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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梦断花墙

序言

唐朝咸通年间,中州河南府发生了一桩风流命案:一位美丽的少妇因奸情败露被其夫鞭挞而死;而那位与她偷情的男子却置情人生死于不顾。逾墙而逃,隐匿他乡……这件丑闻发生在官宦人家,死者又是位风姿绰约色艺俱佳的少妇,自然会被舆论搅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

正文

洛阳城中有两位书生,一个姓崔,一个姓李。两人虽同为名满中原的风流才子,但对这件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崔才子在听完别人讲完这个故事后,沉吟良久,嗟叹不已。他对那位为爱情而死于非命的女子寄予深深的同情与怜惜。他认为这女子是被那些贪欲而自私的男人们玩弄了,始乱终弃,致使香消玉殒。他将此事比作酒筵上玩的那种击鼓传花的游戏:一束花丽的鲜花在鼓乐声中被人们传来传去,一旦酒足饭饱,家家扶得醉人归,那束曾为人们带来愉悦的鲜花便被人丢弃了。念及此,崔才子写了一首诗,记述这件风流案,同时抒发自己对那位女子不幸遭遇的同情。诗的最后两句是:“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楼抛下最繁枝。”就在这天晚上,崔才子作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皓月临窗,风摇花影动时,一位貌若天仙却双眸含怨的女子走进他的卧室,仙袂飘飘,无声地靠近他的床头。

崔生吃惊地问:“你……是……谁家女子,为何夤夜潜入我室?”那女子凄凄楚楚地说:“公子,不必惊慌。我就是你日间写的诗中提及的那个女子。我自知自己的容貌远远逊色于娇艳的桃花李花,但我所遭受的风雨摧残,命运中被冷落被遗弃之苦痛却比落花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读到你的大作,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所以,我冒昧踏月而来,只是为了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因为只有你理解我,同情我啊!”这女子说完,深深地向崔生施了一个大礼。没等崔生反应过来,女子便如一缕轻烟倏忽间消失了。

再说李才子。

李才子听完这个故事后,一脸不屑之色。他冷笑着对人说:“这淫娃死得活该!”众人问他,为何如此对待一个薄命女子?这李生正颜厉声地说:“世间万恶,淫乱为首。一个女子既然嫁作人妇,就应恪守妇道从一而终。背着自己的丈夫与别人勾搭成奸,当然是罪不可恕的失节行为。你们没听过绿珠坠楼的故事么?那绿珠乃是晋朝大臣石崇的爱妾,有倾国倾城之貌,闭月羞花之容。权奸孙秀假传皇上的旨意,带兵围住石府,意在逼石崇将绿珠转让给自己。而那位绝色的美人绿珠,为表示对丈夫的忠贞不贰,竟坠楼自尽。绿珠能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自己的贞操,天下的女子何不以此为镜,捡点自己的行为呢?依我看,你们所说的那个女子实在是可为千夫所指的淫娃荡妇了!”发完这通宏论,这李生似乎余怒未消,竟当众吟出两句诗来,斥责那个魂归天国的女子。诗曰:“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意思是说:贱妇,如果你的阴魂不散,你见到那位为守贞而坠楼的绿珠,你会羞得无地自容的啊!

也就在这天晚上。这位道貌岸然的才子作了一个噩梦。他梦见天空中雷鸣电闪,一道电光划过一个美艳绝顶的女子破窗而入,怒冲冲来到他的床前,用手指着他的头,那纤纤玉手此刻却如一条枪戟一般尖利。

那女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诋毁我,辱骂我?我问你:古人说,人应具备百种优秀品质,你都完全具备么?你自己就真是个完人么?你眠花宿柳于青楼,沽名钓誉于长街。竟然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当众辱骂斥责我这样一个苦命的女子,你算个什么男人?算个什么读书人?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你也早晚会有一死。我就在阴曹地府等着你。阳间无法理论的事,咱们就到阴间请阎王评判。我相信阎王会还我个公道来。”女子说完,一声冷笑,转身就不见了……李生从噩梦中醒来,惊得浑身大汗淋淋。此后,那梦中的情景无时不在缠绕着他。不久李生身心交瘁,猝然病故。

以上这两个小故事来自民间传说,免不了带点夸张乃至迷信的色彩。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对那件轰动中原的风流命案评断上的倾向性。录于此,权作这篇小说的序言吧。

现在,我们该书归正传了。

花墙风动丽人来故事的主人公姓步,名飞烟,芳龄二九一十八岁,是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小老婆,俗称小妾。

武公业所担任的这个功曹参军是个多么大的官?很难用现在的标准来判断。这是唐代特有的一种官位,全称为:功曹司功参军事。名称好像是武职,其实它的职权是掌管考课、假使、祭祀、礼乐、学校、表疏等事务,看来这又应当算是个文职了,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文化厅长、教育厅长或者政府秘书长吧。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武公业此人的尊容与性格又和他所担任的职务极不相称了。此公五大三粗,膀阔腰圆,满腮硬刷刷的短毛横七竖八地支楞着;面似铜盆,色如锅灰;大嘴巴大鼻子却偏偏长了双老鼠眼……这份丑陋用一句河南民间俚语来形容就是:“难死木匠(雕刻),气死画匠,吹糖人的见了发慌!”此公不但模样丑,而且性格古怪,脾气暴戾,处事凶悍。以至于河南府的人在哄小孩常说:“别闹,武功曹来了!”小孩立马就不敢哭闹了。

就这么一副尊容,却娶了位花容月貌的小妾;这么凶暴之徒,竟对他的小妾十分宠爱。

他爱的方法很特殊。

他每天当班的时候,便令家人将大门紧锁,意思是不许爱妾出门。怕她在外面招蜂引蝶;他将后花园精心整葺,广植奇花异草,甚至在花亭中摆一副软床。于是这后花园便成了爱妾步飞烟休闲散心的唯一场所。这花园,还有个特殊的地方,就是与邻家的隔墙很高,高得跟座小城墙差不多。这也是武公业特意令匠人砌起的。由此可见此公对其妾“爱”之深,防之严了。

步飞烟如一只金丝鸟般被主人紧紧地囚在笼中,供主人独自赏玩。

这女子原是京城长安人氏,其父为宫廷乐工,三年前遭宦官诬陷而死于狱中。十五岁的飞烟随母亲逃难至河南。母女二人生活困窘,飞烟的美丽又惹得一帮浮浪子弟纠缠不休。母亲便让媒婆赶快为女儿寻个婆家。那哄死人不偿命的媒婆正好受武公业之托让为他找个小妾。于是媒婆便翻动那三寸不烂之舌,将武功曹吹得天花乱坠。什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权高位显,家私万贯……为生活所困又人地两生的飞烟母女哪能辨出真伪,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及至到了洞房花烛之夜,醉醺醺的武功曹撩起新娘的红盖头,飞烟只瞥了新郎官一眼便惊呼一声昏了过去。她以为遇上鬼了……武功曹抱起软绵绵娇切切的新娘,不禁淫心大动,欲火中烧……一朵娇嫩艳丽的鲜花便在一夜狂风暴雨的宣泄中凋落了……飞烟自幼受父亲的熏陶,不仅通晓诗书,而且长于丹青,尤其是跟父亲学得一手击瓯的绝活。击瓯是唐代流行的一种打击乐:将十余只精美的瓦盆排列起来。里面各盛不等量的水,乐工用小竹棍敲击瓦盆,便发出音乐般的声音。至于先敲哪个后敲哪个,哪个该轻哪个该重,全看击瓯者的水平了。飞烟击瓯之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急时如雨打芭蕉,缓时如空谷鸟啼,柔时如流水丝弦,重时似鼓号长鸣。飞烟又有一副好嗓子,自己击瓯自己唱,秦声秦韵,令听者无不击节赞叹。

然而,这样一位美丽而聪颖的女子,却被粗鄙凶悍的丈夫“锁进深院人不识!”这种“爱”实在是太残酷了!

可在封建社会,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如何?

