“林下”、“青松”、“古路”、“白月”、“寒山”、“桂花”,诗人们似乎众口一词,都喜爱将这些美妙的词汇镶嵌到诗歌中,因为感触,因为情景,因为笔法,也因为个人的经历与侧重点,一样的词汇表达出来的意境却大不相同,树林有密的,也有疏的;青松有幽静的,也有微微风中的;古路有荒僻的,也有情趣盎然的;白月有迷蒙的,也有皎洁的;寒山有遥远的,也有近在眼前的;桂花有暗香浮动的,也有幽幽传来的,每一种描写都是每一个奇妙的姿态,这就是中国文字的魅力所在,也是大千世界物象的魅力感悟,形形色色,高高低低,远远近近,都是一重山水一重天,在美好在诗人的笔下竞相呈现,美不胜收。
第三节 漠漠水田飞白鹭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唐·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连绵的雨后,山林里弥漫着清新的空气,还有空荡的雨雾缭绕着,稀稀疏疏的炊烟从村落里冉冉地升起来,做好一些粗淡的菜饭,给农田里耕耘忙碌的人送去。
一路上,但见水盈盈广阔平坦的水田上,有白鹭不时地掠起,腾空而飞,而田野边葱绿的茂林里,时而传出几声婉转清丽的黄鹂啼叫,充满了野趣和兴致。
我已经习惯了这山中的晨与暮,花与草,鸟与禽,习惯了在山中静静地修身养性,习惯了朝花夕拾地一次次凝望,也习惯过一种简朴的日子,在松下采集露葵吮食之,我只是习惯一种必须的习惯罢了。
我早已心无挂碍,行走山野间,随缘随遇随时放下了,如此当下,有谁还能无端猜忌我呢?
精于禅诗的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常寄身于山水中,田园风光,美景野趣,便是他笔下的主基调。幽静的山空,流涧的清泉,拂动的松林,辽远的白云,扑簌的飞鸟,都显得那么朴素、清逸、纯澈、邃远。王维的诗歌,大多宛如一幅精美的山水壁锦,人物鲜活,抹色鲜妍,犹如画中行。画里心绪浅浅淡淡,物象却丰富多姿,“松”、“月”、“鸟”、“石”、“林”、“泉”、“雨”、“舟”、“斜阳”、“牧童”、“空山”、“流水”、“清川”等佳词美字,都成了王维诗中的常客,不同的排比组合,辅以王维对琴棋书画以及佛理禅心的参悟,物象写真更有一层深度和高度,有一种无以媲美的静、逸、雅、清、丽的隽秀与干净。
王维在“辋川别业”中生活、行走时陶冶的人生襟怀,既开阔,又高远,淳朴中意趣纷纷。“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闲趣从何而来?从“东山”上,从“春田”中,从“雨中草色”和“水上桃花”里繁衍而来,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从栽种的心情中一丝丝拔了出来。什么样的心境,心生什么样的心田,什么样的心田,便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
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
箨龙已过头番笋,木笔犹开第一花。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
写意这种幽闲之作,常常出自于隐居者,或礼佛悟禅者,还有那些向往“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却暂时不能跻身于山水田园的士子墨客们,他们都通过笔下挥墨来通幽达景。
陆游人称“放翁”,一生创作丰富,多有政治抱负、人民疾苦,爱国主义情怀的诗作。像《幽居初夏》这样放情于山水中的作品倒不是很多。“湖山胜处放翁家”,放翁即陆游,陆游的家在何处?请看那湖、山处秀美、俊丽的好地方,那便是我可爱的家啊!山水美景中生活,好一个去处,乃隐逸的绝佳之所,幽僻、清秀。这样美丽的地方,还有些什么让人流连忘返呢?“槐柳阴中野径斜。”一条少有人走过的小径在绿荫包裹环绕中延绵,槐树、柳树,还有斜斜伏下的影子,都行进在其中。诗人一个“野”出彩点睛,这条小路,鲜有人来去,周围充满了质朴天成的物景和情趣。常有看点,当雨后水满或潮涨潮起时,顺着波澜飘下的“白鹭”,诗人视线宽阔,一览无余的湖山淼淼中,蒿草茂密,茂密处蛙鸣声声不断。这就是人人向往的天水一线间吧。水云烟,天辽阔,人茫茫,思无量,即是随遇而安。这样的境界人人羡煞,动静相宜,浅淡分明。
可是,诗人心里的逍遥似乎还与犹未尽,多少物丰意美凝于笔尖,一番新笋已然冒尖过去了,定然尚还有一些欲开欲望的竹芽等待新生的点拨,木笔花含苞待放中,似乎才开头一拨。诗人笔下的竹子、木笔花本是静态之物,却在勾勒它们的开放中聆听到了开阖细碎,似有似无,暗藏动感与生长。
远近、高低、身形、花鸟、草木,陆放翁的眼界中波澜层叠,芳华似锦,这就是他云卷云舒的家。一片洋溢,深幽似海,物产丰美,诗人在这人间仙境地,安居回乡,该是圆满了吧?却又暗生了“叹息”:“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想着时光老去,人心老去,身体老去,人易疲倦,倦怠则睡,醒来一盅茶,身边寂寥寥的清静,一时落差,情绪转变,便有了零落萧瑟之感,如今,谁与共茶话?
