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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战后

徐政委在区政府门口迎上了大家。王群和徐翠乍见徐政委,真是感到千言万语,可是一时又无从说起。进屋坐定后,大家略为沉默了一下,还是徐政委先开口问:“怎么样?对这次土匪暴动有些什么想法?”在王群他们回区以前,他已巡视了全镇,并听了一些同志的汇报,对夜里的一切,已全了解,这时,他感到重要的是抓一抓思想,了解一下区、村干部的思想动向。

王群说:“对土匪暴动,事先我是有了思想准备的,但,对敌人行动得这样快、来势这样猛、规模这样大,我没想到。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几个民兵说,除靠县城这边的几个行政村没有大的波动外,全区百分之七八十的农会遭到了损失,这一下,给我们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徐翠跟着说道:“是的,我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那样快。”

徐政委沉思不语。一会,他把烟头慢慢地捏灭后,才抬头望一眼坐在门角的黄干,问道:“你呢?也没想到?”显然,他对“没想到”这几个字非常重视。

黄干忙回答道:“没有,没有想到。”

徐政委微笑了一下,又点起了一支烟,然后十分恳切,而且略为严肃地说:“你们都说‘没想到’,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接着,他像老人们嘱咐孩子那样关切地说:“你们都是负有一定责任的干部啊,对许多可能发生的事情,应该想到它,不能总是‘没想到’。打个比吧!一个猎人要上山,他就一定会想到,可能碰上什么样的猛兽,或者想到有扑空的可能。这样,一旦他真的碰上了猛兽,就不会吃亏;扑了空,也不会失望:因为他早已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干革命工作,当然比猎人上山要复杂得多,更要思想在前,事先把许多事情想到了,才能站在前面,永远前进。不然,盲人骑瞎马,那就要栽筋斗的。你们说是这样吗?”

大家都在凝神地听着。王群边听边仔细地品味着徐政委的话,心中暗想:莫非又有什么新的情况、新的任务了?

“你们说,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呢?”徐政委把眼睛转向黄干,“你先说说吧。”

黄干答道:“我认为,应该对那些通匪、当匪的坚决实行专政,该杀的杀,该扣的扣。我看呀,我们的政策就是太宽大了。我讲得不对,请徐政委指示。”黄干讲这些话时,心里有点激动。因为他一直有这样一种看法:解放前,他可以一怒之间,杀死地主;现在,解放了,是人民的天下了,为什么反而不准杀,不准扣呢?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把地主、恶霸、土匪、流氓统统捉起来,关的关,杀的杀,那就会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你呢?有什么想法吗?”徐政委又去问徐翠。

“我认为,黄干讲的也有道理。只是,更重要的应首先整顿农会和民兵组织。”她有这样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组织上的不纯,会给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王群想了一下说:“县委一定有了新的决定,还是请徐政委指示吧。”

徐政委笑笑说:“这可能又是你们‘没想到’的,县委决定,土匪暴动过后,我们的部队和地方干部立刻转入整训。”

“整训?为什么?”徐翠感到惊讶,黄干也把眼睛瞪得溜圆。

“是的,整训。”徐政委又一次肯定着他的意见,然后,又转回话头说,“你们的意见都很好。对顽固的敌人,我们应该予以无情的镇压。农会和民兵组织,也必须整顿。但,你们应该想一想:应该靠谁来镇压反革命?靠谁来整顿农会和民兵组织?靠党,靠政府,靠解放军,具体地说,靠所有在农村工作的同志,靠他们去组织群众和发动群众。因此,我们必须趁土匪暴动后整顿的时机,集中我们的队伍,首先整顿好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同时总结一下前段工作的经验教训,准备在秋征中,深入发动群众,为秋后大规模的清剿运动,创造良好的条件。”

徐翠紧接着问道:“这样说,剿匪工作目前就要停下来了?”她不由自主地流露着惶惑的神色,总觉得不立刻剿清土匪,心里很不舒服。

徐政委深深理解徐翠他们这种情绪。他不怪她,认为这种心情是难免的。因此,他十分体谅地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剿匪工作仍要继续进行。土匪一定可以剿清,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们的部队和地方干部从去年解放到现在,还没经过整顿,同时,在大规模的行动之前,也有必要整顿一下。再说,现在是夏天,天气热,又是夏荒季节,对我们的军事进剿也不利。因此,上级决定夏休整训是十分正确的。怎么样?通了吧!你们谈谈,还有什么意见?”

王群和徐翠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立刻表示态度,在他们的思想中,是多么希望立刻把土匪剿清呀!黄干呢?不住地瞅着三位上级的表情,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们的心情,早为徐平所看透。“还是不大通?是的,这问题,是有点不大容易想得通,但,将来的事实会使我们受到教育,它会证明党的决定的正确性……”

“对!我想通了。”王群似乎已完全领会了县委的意图。他有这样一种品质,凡是自己的想法与组织上有分歧时,他就竭力找寻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一直有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党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自己想不通,就是自己的思想有了毛病。如果在思想不通的情况下去执行党的决定,那是不可能把事情办好的。现在,他这样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思想豁然开朗了起来。

“那你讲讲吧!”徐政委打住了自己没讲完的话。

“我的理解是这样,”王群用带着河南口音的语调说,“县委的决定,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剿匪任务。从表面上看,这好像暂时放松了剿匪工作,实际上是为剿匪的彻底胜利创造条件。这样,才能在下一步的秋征中,深入发动群众,整顿组织,完成秋后大清剿的任务。”

徐政委高兴地说:“很好,你理解得很正确。徐翠同志,你呢?通不通呀?”

徐翠仍然想不通,她说:“对贯彻执行党的决定,我向来没打过折扣,通不通都无条件地执行。对你和王区长的意见,我都同意,不过,就是感情上有点转不过弯。”

的确,有一些同志,在他接受一个新的任务时,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客观原因,使他不能一下子愉快地想通,但过了一下子,就会想通的。因此,在战争环境里,有一个时期,曾经流行过这样一句话:“通不通,三分钟。”这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它充分说明了,在革命阵营里,每一个革命干部对党、对人民的革命事业的高度责任感,也说明了他们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而结果,他们的全部行动,又是完全建立在自觉的基础上的。

但,作为一个县委书记,而且又一贯主张“思想交锋”的徐平来说,他不愿放松一点能够促使同志们提高认识的机会。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徐翠说:“一定要转过弯来!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要真正想通了才行;不然,在集中前的这几天,背着包袱下去处理土匪暴动的善后工作可不行呀!告诉你们,集中的时间是一个月左右,你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利用。要抓紧这三天的时间,把全区被破坏的组织重建起来,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工作。你们看,还有什么问题?我要回去了,你们也要立刻采取行动。”

王群看看徐翠和黄干说:“我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吗?”