郁郁寡欢的飞烟只能在深深的庭院中消磨青春的岁月。每当武功曹出门,大门被院公李丁锁上之后,飞烟便拖着慵散的步儿走向后花园。这时,丫鬟春月早在花亭上为她摆好了瓦瓯;李丁的妻子厨娘赵氏也将早膳送到花园。飞烟用过早点,便手持竹筋玩起她的击瓯。这是生活中唯一可以使她暂时摆脱苦闷的手段。如泣如诉的乐声中不时伴着她幽幽的叹息……这是一个春天的上午。

满园的春花已经绽开,姹紫嫣红,香气袭人。昨夜,武公曹在府中值班,飞烟自然也少受了一夜魔鬼般的折磨。当她走进花园时,满眼春色使她的心情也舒展多了……她又开始了击瓯。不过,今天的瓯声少了些往日的幽怨哀愁,多了些轻快活泼的音韵。

唯一的听众便是贴身丫鬟春月。(另一个丫鬟秋水专司打扫卫生,浣洗衣物,跑腿打杂的活。那丫头也粗俗些,飞烟不喜欢。她也没有陪伴飞烟的任务)如丝如弦的乐声在春天的花园里回荡。

满园的春花在乐声中摇弋。

几只春燕停住了飞翔的翅膀,静静地栖在花墙之上,似乎被乐声陶醉了。

丫鬟春月很少听到夫人今天击奏的这种轻松的音乐。她知道今天夫人的心情好些,便凑趣地说:“二奶奶,唱一段吧?我可喜欢听你唱曲儿了!”飞烟微微一笑:“死丫头,就会卖乖。好吧,我给你唱一段。”瓯的乐声再起,飞烟轻舒歌喉,一声秦味十足的民歌飞了出来:山峁峁上头望哥哥,看见了哥哥过黄河。

黄河浪大风又急呀,哥哥呀,船儿一摇妹的心儿一哆嗦。

……歌声一停,春月小手拍得“啪啪”响:“二奶奶,真好听,真好!”飞烟似乎还沉浸在歌的意境中,手中的竹筋还在上下抖动。

“啊……”春月一声惊叫,“夫人,墙……墙上有……有人!”飞烟击瓯的双手倏然停住,顺着春月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花墙之上探出一个人头……那是一位少年,面如傅粉,眸如朗月。他的两只手扒在花墙的上沿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飞烟……就这么电光石火般的一瞥,飞烟顿时脸色绯红,心口怦怦跳动,急忙低下了头。

口尖舌利的春月冲着花墙挥一挥手,大声喊道:“那是谁家公子?怎能趴到人家墙上偷看?你就不怕掉下来摔断你的小胳膊小腿么?”飞烟扯扯春月的衣角,小声说道:“死丫头,不可如此刻薄!”墙头上的少年倏然消失了,隔墙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飞烟的心又是怦然一跳,冲口说出一句:“敢是摔坏了么?”春月笑道:“二奶奶,你是心疼那个小白脸么?”飞烟自觉失口。连忙掩饰自己:“死丫头,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小嘴!”春月嬉笑着告饶。

厨娘赵氏进来,请飞烟去进午膳。

飞烟带着春月走了。栖落在花墙上的燕儿也飞了,后花园一片春天的宁静。

然而,花墙两边,有两个人的心却从此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悲剧与喜剧在这对痴男怨女闪电般的对视中同时拉开了帷幕。

本篇小说的第二个主角该登场了。

不过,聪明的读者立刻便会指出作者的错误:第二主角实际上已经登过场亮过相了,只不过那是在花墙的墙头之上,露了个脸儿,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他的身份和履历。就是说,想问问:这小子是何许人也?

武功曹的左邻是一位姓赵的官员的府第。主人远在甘肃为官。这里住的是他的前妻。两月前,那位几乎是被丈夫遗弃的老太太死了。赵大官人领着儿子回来办丧事。丧事办完,官人匆匆返回陇上。声称是公务繁忙,不能久留,实际上是放心不下那里的三房四妾。儿子可怜母亲,主动要求留下来为母亲守孝三年。所以,后人在评说随后发生的那件风流命案时,曾指责这位公子说:“原为灵前守孝道,却上花墙毁名节。”这是后话。

这位赵公子名象,也是二九十八岁。不仅模样风流俊俏,而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其父年逾半百,尚置糟糠之妻于不顾,在陇上纳了三妻四妾,天性风流且年轻貌美的儿子岂能不受其影响。不过,这公子自恃才高,从不与一般女子苟合。他要寻找的是令西施无颜,貂蝉失色的绝代佳人。并且发誓:倘有幸得遇此等女子纵倾家荡产必于取之!

可惜,现实太让他失望,终日寻寻觅觅,结果仍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凄凄。

守孝的日子是寂寞的,偌大的府宅,只有一个目不识丁的老仆王丙与他做伴。他有时甚至后悔自己不该留下来。

这天,他见天气晴好,春色宜人,便到街上闲转。人流熙攘的长街闹市又惹他心烦,于是不到中午便打道回府了。他让王丙为他搬一把椅子,自己坐到后花园读书去了。

刚刚翻开书卷,忽然,公子听到有清丽悠扬的瓯声从空中飘来。这赵象本来就精通音律,听了一会,不禁心动神驰。赞叹道:“好功夫,皇家乐师不过如此耳!”。赞叹声刚落地,隔墙又传来一个女子婉转的歌声。赵公子跟着父亲在甘肃陇上长大,陕甘一带,民歌之风极为相近。那歌声分明是陕西民歌。赵公子如闻乡音,心中倍感亲切。歌词情意绵绵,歌声韵味悠长,赵公子听得简直如醉如痴了……公子问王丙:“隔墙谁家?唱歌击瓯者何人?”老仆曰:“隔壁是武功曹家,唱歌的是他的二房太太,名唤飞烟。听说人长得很漂亮,可我从未见过。”歌声,瓯乐本来就已经打动了赵象,老仆又夸弹唱之人为绝色美人,岂不更撩起这位风流才子的好奇心?赵象急令王丙搬来一把长梯,将梯子搭在花墙上,一溜烟似的爬了上去。

武家墙高,梯子爬到头,墙上也只够露个人脸儿。

这一看,坏了!公子赵象双眸发直,直怀疑自己误入了瑶池仙境。

绿柳丛中,红桃花前,一位天仙般的女子正在击瓯轻歌……歌美人更美,“非瑶池仙境,何来如此仙乐、如此天仙?”赵象心中喃喃自语。

蓦然,他看见那美人朝他瞥了一眼,那目光虽只一闪,却迸射出楚楚动人的春情……但是,这美好的情境竟被一声尖利而粗俗的呵斥声完全破坏了。

神志沉迷的赵象被呵斥声惊醒,腿一抖,身子便从空中直落下来,“啊……”赵象发出惊呼。

老仆王丙慌忙伸开双臂……向下坠的力量太大,主仆二人同时摔倒在地。

……因为地面是松软的草坪,赵公子摔得不重。

但赵公子却赖在床上不起。

他害了相思病,而且“病”得很重。

隔墙有佳人,这佳人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情人么?

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那位美人的匆匆一瞥的确是向他眉目传情呢!

他要见到这位佳人,而且……他把心事说给老仆王丙,让王丙帮他想想办法,搭个“鹊桥”。

王丙难为地说:“武家整日大门上锁,不与外人接触,这事可不好办啊?”赵公子说:“我就不信,难道他家就不食人间烟火?”一句话提醒了王丙。

“有了,公子。他家看门的家人叫李丁,每天都由他出来采买。明日我将他诳来,公子可给他些散碎银子,让他帮你传个信什么的,或许有门儿。”公子大喜,说道:“他若能助我,重金又若何?”第二天,王丙果然将李丁引入府来。

公子赵象早已想好了,这种事虽不大光彩,但对充当牵线搭桥之人也不能遮遮掩掩,只能直说。君子喻与义,小人喻于利。像李丁这等家奴院公,只要施以重赏,没有不肯卖命的。

然而,面对着白花花的五十两银子,李丁却嗫嗫嚅嚅,硬是不敢应承。

“公子,不是小的不给面子,实是因为我家主人家法森严又性情暴烈怪僻。此事一旦败露,小的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啊!”赵象的希望破灭了。

别急,常言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丁不帮忙,有人却敢于挺身而出。

她就是厨娘赵氏。

这赵氏原本和赵象家沾点亲,算是赵大官人的远房堂妹。当初他和丈夫李丁来武家打工就是赵象的母亲推荐的。这女人不仅贪财而且胆大。当他在枕边听了李丁向她悄悄学说的赵象的心思后,立即将丈夫臭骂了一顿:“你他妈的真是个窝囊废,哪有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的!事情露了底咋的?咱有了银子还怕啥?看到风头不对就跑,躲到乡下享咱的清福去。他武功曹还能戴个绿帽子到处跑着找咱去?听着:明天你再到赵家去,让他把银子增加到百两。这事啊,包在老娘身上了!”李丁在老婆的怂恿下,第二天便来到赵府。

公子赵象哪在乎这百两银子,二人密谋成交。公子急欲让李丁捎封信给飞烟。李丁说:“不可。公子忍耐些,先让拙荆去探探我家二奶奶的口气再说。”……飞烟觉得有些奇怪:厨娘赵氏这几天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过去,她从来没有兴趣听自己击瓯,也从不跟自己扯闲话,可近日却一反常态。送过早膳后,她就坐在凉亭地扶栏上不走,笑眯眯地听自己击瓯,不懂装懂地说些子恭维话,还不时跟自己套热乎。那份虔诚、友好还真让人有些感动哩!

