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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玉蟾蜍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两山夹峙之间,钱瑭江浩浩东去。

吴山乃是杭州府南的一处有名的胜地。相传当年伍子胥伏剑自刎,浮尸钱塘江上,吴人痛惜不已,在这里立庙以志纪念,所以又称胥山。这里山水相依,僻静幽雅,是个读书的绝好去处。凤来仪便在这吴山左畔的一所园亭之中攻读史书以博取功名。

凤来仪自小父母双亡,家中一贫如洗,能在如此绝妙的佳境中占据一席之地,全靠了舅舅金三员外的恩顾。尽管他天资聪颖、才气横溢,若不是舅舅的多方关照,他又怎能少年得志,年纪轻轻的便成了秀才呢!舅舅于他有再造之恩,他对舅舅心存感激,所以嗣后进学的时候,他就冒了金三舅舅的姓入场考试。秋榜一开,又中了举人。

如今舅舅又专为他租赁了这所园亭作为潜心深造之处,而且让窦氏兄弟来伴读,他自然心满意足。窦氏兄弟一个叫窦尚文,一个叫窦尚武,家离园亭不远,都是少年豪气、恃才傲物之辈。相交之下,颇为投契。只可惜他们来不多久,就远送一位亲眷赴京城做官,顺便去苏州探访朋友去了。遗下他一人,形单影只,不免落寞孤寂。

这一天傍晚时分,凤来仪读书读困倦了,便踏出书房,去花园散步。花园里,秋菊怒放,姹紫嫣红,清香四溢,扑鼻而来。凤来仪顿感神清气爽,精神陡然为之一振。便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在花丛中信步行去,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园东。不经意抬眼望去,忽见墙外小楼上,有一位女子凭窗而立,姿容绝代,貌如天仙。凤来仪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么俊俏的佳丽,竟近在咫尺之地。如果他不来园亭攻读,又怎能天缘巧合,有这般艳遇!他被深深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这女子,如痴似醉。那一头乌云般的青丝秀发,柔柔亮亮多么动人;那鲜花也似的粉脸,红润水灵多么娇艳;那柳叶眉下的一双秀目,清波粼粼多么柔媚;那玲珑秀鼻下的樱桃小口,鲜艳夺目多么诱人。真是秀色可餐呀,凤来仪心荡神驰。那女子也好似在眷顾着他呢,见了他这陌生男子,不闪不避,生了根似的,定定地站在那里,美目流盼,频送秋波哩!

那女子早就远远地看到他过来了,到了东墙外,眼见是位风度翩翩的少年书生,那样的儒雅可爱,也由不得砰然心动哩,看得呆了,还哪知动弹?

两人眉来眼去,缱绻流连。对方出现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自然,相互间,唯感相见恨晚。四目相对,足有一个时辰,犹似在梦中相会一般。

凤来仪不忍离去,又装作观赏园中菊花,在女子眼皮底下步来走去,卖弄着种种风流雅姿,双眼不时向楼窗偷偷溜去。那女子的美目也一直在追逐着他呢!凤来仪心里美孜孜的好像在淌蜜。好一朵芬芳袭人的鲜花呀,凤来仪迷醉了。

“龙香,把楼窗关上!”耳畔骤然传来银铃般的叫声。一个侍女过来,“卟”地一声将楼窗关上了。他这才惊觉过来,原来夜幕悄然降临,天已黑了。

女子消逝了,凤来仪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心猿意马,寻思说:“今日有幸与这女子相会,只不知她是哪家闺秀,竟出落得如此俏丽动人!又不知她的芳名,是否名花有主?须得尽快打听明白才好。但愿她尚不曾许配人家,来日倘能与小生结为连理,也就不枉此生了。”这一夜,凤来仪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女子姣容不时在他眼前晃动,平生第一次,他尝到了漫漫长夜孤寂难耐的滋味。第二天清早起来,他再也无心晨读史书,匆匆梳洗完毕,便急急忙忙向园东墙边而来。到了那里,抬头看那邻家楼上,见楼窗紧闭,不免失望。凤来仪踱着步,难忍难捱,企盼着女子再次闪面。正在彷徨惆怅之际,猛听得“呀”的开门声。转头看去,只见墙角小门开处,走出一位清清秀秀的丫鬟,来到园中,随即采摘起菊花来。