徐翠突然问道:“到底黄维心该不该逮捕呀?”

徐政委说:“逮捕人的问题,仍是老办法,要经县委批准。关于黄维心的问题,从历史情况看,可以捕;从解放后的表现看,应慎重考虑。”他想了一下,望了望大家期待的眼睛肯定地说:“这样吧,徐翠同志今天赶回莫家山,了解一下,如果黄维心有通匪的材料,可以捕!”

“你批准了!”徐翠高兴地跳起来说。

“也算批准了。不过,第一,必须有通匪的材料;第二,要小心,莫叫跑了。”说完,徐政委又燃着一支烟,似乎要走了。

黄干忙插上去说:“这事黄容晓得,一问便知。”

门外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苏主任,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是石屏的声音。

“我想找区长问点事,他们在开着会,我等了半天,还没开完。”是苏凤姣娇滴滴的声音。

徐翠把门打开,对着苏凤姣问:“你有什么事?”

苏凤姣微笑地望着徐翠严肃的面孔说:“我是想问问区长,我们什么时候回村?民兵都等急了。”

徐翠回头望了望王群。王群走上前来答道:“吃完饭再走。干部还要开个会,民兵有急着走的现在走也行。”

这时,石屏走了过来。王群吩咐她说:“你去街上通知一下,各村有干部在这的,一律留下来。”

石屏答应着去了。

苏凤姣殷勤地拉着石屏:“我们一起去!”

苏凤姣同石屏走到大门口,突然皱了一下眉头说:“你等我一下,我去解个手。”

石屏站着等了许久,苏凤姣才从厕所里出来。两个人出了区政府的大门。

大街上的土匪尸体,已被掩埋了,人们正打扫着街道。被土匪打破了门,抢空了东西的商店主人,正在愁眉不展地整理着自己的铺面。经过一场浩劫的圩场,又开始苏醒了。

她们经过一家家的铺面,到处寻觅着分散在亲戚朋友家中的村干和民兵。当她们走到“群益客栈”的门口时,只见苏振才正同人们一样,拿着一把斧头,修理被土匪破坏了的门脚。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好像十分吃力。

似乎是脚步声惊动了他,他马上直起身来,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水说:“石同志!苏主任!来,回屋坐一下。”

她们也就停住了步。这时,存在于三个人之间的,各有不同的心事。在苏振才来说,他十分必要在区干部面前表白一下自己在土匪暴动中他所受的委屈,以便说明他的清白。而石屏呢?接受了徐翠布置的任务,也很想观察一下苏振才的行动。至于苏凤姣,她仍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通过苏振才通知黄维心逃跑呢?如不通知,那黄维心就要束手被擒了;如通知呢,又有暴露自己的危险。尽管是在利用解手之便,做过了必要的准备,直到这时,她仍处于内心的自相矛盾中。

苏振才指着被打坏了的门脚,气愤地说:“你们看,这些土匪,他妈的,真不是人!我开个穷客栈有什么油水,非把门打开不行。我说呀,石同志,你们应该好好向上级反映反映,多调点部队来,把土匪赶快肃清,不然,生意真难做呀!”说到这里,他又一次重复道:“来,回屋坐坐吧!”

他们向门里迈着步,石屏随便问一声:“你这里昨夜住了土匪吗?”

苏振才笑着说:“来是来了,不过,没有久停。因为,我这有客人,而且没有什么油水。”

石屏还想问问客人受损失没有,但苏凤姣却插嘴说:“你这里住客多么?”

“昨晚有几个,现在没有了。”

“店里有多少个房间?”

“十多个。”苏振才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不等人发觉,就恢复了常态。

“你这有最好的房间吗?”

“有。”苏振才更加不安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几号房?”苏凤姣似乎在漫不经心地问着,眼睛却丝毫也没在苏振才身上停留一下,只是随便瞅着挂有房间号牌的小黑板。石屏仔细地琢磨着他们的对话,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这只不过是一般人的闲谈而已。

“十号。”苏振才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随口回答着。同时,反过来问:“你们问这个做什么?你也不来住宿。”

苏凤姣说:“说起来很有意思,我初回来那天,一下汽车,在县城的一家客栈里,他们说安排最好的房间给我住,可进去一看,你说怎样,又湿又臭,简直住不得人。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间小房门口挂着一个‘十号’的牌子,因此,我每见了客栈,总想问问,有没有最好的房间,几多号,真巧,你们也是十号,最好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白纸,在鼻子下擦了擦,随手轻轻一揉,丢在地上,然后,用脚把它踢在柜台底下说:“哎呀!昨晚上感冒了,走,我们找各村的干部去,莫叫误了开会。”

在苏凤姣擦鼻涕的时候,石屏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小块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就毫不怀疑地同她一起走出了客栈。苏振才又重新拿起了他的斧头。

眼望着她们走远了,苏振才这才把斧头放下,拿起扫把,扫起地来。当他把那个小纸团轻轻地扫出时,忙向四处溜看了一下,随手捡起来,并迅速地把它塞进鞋里。扫完了地,他就跑进里边的房间里,把白纸团打开一看,上面什么也没有,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的。一会,他才发现在一个小角上,有一个蓝色的小点。他忙用放大镜一照,那里现出了一个“水”字。他马上醒悟了起来,立即在白纸上喷上了水,上面即时显出了两行字来:

即告黄维心,如不能控制黄容,应立刻进山。不然,即将被捕。火急。

面对着这份简单的情报,苏振才暗自发出了笑声:这个解放后一贯积极的妇女主任,原来也是自己人。真掩护得好,看样子要不是这一特殊情况的发生,她绝不会在我面前暴露的啊!