一天,飞烟的贴身丫鬟春月去帮另一名丫鬟秋水为武公业刷房子去了。飞烟一个人独坐花亭,却无心击瓯,望着花墙痴呆呆地想心事……自从那天在花墙上看到那位少年郎俊秀的面孔之后,飞烟连自己也解不开心中的谜团:好像有一种封闭很久的意识突然复活了,这意识灵动而鲜活,在她心中左冲右突。搅得她时而兴奋,时而沮丧;时而想笑,时而又想大哭一场……静夜时分,她问自己:我究竟要什么?寻求什么,渴望什么?

自从洞房花烛夜,她被新郎的那副凶神恶煞似的尊容吓昏,又经一夜狂暴的蹂躏之后,她的灵魂,她的激情,她对美好爱情的希冀几乎是彻底破灭了。什么郎才女貌,什么花好月圆,什么鸾凤谐瑟……这一切全都不属于我步飞烟……我只是那个粗俗不堪的男人的玩物……时耶?命也?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定了的啊!

然而,自己那颗冰冻了的心,近日为何又躁动不安起来了呢?

谁之过?

这深深庭院,这森森高墙,又有什么人能让我的春心复活呢?

哦,是那个趴在墙头上的少年?是那个可人的小白脸?是他!就是他!

恍然大悟之后,她的心跳加剧,顿觉脸上火烧火燎的……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颊……但是,心是捂不住的,一种不可言状和冲动在她心头翻江倒海。

此刻,当她独坐花亭时,一双秀目不由自主的投向花墙。

她多么希望花墙上再次出现那副小白脸啊!

如果真有奇迹再现,她会朝他一笑,挥挥手,问他:“小哥哥,为何不敢逾墙而过?”哟,羞死人了!那话我是不敢说的。

正当飞烟心动神摇之际,厨娘赵氏来了。

“二奶奶好清闲!”胖厨娘满脸堆笑地打诨。

飞烟急忙把目光从花墙收回,转身面对厨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这一个瞬间的动作,却被深谙风月的厨娘尽收眼底。而这对她完成她的使命,正是一个绝好的切入口。天赐良机,花园里没有第三个人。

“二奶奶,花墙之上可有什么好风景么?”赵氏狡黠的目光闪动着,语言中充满轻浮地撩逗。

飞烟强作镇定,敷衍道:“青砖蓝瓦,哪有什么风景可看,不过是无聊而已!”说着,自己却觉得脸上又是一阵燥热。

善于观颜察色的赵氏见状心中窃喜。嗯,开局不错!不可坐失良机!马上开门见山。

“二奶奶,休要瞒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飞烟一惊:“噢……”但是,聪明的厨娘却没有从正面进攻,而是迂回着从背后插了一刀。

“二奶奶呀,昨天我上街买菜,碰上了隔壁的管家王丙到街上抓药。我问他:你家有谁病了?那老头说:我家公子赵象病倒多日了。我又问:公子年轻轻的,能害什么病啊!你猜那老头咋说?”飞烟凝目倾听,并不回答胖厨娘的问话。

胖厨娘身子向前凑了凑,嘻嘻一笑,说道:“那老头说:公子害的是相思病,嘿……嘿……”“相思病……”飞烟的心又一次猛跳了一下。但她意识到不能在这个多事的厨娘面前失态,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少年公子,害相思也是不奇怪的。你何必嘲笑人家呢?”胖厨娘却冷不丁地反问一句:“二奶奶足不出户,你怎么知道那公子是位少年郎呢?”“我……”飞烟一下子被问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脸色更红了。

赵氏用眼光在园内巡睃了一遍,然后把身子又向前凑了凑,几乎是跟飞烟咬耳根了。

“二奶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女子。话,我就直说了吧。”飞烟嘴上不说,心里盼得也是让赵氏把话说明。那次公子坠墙,她心里好生惦念呢。

胖厨娘压低嗓音,快速地翻动起唇舌:“二奶奶,你以为赵公子害谁的相思啊?人家想你哩!别急,让我说完。赵公子自小跟他爹在甘肃长大,上月因为母守丧居而在此。那公子小模样好看死了,又是满腹文章。可惜心高命薄,找不到一位与他匹配的女子。那天,公子听到你在这边击瓯唱秦声,为你的歌声所迷,爬上花墙听歌,谁知一看到你的俏模样就狂了,麻了,醉了!一脚踏空,便从墙上栽下去了。”一番话说得飞烟胸口卟卟乱跳,粉面一阵红一阵白,她小声问赵氏:“公子可曾摔坏么?”“摔倒没摔坏,只是从此害上了相思病。父亲走了,娘死了,相思的人儿又见不上,公子也实在可怜哟。”飞烟有些心酸,低着头问厨娘:“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公子亲口对我讲的呗。我去看过公子了。公子让我给你捎话:说他此生不能与你相好,来世一定要与你共结百年!唉,好个痴情公子!人都病成了那个样儿,还在想你呢?”飞烟低头沉思。

飞烟何尝不在思念那位邂逅相遇的公子呢?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啊!虽然风摧雨折,毕竟花季未过。一遇春风撩拨,怎能不春心摇弋呢?

她想对厨娘说:请捎话给赵公子,我心如他。只是妾乃残花败柳,不堪与公子相交,请公子多多珍重自己。

可转念一想:“不可如此轻浪!厨娘多嘴快舌,一旦传出去,那凶神知道了,如何了得!”飞烟终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她懒懒地站起来,说声:“回去吧,我有些饿了……”这强作的镇静与冷漠岂能瞒过老于风情世故的胖厨娘?

胖厨娘确信:她的这个投石问路的活干得相当漂亮!

“二奶奶,别跟我玩花子了。有我穿针引线,不怕鱼儿不咬钩。”胖厨娘心里说。

传书何须借鸿雁武府门禁森严,但百密必有一疏。武府大门的钥匙掌握在李丁手里,李丁夫妇可以随意出入。李丁夫妇既已被赵公子收买,武功曹的防线就被扯开了个大豁口。

胖厨娘当晚便一五一十地向赵公子汇报了她对飞烟“火力侦察”的结果。

公子疑虑地说:“那娘子最后并没有给你说什么呀?”赵氏说:“傻了不是?人家一个女子,根本就没有见到你的片纸只言,仅听我一面之词,能随便表态么?你找的是良家女子,不是婊子!”赵象大悟:“噢噢……如果一口应承和我幽会,那倒真是不可爱了。赵妈妈请稍等。”这时的赵象心荡神狂,不可自持。取过一页薛涛笺,灵思泉涌,写下一首绝句来:“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写完,将信密封好交给赵氏。自然,赵氏又得了些散碎银子。

次日,赵氏便将这密信交给了飞烟。

飞烟读过赵公子的诗后,不禁从心底吐出悠悠的叹息。

唉,公子啊公子,你见了我一面就动了尘俗之心,我也是尘俗女子,又怎会不动心呢?我也想和你一聚。即使不成夫妻,在一块谈诗论艺也是很快意的事啊。可我们能做到么?你说,你不愿我如弄玉一样随萧史仙去,可我早已是他人之妾了呀!你让学杜阿兰从天上谪到人间,可杜阿兰不过是人们的杜撰,期望天仙降世,永远是虚幻的梦啊!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我嫁给了一个粗鄙凶悍却自以为疼爱我的丈夫,我是他的玩物,莫说上天入地,连这个小院我也难得出去,奈何?

赵氏既然持赵公子的密信来,飞烟觉得也没必要再在她面前掩饰什么了。她也写了一首诗,封好,把胖厨娘找来,切切地说:“我也曾在花墙上窥见过公子,果是相貌不俗,今读诗笺,又知其才华过人。但我福薄命苦,实在是不值得公子恋念。请将我意转告公子,并请将此书面呈赵公子。”

飞烟的酬诗如下:绿惨双娥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不知读者诸君有没有这样的体会:世间的男人和女人在表达感情时,所表现的形式是不同的;男人喜欢直来直去。喊一声:“我爱你”,两条胳膊便乍了起来。而女人则委婉含蓄,对她心中所爱的人往往喜欢说“不!”。这时,男人如果信以为真,拂袖而去,她又会在你身后娇妮地说一声:“不……”请注意,这后一个“不”和前一个“不”是两层意思。前一个“不”是“我不愿意”含有很大的虚伪矫饰;后一个:“不”是说:“我不让你走!”到这个分上,你乍起的双臂尽管伸出去并且迅速“铁壁合围”好了。她没跑儿!不信你看这飞烟,一方面她让赵氏给公子口头传话:我配不上你,别等我,另一方面又在诗中表达了她对公子的眷恋之情。不信,我把这诗用现代语言翻译出来,看她说些什么,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我乌黑的双眉整日紧锁啊不能自抑,只因为你捎来的诗句撩起我一缕幽幽的怨恨你的心思可以像琴那样弹奏出来,可我呢?我的满腹思恋之情又该向谁倾诉呢?

