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曲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春的盐阜大地与中国许多地方一样正从沉睡中慢慢苏醒过来，经历了一个个漫长的冬季，许多人已经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那就是工作听从安排，生活画地为牢，不敢越雷池一步，阶级论，成分论，向贫下中农学习论等等，现在看来无法想象的奇思怪论都已经结为同盟，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约束机制。
然而，一声接一声的春雷在中国上空不断炸开，大地震颤、山河奔腾、树木摇曳……沉闷的铁罐子迅速被打开了一道道口子，从上面投射来的微光给压抑许久的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知识分子以各自的方式找回自己的身份，再对照自己的身份，最后给自己的身份寻求一个合适的安放之处。
这让很多人有些措手不及，但凡此种人不是习惯了运动式的宣讲和游行，就是把自己划入了群众之中，与群众打成一片，以示自我改造的彻底，忘记自己的身份，寻找到新的身份这不仅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也是执行指示者的绝对价值的最好证明。另类者则凤毛麟角，因为想做一个另类实在不易，风险成本实在太高，身败名裂倒是其次，弄得不好，还有杀身之祸。权威是容不得异己者发出任何自己的声音的，更不用说做出某种行为来。
此刻，只有一种东西丢弃不了。那就是家族的教养，那是经过多少代人共同冶制出的价值，也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家族荣耀，在非常态下甚至可以超越时代的局限，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精神力量，在历史进程中起到对一个人精神砥砺的功效。
殷广平，是万千知识青年中的一个普通人，他同样对人生寄寓着某种好奇，同时不免有着那个时代青年的稚气，相信一切，相信上层给他们划定好的路。他有一个对酱醋产生浓厚兴趣的父亲，曾是上海复旦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故乡江南镇江，因是天险长江的咽喉，南北交通要道，是一个富有浓郁人文气息而又历经战火的多灾多难的古城，京口瓜洲一水间，古城扬州与之遥遥相对，成为历代文人笔下现实与理想的交融之地，香醋美食更是美名传扬。不远处的常州有个盛宣怀，江北南通有个张謇，从晚清到民国时期，实业救国思想在此有着深厚的民间基础，也是有担当的旧式知识分子的一种远见和胆识。殷氏家族到了这一代依然怀揣这样的知识与实业结合的梦想。
然而，时代绝不因个人的选择而有丝毫改变。伴随着一个新政权的建立，一切过往的东西注定要交还过往，历史有时候存在着一种不讲理的固执，甚至不容争执与怀疑，这个时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如弃芥”的沧桑倒觉得并不稀奇。对于遥远的历史也许就是一种常态。知识分子与旧政权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的命运一样，得接受一个新政权的考验。殷氏这一代人因知识分子背景，终将不得不离开江南古城，去接受一个新时代的洗礼。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沿海小城，之所以用“传奇”修饰之，不外乎有戏剧性，乃至有着能够大书特书的故事，或是经历；其次是与某段历史有着一种瓜葛，甚至是纠缠不清，造就了一种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暧昧态度。我所要说的“传奇”当属后者，这里所谓的“传奇”也许与本文所讲的殷氏家族本无关系。因为后者只是接受一种制度的安排，个人是无足轻重的，只有一种选择，一个答案，听还是不听，去还是不去？至于要到的地方更是不需要个人想象的，再说想象无疑徒增烦恼，甚至罪恶感。大凡人都不习惯离开自己的故乡，每一个背井离乡者都会带着对故乡的美好记忆一辈子舍弃不了，想多了反而会抱憾终身，让生命与灵魂永不得安宁。
