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珠在生容的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落下来。
这么些年的经历,似乎已经让他快失去了哭泣的本能。眼睛酸涩的厉害,疼得仿佛要流血,但却那眼泪即使泛起,也都很快地没了痕迹。
“你……你怎么去了……那种地方……”柳长思声音颤抖,心疼。
生容苦笑:“不然能如何呢?亲人们都身处地狱,难道我就能偏安于一隅之地耽于享乐吗?”当他得知真相后,纠结,痛苦,煎熬,最终还是绕不过内心。年幼的她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他的家,那里的人也并不把他当家人。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心怀感恩,因为他们将他喂养长大。
柳长思泪如雨下,拉过生容搂在怀里,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哽咽着声音哄他:“没事,快没事了阿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仿佛一颗火种在心底点燃。
这怀抱,或许才是亲人的温度吧。
生容静静地闭上眼,贪婪地闻着柳长思身上淡淡的芬芳。
宋凌却被柳长思的一声“阿霁”震得后退了好几步,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阿霁,阿霁,柳长霁,他,她是我小姨?”
她不是公公,她原本就是一女子?!
柳长思泪眼朦胧地看向宋凌,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凌儿,娘真的很开心,阿霁回来了,柳家的冤屈也有洗清的可能,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也担心这是做梦,这些话无异于在安抚自己。
“但是……”宋凌咬咬牙,看向生容,“这是欺君,你,小姨今后怎么办?”
生容扶起过于激动而腿脚酸软的柳长思,将她安置在玫瑰椅上,转身负手而立,豪气万丈地道:“什么怎么办?便就是一直当太监又何妨?不是比一般女子活得更畅快些!”
柳长思着急道:“万万使不得,阿霁,你自己的人生呢?”
成亲生子,雍容华贵地过一生,这才是柳长思认为最好的人生。
生容却不是这般想,她或许更喜欢孑然一身,干脆爽利,此番入了东厂,帮柳家翻案以后,她就彻底是生容公公了。一路走上去,说不定到老还能做到达恩的位置!
宋凌深深地吸了口气,站在生容面前,蹙眉道:“一辈子有几十年,男子和女子的身体总是不同的,你能瞒得了所有人?”
生容道:“不过不一起共浴而已,这么多年在皇宫,我不是活得很好?”
再多惊险时刻她都机智化解了,她觉得宋凌简直小题大做。
如此生理知识匮乏,还真是让宋凌愁得慌。现在不共浴可以,但在一堆男人堆儿里,她生理期怎么办?秽物怎么办?都没有任何人能教她。宋凌看了眼柳长思,想了想,便也没有说破。现在不是找后路的时候,给柳家翻案,起码能让生容今后多一层依靠。
生容缓步走到呆若木鸡的宋青面前,扬起下巴:“这位是?”
明显瞧不起宋青。
宋凌的心里起了微微薄怒,她压制住后道:“他是我爹。”
见生容又要说话,宋凌担心她刺痛宋青的自尊心,紧跟了一句:“爹一直为咱们家的事劳心劳力,对娘亲也是关怀备至。”
生容面色稍缓。
她生性骄傲,是瞧不起宋青的,一介奴仆,若不是柳家落魄,又怎么可能沾染她神仙般的姐姐?来自阶级的蔑视,夹杂着不甘与愤懑。宋青的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柳家的血泪史。幸好宋凌外貌出众,性情她喜欢,又有慧济堂的成就,有柳家血脉的人,总是不凡。
“阿霁。”柳长思的泪痕尚未干,但神情已不再恍惚,她拉住生容的手,看向宋青,微笑着点点头,对生容道,“他是你姐夫。”
生容微微蹙眉。
宋青立刻道:“时辰都快过了,先摆饭吧,姨,姨妹想必也饿了。”
亲人重逢本应愉快,没必要闹僵。宋凌道:“爹说的对,幸好今儿让厨房做了最拿手的菜品,都是爹和娘喜欢的,小姨也尝尝有没有家的味道。”
这一番话,直直地命中生容。
她登时泄了气:家,她渴慕已久的家,算了,与宋青计较些什么呢?说到底,阿姐能好好儿等她来,还得感谢他不是?更何况,她或许只有阿姐和宋凌两个血缘亲人了,自己也经历了太多冷眼嘲笑,何苦再为难他!只是,心中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还堵得她难受。
一顿饭后,气氛有了回转。
虽然生容至今都没有叫宋青一声姐夫,但态度已然不同。
她毕竟还是皇帝身前得眼的公公,不能在这里久留,饭毕后,屏退下人,生容问宋凌道:“这些年,你得了哪些线索?”