这是绝交书还是陈情表?

那公子赵象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他反复玩味了飞烟的诗句后,竟当着赵氏和王丙的面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啊,我成功了!”赵氏困惑地问:“成功了?她不是说……”赵象说:“你看不懂诗,难道还不懂女人的心么?”赵氏似懂非懂地频频点头,她当然希望公子成功。既有热闹好看,又可多得些赏银嘛。

赵象又写了一首诗,让赵氏捎给飞烟。这回他用的纸是浙江剡溪出的玉叶纸,这种纸薄如蝉翼,是当时很有名的好纸。为何要用这种纸?因为他看到飞烟用的纸是金凤纸,很薄。他便选了种更薄的纸来写。

那诗更是情深意长: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来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今天的读者读古人的小说,有一点会觉得很不理解:书中的痴男怨女们总是以诗来词去的传递自己的感情,好像谈恋爱就是赴科场,双方都在考察对方的才华,麻烦不麻烦啊!古人谈恋爱都是这个德性么?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我们读的是小说,小说的最大特点是虚构;小说都是文人们写的,文人们都喜欢卖弄自己的才华,既然小说允许虚构,写小说文人们便恣意地借书中人物之口,淋漓尽致的展示自己的才华。这种风格以唐宋传奇小说为最。与其说是小说中的人物以诗传情,莫如说是作小说的人以书“亮才”。

这也给我们这些对古代小说进行改编的人出了道难题:不引用这些诗词吧,有损原作的风格,也会使我们的那些老老前辈们寒心。我殚思竭虑作出如此美妙的诗篇,你为何弃如履?用上这些诗吧,又给今天的读者造成阅读上的麻烦。读小说是一种消遣,你引用那么多隐经藏典的古诗,难道还要我们一边看小说一边翻辞海么?

不得已,改编者只得又要引上原诗,又要变着法儿让今天的读者搞清诗的意思。这比我们自己写小说麻烦得多。唉!

胖厨娘将赵公子的诗信再次捎回,亲手交给飞烟。飞烟急于想知道封中的内容,偏偏那丫鬟春月贴身跟随,寸步不离,真急人。

“春月,你去帮秋水干活去吧。”飞烟想支开丫鬟。

这丫鬟与主人年龄相仿,相处久了,也就淡化了主仆观念。春月一撇小嘴说:“我才不去呢!老爷说过,我的差事就是侍候好二奶奶。秋水那货翻嘴搅舌编瞎话的,跟她在一块没好处。”飞烟无奈。又一想:这丫头跟我情同姐妹,这事也瞒不过她;她知道了也不会坏事。于是便当着春月的面拆开了“情书”,并且轻声地读了起来。

其实,春月早已窥透了二奶奶的心思,只是主人不说,当丫鬟的不敢挑明罢了。如今,二奶奶当着她的面拆信读诗,知道主人没把她当外人。小姑娘的好奇心便按捺不住了。

“二奶奶,你读的那是些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被赵公子的诗深深打动了芳心的飞烟,此刻已完全失去了女主人的矜持,她想把幸福激动的心情向人倾诉。而眼前这个贴身又贴心并且不谙风情的傻丫头不就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么。

飞烟沉吟了一下,借此稳一稳情绪,然后喜形于色地对小丫鬟讲道:“这诗的意思是:我很珍重你给我的书信……”“哎,停一下,二奶奶,谁给谁的信啊?”春月顽皮地歪着头,装着傻乎乎的样子给主人出难题。

飞烟脸红了,用纤指狠狠地点了一下春月的额头:“坏丫头,明知故问!”春月掩口“吃吃”地笑了。“二奶奶,你讲,我不捣乱了。”“讲到哪了?噢,我很珍重你给我的书信,两封信两首诗都满含深情,比蝉翼还薄的纸写不尽你的深情;比蝇头还小的密密麻麻的字也没有完全表达出你的心思。读这诗时,我好像觉得我走进了幽深而神奇的山洞,里面缀满五色的花儿,又好像是有一阵阵如烟如雾的细雨洒进我思念的心中。我要千回百回的听到你的消息,你的声音。每一种声音和消息都会使我情牵梦绕。我要把这些写成长长的曲儿,用琴弹出来,表达我对你的思恋之情……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春月痴呆呆地望着脸色绯红的主人,喃喃答道。这小姑娘显然被诗中的热情打动了。春月小飞烟一岁,十七岁的姑娘对爱情也有过朦胧的梦哟。

春月悄声问主人:“二奶奶,你们这样书来信往,尽说些思啊想啊的空话,却不能见面,急人不急人啊?”二奶奶轻轻地“嘘”了一声,眼眶中便有泪珠儿悄然溢出。“高墙深院,我乃笼中之鸟,有什么办法!”小丫鬟春月说:“二奶奶,有用着我出力的地方,你尽管说。玩命的事我都敢!”飞烟抱住春月的肩膀,说声:“好妹妹……”热泪便汹汹而下……一连十天。公子赵象没有见到他的信使赵厨娘。

赵公子心情烦闷,如坐针毡。是飞烟变心了,不理我了?不可能,飞烟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薄情女子。是武功曹发现了妻子的私情?有可能,不然,怎么连厨娘也不见踪影了呢?不,不可能。据说那武功曹性情暴戾,如果真是知道了飞烟的私情,岂不闹得天翻地覆?这几天,我曾看见他出门,脸上没有什么异常,仍是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儿嘛?可是,为什么没有飞烟的消息呢?

时令已近暮春,庭院中的花木皆有些倦怠之色了。心情郁闷的赵公子独坐庭前思前想后、焦虑不安。月色朦胧,晚风凄清,思恋的人儿音讯杳然。唉,人生之苦莫过于寂寞长夜,佳人无期!赵公子轻叹一声,口中吟出一首诗来:“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谁与共,是隔银河月半天。”这个故事发生的二百多年后,宋代女诗人李清照曾写过一首《如梦令》的词。词中在描述暮春景色时曾用了“绿肥红瘦”这个字眼,形象贴切而生动,被后人传为绝唱。而本篇小说男主人公赵公子形容小庭暮春景色的“绿暗红藏”一词,好像也不比李清照的那个“绿肥红瘦”逊色多少;是不?这是闲笔。

正当赵象寝食不安的时候,胖厨娘扭着丰乳肥臀走进赵家。

赵公子像在暗夜迷途忽然见到星光一般兴奋,慌忙起身迎接赵氏。

赵氏却绷着脸,冷冷地问:“想知道二奶奶的消息么?”公子忙答:“想。当然想。这几天都急死我了!”胖厨娘伸出一只手来。

“噢……”赵公子急忙掏了一块银子,递到胖厨娘手里。

胖厨娘笑得满脸菊花瓣。

“公子啊,不是我家二奶奶失信,实在是因为她最近病了,在床上躺了几天。我得服侍她,也走不开。”此话半真半假。

飞烟偶染风寒,病卧床头是真;而胖厨娘走不开是假,有丫鬟在,用得着你侍候么。胖厨娘是有意识急急赵公子,到时好敲诈他一下。

赵象听说心上的人儿因病而未能复信,久悬之心方才落地。但又操心飞烟的身体,便问赵氏:“夫人可痊愈否?”赵氏说:“没事了,今早已经下床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绣工精美的连蝉锦香囊。

信是在碧台笺(用水苔制成的薄纸)上写的诗:“无力严妆倚绣拢,暗题蝉香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病恹恹的样儿跃然纸上!