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路,他忙收起白纸条,向外望去,只见黄石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他忙让着坐说:“表弟,受惊了!”

黄石没有与他客气,一进屋就凑近苏振才身边说:“区长刚才找我谈了:县委决定,部队和干部很快要集中学习,只留一两个班看守粮仓。恐怕这一段时间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有新情况时,以后再告。我要马上回去开会了,会后写一份材料来。”说着,他就要走了,将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细声地问了一句:“山里有什么指示吗?”

苏振才见黄石这样匆忙,不便多谈,只好说:“你先去吧,回头再说。”

屋子里,又剩下苏振才一个人,他忙把那块白纸烧掉,然后,给黄维心写了一封短简,放在一支半截空着的纸烟里,走出门口站着,等待着莫太送的到来。

不一会,莫太送来了。两人打过招呼,苏振才就殷勤地递过烟去,并划着火柴,亲手与他点着。就在这一忽儿,苏振才低声说道:“烟里有信,要马上送与黄维心。”莫太送轻轻地应了一声以后,大声说道:“谢谢你,再见!”这时,后面几个民兵已经走了上来,他们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圩镇。

黄维心几乎两天两夜没眨眼了。他送走了林崇美后,往床上一倒,就搂着陈玉芬呼呼地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陈玉芬什么时候起床,他也没有发觉。一会,忽然陈玉芬大呼大叫地从外面跑来:“维心,维心,不好了!”他蒙眬中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惊恐骤然赶走了睡意:“什么事?”

“有人从圩上回来说,林崇美他们已往山里跑,解放军在后面紧紧地追着。”陈玉芬说时浑身发抖。

黄维心也被吓得好一阵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发现陈玉芬惊慌失措地追问着“怎么办?怎么办?”的时候,他才强作镇静地说:“莫着急,听听风声再说。共产党不随便捕人,只要没人告密,他们不会知道。最多说是给土匪强迫煮了顿吃的,那也不会是什么大罪呀!”

“哎呀,你别做梦了呀!你亲自找了黄蝠,又要我找了黄容来,你敢保险他们不讲你?我说叫你不要出头吧,你偏要出,这下不是惹火上身了?你看怎么办,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下去啊……”说着说着,她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黄维心在家吗?”是莫太送的声音。他一进大门口,就大声地叫着。

陈玉芬立刻止住了哭,并很快地擦干了眼泪,走出房门,迎着莫太送等几个民兵说:“有事吗?他刚出去,一会就回,你们进屋坐吧!”

莫太送瞪着独眼,气势汹汹地说:“回来告诉他,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准乱动。”说罢,他把一截烟头,放在嘴唇边,用力吸了一口,然后狠狠地照陈玉芬那双穿着白丝袜子的脚上砸去。不偏不正,恰恰砸在陈玉芬的脚面上。雪白的袜子,给弄脏了,把个陈玉芬气得满面通红。她想骂,却又不敢骂出口,只好低着头去抹袜子上的烟灰。莫太送狞笑着望望别的民兵,说一声“走吧!”就带着大家走了出去。

外面的一切,黄维心从窗子里面清楚地看在眼里。一见民兵们走出了大门,就立即跑到院中,上去捡起莫太送丢下的烟头,跑回屋里来。

陈玉芬跟着进了屋。她忽然明白过来:莫太送不是有意调戏她,原来是给他们送信来了。她忙从黄维心手里拿过那摊开了的小纸条,读了一遍,忽然有了主意:“我要去找黄容。”

黄维心不放心地说:“如果给民兵看见了呢?”

“我就说去找狗仔回来看牛。”

“好,那你快去,黄干回来就来不及了。”

陈玉芬刚走出了院子,忽又打转回来说:“不,你还是先躲起来。万一我前脚出去,黄干后脚就来抓你怎么办?这样吧,你先躲在地下室,即使出了事情也不怕。要是黄容能替我们说话,你再出来。”

黄维心说声“好!”就抱着他的二十响驳壳走进了后院。

头一天夜里,黄容一口气从莫家山跑回巢山村。还没到家,就在村边碰上了狗仔。

她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颤抖着问:“你哥哥哩?”

“和黄自心他们去了……”

黄容脑袋嗡的一声,明知已经迟了,却仍不死心地颤抖着问:“是真的?”她抱着一线希望:自己刚才听错了。

狗仔天真地回答道:“是,我亲眼看见哥哥被他们捉去的。”

已经到了门口,她有气无力地把门推开。里面暗沉沉的,屋正中饭桌上的一盏孤灯,被骤然而来的一股风吹得摇摆晃晃,周围,呈现一片怕人的沉寂。她呆呆地立在门口,一时百感交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桩桩地涌上了心头。当她又一次回忆起丈夫的死,自己坐牢受苦的情景,不由地一阵刺心疼痛。想不到挨过了十多年的艰苦岁月,盼得共产党来了,又有人把她的儿子从身边夺去。唉,为什么这样苦啊!她痉挛地用手抓住前胸,跌跌撞撞地向床上一扑,憋在胸中的一口冤气冲膛而出,爆发出一阵号啕大哭声。

狗仔也趴在妈妈身上,大声地哭起来。

哭了一阵,她不忍再伤孩子的心,便给他擦干了眼泪,说:“好孩子!别哭了,睡吧。”狗仔顺从地上了床,但一点睡意也没有,愣愣地坐在妈妈身边发呆。

“你想什么呀?狗仔。”

“我想哥哥。”

黄容这时才想起还有没弄清楚的情况,于是问道:“哥哥是怎么被他们捉去的?”

狗仔说:“你走后,我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黑,还没见哥哥回来,我就到村边去等。正等得着急,只见黄自心带着一群人来了,我忙闪过一边躲着,看他们在做什么。哪知他们一到村边,也躲了起来。我觉得奇怪。偏偏在这时,哥哥回来了,我正想喊他,哪知躲着的几个人一下子跳了出来,抱住了哥哥。哥哥还以为是别人和他开玩笑,嚷着‘莫吵’,谁知一回头见抱着他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哥哥正想反抗,黄自心却从一边闪出来,奸笑着说:‘水生,你看!’他指着那些土匪说:‘这是林司令的人,中央军回来了,今夜要打区政府,我们村上的民兵都去了,你也去吧!’哥哥说不去,黄自心他们就推着他走了。”

“狗仔,你说你哥会跑回来吗?”

