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琪的父亲谢友伦跟何凤懿的生母谢彩屏原本是疏堂兄妹,俩人青梅竹马一块长大,谢友伦对堂妹暗怀情愫,只可惜彩屏后来嫁入了何家。几年后彩屏病故,留下一个闺女凤懿。其时谢友伦经商方面渐渐有了起色,也已娶妻生子,但他对彩屏的情意一直未了,爱屋及乌也十分疼爱小凤懿,不时来何家作客,探望这个相貌比她母亲更漂亮可爱的远房外甥女,凤懿打小也很喜欢表舅舅,也爱跟比自己大一岁的疏堂表哥谢家琪玩。谢友伦力劝何元德供凤懿上学,何元德眼见谢家日渐财雄势大也有心攀附,见他十分钟爱自己女儿,便索性将凤懿寄养在谢家。
谢友伦在三埠的生意做大后,一度转移到省城去经营。何凤懿便跟随着表舅以及表哥谢家琪在省城上学。可惜好景不长,谢家在广州的生意走下坡路,谢友伦有意落叶归根迁返祖居的水潭镇。年初,谢友伦在水潭镇购置了大片土地并着手兴建庄园,又将在省城念书的家琪凤懿迁回水潭中学就读。谢家琪成了梁耀荃那个班上的同学,何凤懿则低一年级。
何凤懿是个大胆又稍稍任性的姑娘,她一心想驯服这头硬颈好斗的小公牛,希望能将他变成像阿黄那样听话服帖。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于是信心满满地开始了尝试。
虽然凤懿转学来水潭中学仅有一个学期,可她性情活泼聪明主动,人缘又好,在校园里很吃得开,很快就加入了学生社团,还成了读书会的骨干成员。
命运时常在冥冥中作弄人。他们两个人谁都不晓得彼此竟是一村之隔的近邻,也不曾料到何梁两家原来还是积怨日深的冤家,更做梦没想到,这一幕爱恨交织的恩仇竟从这一对毫不知情的少男少女的交往开始,一直绵延了二十余载的岁月春秋。
凤懿奶奶在她风烛残年的最后时光里,曾一再向我忆述当年的那些情形,从她喋喋不休的唠叨中,我分明感受到她老人家内心深处对这份爱恨交织的情缘的难以释怀,也让我明白了这段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留给她老人家许许多多痛苦坎坷回忆的情感的深沉与厚重。
可惜的是,何凤懿跟梁耀荃之间的爱,并没能得到善终,他们两个人,终究也没能够相伴到老,而是以一种谁都不曾料想到的悲剧收了场。
这其中,隐含了许多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是我外婆也是我奶奶临终前那几年才陆陆续续地黯然告诉我的。
这,是一个令人悲怆恸容的血泪故事——
何凤懿把梁耀荃带到四楼的图书阅览室,给他办了一张借书卡。那以后,梁耀荃便成了图书馆的常客,他一读起书就会忘了时间。
何凤懿暗暗高兴:看来他并不那么难以调教嘛,假以时日,这头小蛮牛一定能变成一个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的中学生的。
于是她动用了一点小小权力,把他拉进社团读书会里担任了一名干事,这样他就可以充分利用管理图书的职责,无限制地去阅读馆内所有的图书。
周末下午,凤懿独自站在大红楼前焦急地等待着梁耀荃,她准备领他去参加读书会成员的一次周末聚会。
早已超过了约定的时间,还不见梁耀荃的人影,凤懿不禁有点生气:这人是怎么回事呀,一点不懂得尊重人,莫非他把事情忘到脑后,又跑什么地方惹事去了?!
就在她猜测念叨不停之时,梁耀荃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难道你忘记了咱们约好的时间吗?实在不愿意来的话早说一声嘛!”
凤懿不满地道。
“对不起,临时有点事情耽搁了,你看,我这不是一路跑过来的吗。”
梁耀荃不好意思地道歉道。
原来,下学的时候,梁耀荃的好友谭家富拉他去帮忙清理课室卫生,因为跟他一起值日的同学临时有事走了。梁耀荃心想搞下卫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于是绾起衣袖干了起来。
他打来一桶水洒在地板上,用扫帚将地面打扫干净,又拿蘸水抹布把黑板擦得黑亮黑亮的。等他麻利地将一切搞妥时,才发现自己的学生服上沾满了灰尘和粉笔灰,他伸手掸了几下,却把手上的脏湿都粘在衣服上了,他只好匆匆跑回宿舍,换上一件洗完半干不湿的衣服,一路赶到大红楼来。
凤懿瞅着他身上那件绉巴巴的旧外套,心里有点不悦想说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梁耀荃瞧见她今天身穿一袭素雅的真丝对襟袄,深蓝色绣花绒布长裙,脚蹬锃亮的黑皮鞋,打扮得摩登时尚,俨然一副公主的派头,再瞧瞧自己身上的旧衣衫和破布鞋,不由羞赧之色浮映脸上。
“我的学服弄脏了,只好穿这件了,如果……不太合适的话,我——”
梁耀荃低头说道。
“咳,没啥合适不合适的,这是读书会又不是别的什么沙龙,你就到那里认识认识同学,走吧。”
凤懿说着扯住梁耀荃的衣袖,把他拉上了四楼。
有十几个男女学生已经到了阅览室里面,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些富家子弟,一个个穿得身光颈靓,在那里窃窃私语或者是高谈阔论。
梁耀荃一进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大都是平日里自己懒得理睬的纨绔子弟娇嗲小姐。他们高声谈论的话题大多是些吃喝穿戴以及一些粗鄙的俗事,跟读书一点都不搭界。
这些人喜欢读书么?配得上参加读书会么?