这连蝉锦香囊分明是飞烟所赠的定情物,欣喜若狂的风流公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掖进怀中,让那馨香溢满胸怀。

情到这种分上,赵公子觉得那飞烟已经是自己真正的情人了。仅用诗是很难表白自己对情人真切的惦念的。于是公子便写了封信,极尽缱绻之意。

“我思念的人啊,你看这春天过得多么漫长,我的心又是多么寂寞!自从在墙上偷偷看了你一眼,梦中就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的芳容。今天,如青鸟般的信使捎来你的问候和你所赠的香囊,让我好生感动啊!我将香囊紧贴于怀,那沁人的芳香使我心醉,对你的爱恋更加狂热,期盼与你相会的心更加强烈。我可以对天盟誓,此生无论是天上人间,我将永远与你相伴,永远追寻你的足迹!……但是,当我听说你玉体不适时,我的心真是忧虑之极!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你的身边,守在你的榻前。可是,咫尺天涯,我不能如愿啊!希望你好生将息调养,为了我们的天长地久,你千万不要憔悴了自己,不要忘了我在短诗中对你的殷殷期望。不然,我们就会失去即将到来的幸福啊!我对你的无限思念,这短短的信是写不尽的。先写到这里吧!信写得不好,言不及义,请耐心一读,并恳切盼望得到你的回信……”信写了三页,公子似觉不尽兴,又题一诗于信尾:“见说伤情为九春,想封蝉锦绿娥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人生第一风流就是男女之苦恋。现代民歌唱道:“最难熬的是人想人!”赵公子说:“第一风流最损人!”我想,古今中外,凡七情六欲健全者,都难逃此劫当然,不全是为与别人的老婆偷情。

胖厨娘怀揣赵公子的书信,一溜小跑地回到武府。

赵氏的丈夫李丁天性怯弱,他看到自己的老婆屁颠屁颠地在两家窜来窜去,为两个情人传书捎信,心里总是忐忑不安。他对老婆说:“我看你呀,还是见好就收吧。再下去就不可收拾了!”大把大把捞到银子的胖厨娘骂道:“滚一边去!这世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像你这号货,迟早是拉棍要饭的花子!”古代传说中把王母娘娘的信使称为“青鸟”;现代人把信使称为“鸿雁”,我们实在不知该把这位为两院情人传书捎信的胖女人怎么称呼。但她当确是此书的一个重要角色。没有她,这故事也就没法铺陈了;而有了她的忙活,步飞烟的悲剧很快就进入了高潮。

功也?过也?胖厨娘顾不上想。她想的是银子,看的是热闹。

女人比男人胆大,信不?

不信?那就请往下看。

销魂最是偷情时前面已经说过:很难用现在的标准来推断武功曹的职位与权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主宰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是受别人制约的属官佐吏;他的职务范围内的事又多又杂,所以他就很忙,除了正常上班以外,还要经常到官衙去值班。有时竟连续数日回不了家。当然,这其中免不了有些时间是用在了同僚之间的应酬,花街柳巷之中的放荡。

正因为如此,武功曹才高筑墙、深闭户,将自己宠爱的小妾软禁起来。

中国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男人可以拥有三妻四妾,甚至更多。皇帝有多少老婆谁能说清;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店家当娘子,嫁给杀猪的翻肠子;嫁给官家当命妇,嫁给死人当寡妇,一辈子也不许越雷池半步。男人寻花问柳是风流倜傥,女人与人相好便是淫娃荡妇……然而,女人要反抗,用自己的青春与生命向这种不平等的观念与制度挑战!尽管强权如山,尽管舆论如剑,尽管男人凶悍如虎,尽管女人娇弱如柳,……五千年女人的血泪流成河,但女人为争取自由与平等所进行的抗争却从未停息过!

现在,当我们的女主人公步飞烟接到公子赵象情意缠绵的情书时,她的丈夫武功曹又是几夜不归了。是真的到衙门值更去了?还是到青楼嫖娼去了,飞烟根本不去想。从进入武家的第一天,她就没把心系在丈夫身上。功曹虽然年过半百,但体如屠户,欲火旺盛,凡在家过夜,必彻夜“兴兵”……飞烟既不反抗,也不虚与委蛇,双目紧闭,如僵尸般任其摆弄……功曹纵欲后,鼾声如雷;飞烟却无声饮泣,泪湿绣枕……独守空房的飞烟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公子的情书,字字句句叩击着她充满苦涩又充满渴望与憧憬的心。

飞烟一声幽叹,热泪潸然而下。

虽说一墙隔断星河,但两个人已经由无言的对视发展到了心契魂交,两颗心已经如两条山溪汇入爱之河了。

不能再让多情的公子苦苦等待了。

不能再为那蠢猪一般的丈夫苦守贞操了。

飞烟准备迈出她人生生死攸关的一步。

她知道,这也许是飞蛾扑火,但她不怕,她觉得她现在的日子就跟死人一样。纵然扑一次火,也能让生命在烈焰中燃烧一次,让感情在燃烧中得到轰轰烈烈的释放,一死何妨……飞烟放下罗帐,取彩笺置于膝,笔走龙蛇,向公子倾吐自己的情与怨“公子啊,我这一生是很不幸的。童年时代,父亲便遭奸人所害,死于黑暗的牢房。为避难,我随老娘漂泊异乡,衣食无着。为生活所困的母亲,轻信了媒婆的花言巧语,将我嫁给了武公业为妾。公业名为功曹,实则是胸无点墨的粗俗之辈,猥琐卑劣之小人!貌似凶屠,性如恶兽。我的日子苦不堪言,可高墙深院,寂寞无助,我又能怎样呢?只有秋日独守帷帐,冬日面对孤灯,每日以弹琴击瓯排遣我内心的苦闷,打发我度日如年的时光……正当我万念俱灰之际,天降福音,花墙之上,得仰公子风采。不久,又读到公子给我的华美的诗章,不仅使我耳目一新,而且让我浮想联翩,萌动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心愿。所恨的是我是一只被人囚锁于笼中的小鸟,没有飞翔的自由!我很想像洛妃一样去赴曹子建的约会,可惜无法越过波高浪急的洛水;我很想如晋代的女子贾午一样,把我的爱交给所爱的人,但我不是韩寿,无力逾越贾府的高墙。既不能如凤台的弄玉,能与她的爱人萧史天天在秦台欢聚,也不能与楚襄王一样,与巫山神女在梦中相约……无奈,我只有虔诚的祈祷上苍:看在我平日对他的一片诚心,能赐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春宵一刻,让我同公子再见上一面,即使让我死上千回百次,我也无怨无悔啊!可是,上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我说不清。最后,我还想再写一首诗给你,借以再次表述我的情怀,并希望能得到你的酬合之作,你的诗每次都让我深受感动啊!”飞烟信后附诗曰:“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将赵象的诗与飞烟的诗作一个比较,我们不难看出:赵的诗多了些矫饰造作,而烟诗则充满炽热的渴求。所以说,在爱情上女人比男人胆大。尽管动作起来,女人常常有些忸怩,但内心的情感一旦爆发,那可远比男人浓烈的多!

你听她说什么:既是一对春燕,栖身画檐之下就应同宿;谁见过水中成双的鸳鸯会离开伴侣独自飞去?我就常常恨桃源的那些女人们,既有情人来会,怎么会随随便便地送他们走呢?这不是轻率地抛落自己的幸福么?

与其说这是飞烟送给情人的一首情诗,莫如说这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向封建的礼教、向夫权主义的世俗观念发出的战书!

公子赵象,接到由厨娘赵氏传来的这封信后,激动得如醉如狂。思恋已久的佳人如此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她渴望与自己幽会的心情,还要什么呢?剩下的就是机会了。俗话说,情人幽会须要三个条件:贼心、贼胆、贼窝。现在前两个条件已经无须再劳神了,可这“贼窝”却是个难题。赵家虽宽敞,亦无人干扰,但武府门禁森严,飞烟无法自由出入;唯一的选择就是武家了。但武家耳目众多,武生凶悍暴戾,我敢去么?

一想到与情人幽会有望,赵象就心摇神荡;可一想到武功曹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赵象就又像霜打的秧儿蔫了、凉了、软了……赵象只好在静室里点起香火,跪拜于神案前,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神灵:苍天保佑,神灵显灵,赐给小子一个机会吧?

苍天无言,神灵无语。

眼看这熟透了的鲜果却吃不到嘴里,那滋味比等待果熟更难受。

书生,往往是天生的情种却偏偏有着天生的怯弱。整日望着桃园而垂涎三尺,却没有翻过围墙摘桃子的勇气,一怕主人二怕看园子的狗。

所以,情场上受过伤的痴情女子们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是男人,这话听了刺心,但又不能说人家骂得不对。

这是闲话。因为后面的情节太紧张,扯几句闲谈,让诸位先放松一下。

三天以后。胖厨娘再次扭着大屁股来到赵家。

这回,她要摆一摆谱儿。

“公子,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妈才对,是不?”赵象知道,这女人必是带来了“有价值”的信息,所以才先“笨狗扎个狼狗势”。

公子笑嘻嘻地说:“当然。姑妈在上,请受小侄一拜。”撩袍就要行礼。

“礼就免了吧。”胖厨娘扶起赵象,“不过,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这个跑腿的老妈子啊!”赵象胸口猛地跳了一下:果真有好消息!

胖厨娘问:“公子,可想与神仙相会么?”“想……想……想……”赵象激动得连个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头点得如鸡叼米似的。

胖厨娘环顾左右。

老仆王丙慌忙退出。

胖厨娘对公子耳语道:“我家二奶奶让告诉你,今晚武功曹到衙门值班,请你莫失良机。可从后院花墙翻入。二奶奶将在墙边恭候你的大驾光临。她说,她有很多心里话要当面对你说哩!你这不是到瑶台去与神仙相会么。”这回,公子真的是跪下了:“姑妈,太谢谢您了。”“姑妈要的不是这个。”赵氏嘻嘻地说。

赵象当然知道这丰乳肥臀的女人要什么。

……当晚,初更刚过,赵象便让老仆王丙在后花园的花墙上架起了梯子。王丙在下面扶着,公子顺梯向上爬。心口儿打鼓似的跳动着。爬到半截,赵象忽然想到:这墙是武功曹特意加高的,上到墙头又该如何下去呢?