狗仔摇摇头说:“不知道。”

黄容悲痛已极,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直到陈玉芬推门进屋,黄容才猛吃一惊跳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陈玉芬一看黄容气色不对,就不敢提她要问的事了,只好掩饰着说:“我想问问,狗仔外甥什么时候回去?”

黄容冷冷地说:“不去了,免得落个坏名声。”

这一下,陈玉芬忽然像拿住什么把柄似的,乘机说道:“我来给你捎个信,人家都说,这次去当土匪的家属要斗争哩!”

黄容一听,更加气恼地说:“斗争我?嘿!都是你们做的好事,硬叫黄自心把水生拉了去。你,你……”一想起儿子,她就心疼得要命,忍不住把胸中积压的仇恨一下子倾到陈玉芬身上。

企图争取黄容的阴谋失败了,陈玉芬就像没了魂似的,又惊又怕,她担心黄干就要回来抓黄维心了,便赶紧离开黄容的家。

眼望着陈玉芬走了,黄容忽然醒悟到,昨天晚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现在算明白了:她现在所以仍然不能过太平日子,是因为有黄维心这些地主坏蛋存在,她一定要把黄维心通匪的情况,通通告诉黄干,把黄维心逮捕起来。这样村上也许会太平无事了。她忙问狗仔:“民兵们回来了吗?”

狗仔答道:“回来了一些,听说徐翠和黄干下午才回呢!”

这时,黄容心情才比较宽畅。她合起了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说话声把黄容从梦中惊醒。床前站着的原来是徐翠和黄干。她想起来,徐翠即按着她说:“不,你生病了。”她用手摸一下黄容的前额,又接着说:“好烫!快找医生看看。”

黄容摇摇头说:“没有病。我是想水生!”

徐翠说:“不用急,我们一定会把水生找回来。”

“坐吧!”黄容望了黄干一眼说,“你们不来,我也准备找你们去哩!昨天晚上,只因想着水生,没有把事情说清楚。”

接着,她从头到尾,把她所知道的黄维心通匪的情况说了一遍。徐翠立刻叫道:“快!我们赶快去,莫叫地主跑了。”

黄干转身就走。

徐翠又一次对黄容说:“你把心放宽些,一下我就给你请医生来。”

黄容十分感动地阻止着徐翠:“不要请医生了,我没有病,就是想水生……”她的话还没说完,徐翠已走远了,她抬头望望窗外的夕阳,叹了一口大气对狗仔说:“天快黑了,不知你哥现在哪里?”

这时,水生正跟着黄自心等一伙土匪,向着崎岖难行的山路奔跑。他频频地回头望着,心想:为什么解放军不追了呢?要是再追一阵,他一定会乘机逃出去的。这时,他又悔恨昨天不该去姨妈家,不该贪吃姨妈的荷包蛋,以至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动身回家;更不该在村边误听黄自心的鬼话,而没有坚决反抗他们的挟持;既然知道了黄自心的骗局,为什么上午混战时又不壮起胆子跑回民兵的队伍呢?现在,一切都完了,说什么也晚了……

已经奔跑了六十多里,他脚上的草鞋早已磨得破损,脚上起着一个一个明亮的水泡。水泡被石头磨破了,一阵阵的疼痛刺进心间,他开始有些走不动了。黄自心紧紧跟在后面,奸笑着说:“走,不要掉队,快到了。”水生猛地惊了一下,抬头一看:呀!已经到了抬头不见天日的大山间了。他顿时感到周围是阴沉沉、冷森森的,而且隐约地笼罩着腾腾的杀气,多么使人寒心!这是鬼窟,这是阎罗殿啊!触景生情,他不由想起了黄干、徐翠和自己的妈妈。虽然同他们相隔路程不远,却是截然两个天下,何时何日方能重逢呢?黄干不会骂自己叛变了革命吗?徐翠不会说自己忘本吗?母亲不会在家哭得死去活来吗?他的心简直要碎了。母亲二十三岁就守寡,一垅田地没有,沿门讨米,打零工,熬了十多年,好容易把自己拉扯大了,想不到落个这样的下场!

想着想着,下了一座大山,走进一座群山环抱的小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稀稀疏疏的十多间茅屋。匪首传令在这里住下,霎时间,几百人一哄而散,打门的打门,跳墙的跳墙,抢东西,拉稻草,拿锅灶,抱柴米,捉鸡鸭,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黄自心抢东西去了,莫水生和莫大桥等几个人,靠在山坡上的树根边休息。大家都疲倦得抬不起头,往地下一歪就打起呼噜来了。只有水生却怎么也合不上眼。忽然,村边传来一阵凄惨的哭声,三四个土匪拉着一头牛,走过晒坪来。后面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拽着一个土匪,狂叫着:“要命呀!要命呀……”其余两个立即过来,捉住老太婆的一双手,用力一拖,把老太婆摔出一丈远,那凄厉的哭声,把水生的心都撕碎了。

小坪子上的土匪七手八脚地把牛宰了,顿时,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它抢个精光。

黄自心也抢了一块牛肉回来,煮着吃。吃完以后,慢慢地擦着油光的嘴,得意扬扬地说:“水生,好好在这里干吧!共产党的天下没多久了。你不是很瞧得起黄坚吗?不瞒你讲,黄坚已经投降了,再过两天,黄山村的民兵也要全部投过来哩!”

水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惊异地问:“哪个讲的?”

黄自心打点着睡觉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说:“我亲眼看到的。刚才已把黄坚送到司令部来了。好好睡一觉吧!不信,明天你自己去看。”

杂乱的声音慢慢静下来,黄自心也很快地睡着了。水生却眨巴着两只熬得酸痛的眼,不能入睡。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一会儿被浮云遮住,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淡淡的白光,洒遍了整个山沟,显得十分凄凉。这是一个多么容易引人回忆往事的月夜啊!黄坚呀,黄坚,你是一个多么英雄的人物,你会投降土匪?不,不会!绝对不会!

