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耳中听着胡豹越走越近,心中毛骨俱悚,胡豹的每一步似乎都重重地踏在她的心坎上,眼看再难躲过,朱赫一咬牙,正想先发制人,图一个同归于尽的局面。这时只听当的一声,睡在神案上那个汉子恰在此时,不知怎地竟从案上跌落下来。旁人从高处跌下通常只发出扑通声,但他跌下之时,腰间却传出响亮的当当声,似乎是什么金属的器物与地板撞击的声音。
胡豹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果然眉头一皱,转身就向后走去。这时大猛已将跌下来的那汉子拉了起来,他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乍一看这么多人,脸上顿时现出惶惑失措的神情,目光茫然,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豹几步就来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了几眼,只见他约摸二十三、四岁上下,眉眼粗大,浓髯满颊,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有如乱草,啊欠连连,若不是大猛将他架住,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睡去一般。
胡豹见他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流民,毫不在意,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那人见有人问他话,嘻嘻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说道:“我叫什么?嗯……不记得了,不过大牛、狗蛋他们都叫我‘吃闲饭的’。”
众人一听,心里都乐了:“天底下哪有叫这个名字的?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看样子这个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胡豹闻言也咧嘴一笑,指着他的腰间,问道:“你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吃闲饭的仍是笑嘻嘻的,把手伸入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只黄澄澄的铜钵来,说道:“就是这个!”
胡豹眼睛一亮,收敛了笑容,低沉着声音说道:“你这个穷小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如果说不明白,那定是你偷来的!”
吃闲饭的果然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是在外面沙里捡的!”
胡豹点点头,在这附近,乃至更广袤的范围内散布着一些残堡、烽火台、建筑等的遗迹,有些是多年前回民起义时留下的,有些则是更久以前遗留下来的。
方圆几十里内的各种遗迹,胡豹和他的同伴们几乎都曾踏入过,有的还去过多次,里面遗存的一些东西,不管是半掩埋在沙砾中的,还是深埋在地下的,前朝的美术品、陶瓦烧像、陶器、佛塑等等,早已被他们挖掘、变卖殆尽。仅余下四周的断垣残壁,和一些掩埋了上千年,却依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垃圾堆,存在于居室或厨房的底层房屋中。
但这些由破陶器、草毡片、毛织物残片、零星皮块,以及草席、破烂布片等构成的,一层一层的臭堆,实在引不起胡豹、夏留仁等职业“找宝人”丝毫的兴趣,哪怕只是偶然路过,他们都要用手掩住口鼻,以免里面的细尘和臭气吹到眼鼻咽里去。难道在这些遗迹里面,还留下一些他们未曾掘到的珍宝吗?
想到这里,胡豹又问道:“喂,吃闲饭的,你捡了这个东西,做什么用啊?”
吃闲饭的说道:“用它换饼吃啊!”
胡豹哈哈一笑,从口袋中摸出两块胡饼,递到吃闲饭的面前,说道:“那我跟你换吧!”
何玖行在一旁听了半天,早就心中不忿,这时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但被胡豹的眼神一扫,心中大跳了几下,早将嘴边的一句话又咽回了肚里。
吃闲饭的倒也不客气,接过胡饼大啃起来,胡豹好容易等他将一块饼吃个干干净净,才把手往他面前一伸,说道:“饼你也吃了,那我的钵呢?”
吃闲饭的嘴里塞满了饼,舐唇咂舌,嗒嗒有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又不是傻子,两张饼子怎么够换?”话音刚落,旁边已有人忍不住吃吃地偷笑了起来。
胡豹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半晌才说道:“好罢,我多给你一些,但你要带我去你捡到东西的那个地方!”
吃闲饭的一边开始往嘴里塞第二块饼,一边摇头道:“不,我不去!那里面已经有人了!”
大猛一直呆在吃闲饭的身边,听他一说,几乎要跳了起来,转过头对着胡豹大声说道:“大哥!里面有人!”
胡豹嗯了一声,问道:“吃闲饭的,你看到里面有几个人?”
吃闲饭的抬头想了想,说道:“有两个人!”(大猛又吼道:大哥,有两个人!)
胡豹心中一喜,从口袋中又掏出一块胡饼塞给他,说道:“吃!接着吃!你告诉我,那两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吃闲饭的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她们是……一大一小。”(大猛激动地道:大哥!他们是一大一小!)
胡豹蹙眉细想了一番,说道:“一大一小……也对!还有呢?”
吃闲饭的说道:“还有……她们和我们全不一样,咦,你找她们做什么?”(大猛又大声道:大哥!他们……)
胡豹再也忍耐不住,一巴掌将大猛扇到一边,怒道:“妈的,别嚎了!老子听得见!”随后,按捺住胸中的怒气,勉强朝吃闲饭的咧嘴一笑,说道:“嘿嘿!当然不一样,是了,他们就是我要找的人。好小子,你带我们去找他们,我请你吃又香又甜的油胡饼子。”
油胡饼子就是将油直接揉到面里制成,跟普通胡饼比起来,这种饼子吃起来更加松软可口,通常是上层人士才能吃得到的一种美食。吃闲饭的一听有油胡饼子吃,咂了咂嘴,显出谗涎欲滴的样子,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带你们去!”
胡豹面露喜色,与夏留仁、大猛等簇拥着吃闲饭的,再不回头看其他人一眼,泼风似的拥出庙门,牵过马,径往东边而去。
一直到他们走得远了,朱赫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拉过女儿,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海兰,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咱们娘儿俩,这次是欠了他一个好大的人情,你须得牢牢记住他的相貌,以后若有机缘,终要好生报答他才是。”
海兰惊疑不定,问道:“额娘,你在说什么?难道是这个傻小子救了我们?”
朱赫说道:“谁说不是呢?”她见女儿脸现诧色,仍是不相信的样子,就继续说道:“你老是说要闯荡江湖,这就是江湖了。你看那座神案,又阔又长,而且那些流浪汉睡惯了的,不会无缘无故地跌落下来。就算不小心跌下来,通常也都是屁股先着地,怎么会碰着藏在腰间的东西?显然是有意做作,以引开那些人的注意。还有,他虽是衣衫破旧,满襟风尘,形貌也十分落拓,但我看他二目极灵,眸子中似有英华隐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傻的,你见过这样的傻子吗?”
海兰撇了撇嘴,不服气地道:“还说不是?就知道吃,我看他分明就是个傻小子!”
朱赫苦笑摇头,不再说话,只侧耳倾听前面两个人的对话,只听何玖行犹犹豫豫地道:“这个人,像是在哪里见过……是了,倒像是十五年前,贺大侠身边那个小孩,突然间长大了一样,嘻嘻,奇怪奇怪。”
旁边的安在农扭过头来问道:“是真的吗?你可看清了,真是他吗?”
何玖行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贺大侠身边的人,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是这种脓包模样,再说,世上的事,哪有这般巧法?想多了,想多了。”
安在农随口应道:“是了,世上原没有这么巧的事……”但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吃闲饭的和胡豹等人离开的方向,从未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