切入正题,不能再拖了。
宋凌拿出石丹文的信道:“丹文老先生引外祖父为知己,一直帮着探查外祖父的下落,阿舅……因矿难殒命,外祖父失踪。老先生说外祖父似有回过京城看望小姨,但彼时小姨已经没了音信。老先生猜想,外祖父现应在兴阳府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果真听到柳大爷的死讯,柳长思还是疼得揪住胸口,唇色发白。
幼时还曾将她举往头顶的大哥,真的,真的……
“阿丝……”宋青担忧地握住柳长思的手。
柳长思眼中血丝密布,声音沙哑:“我挺得住。”
生容的手死死扣住扶手,紧盯宋凌:“你找到了吗?”
宋凌沉声回应:“最有可能是秦府的穆先生,娘亲可有印象?”
“秦公子的老先生?”
宋凌点头:“通过诸多蛛丝马迹,女儿认为他对沈府之人格外优厚,而且他还总是打听娘亲的消息。女儿以为,这些不只是巧合。更何况,他出现的时间和现今的年岁都与外祖父极其相似。只是,即使见到他,女儿亦是不能分辨。”
顿了顿,她解释道:“原本是想找到外祖父后再告知娘亲。”
柳长思阖上双目,两行清泪滚落,她何尝不知宋凌的用心良苦?
生容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踱步,她猛地上前抓住柳长思的肩膀,大声道:“阿姐,阿姐你定能认出他的,对吗?”
原以为只是能洗刷污名,让柳侍郎能泉下瞑目。
没想到柳侍郎居然没有离开,这,这,上苍亏待她半生,如今总算是要对她好一次了吗?生容以拳击掌,果断道:“明日,明日我想法子把穆先生带来宋宅,就这么定了!”
说罢,她急如旋风般要离开。
宋凌上前拉住她,蹙眉道:“若寻到外祖父之后呢?你又如何替他翻案?这些我们总是要知道的吧?”
“此事牵涉朝廷机密,你只要知道,最迟明年三月,圣上还朝后便会下旨彻查,一切都会分明!”
骄傲的笑容自生容嘴角漫开,这件事也算她最得意的杰作了。
宋凌心头一跳,转身对宋青和柳长思道:“爹娘,我去送大人。”
夫妻俩还处于极度震惊状态,只能木然点头。
月色正凉,生容一踏出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她心情极好,走路似乎带着风。见离正厅已经比较远了,宋凌停下脚步,看向一脸莫名的生容,她冷声道:“翻案之后,我家怎么办?”
生容反应了一下,明白了宋凌的意思,道:“爹都是活着的,自然柳家诸人都要回京,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圣上有说过,何时回京吗?”
“秋意渐凉,陛下亦不能在兴阳府久留,年底大祀如何能少得了陛下?想来最迟不过一个月。”生容眼睛一亮,“你不问我还没想到,时间不多了,陛下指示柳家诸人都要随他返京。此事盘根错节,年底不宜大动干戈,也不宜让太多人察觉,你们混在仆从里低调返京,才好部署一切。”
宋凌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个月?!”
“足够了。”生容笑道,“你还没去过京城吧?那儿可比兴阳繁华得多,带着你的慧济堂来到京城,有柳家在,亦有眷顾柳家的陛下在,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宋凌眼光一黯:“你可知陛下为何眷顾柳家?”
生容挺了挺胸脯:“陛下英明仁厚,他当初为黎民苍生无奈牺牲柳家,一直心存歉疚,爹是陛下认为最有才华之人,又如何能让陛下不怀念?这些,我一直都有所觉察,但陛下也是昨天才对我明言。”
她对永熙帝的感激和崇拜简直都写在了脸上。
然而宋凌却知道,永熙帝等不及让柳家后人回京,是因为不想让柳长思再次离开他的视线。那种失而复得后的担忧,宋凌确有体会。当初她骤然重生,何尝没有总是午夜惊梦?她担心这一切都是不甘惨死的自己的一场臆想。
但是……
虽然一直有觉悟终有一天要离开兴阳府,当这一天近在眼前时,宋凌却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前世今生,她在兴阳府生活了将近七年。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留恋。
但发生过她所有爱恨情仇的这片土地,又确实让她有些难以割舍。阴毒的沈茹云,伪善的沈长川,话唠的沈茹欣,周全的沈至兰,还有可爱的孙亦潇,一身侠气的徐之婧,经常老不正经的师父东楼,无奈却“无耻”的师弟箫景敛……
太多太多,她有太多仇没有报,亦有太多恩未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