记得一年前的一天夜里,也是同现在差不多的一个月夜。不过,那是令人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一个振奋人心的月夜。正当黄山村的人们沉浸在甜蜜的酣睡中的时候,忽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黄坚回来了!”于是,整个山村沸腾了起来,人们一个个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大门,互相招呼着:“喂!黄坚回来了!”人们像雨后的细流归入大河似的汇集到一个大晒谷坪上。

人们静了下来,只见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到一块石头上。他的装束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腰间系了一条灰布制的子弹袋,上面插着一支闪闪发光的驳壳枪,那就是黄坚。旁边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背着一支大枪和一支马枪,不用问,是同黄坚一起来的。

黄坚开始讲话了。他说:“叔伯兄弟们!我们的苦日子快结束了!解放大军已经来到湖南长沙,不久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今天,我代表桂北游击队回村上来给大家讲一讲国内外形势……”于是,他从国外谈到国内,从淮海战役讲到强渡长江天堑。国民党军队怎样节节败退,仓皇南逃,解放军怎样势如破竹,解放了大半个中国,讲得真是有声有色,听的人无不点头赞叹。水生更是感到句句新奇。

第二天早上,黄坚不见了。村上却家家户户在谈论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从妈妈那里,水生才知道了黄坚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远在三年前,黄坚还在桂林一个中学里读书时,就开始参加了反对国民党打内战的学生运动。有一天,有两个特务去捉他,他刚刚从寝室里出来就给拦住了。特务问他:“黄坚在这里住吗?”他一看不对,就急中生智,不慌不忙地望着那边的展览室说:“找黄坚?好,跟我来吧!他到展览室去了。”那两个特务听说,立即做了分工,一个守着宿舍,另一个就跟着黄坚去。展览室的人很拥挤,黄坚带着特务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忽然,黄坚指着远处的一群人说:“那不是吗?”并随口叫道:“喂,黄坚,有人找你!”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来。特务立即抢上前去,问:“哪个是黄坚?”那群人哈哈大笑着说:“刚才和你一起的不是黄坚吗?”那特务突然醒悟过来,立即转身夺门而出,可是黄坚已不知去向了。

这次回到村上,公开与群众见面,还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不过,三年来,有关他的传闻,村上倒是经常不断。

又过了几个月,解放军以排山倒海、秋风扫落叶之势,从湖南向广西进军。当村上的人们欢欢喜喜,而地主恶霸们终日惶恐的时候,村上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游击队要打乡公所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傍晚,那时,乡公所的十多个喽啰,正围在院子里听乡长训话,突然有两个武工组同志,出现在门口的岗哨身边。哨兵把嘴一张,正要喊叫,一支手枪对准了他的眼睛,并低声命令着:“莫喊!”哨兵再不敢动了。另一位高大的青年,一个箭步跳到院子正中。乡长一回头,正欲拔出手枪,可是,早已一声枪响,他的脑袋已经开了花。那个高大的青年人随即舞动手枪,向那十多个喽啰发出威严的命令:“举起手来!缴枪不杀!”霎时间,一大群武工组的同志端着枪进入了院中。那帮喽啰只好乖乖地放下了武器。十分钟后,武工组已转移到附近的山上去了。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那位打死乡长的青年就是黄坚。

解放后,黄坚被派在三区大源乡当指导员,由于工作忙,很少回过村上。不久前,还听说他带了一支民兵,抵御着十倍于我的敌人,在保卫着仓库的几十万斤谷子。

像这样一位勇敢的英雄人物,难道会投降土匪吗?不会的。黄自心尽是造谣!昨天他不是说黄干也投降了土匪吗?那是造谣!

想到这里,莫水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里,一阵吆喝声,把莫水生惊醒。这时,月亮已偏西,匪徒们一个个睡得和死猪一样。声音是从村子里传来的,好像是在打人。听了一会,没声响了,他就又躺下。

刚刚合上了眼睛,一阵脚步声从村子里传来。莫水生又睁开了眼。一会儿,就有两个匪徒架着一个人走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扛铁锹的人。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拿铁锹的开始挖地,挖了一阵,另外的那两个人,用力把被绑着的人推下了坑去……

看了这幕无声的惨剧,莫水生不禁胆战心惊,浑身的肌肉不住地搐动起来。这几个人为什么要偷偷地把别人活活埋掉呢?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他再也睡不着了,悄悄地爬起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黄自心不知去向了,身边只有莫大桥等几个人。他胆子忽然大了起来,蹑手蹑脚地顺着刚才那几个人走来的路线,向村中走去。

绕过一间茅屋,面前出现一片空阔的场地。对面有三大间瓦房,房正中的堂屋,门大开着,中间的方桌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烛光随风摇曳,阴森森的,恍如一座灵堂。堂屋一边的房间里,有不少人在嘁嘁喳喳地低声私议着,可是视线被挡住了,看不见里边的动静。

一阵好奇心支持着莫水生,他忙躲过正在打瞌睡的哨兵,迅速地走近瓦房门口,转身钻进两座房子隔壁的一个小走道里去。那走道,只有二尺来宽,平常是不走人的。莫水生一进去,就发现一道灯光从瓦房的侧室里射出。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近逆光的窗口,把眼睛对着一个窗纸上的小洞,向里望去。啊,他脑子里震了一下,几乎喊出声来。

原来,屋子里的床上,正并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土匪的副司令林崇美。另一个比林崇美高出半头,大眼浓眉,长长的眉毛有几绺下垂到眼角上,脸庞又宽又大,微现黄色,映着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上面有几颗大白麻子,年纪约有五十开外,六十不足。根据以往的传闻,莫水生暗自判断:这是土匪司令李雄。紧靠两个匪首坐着的,一个是有名的惯匪,现任一团团长莫老八,一个是李雄的儿子三团团长李猫抓。另有一个是二团团长杨仁。床前面摆了四排长凳,坐着三十多人,一个个身带手枪,显然是一帮小头目。黄四保没有坐,凶神一般地站在林崇美的身边。黄自心同别的小头目一样,坐在长凳子上。

李雄和林崇美低声说了几句,然后,用眼扫了一圈,咳嗽一声,正在窃窃私议的小头目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似乎猜中他们的司令要讲话了。

