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能见度低,我又没走惯山路,有一阵子,我跟沃姆和迪伦走散了,到达山脚的时候才看见他们正等我。
“美国佬儿,这边走!”迪伦喊道。
我乖乖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山脚就再也没有路了,我们进入一块沼泽地,在水草中劈路而行。看见有人来,绵羊们瞪大了眼睛。它们身上的羊毛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它们垂下尾巴,继续自在地吃着露水草。
在朦胧的雾霭中,前方出现了一间四周封着木板的小屋。
“你能确定这是什么吗?”我问,“看上去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才不是呢。里面有很多大便。”沃姆回答道。
“去,”迪伦对我说,“去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感觉到他们在逗我取乐,但还是走了过去。门没拴,我敲了一下,门便开了一个小缝,但里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推开门进去。出乎我的意料,地上很脏。很快我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层厚厚的绵羊粪便。这个无人居住的小屋从外面看不适合人居住,实际上也已经成了羊圈,更确切地说它现在是一个绵羊粪坑。
“哦!我的天哪!”我恶心地尖叫了一声。
羊圈外面发出一阵狂笑。在恶臭还没袭击到我之前,我赶紧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沃姆和迪伦正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这两个家伙真让人讨厌!”我一边骂一边跺脚,磕着靴子上的羊粪。
“怎么啦?”沃姆说,“不是告诉你了吗,里面都是粪便!”
我看着迪伦,直视着他问道:“你是想让我看羊粪还是咋地?”
“他可真容易当真啊!”沃姆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
“我当然当真了!”
迪伦的笑容消失了:“我以为你想撒尿,伙计。”
“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好吧,不过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沃姆和迪伦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安,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窃窃私语了一番。最后,迪伦转身走到我旁边,指着前面的一条小径说:“如果你真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穿过沼泽地和树林就到了。那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你一定能看到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吗?”
沃姆不再看我了。他说:“我们只能到这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说完,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跋涉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雾中。
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要么沿着他们的足迹原路返回,要么继续前进,回去之后再对爸爸撒谎。
经过几秒钟的紧张考虑,我决定继续前行。
小路的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沼泽。水面是茶褐色的,上面漂浮着深褐色的水草,偶尔能看到几个石头堆起来的小丘。沼泽的尽头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之所以说它古老,是因为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遒劲嶙峋,树枝盘旋,树冠呈纺锤状,就像蘸湿了的画笔。越往森林深处,小路变得越模糊,沿途趴满了倒下的树干和散落的树枝,铺满了厚厚的常春藤。到最后,我只能凭着信念才能继续走下去。
我深感疑惑。佩里格林女士究竟是怎样克服这个巨大障碍的呢?尽管这条小路看起来已经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人走过了,但她总得出来寄信吧,我想。
爬过一根长满苔藓的粗大树干,我发现小路在这里拐了个急弯。从这里开始,两边各有一排整齐的树木。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了它——那所孤儿院。
看到它,我马上明白为什么沃姆和迪伦不愿意和我一起来了。
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山顶,隐约出现了一座建筑。它周围云雾笼罩,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关于孤儿院,爷爷曾向我描述了不下百次。在他的故事里,那是一个充满生机和快乐的地方,很宽敞,虽然可能有点凌乱,但一定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但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像是一个可以用来躲避恶魔的庇护所。它简直就是恶魔本身。它空瘪着肚子,从山顶上瞪着我,看上去饥肠辘辘。树枝从里面破窗而出,凸凹不平的藤蔓爬在墙上,啃咬着它,就像抗体正在吞噬着某种病毒——似乎它正在与大自然本身进行抗争——但它好像是杀不死的;虽然它边角错位,透过倒塌的房梁,只能看到一块块边缘参差不齐的天空,但它顽固地、直直地站在那里,而且看上去正在一点点长高。
尽管这是一栋已经废弃的房子,但我努力劝说自己,兴许真能在里面发现一个活人。在我的家乡佛罗里达州,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在某个小城的郊区,有一栋已经倒塌的旧房子,里面住着一位已经不知道年龄的隐士。他一年四季以拉面为食,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谁都记不清他在那里生活了多少年,因为没人觉得他有什么奇怪的。多年以后,一位不知道是资产评估师还是人口普查员的人硬闯了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成为一副骨架,躺在一个高档的La-Z-Boy沙发里。没人关心他,他的家人甚至已经把他从家族成员名单中删除。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有点悲凉,但确实发生过。所以,不管喜不喜欢这里,我必须敲门进去。
我鼓起仅剩的一点勇气,踩着碎瓦片儿和腐烂的木头,穿过高及腰际的杂草,来到一扇裂开的窗户前。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家具的轮廓,于是我敲了一下门,站在门外等着。
四周静悄悄的,寂静中透出一股阴寒之气。我的手在口袋里,攥着佩里格林女士的那封信。这封信我一直随身带着,以便向这里的人证明我的身份。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知道,这封信派上用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我翻过墙,来到院子里,围着这座建筑转了又转,估量着各个地方的长度,希望能找到一个入口。但我发现,这建筑是没法测量的,因为每到一个角落,都会出现一个新的完整的单元,包括阳台、角楼和烟囱,它们就像刚刚从原体上长出来。
我回到原地,又仔细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入口。
那是一个没有门的门廊,四周爬满藤蔓,就像一个张开的嘴巴,似乎某个东西正注视着我,随时准备将我吞进肚子。
我汗毛直竖。但是,既然不辞辛苦来到这里,我决不能被这么一栋恐怖的房子吓得半路尖叫着跑回去。想到波特曼爷爷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但最终活了下来,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不管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于是,我爬上台阶,跨过门槛,向里迈出了第一步。
站在阴暗得像一座古墓的过道里,我感觉头顶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我想起变态食人魔拿着刀从窗户外跳进来的情形——莫非我头顶悬挂着的是人皮?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身上起了数不清的鸡皮疙瘩。
仔细看后才发现,原来只是几件破外套挂在那里,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破烂发霉。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这栋房子才不到十英尺,我就吓得差一点儿尿脏了内裤。我告诉自己要忍住,然后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跳动一下。
我发现这里的房间一间比一间更凌乱。报纸堆积在地上,玩具散落在脚边,上面落了一层灰尘,这显示孩子们很久以前就离开这儿了。爬梯已经和墙连成了一体,表面发黑长毛。一条条藤蔓就像怪物的触须,从屋顶伸进来,占据了壁炉,而且开始向地板蔓延。厨房里就像做过一场错误的实验,狼藉不堪,架子上的罐头似乎是冷冻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加热融化并爆炸,在墙上溅满了难看的污秽斑点。饭厅地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白灰泥,让人误以为屋子里刚下过一场雪。
走过一条没有光线的走廊,我踏上了一个快要散架的楼梯。我的靴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记,台阶就像刚睡醒一般,发出一阵呻吟。如果上面有人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很久没有下过楼了。
爬上楼梯,我看到的是两个没有墙的房间,生长在里面的灌木和矮树已俨然成林。站在微风中,我再次陷入疑惑:究竟是谁把这里毁成了这个样子呢?直觉告诉我,这里一定发生过可怕、恐怖的事情。
我无法接受,爷爷那田园诗般的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这里?这个充满灾难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个避难所?
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有待我去解开。但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这里不可能住着什么人,即便是最厌世的隐士也不会选择住在这里。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离开了。这一趟之后,我不仅没有发现真相,反而更加困惑。直觉告诉我,我所知道的一切还不到全部真相的冰山一角。
注释:
[1]译者注:意思为“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