他们要到的这个地方，说起它的传奇，不是因它的近海，也不是因古盐场的要地。它的传奇当属它的政治意义，这里曾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重建军部的故地，也是明洪武年间，苏州阊门遭赶杀者的流放地，当属是一个有着某种复杂历史符号的荒僻之地。
我已经无法还原殷氏家族的这一代人是怎么抵达这个苏北小城的。因为我笔下的主人公殷广平那时也才四岁，他的记忆该是一片空白，他无法向我描述那段历史，我所涉及的这段历史更是我无法绕开的。因为一个人的成长背景与知识背景是可以注定一个人的未来的，是看得见的个人史。历史须得有迹可循，否则就是伪历史。如此看来，有殷氏家族这样的外来人群的加入，以及与那些因政权更迭逃离这座小城的人恰恰形成了某种对应，共同构成了这个小城的传奇，按照今天城市的发展规律，正常人口流动体现出的是工商业或是教育文化的发展，而那个时代，一切是随着政权的至高无上所规定的，呈现得更多的是一种官方意志，民间是禁止流动的，即使到了今天，大城市的户籍依然是铁板一块。
历史充满着吊诡，殷氏家族到了这一地得遵守新入地的习俗与规矩，“入乡随俗”正是藉着安抚人心的道德力量，实为乡人歧视外来人口最为隐蔽的借口。殷氏这家慢慢适应了苏北小城的生活节奏与散淡的生活方式。年幼的殷广平怎能体味得出父辈那代人内心挥之不去的长喟，但在支离破碎的生活间隙，偶尔听到父亲轻声的嗫嚅，渐渐地，他听懂父亲的话外之意。父亲指着常年不弃的镇江老醋说，我原本也是让你学化学的，跟我一道酿出更地道的镇江醋啊！说罢，老泪纵横！
这场景令年幼的殷广平情感极度起伏，一向平静的精神世界顿时起了波澜，从此，他的世界有了异样的色彩，流落在苏北的这座小城里，他有了一种不安，也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责任，尽管这份责任依然很模糊，就像远逝而来的风筝熔铸在那早春的薄雾中，那雾时而弥漫了整座小城，时而散布在半空中，半阴半阳，暧昧不清。那风筝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若隐若现。渐渐地他对自己的家族背景，以及自己与这座城的关系有了些许淡漠的印记。
有了这份独特的家族密码，在那个狂飙激越的年代，人或许是有着某种负罪感的，尤其对于一个涉世不深的年青人，有时会成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负担，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在那半明半晦的时代，年青人所激发出的莫名所以的亢奋，极易被某一个不期而至的突发政治事件所打断或者所蛊惑，久之，产生的虚无感会像噩梦一样附着阴霾弥漫在人的灵魂里，驱散不走。
从此，这个年青的生命开始有了独特的思考。
二、下放步凤
这是1969年初春的一个早晨，春寒料峭。天才麻麻亮，一轮月钩斜挂在西天之上，霜地上月光的反射，斑驳中透出点儿晶莹。深受革命热情鼓舞的人们披星戴月就来到了集体养猪场准备他们的早工。他们将把猪场的粪便用水泥船运到十多里外的麦地，开春的麦子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渐渐苏醒过来，需要及时催肥，为拔节灌浆积蓄肥力，“人误一世，苗误一季”，人争朝夕，季节不等人。只见一个少年的单薄身影混杂在这群充满高昂斗志的男男女女之中，那操农具的动作不紧不慢，显得有些沉稳有余。
那些男的插科打诨，说着粗俗的荤话，妇女们嘻嘻哈哈，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少年旁若无人地蹲下身子将一副宽过肩膀的扁担挑上肩头，两只木桶晃晃悠悠，似乎要刮到地上。眼看盛粪的水泥船渐渐吃进水去，连接岸上与船体的木条板的倾斜角度也在不断增大。少年好像无视这个变化，无所畏惧地跨上木板。有劳动经验的人都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肩上担子的弹幅频率须与木板的频率一致，否则将会出现反弹力，控制不住必得栽下去。少年试着调节了几下，他踩着木板的节奏迈上船面。眼看，他即将要完成了一项极具高难度的动作，享受成功的快乐。可在船面与中舱之间的木板似乎开始调皮起来，少年的脚一崴，只见那身子轻捷像像一只掠空飞翔的燕子，随着那幅晃悠着的粪桶一起栽进了粪舱……
少年并没有气恼，而是不慌不忙地爬起、跑步回到农舍、换衣，继续干活……这个少年就是殷广平。