李雄面部露出了十分得意的神色,又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说道:“弟兄们!”他停顿下来,又咳嗽了第三声。这是他的习惯,每逢有着重大决定时,或要发表重要的长篇演说时,总要咳嗽三声,摆摆架子,抖抖威风,把听众的注意力吸引住了,才开始正式讲话。

“弟兄们!这次暴动的检讨,就到这里为止。我们虽没如期拿下县城,也算给敌人不小的打击了,而且扩充了我们的队伍,这对今后的总反攻,非常重要。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把主要力量用在训练队伍上,把这一千六百人的队伍训练好,等待台湾的总反攻。当然,我们也不是一个劲地等下去,只要队伍一整编好,我们就可再一次出山,狠狠地打击敌人的区、村政权;等到秋收,共产党又要征粮了,那时候,我们就可利用时机,发动地下军,来个抗粮运动。并且派出队伍,一个一个地消灭他们的征粮工作队。”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滚动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的部下,更加得意地把话题一转,又一次吹嘘起他的反共功勋来了:“弟兄们!不是兄弟夸海口,对共产党,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在华北当县长的时节,就学到了一套办法。只是那时候,国民党的将军们太狂傲无能,目不识珠,不听兄弟的劝告,才使我‘英雄无用武之地’,因而卸甲归来。现在,情况完全是另一个样,我们自己当了家,你们看,发展多快呀!开始,兄弟只几十个人上山,后来,一下子扩充到八百,这次又扩充到一千六百。这说明我们大有可为呀!干吧,弟兄们!好好地干吧!我李某不会亏待诸位。”

李雄结束了他的训话,回头望望林崇美。林崇美站了起来,他比李雄略为沉着,更加自信地补充着说:“刚才司令谈的,不是凭空作出的决定,这是我们根据二区的可靠情报作出的结论。现在,敌人要立刻进行夏休整训,解放军不会来打扰我们,因此,希望各位弟兄安心训练队伍,以待时机到来。现在,为了使我们的训练工作顺利进行,断绝一些不坚定分子的后路,我们要来个‘杀鸡给猴看’。各位弟兄回去后,立刻派士兵代表前来这里,看我们审讯一个共产党员。好,解散。”

房里边响嗵嗵地乱作了一团。莫水生忽然有一种不幸的预感涌了上来:“杀鸡给猴看?”“审讯一个共产党员?”莫非他们要杀黄坚?这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推动着他,使他慢慢地走出了小走道,挤进刚刚冒出来的人群中。转眼间,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莫水生继续杂在人群中,挤到堂屋门口,双目炯炯地直望着屋内的动静。霎时间,一幅骇人的画面展示在他面前:

方桌,被移向了屋正中。林崇美和黄四保杀气腾腾地把手枪同时往床上一放,就往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一坐。接着,就是一片轰动声。几个高大的匪徒,从木屏风后面推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青年人来。那人被用绳子绑着,衣服已被撕成碎片。面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残酷地拷打过的。乍看之下,很难辨认得出是谁。莫水生仔细观望了一阵之后,几乎惊叫出声。他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险些跌倒在地上。

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黄坚。他是前天夜里,在三区大源乡,带着八个民兵,面对着十倍以上的敌人,为保护几十万斤公粮而血战一夜,打到弹尽无援,民兵全部伤亡的情况下被俘的。

约莫经过几分钟的沉默,林崇美用那阴险的眼光望了黄坚一眼,恶狠狠地说:“你想清楚了吗?”

突然,如爆发了一颗炸弹似的,被绑着的已经奄奄一息的黄坚,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向两边一甩,把扶他的人甩向后边:“要杀就杀,没有什么可说的!”

林崇美吃惊地用眼瞟了一下面前那支精致的美造小左轮,黄四保也惊慌失措地抓起了面前放着的那支大机头开着的驳壳。只是弄清了黄坚没有对他们施行攻击的时候,才又恢复了镇静。

“软的你不吃,硬的也不行,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说!”林崇美气急败坏地瞪着暴楞楞的两眼,恨不得把黄坚一口吞下。

黄坚也毫不示弱地把两只眼瞪得如铜铃一般,直逼着林崇美:“我是共产党员!你们这些匪徒对共产党员永远也不能理解!”他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震惊了匪徒。

“不怕死!”林崇美气势汹汹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地吼叫着。黄四保如临大敌似的紧捏着那支大机头开着的驳壳枪。

黄坚仍像先前一样镇静,而且带着轻蔑的语气说:“你们这些至死不悟的蠢货,在什么书上看到过怕死的共产党员?”

林崇美站了起来,用手抖动着桌上的纸,竭力保持着镇静说:“老实讲给你听,这是最后一次审问。我们已决定要杀你了,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最后醒悟的机会,才又问你一次。现在,你如果愿意投降的话,我们仍然可以不杀。至于投降的条件,还可以商量。”

黄坚毫不犹豫地说:“不!要共产党员投降,简直是做梦。要杀就杀,不用多讲!”

林崇美的嘴巴翕动了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屋子里,暂时出现了怕人的沉寂。

过了一会,林崇美仍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假惺惺地劝道:“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你不愿投降的想法是对的,也应想一想,你现在才二十几岁的人,一旦死去,岂不可惜?你可不可以暂时留在我们这里,看看风向。要是你们共产党真正能站得住脚,到那时,我陪你一同去见你的首长,并把我的全部人马带去,归顺你们。这样,你也算立了一功。请你再三考虑清楚。”

黄坚不屑回答这些废话,林崇美就以为黄坚在动摇了,进一步规劝道:“看过《三国演义》吗?你一定知道关圣的故事吧!为了保护皇嫂,困土山,约三章,他不是也向曹操低了头吗?关圣仍不愧为关圣!”

黄坚愤怒地瞟了他一眼,冷笑地说:“废话!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历史自有公论。我黄坚只晓得忠于人民,忠于革命,怎会上你们这些民族败类的当呢?哈哈!莫拿这些鬼话来骗人了!一句话,我们党章上没有规定的事,共产党员是不会干的。

林崇美看看自己的一切诡计全告失败,骤然又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大声地吼着:“敢莫你真正愿死?”

黄坚把头一偏,根本不去理他。

林崇美与黄四保同时把枪口对着黄坚说:“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呸!”