凤来仪似遇救星,喜出望外,上前一步,想与她搭讪,又不知如何开口。灵机一动,便故意厉声说:“谁家女子如此大胆,竟敢私自乱闯人家花园,盗取花卉!”那丫鬟一惊,诧异地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说:“呸!这是我邻家的花园,你是哪来的野人?这么大胆,反说我盗取花卉!”凤来仪见已挑逗得她开口,一笑说:“盗也不是盗,野也并非野,一时失言,冲口而出,咱就两清了吧!”丫鬟见这书生倒也有趣,白了他一眼,也笑着说:“不两清了,难道还要找麻烦不成!”凤来仪乘机说:“请问小娘子,你采花去给哪个插戴?”丫鬟说:“我家小姐梳洗完毕,就等这花插戴。”凤来仪说:“不知你家小姐高姓大名,是哪门眷属?”丫鬟说:“我家小姐姓杨名素梅,还不曾许配人家。”凤来仪狂喜,原来名花无主,谢天谢地。随即又问道:“家中还有什么人?”丫鬟说:“父母双亡,如今与兄嫂住在一起。小姐脾性,极爱幽静,所以独住小楼刺绣。”连身世都相似,看来非我莫属。凤来仪转而说:“昨日傍晚,小生散步路经这里,看到凭窗而立的那位女子,想必就是你家小姐了。”丫鬟说:“可不就是她么,这里哪来第二个?”不错,就是她了!凤来仪说:“如此说来,小娘子莫非就是龙香姐么?”龙香惊疑得瞪圆了双眼问道:“官人怎会晓得?”“小生怎能不晓得!”凤来仪诡秘地一笑说:“小生一向听说杨宅有位素梅小姐,容华绝代,盖世无双;侍女龙香,伶俐可爱,乖巧贤惠。小生仰慕已久了。”凤来仪本是昨天听素梅叫她关窗时偶有所闻,才故意胡诌出这番话来与她套近乎。龙香听了,却信以为真。得知外面人称赞她,喜形于色,飘飘然说:“真的?小婢子何德何能,竟然连官人都知道了。”凤来仪不无得意,进而奉承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有出色的小姐,必有出众的丫鬟。小生有缘,昨日得以见到了素梅小姐,今天又遇上了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龙香点头说:“读书人说话,就是中听。”凤来仪见火候已到,央求说:“小生还得请龙香小姐行个方便,撮合小生再见素梅小姐一面。”“干什么?”龙香沉下脸说:“小姐是随便见得的么?你当这里是花街柳巷呀!谁知你是何等样人?见了一面还想再见!”凤来仪说:“小生姓凤名来仪,今年秋榜举人。在这园中读书,便是隔壁紧邻。你家小姐固然是绝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为当今才子,就是相见一面,也不会辱没了你家小姐!”龙香说:“秀才说话,还真大言不惭!”凤来仪说:“方才还说读书人说话中听呢,这会儿又转了话锋。不过是再见一面罢了,龙香姐就成全了吧!”龙香说:“我没那么好的耐性与你胡搅蛮缠,得赶紧把这菊花拿去给小姐插戴呢!”说着转身就走。

凤来仪殷勤地赶过来送她,作个揖说:“千万拜托龙香姐,回去在素梅小姐面前说凤来仪向她多多致意。”龙香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踏进角门,随手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凤来仪碰了个钉子,很觉没趣,只得讪讪而回。才走几步,只听得楼窗“哗啦”一声,豁然洞开,传出清脆的叫声:“龙香龙香,你去了这么久,怎还不见回来?”注目望去,正是昨日凭窗而立的那位女子。原来素梅梳妆完毕,等龙香采花插戴,迟迟不见回来,便开窗呼唤,不想恰与凤来仪打个照面。凤来仪双眼倏然一亮:新妆的素梅,似出水芙蓉,愈发地娇艳动人了。素梅见又是这位俏书生,也呆呆地偷觑着。

凤来仪再也按捺不住,想要挑动素梅芳心,便沉吟片刻,朗声吟诗说:几回空度可怜宵,难道秦楼有玉箫?咫尺银河难度越,宁交不瘦沈郎腰!

杨素梅听得分明,细详诗意,立即明白眼前这俏书生对她生出了恋情。怨不得他又来了,而且来这么早!也由不得心动意摇。只不知这俏书生是哪一位?又无处可以问得他的底细,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正在踌躇之际,龙香来了。将手中的一朵金菊给她插在发鬓间,随即问道:“小姐在楼上见花园里那位狂生了么?”素梅说:“还在那里晃悠。小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龙香“哼”一声说:“我正想叫他听见呢,好个不知廉耻的人!”素梅说:“他是什么人,怎么不知廉耻了?你倒说来听听。”龙香说:“我去花园采花,大清早的,也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厉声说我偷他的花,吓了我一大跳。我没好气,抢白了他几句,他倒和颜悦色了,问我采花给哪个插戴,我说给小姐插戴。他又请教小姐名姓,等我说出,可怪,他就晓得我叫龙香;还说他一向仰慕小姐芳名,所以连我这侍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神秘兮兮的。又死皮赖脸说他昨日有幸见到了小姐,指望还要与小姐相见。我顶撞他说谁知你是何等样人?他才说他叫凤来仪,是今秋新科举人,在这花园里读书,是我家紧邻。我不睬他,他又作揖,央求我,向小姐致意,说小姐是佳人,他是才子,相见也辱没不了小姐。小姐你说说,这么无赖,他是不是不知廉耻!”素梅说:“轻声些。照这么看来,这凤来仪是个少年才子,只是心高自负罢了。你不要去理他就是了,何苦这么轻口轻舌地去冲撞他呢?”龙香“咦”了一声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胳膊就往外拐了。小姐怕龙香冲撞了他,那龙香就去叫他来见小姐,小姐当面与他说去。”素梅说:“死丫头,好一张伶牙俐嘴!你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嘛,怎好叫他来见我!”两人边说边下楼去了。凤来仪听见楼上好一阵唧唧咕咕,虽然听不分明,知道她们一定在说他,心头好生痒痒。直到楼上已悄无声息,他才回到了书房。

凤来仪遇到了梦中情人,魂牵梦绕,一心只在素梅身上。自此书卷懒翻,茶饭不香,独处书房,似坐针毡,天天去东墙那里探头望脑,盼与素梅相见。素梅也似失魂落魄,女红刺绣,再也无心染指,一天几次三番地上楼,去窗前会晤。只要遇上,两人犹如蝶恋花似的,眉来眼去,难分难舍,这个有情,那个有意,只是一墙之隔,楼上楼下,可见而不可言,可望而不可即,无法表达各自的爱慕之心。

