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教育梦
1975年,中师毕业后的殷广平被分配至盐城镇新民小学,正式成为一名小学公办教师。1976年“十年文革”结束,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一个全新的时代接踵而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春天是个金色的艳阳天,全国上下经过“拨乱反正”和“三中全会”精神的鼓舞,盐城这座苏北小城同样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套用胡风先生在1949年曾说过的一句话:“时间开始了。”是的,盐城时间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时代从一种激情走进了另一种激情,对于很多人来说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彷徨和观望似乎成了那一部分人的潜在想法,政治运动把人变成了一部机器,摆弄来摆弄去,很多人因此学会了圆滑和世故,这也是民间经验历练出的土壤,怨不得人们。既可以解释为惯性,也可以解释为消极的逃避。
这段时间,焕发斗志,激发热情,一度成为各单位的另一种政治任务。能用上的宣传工具都用上了,社会上仍有这样那样的传闻,人们不再轻易相信上面的指示,总感觉与前时代有着某种悬殊,更多的是一种思想上的不适,对于囚禁已久的囚徒来说,初来乍到的自由让其无所适从,甚至产生了消极抵触的情绪。这就是世俗的惯性,难得有多少人能够超越这样的局限。
教育的痼疾由来已久,加之十年停滞,人才严重匮乏,重建教育秩序,制定新的教育教学制度也将成为那个时期那一代人绕不开的使命。殷广平有幸参与了这个时代。重建一座大厦也许只要短短的两三年时间,但是要在人们的头脑中重建一座思想大厦,非国家意志,一般人是无可奈何的。然而,大气候来了,高层说成是教育改革,在殷广平看来,这哪里是什么改革,简直就是重建,只不过这次重建意义非凡,不是推倒重来,而是建立一个新的教育教学的范式,但是教育教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得有个过程。因此,他对教育的思考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对于更多的行外人看来,教育教学无非就是恢复老一套,不走样,不偏离上面的指示,按部就班就不会犯错误。怕犯政治错误是那代人最为深刻的记忆,也有着最为常见的教训。大家都学会了不表态,对于大知识分子而言,一度受到打击的程度与政治犯绝无异样,对于小知识分子而言,杀猴吓鸡的焦虑与惊惶一直没有消失过。
殷广平对于新的历史现状很不适应,到处是绊脚石。不利索,不干脆,连自己的同盟者都好言相劝,时代还不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走得太快陷得越深,深不可测,死路一条。反对者则是言语相讥,或是背后隔空喊话,看这小子死得多惨。对于信息闭塞的苏北小城而言,这在当时并不见得是多么奇怪。没有奇谈怪论倒是显得不怎么正常。连地委大院里的部分干部的意志和态度也是朝三暮四,摇摆不定的,更何况那些平头百姓。
人们对于“改革开放”的误解在殷广平看来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很多人把这种国策当成了某个人的私产,用惯了前人的一套思维,并由此得出结论就是反前人。前人是不可反的,反者不正义也。因此,抵触的源头得于此。但谁能把这个理说清呢?殷广平边悄悄做,边在等待上面新的政策下来,他坚信也只有上面的新的精神才是消除民间积怨与顾忌的最有力的武器。
教育领域得益于恢复高考制度,这是一条铁律。读书梦再度回到普通百姓孩子的身边,看到学生们活泼可爱的身影,殷广平再一次回味父亲的遗憾之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培养出更多优秀的学生。盐城的希望在于下一代人,须得培养有远见有抱负的新生力量,这才是自己这一代人最需要做的事。“青山留不住,毕竟东流去”,要做一个好老师其实除了学识能力,还需要强大的道德律,得守住为师者的尊严。在改革开放之初,这些都是高谈阔论的内容,对于百废待兴的苏北而言,转变观念才是当务之急。殷广平看到这一点,他将视线悄悄转向了对教育深层次问题的思考与研究,比如教学效率问题,比如教师的待遇问题,这些想法的确有些超前了,在有些人看来,饭都没吃上就想吃肉了,太操之过急了吧!殷广平可不这么看,他说,学生不可一日无师,师不可一日不进,否则误人子弟,害人不浅。耽误了学生的前程可是赔不起啊。我们不能再做时代的罪人。教育无小事,须有高起点才能教出像样的学生来。他认真的拗劲像铁钉一样死死地铆在工作的细处。他所教的学生无论是基本功考核还是能力选拔都是遥遥领先于同轨的教师,这使得有些人很不快活。
