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饮过长沙的水,现又吃了武昌鱼。我在万里长江上横渡,举目眺望舒展的长空。哪管这些风吹浪涌,这一切犹如信步闲庭中,今天我终于可以尽情流连了。孔子在岸边叹道:光阴如流水般去了啊!江面风帆飘荡,龟蛇二山静默着,我胸中有宏图升起。将架大桥飞跨沟通南北,长江天堑也会畅行无阻。我还要在长江西边竖起大坝,斩断巫山多雨的洪水,让三峡成为平坦的水库。我想,神女也会惊叹这世界的容颜改变吧。”毛泽东这首《水调歌头·游泳》,立足高,看得远,用意深,气势磅礴,诗情盎然,情怀澎湃,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激昂飞扬和意气风发,让人心内激荡,难以平复。
诗人最后一次渡长江,时年73岁的高龄,却仍然意兴阑珊,风采依旧。他振臂在波涛汹涌间,激浪水湄,挑战毅力,战胜自己,喜乐人生。
毛泽东一生好山水之乐,曾作有如《忆秦娥·娄山关》、《念奴娇·昆仑》、《沁园春·雪》、《清平乐·六盘山》、《浪淘沙·北戴河》等与山水相关的词。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1954年,诗人正值北戴河时,一日恰逢风雨大作,浪涛翻涌,见此情此景,不由兴致勃勃,顿起击水斗志的想法,当即下海游泳,与浪搏击,尽展意气风发和豪情万丈。上岸后仍觉不尽兴,立马挥毫疾书下了这首有名的《浪淘沙·北戴河》,其气魄、胸怀、胆识,更比曹操的《观沧海》来得开阔、深邃、高扬,具有时代意义。诗中蕴藉历史深邃,洞悉天、地、人之和谐、斗争、共进的自然规律。美感十足,能量十足,厚度十足。
毛泽东这些激昂慷慨的词作,不但展现了革命人坚定、坚信、坚决的斗争意志和昂扬精神,更是催人奋进,不断前行。
具有帝王气势的诗歌,有种锐不可当的锋芒。
当纳兰性德写意伴君山水行时,诗情别致起来,君王的气派,在另一种婉转的诉述中,只能隐约可见。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六八二年二月十五日,纳兰性德随从康熙帝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关,《长相思》即作于出关前后的途中。
千里行军,日夜兼程,作为一等侍卫的纳兰性德,与君王常伴,与猎猎长风如影随形,可以想象到,白天大军帐前的喧嚣和紧张,首尾不见的行军大队伍,宛若一条无尽头的路径蜿蜒、涌动着,怎一个气势如潮的龙行御驾阵势,行进在一程复一程的山水中,拉开了宏阔壮观的场面。
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复沓吟哦中层层递进,层层深入,千重山,万道水,只记得风走了,雪又来;雪将去,风还在。时间和空间不停地转移和变幻着,唯一不变的是这种跟随将一如既往的复复重重下去。而心情又如何呢?远离故乡,行进在去榆关的途中,那一边前景广袤,气象万千,遥迢的曲折一节节拔高着,向远,翻越的艰辛和路途的修远。人虽去,心却依然在故乡的灯火中温暖,看呐,这深沉的夜色里,寂寂的帐篷,谁在清冷中延绵着思乡的急迫。惟听见有风雪敲打着外面的空旷世界,一阵阵地催人得紧,望不出去的帐篷千灯亮着,将士们可安然入睡?是否如我般的正思及着故乡悠远恬静的清宁,一如当初的那一抹橘红,静静的无声栖息着。这阙小词只撷取了一般常见的物象“山”、“水”、“风”、“雪”、“灯”,通过巧妙的排列和组合,达到视觉和听觉的交相呼应,构成了极富感染力的思乡情结氛围,对仗工整,信手拈来,平凡中却不非凡。“一”和“千”的强烈跨度对比,拉高拉长了情感的焦虑,怨怼,幽苦之心。灯暖,雪寒,风高,无奈的驻守,凭添了对家中温暖安定的流恋和向往。词阙笔调缠绵,糅合了儿女情长的细腻、柔软、清丽。
人生虽好,境遇也佳,而长年累月在山水间征程跋涉,难免会困倦涌上心头,停下歇歇片刻,许多情形便慢慢逐渐浮现,情真、景真、意真。诗人采用白描手法,意在朴素简单,词句婉约隽秀,神韵达到丰美而自然,其间的山水意与故园思便也活泛起来。