但是,上到墙头后,这疑云顿时散去。

武家的墙根摆着一个木床,床上又竖一架竹梯。扶梯的是丫鬟春月。大概是怕公子不慎摔落,床上还叠着一层厚厚的棉被。

月光如银,月光下伫立着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只见她身着盛装,轻扫蛾眉,全然是精心装扮了的。月光下更添了无限的娇柔妩媚……公子神昏意迷,差点没从竹梯上跌下来。

飞烟伸手扶住了公子。

公子伸臂搂住了飞烟。

月光下,相顾无言。但赵象看到,飞烟的双眸中含着晶莹的泪……两人偎依着走进了飞烟的卧室。

双方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此刻,语言仿佛怕误了春宵,打扰了主人的好事,竟各自深藏于主人心中不肯出来。

飞烟羞羞答答地解开了红衫,抖落了罗裙……公子呼吸急促,身如筛糠,半晌竟褪不下身上的长衫。……飞烟裸着身,红着脸帮公子宽衣,娇羞地耳语道:“公子不必慌恐,那屠夫是不会回来的。”公子这才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飞烟那如玉如雪如柳如花的胴体……一轮圆月悄然地躲进云层。

春潮汹涌,惊涛裂岸,……世间万物在两个人的心中已经消失了,毁灭了,剩下的只有疯狂的爱,爱的疯狂……但是,远处传来了长嘶长啸的鸡鸣。

哦,这世间原不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啊!

薄雾冥冥中,飞烟送情郎至花墙旁。

公子正欲踏床登梯,飞烟伸出纤手将情郎的手紧紧握住,情意切切地说:“今日能与郎一夜厮守,是我们前世的姻缘。妹对郎的才貌,心仰已久,对今日的相会也渴望已久。良宵千金,妹实在是不可自持。曲意承欢,以至于显得如此放荡。赵郎啊,你可千万不要说我无玉洁松贞之志,一夜风流之后便弃我而去,辜负了小妹的一片痴情啊!”多情的公子又一次将娇美的情人搂在怀里悄声言道:“妹妹哪里话来。你把你世间少有的美丽之躯,超凡脱俗之心全都给了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已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与你共享欢乐!”说完,在飞烟的香腮上留下一个长长的吻,便爬上竹梯,翻墙而过。

可怜那位老仆王丙,倚在长梯前不敢离开。主人一夜偎香搂玉,奴才一宿风餐露宿。

赵象守丧闲居期间,为给公子解闷儿,王丙常给公子讲一些流传于乡野,并且带点“准黄色”的乡野趣事。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乡里有个男人,与村中一有夫之妇勾搭成奸。常常从人家的窗户上跳入与女人幽会偷情。他老婆劝止不住。一天晚上,他从情妇家半夜归家,老婆将房门紧闭。他只好从窗上跳入。老婆说:“咱家也有窗子,随你怎么跳,为什么偏要去翻人家的窗子?”那人答道:“这你就不懂了,跳自家的窗子心静如水,跳人家的窗子心里蛮‘突突’,要的就是那个‘突突’味嘛!”施耐庵在他的《水浒传》中有诗云:“皆言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不知老先生此诗是来自体验还是出自揣度。

人性皆如此,非作者宣淫,也无须为贤者讳。

用现代人的语言来说就叫:要的就是刺激,玩的就是心跳!

逾墙而归的公子赵象,回到自己的家中依然心跳不止。

赵公子虽属风流之辈,但心高气盛,视民间女子如草芥,因而从未染指风月。这次是初涉爱河,得到的却是一位让人一见倾心的绝色美人,偏那美人又是善解人意,谙熟风情之人,一夜曲意逢迎,怎能不使这初尝禁果的少年男子神魂颠倒。

公子独坐书房,仔细回忆着昨夜的每一个细节,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迷漓,如梦如幻的缥缈,他问自己,“那是我吗?我怎会有如此艳福?”飞烟呢?

送走情郎,飞烟返回自己卧室。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理自己散乱的秀发。

她蓦然发现,自己的脸色不仅更加娇艳,而且平添了几分光彩。如春雨初濡的桃花……飞烟甜甜的笑了。

那公子果然是位处子,床笫之间,显得那么幼稚笨拙,全然不知该如何动作,……而愈是如此,愈是撩人心扉,惹人爱怜啊!

至此,飞烟才觉得自己找回了一个女人的真实感觉,恢复了一个青春女子灵动的神采。

但是,一想到那个粗暴猥琐的老公,飞烟的心顿时冷了下来。

她怕,怕得浑身发抖,不是怕春情败露,她早已作好了燃烧的准备;她怕的是:今夜若那屠夫回来,自己该怎么应付他的蹂躏?以前因无外遇,心如死灰,可以闭目锁心任其所为。如今身心俱已交给情郎,岂能再容得下这个恶徒?

飞烟由喜转悲,禁不住嘤嘤而泣……

第二天,胖厨娘又捎来赵公子的一首情诗:“十洞三宫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深思夜,知是蕊宫仙驭来。”飞烟展读后不禁暗自笑出声来。

飞烟不便将诗中的意思与人明说,但我们却可以说:姓赵的这小子是尝到偷吃禁果的甜头了,希望飞烟能再给他制造个机会,让他再上瑶台与神女相会,不然,他会睡不好觉的!

飞烟酬诗一首,让情郎宽心。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下鹤,一双飞去入行云。”你想得是再找个机会幽会?我比你想得更多更浪漫。既已以身许你,我就准备着有一天能和你结伴外逃,像一对仙鹤一样在天上自由地飞翔呢!

你看,还是女人比男人浪漫!

飞烟将诗封好,交给赵氏时,半是耍笑半是真地说:“告诉公子,亏得我还粗通诗书文墨,不然,公子作这么高深华美的诗章还真难为我呢!”公子闻言,连称惭愧,“论才学,我实不如娘子也!”从此,每当功曹值班,胖厨娘就暗传消息,赵公子便翻墙与情人幽会,平均十天就有一次机会。赵公子床笫之术也渐进佳境。有时,二人也于后院花亭之上吟风弄月,极尽风流情致。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有一年光景。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这是真理。

冲冠一怒为红颜大事情往往坏在小事情上。因为小事情容易被人疏忽。

飞烟一时失态,给了丫鬟秋水一鞭子。按说,主子打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微不足道。没想到飞烟却由此招来天大的祸事。

秋水比春月早进武府,原来在武府是很得宠的家奴。不料,春月来后,二奶奶却让春月作自己的贴身丫头,打发秋水去干粗活杂活。秋水由此对春月和二奶奶皆有了怨恨。

这天,春月传二奶奶话,让秋水去将花园里的凉亭刷洗一遍。

秋水说:“那花亭是你与二奶奶享用的地方,为什么让我去洗?”春月不愿与其争辩,便说:“那好,你不洗我洗。”事情本该过去了,不料,那心存怨恨的秋水却在春月转身的瞬间,飘来一句凉话:“我嫌那地方脏……”这句话正好撞进迎面而来的二奶奶耳朵里。

飞烟是何等精明之人!她一下就明白秋水所说的“脏”是指什么:她与公子常在那里幽会啊。

飞烟怒火中烧,她认为这丫头是在侮辱自己,亵渎她与公子的爱情。

门侧正好有武公业挂在墙上的一条鞭子。

飞烟伸手扯下鞭子,顺势给了秋水一下,厉声呵斥道:“哪里有你耍嘴的地方……”唉,再精明的人都有犯浑的时候。试想,秋水既有恶言溢出,必是对飞烟的私情有异议和不满。这时,飞烟如以好言哄骗,再施以小恩小惠,岂不烟消雾散天下太平么?可飞烟对自己与赵公子的爱情看得太重,容不得别人任何嘲讽。于是便作出了这不明智的举动。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秋水走后,春月对主人说:“二奶奶,小心她告你的阴状。这女子心歹着呢。”余怒未息的二奶奶说:“随她告去!我不怕。”主人说不怕,奴才却害怕。一旦二奶奶私情败露,我这个贴身丫头能逃脱干系?

春月悄悄地去找秋水,好言劝她:“好妹妹,不要与二奶奶计较,二奶奶平日对我们是不错的……”秋水强忍泪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当奴才的,怎敢与主人计较。春月姐,放心吧,我没事的。”后一句话其实是暗含杀机:我当然是没事,可你们却有事。哼,走着瞧吧,你打我一鞭子,我会让你挨一百鞭子!