陆游这首《幽居初夏》物象极为肥美、丰盈,层次梯队不加修饰的巧手布局,堪称精妙,难得的清凉一夏,甚为恣意、张扬。
无穷无尽的原野风趣,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处处皆景,物物关情,都是原乡里的一一再现。王禹稱道:“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此乡乃吾乡啊,因为这一次“村行”而引发的思乡情节,源于此时此地此景故土般的景致、物象都那么的相似、如出一辙,就如回到家乡般的感觉。山径上的菊花才开合的模样,刚刚好。诗人信马由缰于乡村野外间,一片风光迤逦美不甚收,悠远绵长,让心绪轻松,滋生兴趣盎然,万道沟壑似有回声,在这晚秋的傍晚,跫音鸣动,只有那斜阳壁挂在无数山峦间不言不语或欲坠下,胭脂色的棠梨叶子迎风而落,荞麦花开得正好,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暗香浮动。这样的良辰美景,为何却有一种忽然的惆怅油然而生,原来,树似家乡的树,桥似家乡的桥,村子里外的一切情形,都像极了家乡的景致气氛,难免想起了遥远的家乡及家乡的一切。“初黄”、“胭脂红”、“白雪”,点点灿烂的色彩形成鲜明的对比,山野间撒泼似的开放,有种说不出的参差美。“马”、“菊”、“万壑”、“数峰”、“斜阳”、“棠梨”、“落叶”、“荞麦花”、“村”、“树”、“桥”,一物一景或动或静,都在彷佛间一寸寸地撩动着诗人的情绪。
清秋有馀思,日暮尚溪亭。
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
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
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仍然是秋色,仍然是日暮,只是多了一弯溪水,一座亭子,月色牙白挂在高高的树梢上,这样的夜色里很一片晴朗,微风吹冷了酒醒一半。独自穿行在落叶飘飞的林间,萤火虫散落四处,一个人闲坐在此处数着它们一点点的忽闪忽闪着,远处谁传来打渔翁的歌声,是丰收的归来,兴致而起,隔着一盏孤单单的灯火,远远地,一切若明若暗中。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一样的天色一样的溪水、亭子,却是不一样的心境,一个是李清照少年青春的活泼,一个是夕阳暮景下斑驳的岁月描写,景同心不一。
王维眼中的动静世界,似乎天地万物中蕴含着无尽的禅意。“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要聆听到大自然的花开的声音,需要专注,需要凝神,需要一颗真正静逸的闲情心,这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不是无可奈何的幽闲,这是由外及里的不与万物争的真闲、心空。这般的心性下,桂花一点点在落下,分明听见了它的心声,春天的夜色静得整过山清明荡然,空旷如野。一时兴起,竟有一只山鸟在月色中飞起,在一涧溪流中时而鸣叫,时而遥远地飞来。只有万事皆空的人似乎才能如此午夜时分,如此的倾听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声响,轻轻地,轻轻地万物在开阖着轻鸣。
田园山水,这意境幽远,每一位认真在聆听花鸟虫鱼呼吸,月开云合时漫动,溪流林间里流溢的自然与自由,这一刻,你便是这世界的主宰,是自己的主宰者。这一刻,心为物动,物随无常兴衰,诗人用犀利、敏锐的洞察力窥探这万物生,或缘起缘灭的因由过往,一切都在随风而逝,又随风而起,变幻莫测中。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刘长卿的《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通过有人之间的拜访,一个“喜”的渗透,随着物景变幻而显得活泼缤纷。等朋友来访,却一直未到,黄昏已至,只听见沙沙的落叶纷纷在飘零中,诗人的心此刻幽惶中也似这落叶吧,有种潜在的无奈、失落感。这条来路很少有人经过,是不是走错了?心生疑虑,想来,对友人的期盼多么得急切,几行心境的抒发就能感知两人的情深义厚。在寒山处,遇见了一来人,仔细瞧来人,是他!这一刻“喜”即从心底“砰”一下迸发了出来。原来,是一场大雨,毁断了桥梁,来路也淹没了。友人这么行至晚间才到,心道:“此难行,我容易吗!”于是,皆大欢喜中。“荒村”、“落叶”、“古路”、“寒山”、“野桥”、“涧水”,这些物象营造的环境,刻画了一种相见不易的阻碍画面,却又在急切盼望中突显了偶遇的“喜从天降”的快乐。诗人置景布局层次分明,渐渐地渗入,让人倍感自然、亲切。