素梅按捺不住,不时打发龙香,以采花为名,到花园中去探听凤来仪的来龙去脉。龙香明了小姐心事,一来二去之间,见凤来仪才子风流,腼腆可爱,与小姐天生一对,便也乐得穿针引线。

这一天,凤来仪对龙香说:“小生与你家小姐见面已非止一日,相互情意绵绵,只是中间隔了堵墙,楼上楼下,无法开口说话,纵有千种风情,万般思绪,也无从表达,长此以往打哑谜,如何是了?”龙香说:“这还不好办?官人给我家小姐写封书信,由龙香转达小姐,不就行了?”凤来仪欣喜说:“你家小姐通文墨么?”龙香说:“小姐岂止通文墨,还擅长吟诗作赋哩!”“何不早说。”凤来仪说:“我这就写上一首情词,烦请龙香姐为我递送。看她怎么说。”随即提起笔来,将一首《满江红》词一挥而就: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

眼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多情种;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宠?

凤来仪写完,交付给龙香。龙香收在袖里,回转家门,见了素梅,嘻嘻直笑。

素梅问道:“你从书房那边归来,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惹得你这么喜眉笑脸的,合不拢嘴。”龙香说:“可笑凤官人见了龙香,一句不吭,只管拿着笔在纸上写来写去,也不知写些什么。龙香偷拿了一张来,他也不知道,像只呆头鹅似的。”素梅说:“他写了些什么,拿来我看看。”龙香一摸袖内说:“哟,怎么不见了?”素梅发急说:“看你毛手毛脚的。拿来了,怎么又丢了?快找找。”龙香“扑哧”一笑说:“在这里呢!”说着把信举在手中。

素梅恨恨地说:“好个鬼丫头,敢戏弄本小姐,快拿来!”龙香一吐舌头说:“不敢不敢。只是随便拿了他一张,谁知他胡画了些什么,有啥可看!”素梅说:“还胡嚼舌根!”“好好好。”龙香说:“小姐非要看,那就拿去。”说着把信递了过来。

素梅接到手里,见是一首《满江红》词,便细阅了一遍。词中分明情切切渴盼着与她早成欢宠呢!心中不免喜忧参半,喜的是凤来仪果然对她一往情深,忧的是生怕凤来仪有始无终。她身系女流,岂敢乱了方寸。她只能属于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凤来仪是吗?她必须弄个明白。便板着脸对龙香说:“这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分明是他特意让你拿来的,你却在我面前撒谎,看我怎么教训你!”龙香连忙分辩说:“不瞒小姐说,这词确实是他叫龙香拿来。只是龙香不识字,哪晓得他写得是好是歹?生怕小姐嗔怒,怪罪龙香,龙香才只得这么说。”素梅释然一笑说:“我也不想怪罪你。只是这书生狂妄,胡言乱语,不回敬他几句,他只当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一味地来胡搅蛮缠。我也不与他吟诗作赋,卖弄聪明,只需说几句结实话回复他就是了。”龙香一听,便研起墨来。素梅取了一幅花笺,摊在桌上,提笔写道: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怕只怕遇上口是心非之人,一时天花乱坠,日后不再守信,侠就不如贞了。与君为邻,幸成目遇。是否真有缘分,望君自行揣摸。切勿雕章琢句,以此轻薄相诱。聊表数言,寸心已尽。书不尽言,仅此敬复。

写完封了口,交由龙香收好。心想:“得冷淡他一下,叫他好好想想。”便关照龙香说:“这信隔上一天,再拿去交给凤来仪。”龙香遵照小姐吩咐,这天又来到凤来仪书房。凤来仪一天不见回音,憋得难受,心里七上八下,正不知素梅是何态度,一见龙香,便迫不及待问道:“龙香姐来了,那封信递呈小姐过目了么?”说完,眼睁睁地等着龙香回话。

龙香见他那猴急样,憋不住想笑,却故作姿态,冷冷地说:“什么信不信的,我正要找你算账呢,害得我替你当受气包!”凤来仪心一沉,不解地说:“龙香姐,我怎么连累你受气了?”“还装蒜!”龙香说:“谁知你信里写了些什么?小姐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刷’地变了脸,发怒说:‘这是谁的信,要你拿了来!我可是良家闺秀,怎会与外人私通书信!’一劲儿要打龙香。”“不会吧?”凤来仪盯着龙香的脸,迷惑地说:“她既然说我是外人,不该与她私通书信,那她在楼上含情脉脉地看我干什么?是她自己招蜂惹蝶,怎么打到你头上来了?”“谁晓得呢?”龙香说:“多亏我及时回话说:‘我又不识字,谁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小姐要是不愿意看,拿去还他就是了,何必恼火呢?’这才免了一顿打。”“既然如此,那就把信还给我吧!”凤来仪叹口气说:“这不误了我的事么,她到底要怎样呢?”龙香说:“不管误不误事,先把信还给你,你自己看去!”说着从袖中摸出信,一把仍在地上。

凤来仪垂头丧气,弯下腰去拾信。拾起一看,这哪里是他写的信,分明是素梅的信嘛!晓得龙香耍他,失笑说:“我说呢,素梅小姐怎么舍得怪我,爱还来不及呢!”说着连忙拆封看信。