山水之于帝王将相,之于文人骚客,之于平民百姓,之于各色各样的人,看点不一,视角不一,思想不一,感触不一,寓意也不同了。
其实,山水亦同,皆在一颗心中。
第四节 小船摇曳入西陵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宋·姜夔《湖上寓居杂咏》
那曲曲折折的墙垣一路伸延着,去往小苑的深处,柳树在将来的夜深沉中,愈发冷冽清疏,一切隐隐绰绰,似隐又现,一切空明寂静,又深沉轻薄起来,惟有窗下那一盏微微泛亮的孤灯闪烁着晕红的光。
今夜的荷塘,荷塘中铺展的一层层荷叶,似涟漪不断送来地清香浓烈,一阵阵地,一阵阵犹如云彩弥漫的漫漫,如此良辰佳景,岂能错过,不如摇曳着我的小船儿,乘着这如水般轻柔的夜阑,去一趟西陵吧。
陶文鹏、书凤娟主编的《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认为:“山水诗,就是以自然山水为主要审美对象的诗歌。山水诗并不限于描山画水,它还描绘与山水密切相关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称之为山水诗,只是中国古代诗学约定成俗的概念,西方人则称自然诗或风景诗。”因此,山水诗必定是物象、意象、人文、自然等具象和想象相构架起来的。在不同技法,不同思维,不同语言的勾勒下,呈现出精彩的诗意缤纷。
元散曲作家马致远创作有一首小令,物象丰富,意境唯美,诵读如亲临其境中,称得上是千百来可圈可点的山水吟哦佳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说山水,道物象,多半山水、物、景共在其中,互为渗透、交融,物为点、线,景为点、线构造连绵的一个多面体。而诗作也因层次、深度、点墨的着力点不同而偏于的物象、意境不一了。马致远的这首《天净沙·秋思》,所择的景物,非常精妙,颇为见巧,开片就似有物象堆砌之嫌的手法,“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哪一个词不关乎咏物呢,大开的堆积笔法,少有的行文风格,物象一串串,一组组地来,接二连三的比排却不显臃肿,反而颇有节奏、婉转,犹如一幕行云流水的绢画,有序地绽开,次第地铺展,镜头逐步地被推近,不必分清远近高低或东西左右的布局。诗中几个字的巧妙组合,尤显力道,“枯”、“老”、“昏”、“古”、“西”、“瘦”,其气韵古朴、遒劲,字字苍老、狭长,浮现一幕既美丽又悲凉的晚景十分。一匹瘦马行走在这一条西风微微的古道上,古道旁边延伸着一根根枯涸的蔓藤,蔓藤从一棵老树中衍生而来,这老树似乎也真老去了,枝桠上唯有昏鸦栖息其中,那老树的旁边,依旧住有人家,小河从门前缓缓而过,河上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小桥,孑然一身。诗人用了18个字写了9个物象景致,构成了一幅寥廓的泠泠画面,画面里的人若隐若现,却又不吐半分真实。这样的视点切入,无论从何角度,何焦点,何截面去逐个分离看,本身都是一件件唯美的物景,再辅以诗人巧拼接,善牵引,便丝环相扣精密地勾勒成了一幅清幽、冷调、凄寒、萧瑟,也不乏清新、闲雅的村野风光图画,似乎饱含着一种僻静的疏离,更有羡煞人的隐逸在其中,那是另一世界的幽静生活和漫漫行走。
就是这样的黄昏里,就是这样的“夕阳西下”景致中,撩开了诗人所有的心绪,“断肠人在天涯。”哦!原来诗人在走天涯,原来他目前的人生境况如此寂寥、孤独,在这一条漫无目似的行进路程中,在这一幕他乡的夕阳晚照下,落落的暮日壁挂天边,昏沉的枯、老、离、愁四处逃逸,怎一个羁旅的迷茫与凄愁,怎一个说不清和诉不完的苦楚。“断肠人”、“天涯”便是游子飘摇不定的全部写意写真了。诗人不说一个秋字,却道了整个秋天在萧索,迎风而立。
野外,野外的一物一景,在诗人们笔下因时因为因由而缔结成因缘巧合的诗篇,中国五千年的文化沉淀,因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同认识,解读更有可究可探性,背景、意境、环境,也成就了古诗词独有的潜在魅力。
