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虽然破,但是邵嘉瑞的技术了得,加上春运期间人迹稀少一路畅通无阻,找到地下停车场停车入位,一气呵成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四十分钟。
我把邵嘉瑞安排在我斜对面的卡座上玩游戏,给他要了一杯福满栗香玛奇朵,再来本杂志,让他一旁观战。
等待的时间真的很煎熬啊,眼睛就一直瞟着窗外,每经过一个女人都要细细打量。是她吗,是她吗?
小高跟叩击着木地板,由远及近,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我对面坐定。我看了一眼周边,很多男士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眼神告诉我,他们都想点三十二个赞,这其中也包含邵嘉瑞。
男人就是这样,对于赏心悦目的异性,从不放过目光的追随,哪怕老婆啊情人啊在身边。更何况我跟邵嘉瑞啥关系都没有,但是女人的虚荣心作怪,我狠狠地瞪了丫一眼。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我在清河街上见过的。
她今天没有化妆,没有一件首饰,耳钉都没戴。素颜显得很白净,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斜斜地戴着一顶小格子帽,头发绾起一个髻。穿着也很随意,米色小香风短款浅色外套,黑色的马裤,尖头牛皮鞋。看面料做工就知道肯定价格不菲,但是我都不认得是什么牌子。
那些国际名牌啊,离那个时候的我,实在太遥远,太奢侈了。
但是那个白格经典款的手提包我认得,是LV。
整体造型感觉很随意,但是很舒服,就像电视里那些高档写字楼的白领专门为了下午茶而设计的一套搭配,而且有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像萧蔷那种类型。即使不开口讲话,我也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气场,五官都精致得恰到好处。唯一的败笔就是眼角的细纹,告诉我,她应该至少三十五到四十岁。
邵嘉瑞斜过眼看着呆呆的我,干咳了几声。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你剪头发了?”这一句问话,着实把我问懵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一直都这样。”
她很笃定地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我桌上:“这是你吧?我在柳旭的电脑里看到的,我还以为是汤唯呢,你们很像。”
如果不是她,我肯定不知道我还有几张这样的照片留在世上。
头发恰到腰际,白衣素裙,坐在钢琴前,镁光灯下淡然如菊。大学毕业之前我一直留着那样的长头发,后来经过王表的事情以后,我就把头发剪掉一半,以示从头开始。
“都是女人,随便聊聊天吧。”
她那架势哪里像随便聊聊天,我把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叠放在腿上,心跳不已,生怕她说出什么天大的事儿来。我侧头看了一眼邵嘉瑞,他玩着游戏,尖着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因为人不多,大厅里飘着似有似无的爵士音乐,我确信他可以听见我们说话。
“希希上次受伤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原来是找茬的,都过去大半年了,这一家人还真矫情。
她提着嘴角笑了一下:“我不是来翻旧账的,知道为什么希希没有转学校吗?因为那样的话,你很有可能被园里重罚或者开除,柳旭告诉园长应该给年轻教师一个机会。一个小小的老师值得他这么费心,倒是让我对你感兴趣了。”
“哦,那您……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啊?”
“我要带希希去美国了,也许国外的教育更适合她,她以后长大也是在那边发展。柳旭是她的叔叔,这几年一直照顾她,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总这样耽误他,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我也该尽一点做母亲的责任了。可是我的小叔子柳旭,他不同意。”
她第一次开门见山地摆正了这家人的关系,再次肯定了我之前对九日身份的猜测。
“你这么说也合理,只要希希愿意就可以啊。从心理学角度上来讲,孩子和妈妈在一起生活,更利于成长和品格的形成。柳先生很重视希希的教育,他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他为什么不同意?”