凤来仪细细阅完,脱口赞道:“好个有见识的女子!”龙香听凤来仪称赞小姐,凑上去问:“小姐说什么?”凤来仪说:“素梅小姐真心爱我,却又怕我日后负心,不敢轻易相许。”龙香说:“那你是不是真心?”凤来仪说“此心耿耿,天日可表!”龙香说:“你又该怎么办?”凤来仪说:“为今之计,我只有拿件信物,再写封实实在在的信,烦请龙香姐一并送去,央求她定个佳期。省得彼此书信往来,有名无实,空劳神思,白白想死了我。”龙香双手一拍说:“妙!救人救到底,为人须为彻,你赶紧备办,龙香给你送去。”凤来仪打开箱子,取出一只白玉蟾蜍来。这是件古玩,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还是他中榜之时,舅舅金三员外送给他的贺礼,他一直珍藏着,如今正好可以拿来送给素梅作为信物。又提笔写信说:承蒙小姐传来玉音,倾吐肺腑之言。小生虽然德行浅薄,岂敢有负小姐深情!倘若小姐肯屈尊俯就,与小生通一夕之欢,必当永结百年之好,矢志不移。谨奉上白玉蟾蜍,以作信物。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团圆无缺。乞订佳期,以慰渴念。

最后写道:辱爱不才生凤来仪叩首,素梅小姐妆前。

凤来仪将信封好,取玉蟾蜍一并交付龙香说:“我与素梅小姐能否成就百年之好,全靠这两样东西了。万望龙香姐能竭力周全,为我尽快讨回佳音。”龙香说:“不用叮嘱,我也巴不得你俩赶紧成了好事呢,省得我成天为你俩传书递柬,这么辛苦。如今既然已经订了约会,有话就当面去说吧!”凤来仪作了揖说:“龙香姐的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龙香含笑拿着去了。

龙香走进房来,回复素梅说:“凤官人看了小姐的信,由衷称赞小姐有见识。又写了封回信,取玉蟾蜍一只,让我一并交付给小姐。”素梅接到手里,见玉蟾蜍光润可爱,栩栩如生,知是宝物,倍觉珍爱。却淡淡地说:“他送来又怎么的?还是先让我拆信来看,不知又胡诌了些什么!”素梅拆封看信,边看边暗中点头,双颊微红,眼含羞色,思索沉吟,意绪纷纷。看到“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团圆无缺。”不由将玉蟾蜍移向胸前,紧紧贴在心口。看到“辱爱不才生”几字,笑着说:“呆秀才,哪个在这里爱你?”龙香察言观色,接口说:“小姐要是不爱,何不回绝了他?不准他再往来!既然与他兜兜搭搭,他难道会以为小姐不爱他么?”素梅被说中心事,也笑了起来,说:“死丫头好像跟他是一路的!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倒有句话要跟你商量。其实我心里是真的有些爱他,这也瞒不得你了。可是他如今送来了玉蟾蜍作为信物,又在信上约我去会他,这事又怎么能行呢?”龙香说:“好我的小姐哩!都到啥时候了,还犹豫不决。这事要是不行,小姐空爱着他,再怎么牵肠挂肚,又有什么用?再说了,你把这书生哄得失魂落魄团团转,啥事都做不成,又何苦呢?”素梅叹口气说:“只怕书生薄情,只顾眼前风光,日后再不放在心上,把人撇脑后去了。”龙香疑惑地说:“这个他信上没有说么?”素梅说:“说倒是说了,跟真的似的。”龙香说:“这不就行了?还要怎样呢?如果小姐还不放心,那龙香也就没法了。”素梅说:“我心里就是不踏实嘛!”龙香说:“这个龙香也做不得保人。依我看来,小姐心里,爱他却又疑他。与其这么进退两难,那就不如顺水推舟,同意定个佳期去会他。到了那里,小姐尽可以见机行事。好了就可以与他永结同心;不好了,抽身退步,也不为迟。”素梅说:“你说得有理,那我就给他一个回复。”沉吟片刻,又说:“难得今晚恰好是十五团圆夜,取个吉利,就约在今夜我去他书房。”说着,提笔写了封信,又从手上取下一只缕金戒指,回赠凤来仪,叫龙香一并送去。

龙香终于完成了牵线搭桥的使命,心里喜滋滋的甭提有多得意,一路蹦跳着去找凤来仪传报好消息。到了书房门口,转念一想:“佳期就约在今夜,倒便宜了这酸书生,不能让他高兴得太早,先逗逗他再说。”走进书房,只见凤来仪面对着窗户,蜷坐在圈椅里呆呆地沉思默想,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猛地“喂”了一声。