次日清晨,飞烟一起床便带着春月到后花园去了。武功曹仍然鼾声如雷。

负责打扫庭堂的秋水故意打碎了一面镜子,武功曹被惊醒了。

秋水慌忙双膝跪倒,战战兢兢地说:“奴才该死。”武功曹见只是打破了一面镜子,不足为怪,说声:“起来吧。”便下床去洗脸了。

但是,丫鬟秋水却长跪不起。

武功曹觉得这丫鬟的举动有些怪异,便问:“奴才,你可有什么事求我?”秋水期期艾艾地说:“奴才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求老爷平日多回来些,多陪陪二奶奶。”这就怪了,老爷我陪不陪夫人,关你扫地丫鬟的屁事!武功曹想发火,将这个不知自己为老几的丫鬟臭骂一顿。转念一想,不对,秋水好像话中有话……武公业表面看来是个粗俗之辈,但久居官场,观言察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秋水,你给我站起来。老爷我平日待你不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秋水站起来,神色紧张地走到门口,朝着后花园方向瞥了一眼,转过身来对老爷说道:“有些话奴才不敢说啊。”秋水这些古怪的动作,使武公业更加惊疑。他蓦然想到:这肯定与爱妾飞烟有关。自从将这个风流坯子娶进门,武公业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女人不守妇道,怕的就是一不小心让这个贱妾给自己弄顶绿帽子戴……功曹参军武公业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拎小鸡似的将丫鬟秋水拎起来,小眼睛闪着寒光,厉声喝道:“说!不说老子宰了你!”秋水一脸哭相,心里却在发笑。好,要的就是你上火……“老爷,我说,我说……二奶奶她……”啊,果然是关于飞烟的事,“说,二奶奶怎么啦?是不是给我在家偷情养汉?”秋水嗫嚅道:“那要老爷你自己看呢,常言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秋水是个奴才,哪敢过问主人的事啊。”话到此处,武功曹全明白了。自己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好你个贱人,老子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武功曹一时怒火中烧,他将秋水甩到地上,拎过一条鞭子便要向外冲。

秋水踉跄爬起,双臂死死抱住老爷的腿,苦苦哀求:“老爷,千万不可!你不曾拿到凭证,二奶奶若死不认账,奴才的小命就完了!老爷,老爷!”功曹想,也是。我没抓到凭证,那贱人若不承认又该如何收场?

功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思谋着对策……“好吧,你且出去,不要露出任何声色。老爷自有办法。若你的话属实,老爷我处置了那个贱人便将你收房。”小丫鬟喜出望外,连忙叩头。

当天黄昏时分,武公业若无其事地对飞烟说:“今夜我还要到府衙当值。娘子,又要你独守空帷了。”飞烟巴不得这个屠户死在官衙呢!

“老爷是官身不由己,妾身早已习惯了。”武功曹走了。

飞烟急步来到花亭。

花亭上飘出一曲《高山流水》的琴声。

飞烟与赵公子幽会了一年时间,起初每次都是由胖厨娘传达消息,后来觉得这样太麻烦,便约定了以琴声呼唤赵象的办法。公子旦闻“高山流水”,便可逾墙而过。

更鼓响过,赵象果然出现在墙头上。

不过,今天恰逢飞烟身上不方便,逾墙而过的公子知道了这个情况后亦不硬求。二人相拥着坐在花亭之上,耳鬓厮磨地说着情话。

“公子,我们的这种事,迟早会败露的。我们应想个长远之策才是啊。”这种话题,他们已经议论了多少次了,却始终拿不出个好办法。依飞烟的意思,他们应当私奔,远走高飞。但赵象却对这个想法的后果疑虑重重。该飞向哪里?回到父亲那边去?父亲肯定不会收留儿子拐来的媳妇;漂泊他乡?公子乃一介书生,根本就没有谋生的本事。飞烟说过,自己可效“文君当垆”,开个小店什么的。可公子又不忍心让心爱的人抛头露面的挣钱养活自己这个大男人;到乡间去,男耕女织,过一种清淡的日子?公子自幼娇生惯养,下不了那吃苦的决心……看到心爱的情郎低头不语,飞烟叹口气,再次把这个议题放过。“那就这样吧,咱们欢悦一天算一天。我早想开了,今生能与君相知相爱,纵九死又何悔!”“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赵象用一个吻堵住了飞烟的双唇……正当一对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人极尽缱绻之时,夜色中,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武府的门外。

前面在介绍武府时,我们漏掉了一个细节。坦率地说,这是作者耍了个小聪明,有意漏掉的。

武府的大门是两扇红漆大木门,平时由院公李丁掌管着钥匙,整天都上着锁。但武府的大门右侧却另开着一扇小门,这小门是专为武功曹设计的。也只供他一个人出入,钥匙是他自己带着的。每当他到衙门值更时,自己从外面锁上门,回来时,自己开门,然后再由院公从里面上闩。

“啪”武公业从外面打开了铁锁。

他当更从来没有上半夜回来过,所以院公李丁没有在门内恭候。他自己上了门拴后便直奔后花园。他本想无声无息地溜进去,但如火如炽的情绪却使他控制不住自己走路的节奏,加之他块头大,平时走路就像打夯,如此静夜,岂能不弄出声响来。

最早听出这脚步声的是守在花园门口的丫鬟春月。她太熟悉这个脚步声了。

“哎呀,天哪!”春月心中一声惊呼,撒丫子就向花亭跑,边跑边朝飞烟摇手:“快,快让他……跑……快……”飞烟脸色倏变,一把推开偎在怀中的赵象:“公子,快上梯子!快逃!”这突兀而来的变化,惊得这位风流才子魂飞魄散,双脚发软……还是春月利索,一把拉住公子,死拽着扯他到墙边。

花园门口,闪出了一条黑熊似的身影。

那黑影一声狂呼:“奸夫你哪里逃!”三步飞奔,便到了花墙边。

公子赵象已攀到了梯子的顶部,一条腿已伸过墙去。

黑影紧追上去一跃,伸手抓住了赵象的衣角:“你给我下来吧,小子!”武功曹力大如牛,将正在骑墙的小书生拽下来应当是不成问题的。然而,正因为他力大,赵象穿得却是很单薄的绸衫,他一用力,竟将赵象的衣服扯开了,就在这一眨眼间,赵公子身子一歪,倒到了花墙那一边。留在武功曹手里的只是一片衣角。

武功曹像一头尾巴被火点着的疯牛,哇哇怒吼着奔到花亭上。

变故突发时,飞烟的确是惊恐万状。不仅仅是怕事情败露,对这一点她早有思想准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惊恐的是她心爱的情郎一旦落入“熊掌”,非被那恶人打死不可!刚才那一瞬间的搏斗,她的心直窜到喉咙眼儿上……啊,苍天保佑,公子总算挣脱魔爪,翻墙而去!这回她不再为公子是否摔伤而担心,她知道墙那边有位忠实的老仆在接应。

现在,她从容地掠了掠秀发,伫立在风中,凝目于花墙,从容地等待着“屠夫”的到来。

她清醒的知道:她等待的将是非人的折磨,甚至是死亡!

在暴戾而怪诞的丈夫面前,一切苦求,哀告,眼泪都是无用的。

她忽然想起她写给赵郎的那首情诗:“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她笑了,笑得凄然而从容。

“此生得与赵郎相交,我愿足矣!”暴怒的武功曹已经冲到她的面前。

月色迷蒙,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匹恶狼,一只吊睛白额大虫!