梁耀荃有点不快地暗自思忖着。
“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加入的梁耀荃同学。”
凤懿热情地将梁耀荃介绍给大家。
没有掌声,梁耀荃只感觉到十几双审视挑剔的眼光在他身上睨来睃去,他本想礼节性地笑笑,可脸上愣是挤不出笑容来。
“家琪来一下,瞧,你们都认识的。”
凤懿把谢家琪喊到梁耀荃面前。
谢家琪穿一身黄底碎花真丝缎面袍褂,一副阔少的装束,他瞥一眼梁耀荃,点点头道:“梁同学,少见少见,来玩呀。”
他的神态分明带着老人审视新人的一股冷漠傲气和轻慢。
梁耀荃勉强地点点头道:“我是因为喜欢读书才参加进来的,希望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共同进步。”
谢家琪说:“你也喜欢读书我很高兴,多读些书好呀,识事明理有教养,这样的人将来才会有前途呀。”
他语气分明在暗暗揶揄梁耀荃。他感觉凤懿表妹似乎对眼前这个衣着有点寒酸的男生特别的关照,为此,他感到一丝嫉妒不安。
麻脸男生谢子键过来拍一下谢家琪道:“得啦,你老兄别到处显摆自己啦,你念书成绩好,经常得优良生褒奖不假,可这里是交际场所,大道理没人要听,还是聊些轻松点的话题吧,比如今天,咱们的密斯何打扮得就很新潮醒目哇,我看呀可以把她选作读书会之花甚至校花,你们说是吗?”
鼓掌和喧闹随即响起来。
“谢子键同学,咱们读书会的会员聚会两三个礼拜才一次,还是多谈谈读书吧,交流这方面的话题也许更合适。”
何凤懿俊俏白皙的脸上荡漾着愉悦之色,嘴里还是提醒道。
谢子键大声道:“看来密斯何是让人宠坏了,恭维她的话听得太多都麻木啦,不想听咱就转移目标,赞一赞其他几位寂寞女生吧,人家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这儿玩,咱不能不赏脸呀。”
他厚着脸皮凑近另外几个女生那里献殷勤去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读书会!
梁耀荃生气的大步走出了阅览室。
“梁耀荃同学!”
凤懿一路追着他来到楼下大门。
“……是呀,眼下读书会的确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可正因为这样,我才把像你这样的人吸纳进来呀,我们就是想要改造好它嘛,难道你不愿意把这里变成一个真正纯粹的读书会吗?”
凤懿耐心地劝说道。
“可我……能帮你干些什么呢?你不是、也认为我是一个爱冲动好惹事的人吗?”
沉默片刻后,梁耀荃说道。
“我可没这样认为,我倒是觉得,你一定能帮我们干成功这件事情。”
凤懿盯着梁耀荃说。
“真的?”
梁耀荃抬头望着她问。
“当然。”
她两手往背后一收,歪起脑袋,一双熠熠闪亮的眸子盯着他道,可心里却在说:瞧着吧,我何凤懿准能把你这头小蛮牛改造好的。
春天到了,南国潮湿闷热的天气随之降临。
梁耀荃伫立在缀满水珠的宿舍玻璃窗前,凝视着外面淫雨霏霏的景致出神。
这段时间,梁耀荃老是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憋闷郁结在心中。读书会里仍旧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纨绔子弟们一如既往在那里无聊厮混,如同盘踞在房梁上的白蚁一样赶都赶不走,而另一些看过杂七杂八书刊,怀揣各种各样理想主张的同学又把那里变成一个争辩的论坛。一到聚会时候,有人打情骂俏有人论辩是非,热闹非凡花样百出,让这个年仅十八岁的青年,时而亢奋激越时而迷茫失落时而又鄙夷愤怒。
尤其是,那个谢家琪的存在,更叫他有一种如骨鲠在喉的异样感觉。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谢家琪还不算纨绔子弟,他读书成绩好,身上也少有富家少爷通常的那些臭脾气,可谢家琪却仿佛跟自己有一种天然的隔阂与敌意,一个学期下来,同在一个班上的两个人表面上似乎波澜不惊,实际上经常在暗暗较劲。
在社团读书会里,谢子键关国栋之流的纨绔子弟总跟谢家琪凑在一块,随时成为他的同党帮凶,共同来为难梁耀荃。这点颇让他恼火。可那个把自己拉进读书会里的何凤懿却好象熟视无睹装聋作哑。
看起来这读书会还得改造,吸收新成员,淘汰不良分子,叫那个自负的谢大少爷慢慢失掉他的那些支持者!