凤来仪惊跳起来,见是龙香,冲口问道:“龙香姐,事情怎样了?”龙香脸一沉说:“不怎么样!她看了信,说你不知进退,得寸进尺,开口便约佳期,成何体统!发开了脾气,把信撕得粉碎,连玉蟾蜍都摔碎了!”凤来仪盯着龙香的脸,疑惑不定地说:“不会吧!是不是你又在故意捉弄我?”龙香冷笑一声说:“我捉弄你?你不想想,这泼天的大事,谁敢轻易答应!”凤来仪呆若木鸡,讷讷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龙香见他变了脸色,才慢吞吞地说:“你先别心慌,还有好话在后头呢!”凤来仪好似捞到了救命稻草,惶急说:“什么好话?快说快说!”龙香拿捏说:“你倒会享现成!张口就是‘快说快说’,我说了有啥好处?真是的,把啥都想得那么容易!”凤来仪赔着笑脸央求说:“龙香姐,你就说了吧,小生哪能亏待了你!”龙香侧转头不睬他。急得凤来仪“扑通”跪地说:“我的亲娘,有啥好话快点说吧!”龙香扶起说:“别这么死乞白赖的,一副馋猫相。你起来吧,我告诉你。”凤来仪站起身来,眼巴巴地等龙香吐口。龙香说:“小姐起初不肯来赴约,我极力周旋,现已许下日子了。”凤来仪连忙问:“约在什么时候?”龙香嘴一张说:“明年!”凤来仪心里叫一声苦说:“如果约在明年,就害死我了。明年今日,好给我做周年了。”龙香说:“要是死了的话,料想也不用我偿命。不过自有人舍不得你死,让我捎来了个丹方送给你。”说着,从袖中摸出缕金戒指和那封信来,交给凤来仪说:“这下可好,不仅害不死你,倒要快活死你了。”凤来仪一听便知好事真的送上门来了,连忙拆封看信。信上说:你我书信往来,已非一日。只是长此以往,空劳牵挂。既徒费精神,又难测本心。现拟约会夜谈,各自陈述所愿。不作拒人千里之态,亦非贸然逾墙私奔。终身事大,欲订完盟。先以缕金戒指为凭。言出如金,且戒浮情。如此而已。

末了附诗一首说:试敛听琴心,来访吹箫伴。

为语玉蟾蜍,清光今夜满。

凤来仪阅后,不由喜上眉梢。素梅终于答应约会了,许下了佳期,而且就在今晚十五团圆夜。这日子选得多好!我俩的事,定将与今夜的明月一样圆满!他的心被幸福注满了,呼之欲出!今夜,他将成为这世上最为幸运的人!他对龙香千恩万谢,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

龙香也为他高兴,一脸认真地说:“闲话少说。既然已经这么约定了,今天夜里,你可绝对不许放人来搅扰,否则出了事,谁也担当不起。”“那当然。”凤来仪一口应诺说:“我的两位同窗好友已经外出好久了,至今还没有回来;我舅家的一个送饭人,送过之后,我就打发他走,不叫他,他不敢来;此外再没有其他人会到这里来。这事万无一失,请尽管放心。只是小姐不要临时变卦才好。”龙香说:“这个不必担心,就包在我身上。到时候交给你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姐就是了,保险让你俩成了好事。”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凤来仪一心只盼着欢会,恨不得一把将夜幕立即拉上。

玉蟾蜍拴上了一根红线,就贴心挂在杨素梅的胸前。那是凤来仪送给她的信物,是他的承诺,他的心迹。而今成了她的无价之宝,如同她的生命。玉蟾蜍将呵护着她,与凤来仪永结百年之好。然而此刻,连玉蟾蜍也无法使她镇定下来。好事眼看逼近了,她的心里,依然像小孩子放花炮似的,又爱又怕。只等着龙香回来,商议约会的事情。

恰在这个时候,龙香回来了,向她回复说:“那凤官人见了小姐的信,好不快活!连龙香也沾了小姐的光,受了他好些跪拜呢!”素梅说:“说起来容易,羞人嗒嗒的,叫我怎好去见他?”龙香一看小姐又想往回缩,正色说:“既然已经答应了他,那可不能作耍,小姐要想清楚。”素梅说:“不去又会怎样?”龙香说:“你不去不要紧,龙香却撒了个弥天大谎,害死了他,到了阴曹地府,他都不会放过我!”素梅说:“你只考虑自己的来世,也不管我的终身。”龙香说:“什么终身?你主意拿正,一心一意地跟他,不就是了?”素梅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依着你去一趟吧!只是一定要打听好,等兄嫂睡了才行。”说话之间,天色已晚。天空推出一轮团团明月,光华如水,动人柔肠。杨素梅独坐在小楼上等候着,思绪万千。自打父母双亡之后,她依附于兄嫂,刺绣在这小楼上,她何曾没有想过她的未来和幸福,但她只是一片茫然。她的未来和幸福不在她手中而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待着她的,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运。可而今,她就在这楼窗前,结识了凤来仪,她的命运改变了,改变得那么突兀,又发展得这么迅疾,令她目不暇接。到底是福还是祸呢?她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她爱凤来仪,凤来仪也爱她,这就足够了。今夜,这皎皎的明月便可作证!

正在这时,龙香回来说:“大官人大娘子已经安睡,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去赴约了。我们不要点灯,开了角门,乘着月色悄悄地去吧!”素梅心跳“咚咚”,怯怯地说:“你在前面探路,我在后面相随。万一有人撞见,就麻烦了。”于是龙香在前,素梅在后,两人屏息静气,遮遮掩掩,来到书房前。龙香手一指说:“那亮着灯的就是他的书房了。”凤来仪等得心焦,隔一会儿就出去看一回,心痒难熬,站在窗前守候。正在盼望不到之际,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连忙出去迎接。

龙香上前一步说:“凤官人,小姐来了,还不拜见!”凤来仪看去,明月之下,素梅袅袅婷婷,风姿绰约,别有一番韵致,不觉跪下说:“小生天幸得以与小姐会晤,烦劳小姐这般用心,这厢有礼了。”说着便要下拜。