“贱人,刚才那个奸夫是何人?”武功曹回身手指花墙,声如狮吼。

飞烟缄口不语。

“你说不说?”又是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飞烟依然紧闭双唇。

“好……好……好……你不说,看老子不剥了你的贱皮!”说完,武公业大步流星奔到走廊上,拎着一条皮鞭走了过来。

啊,太惨了!让我们先躲开这一幕,看看花亭之外此刻正出现的镜头:镜头之一:武府。

院公李丁被后花园的怒吼声惊醒,推推身旁的胖婆娘:“快听,后园出事了!”胖婆娘一骨碌爬起,侧耳听了听:是武老爷的怒吼声……她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忙对李丁说:“快把那些银子拿出来,咱们立马逃出去,快呀,你还磨噌个啥……”厨娘与院公连夜逃出武家。

镜头之二:赵府。

惊魂未定的风流才子赵象,泪眼巴巴地望着老仆王丙:“老伯,你说……我该怎么办?”王丙年逾花甲,什么场面没见过。对今天的结果,他早已料到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奸情败露只在迟早。他曾劝过公子,见好就收,不可沉湎其间。人常说:劝赌不劝色。已经沉湎其间的公子如何听得进去。王丙道:“公子,现在只有一条路:逃!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那武功曹乃当地官员,又性情暴烈。此事无论是公了私了你都难逃一死!趁他这会还没抽出功夫来找你算账,快马一鞭,逃命去吧!”“可是,飞烟那边,却要受苦啊!”“好我的痴情公子,”王丙冷笑着说:“飞烟受苦是在劫难逃的事。你有什么办法救她吗?论打斗,咱俩人也招不住他一拳,论势力,你父亲虽然比武功曹官大,但老爷远在甘肃,鞭长莫及。你还能有什么办法?”说着,王丙扯起公子就朝外走。“别犯浑了,再迟你就逃不掉了。”马匹已经备好,主仆二人翻身上马。

马蹄踏碎一地月光……公子再回头时,武府早已望不见影子了。

镜头三:武府。

扫地丫鬟秋水趴在自己房间的后窗上,屏住呼吸,注视着后花园发生的这一幕闹剧。可以说,她这个小小的丫头正是这一幕剧的导演。她有些暗自得意。

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口跳得很急。

是为自己胸中的恶气、闷气得以发泄,还是为自己将成为未来的二奶奶?她说不清。

她此刻只觉得很痛快,很解气!她希望武老爷能将二奶奶处死,这样,自己才能顺顺当当的当上二奶奶。哼,都说飞烟貌似天仙,难道我秋水就比她差到哪去?你看她瘦的,可怜巴巴的,两个奶子像个小窝窝头似的,哪有我丰满啊!我要当上了二奶奶,老爷才不会整夜不归呢?飞烟要死。可春月不能死。我要留下她给我当贴身丫头,让她乖乖地侍候我!这个小贱骨头,就是能帮着飞烟偷汉子,神气的不得了,动不动还要在老娘面前吆五喝六的,什么东西!等你落到我手里,非让你知道马王爷究竟是几只眼不可……常言说,红颜薄命。世俗的人们在为女人的悲惨而掬几滴眼泪时,往往会认为女人的苦难完全是男人造成的。这不公平。女人之间的相互杀戮比男人更残酷!这种残酷在于:女人之间的战争往往是很隐蔽的,因猜疑、忌妒、争风吃醋而导致相互用隐秘的手段置对方于死地。这种战争往往在微笑中进行,又往往假手于男人完成最后的冲杀!

女人啊,女人!

武功曹将飞烟绑在了花亭的柱子上。

鞭子飞起来了。

飞烟那薄如蝉翼的纱裙在皮鞭下飘飞着,如喋血的彩蝶。

武功曹大鼻子大嘴巴不住的嗡动着,脸上的扎须似乎竖了起来。他一边抽打一边怒骂:“狗贱人,自从你进府以来,我哪点对你不好?啊?锦衣玉食,尽你享用;丫鬟院子尽你使唤;老子只要在家过夜,啥时候让你闲过,啊?你他妈的竟敢给我偷人养汉,让我戴绿帽子……你还是个人吗?”说到这里,武功曹似乎觉得自己太他妈窝囊!太他妈委屈!大脑袋一扭一扭,声音也有些酸涩了。

飞烟弱不禁风的玉体,怎能经得住这一番毒打。此刻已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了。她几次昏了过去,但武功曹说这番话时她却清醒了,并且听清了。

她想告诉这个屠夫一般的丈夫:“你以为你那些都是对我好?呸!你根本没把我当作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我只是你的一个玩物,是个泄欲的工具。这牢狱一般的深宅大院能让青春的激情得到发挥么?你恶狼猛兽般的纵欲,全无半点温柔体贴,明明是在折磨我啊!你的暴虐,你的粗俗使我不堪忍受,想起来就如一场噩梦……你知道人是什么么?你知道女人是什么么?你知道女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么?你知道女人愿以生命相换取的是什么么?你个蠢货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世间最让人留恋与销魂的,不是金钱,不是财富,不是权势,是感情,真正的感情,相互倾心相互体贴的爱情,这,你有吗?你没有。可我有。我在你那里得不到的,我自己找到了。我在这爱的光环下度过了我一生最动情最幸福的时光。我为此而骄傲。我为此虽九死而不悔!你可以骂我是淫娃荡妇,你可以将我鞭笞而死。这世道本来就是你们男人的嘛!你们可以胡作非为,寻花问柳嫖娼狎妓,我们就得牺牲自己而为你们守节?我以我的柔弱之躯给了你们一个藐视与反抗,哪又怎样?你可以夺去我的性命,能夺走我的心么……”她想把这一切说出来,喊出来。可她没有。她觉得那是白费唇舌,这屠户听不懂。

沉默是金。我们的女主人公步飞烟始终紧闭双唇,紧闭秀目,听任男人鞭挞。

沉默是金。武功曹似乎也感到这沉默中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武功曹的手终于酸了,麻了。他扔下鞭子,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房子。他要歇口气,并且想想如何对付这个死不开口的贱人。

他见过隔壁的赵象,一个粉面书生。虽然夜色朦胧,但从刚才跳墙逃跑的方向、和那人的身材,他已经断定:奸夫肯定是赵象。但赵象之父是封疆大吏,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对赵象下手。他要逼飞烟说出来,然后……花亭上只剩了遍体鞭痕的飞烟。

夜风悲吟,残月如钩。

飞烟睁开眼睛,朝着那座花墙望了一眼。恍惚中,她好像觉得墙头有个人影,有一双眼睛,一双她熟悉的热恋过的眼睛……她轻轻的、又满含深情地喊了声:“赵郎……”便又昏了过去。

有人轻轻摇她,唤她,那声音如婴儿的哭啼:“二奶奶……你醒醒啊……”飞烟睁开眼,面前站着的是丫鬟春月。春月哭成了泪人儿。

飞烟忽有所思,她对春月说:“好妹妹,莫要哭。你去给我找碗水来。”“嗯……”春月抽抽搭搭地点头,抹一把眼泪,转身跑了。

飞烟又向花墙投去深情一瞥,心中默默念到:“赵郎,你要保重!今生花墙梦断,我们来世相会瑶池吧……”在皮鞭下没有落泪的飞烟此刻泪飞如雨。

春月端来一大碗水,她知道,二奶奶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需要多进些水。

飞烟平静地对春月说:“你……快逃走吧,听话啊!”春月含泪点头。

春月将碗端到飞烟唇边。飞烟一仰粉颈,一阵猛饮。

突然,春月发现,二奶奶脖梗一仰,头便歪了下来……春月一声惊叫,碗在地下摔得粉碎……飞烟死了。

尾声

飞烟死后,武功曹以其妾暴病而死为由掩人耳目。但街坊四邻却纷纷四下传言,说飞烟是被其丈夫鞭挞致死,原因是飞烟与邻家赵公子有私情,被丈夫发现了。世人对风流韵事的浓烈爱好使这件事越传越远,一时轰动中州。后来,有位洛中才子,写篇短文,记述了这个故事。

飞烟被葬于北邙山下。年年清明,都会有一位丫鬟模样的女人来为她上坟。

若干年后,一位叫皇甫枚的小官,到河南汝州鲁山县接任主簿之职。他的前任告诉他:以前这里的主簿是由一位叫赵远的担任的。此人性格孤僻,从不与人交谈什么,好像心里埋藏着巨大的不幸。

皇甫枚好奇心重,当听说这位早以卸任的赵主簿仍在汝州居住时,就去拜访他。

一见面,两人都愣了。原来二人曾是少年时代的同学。

皇甫枚问:“赵象兄,你为何改名为赵远呢?”赵象面有窘色,长吁一声,说道:“一言难尽。这些年,我改换名号,流窜于江浙一带,实指望不被人认出。后来又在这汝南混了个糊口的差事。卸职之后隐居乡野。只等了却残生而已,不料竟被你撞上了!唉,往事不堪回首!实在是羞愧难当。”皇甫枚在洛中时,曾听到过关于赵象与步飞烟的那段风流事。今见老同学对此事不愿回首,也就不再提及了。但这位老先生却将此事的全过程作了一番调查,以后写成了传奇小说《飞烟传》。

看来,皇甫先生对飞烟的行为也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认为:漂亮的女人代代都有;然而高洁的品质却不是常有的。女人卖弄美色与男人炫耀才华一样,却会使自己放松对自己的品德修养的把握,产生不正常的情怀和行为。如果每个人时时检点自己,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的谨慎处世,人人都会成为品行端正的人了!

一番道德说教之后,老先生轻叹一声,说道:“飞烟之行为固然有失检点,有损贞操,但体察她的处境和心情,也实在值得我们为她掬一把同情之泪的啊。”看来,老先生毕竟是位心底善良的文人!古板却不失同情心。

但是,飞烟以生命换取的,只为后人的一把同情泪么?

一个情字,千古之谜,疯癫了多少男女,可又有谁能破译明白!

据唐人皇甫枚《飞烟传》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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