古代不论君王、骚客、平民,男人、女人,和尚、道姑,凡是有一定文字驾驭能力的,都会在诗意蓬勃的心境下抒怀一二。隋炀帝杨广就曾经也吟哦过这样的诗篇:“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这不算什么名篇大作,却因杨广诗作甚少,且诗作为一首写景咏物诗而显得别有意义。看来,旷野上多有“寒鸦”、“流水”、“斜阳”,这是古代莽莽苍苍里一贯的景象,还是诗人们对于孤寂、落寞情怀的共同感触?而这些辞藻恰好顺应在意境中。《野望》这题目好,杜甫也曾有如题之作两篇。
清秋望不极,迢递起层阴。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
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沉。
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秋天本是一个丰收饱满的季节,充盈了金色,有富卓的收成,秋风送爽,天高云淡,多么美好和自然。但是,在诗人们心中,却常常心生了悲情悲怜悲世的伤悲情节,多了些暗淡灰色的心理,即使诗意似明媚,或也清新,许多诗歌却脱不了伤情几许的埋汰中。
杜甫说:“眼里望出去一片清旷无极,隐隐约约的层云跌宕,水天相接处明净而晴朗皆是,一座城池在云雾中显得影影绰绰、孤孤单单的清冷。风吹落了一片片稀疏的叶儿,越稀疏,它越可劲地舞着,远山下,日头刚刚落沉。这形影只单的白鹤,为何你还不归来?这么多昏鸦已经占满了林子。”“远山”、“孤城”、“隐雾”、“叶疏”、“山迥”都是秋天里最有特色的物象词汇,包括昏鸦,不过,这首诗歌最有意味的道就是这“昏鸦”与“独鹤”了、鹤是什么样的寓意?我们时常说的白鹤乃暗喻翩翩君子、品格高尚、修身洁好的“贤能之士”,也称“鹤鸣之士”,当然,与“昏鸦”自然恰好构成了正反的比对。这比对更有趣儿的是一个“独”字,一个“满”字,白鹤是唯一无二的,昏鸦是满树都是,似“鹊巢鸠占”了,不是吗?于是,在整个收尾的过程中,“独鹤”和“昏鸦”两个词便将全诗的深度和寓意都打开释放了,突破更高一层的空间想象中,直接切入到喻人论时的深层里去。
物象乃说物,却是实实在在的说物过程中,诗者将心中的情怀、心事、思悟暗伏其中,如果不深究、不探寻,有时就难以发现一些微妙细巧的布局和蕴含。咏物诗表层重在写物,却意在通过对物象的描摹来表达心内的真实,借喻抒情、抒怀、抒发。
诗人王绩也曾有一首《野望》,字里行间皆是山水美妙。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这是一个淡淡稀疏的日落时分,诗人在“东皋”这地方眺望一幕晚景,一切显得那么得薄凉和清冷,即使走走停停又有何意义,还不是这般境况下无所事事的模样,该归向何处?一个“薄”,一个“望”,便将秋天的韵味和作者的心怀点睛亮色了,道来全不费功夫。与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有共性同感,都是一种彷徨中的百般无聊心情在作祟。“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在众多描写秋天暮色下的古诗词中,王绩这一句算得上别致新奇。秋天在哪里?秋水长天,秋高气爽,处处一派秋意浓。如果择取秋天的最大特点,其实就是一片片黄了、落了的叶子中尽可体现了。这一树树漫山遍野的秋风数落,就是秋天最为显著的一张“名片”,不道秋,不言秋,观叶知秋。而秋天里的暮色,又是如何的景致呢?诗人这里也很讨巧,与上片的“树树皆秋色”形成一组对应,形式上既美观,意蕴上又自然顺应。“山山唯落晖”,还有什么样的暮色可与之比肩呢?这暮色不是一个点、一处景、一片天的具体描述。如果每一座山都闪烁着落日的金色光芒,山山都在欲沉将沉的不愿离去却终将归去,在一片片沉浮中坦诚接纳大自然的生命运行轨迹,不管你愿或不愿,如这般的秋天,这般的日落,这般眺望下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