“本来我想先聊点别的,但是我觉得沈老师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进入状态了,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点我们家的家事,等我讲完,告诉你为什么我找你来。”
知道九日是单身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舒了一口气。我说:“不好意思,等会儿,我先去个洗手间。”
我走到洗手间门口,掏出手机编了一条短信,发给彤彤、达子、周蕾,还有我们幼儿园那些爱八卦的老师们。
所以当大家还在互相发新年快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条来自沈蔷薇的短信:你们想错了。
这句台词是小学课本上,革命战士方志对敌人说的。
这虽然相当奇葩相当莫名其妙,可能换来一句“蛇精病”,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做了。
继续刚才的话题,继续八卦她们家匪夷所思的事。
“您开始讲吧。”我回到座位上,激动地催促道,瞬间启动大脑录音模式。于是我听到了一段尘封几年,关于一个家庭的爱恨纠葛。
“我嫁到柳家的那年二十九岁,我先生叫柳洪波,呃,就是柳旭的亲哥哥。我们是在伦敦留学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很相爱。回国后就结婚了,他接管了他爸爸的公司,我们家是做房地产的,他借助我爸爸的社会关系成长得很快。我们一起打拼事业,他本身也是很有能力的一个人,没过几年我们就兼并了几家公司成立了柳氏集体。事业稳定后,我才退回到家庭,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所以我三十四岁才有的希希。可是,我怀希希六个月的时候,突发了一场很惨烈的意外,我先生去世了,所以希希是遗腹子。”
她的喉结动了动,停了很久,语气云淡风轻,眼里却闪着泪花。
“有段时间我痛不欲生,甚至没有生下希希的勇气。我父亲为了我以后的人生规划,建议我孩子不要生了。那时候她还有三个月就该来到这个世上,我已经能感觉到她在我肚子里蠕动。毕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我到了医院又不忍心,最后坚持生下来了。为此我父母有点失望。可能是因为我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意外,每天吃不下饭,严重缺乏营养,我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最后提前剖腹产下希希,产后我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几乎脑子里每天都会冒出轻生的念头。满月后我就被我母亲带到美国治疗。希希就这样留在了北京,和她爷爷奶奶还有叔叔一起生活。”
她用双手接过服务员端过来的红茶,轻轻地说谢谢,真的很有教养的细节。她抬起杯子,小口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我不得不说,我离开柳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小叔子柳旭。他之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很叛逆,我一直很讨厌他。我先生经常教他经营公司,带他出去见世面,那场意外跟他有关,他们去天津出差,回来的路上就发生了意外,迎面撞上了对面的大卡车,我先生当场身亡,而他却活了下来。后来交警告诉我,肇事原因是车速过快,我先生一直都是谨慎的人,如果不是在车上跟柳旭发生了争执,是不可能出现意外的,所以我很恨他。失去我先生的那几个月,虽然他天天陪着我,寸步不离,但是我内心却痛苦万分,每时每刻都在受着煎熬,我只想生下希希,追随我先生而去。那场车祸让柳旭成熟了很多,他也为我做了很多事情,他开始收敛放荡不羁的性格,学着经营公司,陪我去医院产检,甚至我的月子都是他和林姐一起伺候的。不管我说话怎么刻薄,他都强颜欢笑。呵,就是这样我仍然不能原谅他。他说想替他哥哥照顾我和希希一辈子,这当然不可能,太可笑了,我是他嫂子啊,永远都是。我没办法活在他哥哥的阴影下和他一起生活。”
郝菲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几度哽咽。
“So,后来我去国外了,公司嘛,柳旭在打理。这几年我在国外发展得也不错,有了我自己爱的人,我想把希希接走。”
像故事一样的往事让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失去了自主意识。
“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您别太难过了,我不太会安慰人,我还是没懂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别急啊。”她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继续说,“小猫小狗处时间长了也有感情,这几年柳旭一直视希希如己出,希希这个名字就是他取的。他说希希在,就有希望。这孩子更是柳洪波留给他父母的一个希望,所以他们希望孩子留在柳家,他也希望我可以留下来一起照顾希希,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幸福要追求。这几年希希缺少母爱,她现在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她长大了,知道这一切,她怎么面对?所以我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去美国,开始新的生活。你觉得我这样做残忍吗?”
这个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我怎么就知道了这些,误闯入了这家人的复杂世界里?原来真的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再精准奇妙的语言也没办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我低下头,看着面前早已冷却的卡布奇诺,说:“我能做些什么吗?”
“我确实有事儿跟你商量,你别急好吗?放轻松一点。先谈谈你的看法,我带走希希是不是很残忍?”
“那我随便说说,可能说得不对,您别介意。我很早就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在你家里给希希做过周末辅导,柳旭喝多的时候叫过你名字,他说你怎么还不回来,他很想你一类的。他告诉所有人他是希希的爸爸,他尽最大可能保护着希希的自尊心,他真的很努力在做一个好爸爸。你家二楼简直就是玩具城,希希一声哭闹他就放下工作,每次出差都是尽快赶回来陪她。希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宠得不得了。你和希希在他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你现在一下子把这样两个人从他身边全都带走,你说是不是很残忍?”
“蔷薇。”她突然变得很激动,站起来,快步从沙发对面走到我这边。
邵嘉瑞以为她要袭击我了,赶紧进入一级警备状态,差点冲过来。
郝菲在我身边坐下。我朝卡座里面挪了一下屁股,让出点位置给她。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邵嘉瑞后退了一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郝菲收起悲伤,语速轻快地说:“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沈蔷薇,我觉得我找你是对的,你是我这几天见过的女孩里最单纯,心地最善良,最值得我托付的人。”
“什么意思?托付谁给我?”
“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这样的决定,我知道带走希希会让他很难过,所以我想找个值得托付的人,在我走后好好照顾他,安抚他。”
听不懂。发生了什么?他受到打击生活不能自理了吗?
她看着我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说:“你喜欢柳旭吗?大胆告诉我。”
我想说喜欢啊,要不然我初二放弃家人跑来听你讲故事不是有病吗?光喜欢有用吗?他又不喜欢我。
我低低地说:“柳旭喜欢的人是你啊,他那么优秀的高帅富,而我,只是众多喜欢他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