二、交锋
1983年是盐城发展历史上重要的一年,注定将永载史册。这年3月1日经国务院批准,盐城撤销地区行署,成立盐城市,增设城区和郊区。全市上下欢欣鼓舞,新的领导班子,新的行政区划一一到位。老干部也退下一批,一批年轻干部也陆续到任。
殷广平所在的学校划入城区,鉴于他的业务能力强,品德过硬,被推荐为学校教导主任。也就是在这一年,他遇到了欣赏自己的爱人陈慧云。两人不久就简单举行了婚礼。
有了小家庭之后的殷广平工作上更卖力了,他不仅得到了妻子的积极支持,还得到了同事们的支持。充满工作激情的殷广平常年坚守在教学的第一线,同事有事的,都请他代课,他毫无怨言。他常常对大家说,现在总算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时代,机会不能再耽误了。我们已经被害苦了,不能再贻误了我们的下一代。
到过盐城的人对盐城的城市印象有个很形象的描述:“一条路上两栋楼,一个公园两只猴,一个警察管两头。”事实上,根据官方后来的数据,当时全市区仅9.2平方公里。若是某个单位发生件什么事情,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传遍整个市区。
殷广平不久发现,文革时期留下的派性斗争在一些单位还是比较突出,而且消弭派系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这跟那个时代的政治生态是分不开的,很多人被搞怕了,本能学会了自保,还有一种人靠攻击别人向某个强势的组织或个人靠拢以示忠心,等等。虽然政治环境大大改善了,但是这种潜在的阴影还在,甚至在外部环境有所投射的时候,这种心理阴影同样发挥巨大的“恶”的能量。
教育领域同样不是一片净土。殷广平隐隐感到这股浊流每天都在侵蚀着教育的肌体。于是他想用行动慢慢去改变。他越是这么做,得到的误解越多。
教师职称评定一直是较为敏感的事情,其中就有一个群众投票环节,每到这个环节很多人就使出了群众意见的威力,同时领导班子成员的一票也很关键。敏感的问题往往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校长的一个关系户当年评职称,殷广平坚持原则投了反对票。这下像捅了马蜂窝。
在校级领导班子聘评会上,校长一脸怒气,很多中层干部嗅出了火药味。会场上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坐等一场好戏开幕。
“殷主任,你为何投反对票?”校长直接问殷广平。
“我认为同等条件下有比他更符合条件的,同时,他入职时间比较短,机会还很多。”殷广平理直气壮地回答校长的问话。
“殷主任,你看能不能照顾一下呢?”校长显出了挑衅的口气。校长的举止大大出乎殷广平的意料。他知道,只有正面回答问题才行,否则自己将没有台阶下,对手不会罢休,更不甘示弱的。
“你作为一把手校长有照顾的权力,但是这样做会伤害很多普通教师的心,没有普通教师的支持,将来我们无法做事情。”殷广平向校长摊牌。校长见他这副不依不饶的模样,颇为惊愕,一时感到面子过不去,但细想他的话也是十分有道理。
最后,校长的关系户当年落评,但殷广平也被调离新民小学。一切尘埃落定。
时光就在这种散淡的日子中不紧不慢地流逝,改革者在研究新时空的版图,遗老遗少们则是以巷议方式大谈特谈前尘往事,平庸者则对新的变化直呼看不懂,弄不清。
1986年2月1日,盐城市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224个开放地区之一。对于过日子的老百姓而言,时间依旧是那样匀称而有规律地流淌,对于不再仅仅满足过日子的求新求变者来说,此刻的变化与旧时光明显有了对照和比较的价值。殷广平当属后者。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一个艳阳天呢?