素梅通红了脸,一把扶起说:“官人请尊重,有话慢慢讲。”凤来仪站起身,扶着素梅的衣袖说:“外面多有不便,请小姐快进屋吧!”素梅娇羞进门。外面龙香说:“小姐,我先回去了。”素梅急忙转头叫道:“龙香不要走!”凤来仪说:“小姐,还是先让她回去安顿家中的好。”素梅随即又叫道:“那就去去就来。”龙香应声说:“知道了。凤官人关上门吧!”说着就回去了。

凤来仪把门关好,进来一把搂住素梅说:“好小姐,可把凤来仪想死了!”说着便狠狠地在素梅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素梅飞红了脸,扭捏说:“瞧你,馋猫似的!”凤来仪生怕素梅跑了似的,讷讷说:“是像馋猫哩,恨不得将你一口吞进我肚里!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的魂魄就被你勾摄去了,连睡梦里都与你在一起,醒来又是一场空,如今我们真在一起了。”素梅陶醉地说:“就像星星和月亮一样。”两人的脸相互依偎着,两人的手互搂互抱着,恨不能融成一个人。凤来仪嗅到了从素梅的秀发中飘逸出来的发香,在她的鬓发间忘情地吸吮着;素梅闻见了凤来仪身上散发出的男子气息,依偎得更紧了。一会儿,两人的双唇粘在一起了,久久地亲吻着,飘飘欲仙,外面的世界似乎已不复存在。

这时,素梅隐隐感到了有一只手在怀里解她的衣裙,惊醒了过来,一把按住说:“官人不要性急,话说明白了,才能成欢。”凤来仪在她耳畔说:“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心迹难道还不明白,还要说什么呢?”边说边抱着素梅向床边移去。

素梅撑住了脚不肯走,说:“不嘛,我要你说!终身大事,岂可草率?你起码得赌个咒,永远不得负心!”凤来仪停住了。对着可心的人儿,他不忍相强,他要她心里情愿地与他结合。他依然搂着她,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她的秀发说:“我先给你哼个民歌吧!哼完了再说行不?”素梅“嗯”了一声。凤来仪便轻轻哼唱了起来: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在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凤来仪唱得动情,素梅听得迷醉。许久,素梅说:“这是妹妹的心思罢了。”凤来仪接口说:“可这更是哥哥的心思哩!怎样,还用我赌咒么?赌个咒也容易,我就赌给你听:凤来仪此生如果负心,前程永远不……”还没等他把“吉”字说出来,素梅已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堵住了。

凤来仪轻轻移开她的手说:“怎么,不要我赌咒了?”素梅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信你还不行吗?更何况这是你我两人的事呢!”凤来仪说:“这就是了。我凤来仪不仅此生呵护着你,钟爱着你,我还盼着来生仍在一起哩!”“我也永远追随着你,与你比翼双飞!”素梅眩晕了,软软地倒进了他的怀里。他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倒在床上。她顺从地躺在那里,心头充满了渴望,微微地闭上了双眼。她只感到他在急促地解脱着她的衣裙。

正在这时,只听得园门外一片大嚷,响起了擂鼓般的敲门声。素梅跳了起来,惊恐地说:“谁!谁来了?”凤来仪也吃惊说:“真是怪事情!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人敲门?素梅别慌!门是关着的,没事。我们只管成了好事,任凭他们在门外喊叫去,不睬他!”说着又将素梅按倒在床上。

素梅推开他的手,颤声说:“只怕不行,我还是走吧!”凤来仪说:“我们好不容易相聚,这怎么能行!”说着,忙要行事。不料这花园门年深日久,已不结实,早被外面的人踢开了一扇,一路嚷着直奔书房门口来了。

凤来仪听着已来得切近,方才着慌说:“这才怪了,听着好像是窦家兄弟俩。真是冤家,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寻来了,这可怎么办?”只得松了手,对素梅说:“我去堵住门,你把灯吹灭,别作声!”素梅心中惊惶,忙把衣裙穿好,“卟”地将灯吹灭,拣了个黑的暗处站着,不敢喘气。

凤来仪走到门边,轻轻地搬来了长条凳,把门死死顶住。回转身来温存素梅。只听门外打门说:“凤兄凤兄,快开门!”凤来仪颤声问道:“是谁呀?”一个声气小点的说:“小弟窦尚文。”一个大喊道:“小弟窦尚武。两个月不相聚了,我们今天才回来。今晚月色这么好,快开门出来,我们一起去喝酒。”凤来仪说:“这么晚了,我已经睡下,懒得起来,还是明天一同尽兴吧!”外边窦尚文说:“寒舍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本想派人来请,就怕凤兄已经睡了,未必能请到,我俩这才特意专程前来相邀,快起来吧!”凤来仪说:“夜晚秋凉,热被窝里起来,着了风露,感冒了怎么办?我实在困倦得不行,二位就不要勉强了。”窦尚文说:“凤兄一向豪爽,今晚这是怎么啦?”窦尚武嚷道:“快起快起,男子汉还怕什么风露!饮酒赏月,这么有兴致的事,莫辜负了良辰美景。”凤来仪说:“今晚我真的一点兴致也没有,还望二位见谅。”窦尚武说:“难道让我俩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么?你再不肯起来,我们就打进门来拖你了,别怪我们鲁莽。”这还了得!凤来仪真慌了,只好轻声对素梅说:“要是他们真的硬来,事情必然败露。你先躲到床后去吧,等我开门去打发他们走了就来。”素梅也悄声说:“你引他们走,我也干脆回去吧!”说着便躲到了床后。