梁耀荃暗自思忖着。他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他下定决心要把那些异己分子统统撵出去,孤立那个讨嫌的谢家琪,那样就不会有人妨碍他与何凤懿接近啦。
他要彻底清除那些妨碍他的人。他要把读书会和她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此刻他还不晓得,其实她也有着跟他同样的想法,自然,梁耀荃的设想没能得到何凤懿的积极回应。
“……梁耀荃同学,你的态度和热情值得鼓励,目前咱们的读书会需要更多同学的参与,这样才热闹,才能发挥更大影响力,这也是办社团的宗旨呀,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是杂七杂八的见解不见得是坏事哇,至少可以说明咱们这里是民主开放兼容并蓄的嘛。”
穿着真丝小夹袄的何凤懿款款地坐在河边杨柳树下,一手摩挲着阿黄那丰润亮泽的皮毛,一边用娓娓动听的嗓音对梁耀荃说道。
“难道……你不觉得,目前咱们这里,更象是一个大杂烩的俱乐部而不是读书会吗?”
梁耀荃有些激动地说道。
何凤懿悠然地继续抚摸着阿黄道:“你呀,可能是对一些同学看不惯,认为他们跟你说不到一块去,可是你也应该主动去适应这种环境呀,哎你知道么,其实你身上已经发生了某些改变哩,或许是你还没意识到而已。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端哩。”
凤懿忽闪着晶莹透亮的大眼睛,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的心里也许已经洞悉梁耀荃的用意,或许仍不甚明瞭,谁知道呢。
少女的心呵,有时候就是让人猜不透摸不准。
农历逢四逢九是水潭镇的圩日,这天适逢圩日,一大早附近四乡的村民便挑着提着空的或是满的箩筐竹篮涌到镇上,采购或者出售自产的农产品及各色杂货。
初夏的阳光洒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水潭大街上,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叫卖还价的噪杂声裹挟在这团雾气里,滚动着漫向镇上的每条街巷每个角落里。
谷雨过后雨水充沛,今年的年景不错,眼看丰收在望,喜悦之色荡漾在不少赶集人的脸上。遇到年景好,圩镇上有两处生意必定兴旺红火。一是贩卖鸡鸭禽畜肉类的摊档前必定人头涌动,还有那些摆卖女人饰品的档口肯定也挤满了挑货的大姑娘小媳妇。种田人靠天吃饭,年景好则丰衣足食,俗话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口袋里有几个余钱自然要改善一下生活,顺便也让家里的老婆闺女添置几件合心意的饰物,哄哄她们开心。
梁淑贞使劲从一群姑娘媳妇堆里挤了出来。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把新买的黄油布雨伞和一只头饰。原本她是不够钱再去买那只自己喜欢的蝴蝶结头饰,可又有些不太甘心,于是就在刚才,她还耐心地缠着那小伙计侃价,希望他能发发慈悲卖给自己那漂亮的头饰,好戴上它去见一个人。
那个小伙计一点不体恤她,坚持不二价。正当她绝望地要把头饰搁下离开时,人群一拥几乎将她推倒,小伙计忙着招呼眼前数都数不清的顾客,哪里还顾得了已被挤到边上的她,梁淑贞心念一动,攥紧头饰,用力一挤,蹿出人群外面。
活该,谁叫你个小伙计嘴硬,有钱都不要!
梁淑贞暗自得意地嘀咕一句,飞快离去。
走了好几十步,回头看看没人追来,她松了口气,将手里的蝴蝶结系在黑亮的头发上,又随手把大辫子往脑后一盘,打扮妥当后,她嫣然地朝一个路人递了个灿烂的笑容,直逗得那后生哥目瞪口呆立在原地,咽着唾沫目送她远去。淑贞晓得,戴上了蝴蝶结盘起发梢的自己如今是多么的光彩照人魅力无限呵。
现在她要去的地方是水潭中学,她要去见梁耀荃,把自己新买的雨伞送给他,夏天多雨水他用得着,当然她还会撒一个小谎说这是你阿妈让我送来的,毕竟她没名没份的,是不能送东西给那个梁家少爷的。不过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懂得自己这一番心意的。
不久前淑贞已经来过一趟学校,那是一次假公济私,名义上来镇上买油盐,实际上却悄悄帮根娣捎了一包衣服给梁耀荃。她还记得他冲着自己感激地一笑的样子。她为此陶醉了一整天。
此刻,痴情的淑贞不晓得自己这一打扮,已经活脱脱地变成了一副小媳妇的俏模样。
她来到水潭中学校门口,迟疑片刻走了进去。
校园里有不少衣着光鲜的男女学生来来往往,淑贞用羡慕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同时也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转了一大圈,哪里看见梁耀荃的人影,倒是有一些男学生频频用异样的目光睃着自己,淑贞感觉有点不自在:他们是不是不欢迎一个下人妹仔到学校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