“好,拉出去!”林崇美把手一摆,命令着侍立两旁的匪徒们动手。

黄坚忽然抖起精神,大声喝道:“站开!我自己会走!”正欲上前动手的匪徒被吓得退了几步。黄坚立刻转向匪群,高声说道:“大家听着,你们被匪首们欺骗了……”

这骤然而来的攻势,吓得那凶恶的林崇美,忽地站起来,双手按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可是一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黄四保不知是被吓坏了,或是故意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只见他手中的枪,向上一举:砰!砰!就是两枪。顿时屋顶上的尘土洒洒而下,灯也熄灭了。而黄坚的激昂的声音,并没中断。它像深夜里的钟声,震撼着里里外外的匪徒。

“……国民党是决不会回来的,这些匪首的命运也不会很长。你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值得去为这些匪首卖命吗?大清剿运动快要来了,我们对土匪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们不再跟随那万恶的匪首,老老实实回家劳动,前途还是光明的;谁继续作恶到底,就是死路一条!”

屋子里,乱作一团。

外面,莫水生的背后,匪徒们骚动起来了,他们在小声地咕哝着:“真是好汉!”“共产党员嘛,都是这样!”

蜡烛重新点亮时,林崇美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说:“把他的嘴巴封了!”

几个匪徒立即跑了过来。

黄坚争取着时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宣传:“你们切不要执迷不悟,赶快回去吧,回去就是生路!”他回过来又指着林崇美、黄四保说:“你们这些万恶的匪徒,绝对逃不出人民的法网!”

敌人马上就要动手了,黄坚又大叫一声:“共产党万岁!”几个匪徒马上扑了过来,把一根木头向他口里一塞……

莫水生恨得牙关紧咬,热腾腾的眼泪滚滚而下。耳旁边只听见林崇美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看吧!这就是跟着共产党走的下场!”他不愿再看下去,用手蒙着眼,转过头来。匪徒推着黄坚出来了,他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绕过一个山坡,到了一个很大的岩洞口边,那里已有几十个匪徒,背着鸟枪,拿着火把等候。黄坚面无惧色,昂然地走到岩洞口,丧心病狂的匪徒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他套着,然后用力一推,接着,就是一阵枪响……

莫水生再也支持不下去了,随着枪声,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干什么的?”

“司令部来的。”

“到哪里去?”

“一营二连送信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喊叫声把水生惊醒了。他抬头一看,满天星斗,月亮已经下山了,清晨的凉风,冷飕飕地向他袭来。他揉了揉眼,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当他猛一回头,看到岩洞口忽明忽暗的火把残光时,不禁颤抖了一下,顿时清醒了过来。他清楚地意识到:不,不是梦!他所敬佩的英雄人物,被万恶的匪徒杀害了!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泪水流湿了他的胸膛。面对岩洞,他默默自语:“烈士啊,烈士!我一定给你报仇!”

好像仅仅是一夜间的事,水生长大了。他一点也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孩子了,他已经懂得很多很多事情了。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立刻逃离虎穴,哪管身体的极度疲劳,哪管脚上一个一个的血泡,他急急地迈开了大步。

“干什么的?”前面有人问。

“司令部的。”水生答道。

“到哪去?”

“一营二连去。”

“刚才去了一个,又去一个?”

“他忘了一封信,追上他我就打转。”

“去吧!”

莫水生如出笼之鸟,急急忙忙地奔出了龙尾瑶大山。

王群由于还没有接到捉到黄维心的消息,放心不下,天还没亮,他就匆匆离开区政府,踏上了去莫家山的乡道。

到了农会,听说黄维心已经逃跑了,他就立刻到黄山去,想快弄清楚黄维心究竟是怎么逃跑的。

在黄维心大门外不远的树荫下,王群找到了徐翠和黄干。“怎么,黄维心跑了?”

“跑了。”

“怎么跑的?”

“陈玉芬事前来找过黄容。黄容抢白了她一顿之后,她就走了。不久,我们带着民兵到这里,已经不见人了。”徐翠说。

“你们搜了吗?”

“到处搜过了。”

“陈玉芬怎么讲?”

“她很害怕,问她什么都说不晓得。”

王群仔细思索了一番,又问:“陈玉芬什么时候自黄容家走的?”

“快晌午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黄容家去的?”

“午饭后不久。”

王群突然肯定地说:“黄维心一定在家里。”

徐翠和黄干都惊奇地望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王群说:“既然陈玉芬要向黄容探听消息,那就是说,在陈玉芬回到家里以前,黄维心肯定还没有跑。中午这段时间,村上人来来往往,他要逃走,一定有人看到。后来,你们一搜查,他更不敢出来了。因此,可以判断,他没有逃出去。”

听了王群的分析,黄干完全同意地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们一直有民兵在附近守着,他跑也跑不出去的。”

可是,徐翠却失望地说:“我们仔细地搜查过了,而且守在这里,一直没有眨眼,如果不是逃跑了,为什么没发现一点可疑的动静呢?”

王群仍很自信地说:“敌人逃跑不了。我在家乡工作时,也曾碰到过这样的事:有一次,我们去捉一个恶霸地主,搜了半天没搜到,最后却由于随便打开一个箱子,就发现那家伙缩在里面。因为开始时大家还没注意到那个箱子。走,我们进去再搜查一遍!”说着,大家就拥进了黄家的大门。

搜查,进行得很仔细。楼上楼下,上房下房,箱箱柜柜,甚而盆盆罐罐都搜查过了,仍然没见黄维心的踪迹。王群没有灰心,把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搜了一遍又一遍。当他打开了后院小门时,似乎有了新的发现:这个院落,有四五亩[11]大,一棵棵的柚子树,吊满了碗口大的柚子,把树枝坠得几乎挨着了地。靠墙边的地方几排粗壮的芭蕉树,把整个墙壁都遮蔽了。即使里边藏着几个人,也不易被发觉。柚子树的间隙中,种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由于没有人打理,显得凋零不堪。王群把园内景色看了一遍,心中暗想:这中间可能有文章啊!

尽管徐翠和黄干告诉王群说这里已经搜查过了,但,王群仍然以极大的怀疑,注视着一切。检查又重新开始,王群几乎把每张芭蕉叶子都掀过了,哪里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呢!