凤来仪搬开条凳,开门出去。见了窦氏兄弟,也不施礼,随手扣门说:“屋里没有灯,等我扣上门,咱乘着月色,一起去外面走走,聊聊天算了。”窦尚文说:“闲聊有什么劲!家里酒菜已经齐备,咱一起尽兴,喝他个通宵达旦。”凤来仪说:“我实在毫无雅兴,就饶过这一次吧!”窦尚武说:“管你有没有雅兴,咱走吧!”说着,与窦尚文一起拉着凤来仪就走。

凤来仪万般无奈,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跟着去了。

杨素梅躲在床后,心头一劲儿“砰砰”乱跳,差点吓破了胆。耳畔嗡嗡地充斥着窦氏兄弟的叫嚷,令她头昏脑涨。她真怕他们突然闯进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她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指斥为大逆不道,遭受无情的唾弃和惩罚。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让他们快走吧,快走吧!”这一瞬间发生的事,似乎比一年还长。谢天谢地,他们终于离去了,声音越去越远,她这才悄悄从床后溜了出来,长吁了一口气,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裙,走到窗前。透过窗棂向外张望聆听,外面悄无声息。略定定神,心想这时没人了,不如趁早走吧!便上前去开门,不料门被扣上了,再拉也拉不开。猛一使劲,一下蹦断了三个长指甲。出又出不去,想叫人开门,龙香又不在,心里烦躁,无计可施,只好坐等凤来仪回来。外面明晃晃的,明月已升上了中天,她已没有了等候约会时的如水柔情了,唯感一片迷茫的荒寂和苍白。她没想到,她思之再三,慎而又慎,好不容易铤而走险,选定了这个十五团圆夜与心上人幽会,就在幸福即将到来的瞬间,却被无端搅散了,偏偏是团圆之夜不团圆!凤郎,你既然临走扣上了门,不让我猝然离开,你必定会尽速回来,可你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依然踪影不见?

时间在一刻刻地消逝,眼看着夜深了,一股凉意袭来,素梅但感心寒。凤郎莫非贪杯,竟将我忘却在这里了?不,不会。他使劲推脱着不肯去,他去实是出于无奈,一定是他的狂朋友绊住了他,不肯放他回来。翻来覆去,素梅想得百无聊赖,精疲力竭,困倦不堪,呵欠连连。她想躺床上睡一会,可她心中有事,烦躁不安,又哪能睡得着?一想到她从这床上被惊起的瞬间,她连沾都不敢沾。

杨素梅闷坐无聊,难忍难捱,便吟词消磨时光。联想到她与凤来仪的前前后后,心中又甜又酸,不是滋味。沉思默想之中,她将满腹的感受凝成了一首《桃源忆故人》词:幽房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猛烈阴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寂寞桃源洞。

边吟边踱到书桌前,提起笔来,将这首词写下,压在了书桌上。

素梅吟罢词,不觉已到鸡鸣时分。龙香在家中睡了一觉醒来,心想这时小姐与凤官人也快活够了,该早早去接她回来,免得天明被别人看见,惹出事来。便蹑手蹑脚,开了角门,踏着露草,向书房而来。

到了门口,见书房门的搭扣扣着,惊异地“咦”了一声说:“怪事情,谁在外面把门给扣上了?”自言自语了几句。

房里素梅听到外面声音,便急切问道:“龙香来了么?”龙香应声道:“是龙香来了。”素梅说:“你快点开门进来!”龙香开门进去,只见素梅穿戴得整整齐齐独坐在那里,吃惊说:“小姐起这么早?”素梅黯然说:“哪里是起得早,一夜都没睡。”龙香诧异说:“为什么不睡,凤官人到哪里去了?”素梅叹口气说:“真是一言难尽,再别提起。没想到会有这么不凑巧的事情!你走了以后,还没说上几句话,他的狂朋友便寻他来了。踢进园门,要拉他去喝酒赏月。他千推万阻,不肯开门,他们便要打进门来。他只好开门,随他们去了。至今不来,而且临走扣上了门。害得我想走走不了,坐又坐不住,受了一夜的罪。现在你来得正好,咱快走吧!”龙香说:“怎会有这种事?真是莫名其妙。相约时千叮咛万嘱咐,说得好好的,事到临头,偏偏又出了岔!可是小姐已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了,说不定凤官人马上回来,要不再等等吧!”素梅眼泪汪汪的叹口气说:“还等什么呀,咱还是走吧!”回到自己房里,素梅还是恍惚不宁。一想到晚上心惊胆战,欲走不能的情景,不免后怕。便对龙香说:“不料事情会闹成这样,我想从此断了这个念头!”龙香说:“小姐与他干柴烈火,恐怕难以了断。”素梅说:“看我发起狠劲来,断了断不了!”龙香说:“就是小姐能了断,也已经迟了。”素梅说:“怎么就迟了?”龙香说:“身子已经破了。”素梅说:“你才转身不一会儿,他的狂朋友就到了,话也没能多说几句,哪有这种事!”龙香说:“既然是这样,那人怎肯罢手?他一定想死小姐了,至少想个疯痴。小姐还是积点德,今夜再去一趟的好。”素梅默然。什么了断不了断,她不过说说而已。别看昨夜备受折磨,心里却反而更加火烧火燎。她热恋着他,钟爱着他,舍不得他,离不了他。这一步已经走出去了,她就不能翻悔,不能回头。