激越的人生总会遇到崎岖的命运的调戏，正当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开始展翅飞翔的时候，这个少年被社会洪流裹挟进了时代的大潮中，社会激流犹如奔腾不息的大海，无休止的潮汐将这个年青人的梦想击得粉碎，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再度将这个异乡青年高高抛起，他迷茫过，也曾犹豫过。这对于一个爱思考的青年来说无疑是无法摆脱的精神痛楚，他说不清这一次远行将意味着怎样的煎熬。让我们把时光打回到那个时刻。1968年对于殷广平来说，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三年前他曾是本地区最好的小学——盐师附小六四届小学毕业生，以199分第一名的成绩考进盐城中学初中部，初中阶段曾经担任学习班委。正当青春年少，梦想飞扬的时刻，上面来了通知，六七届初中生依然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68年10月普通的一天，十五岁的殷广平以城市知识青年的身份带着他的户口一起来到了盐城东郊四十华里的步凤公社伍龙大队王上生产队。当地人显然对接受上面的来人还准备不足，殷广平到来时还没有知青点，只能临时住在贫下中农家里。伍龙大队和王上生产队是江苏省农业学大寨标兵大队、生产队。因此，农民早晨四点钟就要起来打早工。殷广平也随着这个群众集体一起参加生产劳动。白天劳动，晚上回到农民家里，与农民一起磨磨，看到农民家里的水缸里水用完了，主动用水桶挑满缸水。他以一个少年的纯真接受着一个事实，下乡就是来改造思想，须与农民建立朴素的感情，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赢得别人的认可。他的善良与勤劳得到了借住户一家人的认可。直到生产队建起知青点他也有些不舍地搬到知青宿舍。
有时，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他真不明白，父亲的背井离乡已经算是一种赎罪了，自己的这回算什么呢？看到同龄人无可名状的亢奋表情，他却学会了把痛苦压抑在心里。多年后，他跟我说起这段往事仍然津津乐道，他说：“我那时已经思考人生问题了，也许是生活教会了我必须早熟起来。”
早熟会带给人一种异常的敏感。而这又让殷广平深深懂得：与大队干部处好关系，也要与普通群众处好关系，劳动更要积极，凡事勤于向当地干群请教，毕竟生产劳动对于他这样一个城里来的中学生而言确实是一片空白。农活有硬活与软活之分，比如挑担子是硬活，插秧是软活，硬活男人是推不了的，冬天农闲要兴修水利工程，需要罱淤泥铺麦地，初夏需要担秧草，夏天需要挑麦秸秆还地，改善土壤环境用以改良盐碱地。繁重的农活考验着这些知识青年的意志。劳动没有商量的余地，殷广平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担起沉重的泥担子。他下乡五年间，曾三次与农民们一起到大型水利工程工地挑河治水，繁重的劳动任务应接不暇，劳动强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一天农活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煤油灯下他依稀看到父亲的身影，化学实业救国那振聋发聩的言语，犹在耳畔。他不敢睡觉，仿佛那些夜晚存心跟他过不去，他夜夜思索自己的出路，带来的一包书翻成了毛边，偶尔回城一次，都偷偷跟一个中学同学交换书读。
生产队长算是个精明的人，每次去知青点都给殷广平捎上点吃的。看到这个小青年慕书若渴的情形，竟然动了些关切与恻隐之心。后来甚至还请出人来替他自己女儿说媒，表明希望小殷做他的女婿。话说若干年后，这位生产队长的女儿竟然还到殷广平的单位请他帮忙。提及这段往事，殷广平笑而不答。岁月仿佛凝固在他智慧的眼里，每一次眨动都显露出一个人意志的坚决与不屈。他说五年的农村生活种下了“善根”，也打下了能吃苦的底子，终身受用。
三、风雨回城路
1973年8月25日，骄阳似火，夏日炙烤着的大地仿佛点火就着。这天是地区公布各地推荐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入学名单的日子，那些年轻的和一些看不出年龄的被推荐人似乎异常地兴奋，看榜的人三三两两，沮丧者中甚至有掩面而泣的，欣喜如狂者张扬地挥舞着散发着汗臭的土黄布衫，天空中仿佛飘着些土黄，这是属于那个特定时代的流行色。一时间，喧嚣声混杂着诅咒声响彻在城市的上空。人们早习惯了没来由的口号加游行，对于这样的场面很多人已经显得过于麻木，进而有些不屑，然而，总有人在期待这次也许不同于上回，可实际情形几乎都是差不多。任何时代的幸运儿都是受人尊崇的，这是连上帝也无可奈何的事情。这其中的幸运儿当然属于少数人，也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多数人为他们创造的各种条件，甚至借助这些条件顺理成章地享受着制度带给他们的便利。