第四节 引出深萝洞口烟
一条寒玉走秋泉,引出深萝洞口烟。
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
——唐·李群玉《引水行》
忽闻有清泠泠的咚咚的泉水在作响,四处望去,发现前面有一条碧绿光洁的竹筒,将水流潺潺地引来,这是秋日的清泉,竹筒口枝枝蔓蔓牵绊着长长的藤萝,一直缠向深处的洞穴,水湄上生了云烟,生出淙淙不息的澈响延绵不断。
顺着山路,顺着山势,顺着竹筒,水流蜿蜒缓缓而下,十里皆有声,我也顺着这清凉,顺着这声音,顺着这跌宕,寻觅一路琤琤的清韵,在空寂的山中邂逅一场最美丽的遇见,如此使人心旷神怡。
半僧半俗一诗人。若是空灭,空寂,空悲,如是空空也,却又烦心红尘前往,叨扰俗世纷争,这可谓隐难隐,出虽出,门外一僧人,槛内一凡人。唱的人间曲,吟的出世歌,这么互为抵对的人性本质,鲜少,一旦存在,便有不同凡响的作为和影响。这与常常追逐田园生活的隐士们行径有颇为相似相近之处,但也不尽相同。
同为一个出与入的命题作选择,僧人炼就的是禅与心,心左右着内心世界和大千行为,体现和渗透在每一个细微末节里,为政客也好,作百姓也罢,或庙门里清修,佛心暗许意,禅理心头藏,诗情中彰显着诸多妙语锦句的华采之丰。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从千百年来众多流传的诗行中,我们不难发现,古代诗人志士皆有喜乐山水之趣,固有探亲访友之好,长安城外,驿站渡口,官道斜阳下,灞桥折柳枝之勃发,年年岁岁相别,又渴望复见的依依不舍,在诗人们的羁旅生涯中,是为颇丰的一笔财富,落下多少行行字字挥发“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么,既有离别恨,就有相见时。何以见?古代出行富足者或有车马代步,百姓人家只能步行了,若要上山寻亲访友,唯有踏实地一步步攀岩而上,别无他法可取。当然,这样的兴致之举,有时或扑了空,却又不甘心,于是“问童子”:“你师傅干做甚去呢?”一边或也在暗道:“我这样辛苦的上山来一趟,他却不在,唉!”这时我们不难看出这样一个背景里,“松下”、“此山”、“云深”几个词的连贯,可覆盖一片葱郁密林,让人置身于自然之道中,忘却不知深浅的万物空。诗人虽访友不成,却因此成就了葱茏诗两行,不虚此行,幸甚之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世间事,事事因缘际会有所得之。
如若我们再深入探究,可清晰地看到一幅出世的图画。一句“言师采药去”便是点墨精华。贾岛要寻的这位友人,他做何为,又欲为何?“童子”说:“今日我的师傅去采药了。”师傅出行,而且是高山峻岭中采药,作为徒儿的小童为何不跟去呢?再一细酌,这师傅似乎是来去自由的清静人,独行客。一个真正的隐者,逸者,率性而为,本真而活,平时就如此行事和处世,童子习以为常。既然生活中有徒儿相伴,试想,此师便不是一般普通人了,多半乃一方隐士或高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若不是性情颇似,志趣相投的两个人,无法称友道兄。从友及己,贾岛一首《寻隐者不遇》,淋漓尽致表达的不单是寻访友人之事,而是其过程中对真境界真性情的感叹、信服,由衷的崇尚和推及。此诗言辞精短,镜头拉长的高远,却是不一般的视角与想象效果。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读诗,不知世。不言诗,乃憾事。就像我们当下的中国人,大多随口可道来“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等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句,想象着古时的风光,古人的生活,古代的故事,千百年后吟诵依然精彩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