最后,王群来到了后墙下的一间小小的猪圈前。猪圈经久失修,门口有许多脚印子。这也不奇怪,因为人们每天要来喂猪。王群探头进去看看,一只七八十斤的白色肥猪,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猪身下面铺着一层干净的稻草。王群用枪把猪赶了起来,再拨开稻草,发现下面是一层板子。这时,徐翠和黄干也来了。徐翠说:“这里检查过啦!”黄干又补充着说:“这里的猪圈都是这样的,下面挖个坑,上面铺板子,让猪便流到下面。”

这些说明,并没有改变王群的注意力,他决定掀开板子检查。

“刚才已经掀过一次。”黄干说着,走上前帮助王群把板子掀开。

一股臭气迎面扑来。王群没有回避,他仔细地观察粪坑的周围。粪坑有三四尺高,四边用大块的青石板堵着,青石板上的粪便霉垢积得厚厚的,显然很久没有刷洗过。看到这一切,王群突然心中一动,对身边的民兵说:“找个梯子来。”不一会,梯子找来了。王群迅速地沿着梯子爬上了一丈多高的围墙,向外边张望一番。突然,他发现了新的情况:为什么紧靠墙根的地方铺着一片大石板?而数十丈外,就是后山了。他忙用眼比度着石板与院内地下的高度,显然外面高过里面。他立即爬下楼梯,对黄干说:“来,下去!”就带头跳下猪粪里,黄干也跟着跳了下去。大家一检查,靠墙的一块石板是活动的,用力一掀,石板就倒了下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黄干没等王群说话,就对洞口开了一枪,然后钻了进去。王群、徐翠和民兵们,也跟着进到里面。

走了几丈远,前面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清雅的地下室。里面放张单人床铺,还有桌椅板凳和一切日常用品,但却没有一个人。他们又顺着地下室的阶梯向北走去,不一会,就看见一个被石头堵住的洞口。他们急忙推开石头,爬出洞口一看,已是北山坡了。

王群略加思索后说:“这个出口,是随便用石头堵起的,这说明一个原因,黄维心是在匆忙中逃跑的。估计他走不久,我们去追!”

于是,在王群带领下,一行十多人,直向深山追去。

黄维心爬出洞口时,正是赤日当空,人们都回家休息了,外面很少行人。他就把那二十响驳壳向怀里一插,顺着去山里的小道跑去。经过黑虎岩,翻过老虎爪,抬头一望,已是一片抬头不见天日的大山。他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这下可算逃出了虎口。

老虎爪离开黄山二十多里,是出入深山老林的一个重要隘口。传说在很早以前,这里住着虎群。每天太阳快要出山的时候,虎群在虎王的率领下,在这里磨虎爪,练“武艺”。年长日久,这里就留下了老虎爪的痕迹,“老虎爪”因此得名。解放前,惯匪经常在这里拦路抢劫,谋财害命,因此,人们一提起它就有些胆寒。从老虎爪过去,是一个大山坳,山坳那边有一个又深又长的大岩洞,名为黑虎岩,据说它是老虎的宫殿。黑虎岩过去,就是大山了。

黄维心这时有点累了,决定在岩洞里歇息一回,再爬大山。

就在黄维心进入山洞的同一时间里,莫水生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了黑虎岩上面的顶点。当他看见开阔的山坳出现在他面前时,不禁惊喜交集地暗叫一声:“好呀!”前面就是老虎爪,这下可算脱险了。然而疲劳和饥饿却突然袭击着他,他一下子瘫软在路上走不动了。仅仅是一会的工夫,他突然惊觉到:这里土匪常来常往,如果碰上了他们,那还了得?于是,他又立即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下山去,准备躲进黑虎岩休息一下再走。

脚步声惊动了黄维心。他立即拔出枪来,打开保险,把快慢机拨在快机上,小心翼翼地躲在洞口旁边。脚步声越响越近了,他一阵惊恐,哆嗦着的手不听使唤了,但他竭力镇静了一下,把手指紧紧扣在枪机上,只要进来的人一出现,子弹立刻就会出膛。

人影慢慢地进入洞口,他正要开枪,忽然发觉:那不是别人,是水生。他忙中止了拼命的念头,大叫一声:“莫动!”

水生猛吃一惊,回头就跑。黄维心已追上前抓住了他,同时,用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在这一瞬间,黄坚的英雄形象出现在水生的面前。他想立刻回过身去,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又想道:不行,这样会吃亏的,到外面再说。这时,耳边传来黄维心的吼叫:“走!跟我走!到山里去!”莫水生忙回答道:“你放手,我和你去。”

莫水生走在前面。黄维心跟在后面,用枪紧紧地指着他。两个人朝刚才水生走过的路,走上了山坡。水生边走边想:再向上走,一过山顶,就是土匪的天下了,怎么办呢?然而就在这时,黄维心却放软了声音说:“水生!你舅过去……”水生趁这个机会,猛一回头,扑上前去,抱住黄维心就往下摔,他企图一下子把黄维心摔倒在石头上撞死。然而,他并没有达到目的,黄维心却反而用枪捣着他的后心威胁道:“放手!我开枪了。”

莫水生没有放手,继续用力抱着对方往地上摔。黄维心没有开枪,他害怕枪声一响,会惊动着什么人,影响他的脱身。他见威胁无效,就用力抱着莫水生一甩,两人同时倒在地上。由于黄维心一只手拿着枪,使不上劲,在倒下去的一瞬间,被水生压倒了。黄维心忙把枪扔开,用力箍住水生的腰一滚,翻到上面来了。水生用力想翻过来,没有成功,就用手向对方的脸上猛击。黄维心感到一阵脸热耳鸣,眼前金花飞舞,双手一下叉住水生的脖子,狠狠地用力掐去……

慢慢地,水生不再反抗了,他的两手轻轻地摊到一边。黄维心感到水生没有气了,就把手放开,再仔细望上一眼,果真死了。他才拾起二十响手枪,迈开大步,向山里走去。

走了两步,黄维心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望,只见水生微微一动,似乎尚有气息。他想:害人不死,终成大祸,绝不能放虎归山。

想到这里,黄维心把枪插在腰里,就近捡起了一块十几斤重的石头,举过头顶,用力向莫水生的脑袋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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