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安排，因此几乎没有人对这种刻意的安排心存疑惑，相反会变本加厉地找出其中的合理性来为这一制度作出合法的证词。能够进大学至少有这几方面的优越：一是群众基础好，这是政治上的过硬资本；二是文化也说得过去，也有考试环节作为参考；三是户口随即带到城里，不再是农村户口，可以吃皇粮。每一个能被推荐进大学的人都要欣喜如狂一番。
可此刻的殷广平却一脸沉默，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朴素。经过五年的农村生活的历练，已经看不出当年下乡时的稚气。作为被推荐人员他在考试中成绩获得了前三的好名次，他的理想是考取南京医学院，未来做一个好医生。可看到录取榜他几乎傻眼了。他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盐城地区第一师范学校。面对这样的现实他默默地选择了接受。他心里有些难受，觉得对不起一个人。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这还要从头说起，因步凤农村低洼地多，湿度也大，稍有不慎人容易患感冒。特别是过度疲劳或是高强度劳动，都有可能诱发感冒。1971年3—4月份间，殷广平因为一次超强度的劳动，就一病不起，开始以为是感冒，就没当回事，后来干脆卧床不起了。当地的赤脚医生也是一筹莫展，后来生产队用拖拉机把他拉到步凤公社医院检查才得知得的是伤寒。殷广平这么一折腾瘦了五六斤。他的大哥殷广周知道后，从城里到乡下看了一趟他这个弟弟。目睹此景，殷广周心疼弟弟，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他为自己作为长兄没有能力照顾好弟弟而深感内疚和自责。
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国家知青政策开始陆续松动，首批知青开始回城。殷广周当时在盐城地区第一小学工作，他想尽办法帮弟弟早点回城。当他得知在同校工作的李秀芝老师的丈夫沈亚官复原职（沈亚曾是盐城县县委主要领导，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他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李老师，我家成分不好，有两个弟弟下放在农村，其中二弟下放在步凤镇，是六七届的初中生，1971年就打入党报告了，表现也很积极。是知青标兵。他最近得了一场伤寒差点死了，很可怜，求你跟沈书记说说，帮忙把他弄回城吧。”殷广周一脸诚恳。
“原来你还有一个弟弟啊？老沈这几年也没少吃苦呢！”李秀芝说。
也就是在李秀芝的帮助之下，殷广平才得到一个被推荐的指标。最后是以“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样一条政治标准获得推荐权。
可命运跟殷广平还是开了个玩笑，他的医学院的录取指标竟然被地区行政公署“五七干部学校”的校长用特权换给了他女儿，殷广平最终被录取进“盐城地区第一师范学校”。等待他的将是两年的师范学习生活。
从进师范读书的那一天开始，他开始规划自己未来的路。
对于一个师范生而言，人生的舞台就是三尺讲台。殷广平没有嫌弃自己这份职业，更没有对这份职业失去兴趣，他时常想起父亲的话，也时常想起在步凤的农民生活。在这其中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一直伴随着他度过职业的全部生涯和人生历程。我一直试图探讨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如此敬业，如此勇往直前，朝着一个个新的目标进发。也许，这种力量是人在成长的历程中自然历练出来的。只不过在他身上体现得更明显，也更完美罢了！
回头细述那个时代，残局的酿成固然有许多原因，但是对于个人用“生不逢时”这样的解释也未必能准确地概括和总结。国家尚且如此，遑论个人。只是希望少些这样的曲折。世界如是，个人更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