三、崭露头角
1988年的盐城同样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变革、大飞跃。3月27日,经国务院批准,盐城市城区、郊区、东台市、大丰、射阳、响水、滨海县均对外开放。人们已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举措,也享受到了改革带来的勃勃生机。新思想带来的冲击超过了过去半个世纪时光对人的进化。苏北人过去的抄手晒太阳的懒是出了名的,加之旧社会在上海的苏北人从事的都是脏、苦、累的活计,老上海人干脆用带有明显侮辱口吻的“江北佬”蔑称苏北人。很多苏北人到上海总有抬不起头的感觉。
殷广平多年前一直纠结于心的阴霾终于被迟来的阳光逼退了。小时候隐约也听到过苏南的亲戚对盐城有过不雅的评价,盐城与外地比到底存在怎样的差距?差距有多大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差距固然有历史和地域的原因,当地人自己有没有原因?他想起在步凤下放的日子,农民们的生活很是简单,统一步调开工,统一命令放工,一年下来,几乎是资不抵债,生产成本明显高于收益。在学校这样的事业单位同样有这样的情况,只是教育被政府大包大揽着,一般教师看不到也看不出成本与收益的比率。
观念制约着干劲,平均主义消解着效益。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到一个单位,大到一个区、一个市。如今终于等到了开放的好政策。怎么理解开放?好多人对这个概念不清晰,以为开放仅限于道德层面,有一段时间民间还以这样庸俗的理解嘲笑高层的决策,并对上面的政策抱有某些大不敬的言辞。经历过大开大阖政治环境的殷广平对开放却有一套自己的理解。作为主抓经济的主流派,开放绝不是停留在道德上的开禁,而是经济领域当中的搞活放开,是对过去的统包统分的一次深层次变革。
五月的一天,城区教育局某领导召集殷广平谈话,他高度肯定殷广平的工作能力,并告知组织上将对他委以重任。调任区属城南小学主持工作,因为资历不够,低职高聘。某领导再三嘱咐,到了新岗位不是大功告成,而是任务更艰巨,马虎不得,懈怠不得。看到老局长的拳拳之心,殷广平流下了人生的第一滴泪水。在过去不管有多艰难的日子里,他都不曾洒过一滴泪,今天,他真的抑制不住。未来的路充满了未知数,一切得从零开始。
回到学校后,殷广平二话没说,径直来到校长室,向校长表示感谢。某校长也伸出手来向殷广平表示祝贺。他意味深长地说:“属于你们的时代来了,好好干吧!既往的都忘了吧!”殷广平感激地说,以后还多请教于你,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段风华正茂的时光就这样多情地走进了历史。至今让殷广平津津乐道,永远也忘怀不了。
在我采访殷广平的时候,他还插科打诨地跟我说起他的不服气的性格,以及对某校长当面批评的勇气。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多少是需要点底气的。
说起这所城南小学的事还真的不少,接下来我们所有的故事都将围绕这个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说开来。
老盐城人都知道盐城有条串场河,市区有个南门桥,南门者,城南也,因串场河从城西北部的农村穿城而过,流经城南,进了城的串场河等同于护城河,从城南出城得走南门桥,从北门出城得从北门闸出城,城西是登瀛桥,城东是东方红桥。四门当中数南门最热闹,因此南门桥一带的市民气息也最浓厚。
城南小学是盐城创办最早的小学之一,创办于1956年,因其在南门桥内的城乡结合部,算是城镇学校。有据可查的资料很少,可寻访的人屈指可数。资料上记载说,当时的学校规模很小,相当于一所镇办小学。到了1974年规模有所扩大,成为城内仅有的几所中心小学之一。1983年盐城建市的时候,这所学校被命名为盐城市城南小学。从名称上听起来,已经有些像模像样了。
1988年5月,殷广平到任。从此,这所学校与一个人紧紧连在了一起。一个人与一座城,一座城与一所学校开启了盐城教育新的篇章。有时候历史的偶然,其实也是一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