龙香见她沉思默想,催促说:“小姐,去还是不去呢?”素梅说:“今夜要是去,你就在外面守着,一边等我,一边防人,这才不会误事。”龙香冷笑了一声。

素梅问:“你笑什么?”龙香说:“我笑小姐还真能狠得下心来与他了断呢!”两人正商议着晚上再去赴约的事,不料里面兄嫂的一个丫鬟来传报说:“冯老夫人来了。”冯老夫人是素梅的外婆,家就住在钱塘门里。虽然后来外公死了,却遗留下来一个典当铺,所以家中颇为阔绰。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杨家,就是素梅的母亲。素梅小时候,就爱到外婆家玩,外婆对她十分钟爱,视若掌上明珠,真是捏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父母双亡以后,她虽然与兄嫂居住在一起,外婆仍心心念念对她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时常来看望她这外孙女,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素梅对外婆自然格外亲热,常盼着外婆登门。可是今天,冯老夫人来得却不是时候。

素梅一听外婆驾临,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要是搁往常,她早就小鸟似的飞出去迎接了,可此时此刻,她哪有这份心情!但外婆既然已经来了,她能不出去拜见么?但愿外婆能与往常一样,只是来看看她,吃罢中饭,玩会儿就回去了。那她今晚赴约的事,还来得及。于是装作没事人似的,依旧欢欢喜喜地去见外婆。

冯老夫人见了素梅,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越看越爱,不住地点头,心里说:“嗯,我这天仙般的外孙女,还愁攀不到高枝出嫁么?”外婆今天是怎么啦?素梅觉得怪怪的,一劲儿地瞧什么哩?便说:“外婆常见素梅,今天瞧个没完,干吗呀!”冯老夫人说:“你这人见人爱的俏模样,真叫人瞧不够呢!谁家能娶到我家素梅,那就洪福齐天了。”说着,又“啧啧”赞叹了一阵。

素梅一听话锋不对,红着脸,想借故离开,说:“外婆,我去厨房看看,今天给您老人家弄几样时鲜尝尝。”说完就走。

冯老夫人一把拖住说:“这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去。外婆有正经话要跟你说哩!”素梅无奈,只得坐了下来,心里隐隐不安。外婆今天来,莫非是要张罗她的亲事吧?

容不得她多想,冯老夫人已开口说:“素梅呀,你也长成大闺女了。前一向,我与媒婆说起过你的婚姻大事。媒婆几次三番跟我说,如果只让你哥出面嫁妹,毕竟只是小门小户,人家未必能看得上眼;只有说你是我冯老夫人亲亲的外孙女,在我家中受聘出嫁,才会有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上门来提亲。我听媒婆说得在理,我家素梅,长的如花似朵,不找个如意郎君,难道还要受窝囊不成?所以今天特意来接你。到了那里,我给你挑个上好的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门,我也就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也对得起你泉下的双亲,死也瞑目了。”素梅越听越不着边际,心中叫苦不迭,低着个头,一声不吭。

冯老夫人说:“傻闺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在我面前,还害羞不成!”素梅紧皱着眉头说:“素梅真的不想嫁,还是过几年再说吧!”冯老夫人说:“又不是叫你马上嫁,只是先住我那里去,再慢慢物色人家嘛!没有上好的人家,我还舍不得随便嫁你呢!何况,你长大了,我也早想把你接到我身边去。如今过去,刚好一举两得。”素梅还想赢得与凤来仪相会一面的时间,又推托说:“既然要去,那就请外婆先回,等素梅收拾几天再来。”冯老夫人说:“这有什么可收拾的?我那里啥都不缺,你随便拿几件像样的衣裙就行了。咱一起走,我在这里等你。”龙香在旁插嘴说:“要去也得挑个日子呀!”冯老夫人说:“我是专门挑好了日子才来的。今天正是黄道吉日,就今天走吧!”素梅心中着了火似的,勉强说:“那我先回小楼去了。”冯老夫人说:“去吧!手脚麻利些。我跟你哥嫂再说会儿话。”回到小楼,素梅对龙香说:“这该怎么办,怎样打发那人呢?”龙香说:“现在急死了也没办法。冯老夫人守在这里,即使迟几天再去,也难以再与凤官人约会了。不如先依着冯老夫人的意思,跟她过去,由龙香再与凤官人联络,再等机会吧!”素梅被迫无奈,只得草草收拾了,怀着满腹不快与惆怅,跟着冯老夫人去了。

凤来仪从被窦氏兄弟不由分说拉去喝酒的那一刻起,便犯愁了。出门的时候,他有意扣了门,指望应付一阵窦氏兄弟便可脱身回来再与素梅欢聚。不料到了那里,他就被缠得不可开交,急得他浑身直冒冷汗。他时刻在计算着时间,想尽快结束这场要命的酒宴,然而他急人家可不急,越急又越觉漫长难熬。他不知素梅这阵子该怎么过?喝到中间,他实在憋不住了,推托说:“愚兄已不胜酒力了,就此收住,还是明日再来一起尽兴吧!”话音刚落,窦氏兄弟便跳了起来,说他不该扫他们的兴,大叫罚酒两大碗。凤来仪左推右挡,哪里推挡得过去!心里不愿再喝,又怕他们看出破绽,只得勉强灌了下去。眼看无计脱身,只得等他们自动收场。谁知他们少年心性,喝到兴头上,越喝越旺,哪里肯罢手?凤来仪苦挨苦熬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东方已经发白,大家都已喝得醉醺醺实在无法再喝了,才算了结。

凤来仪总是留心在意,还不至于酩酊大醉。带了些酒意,告别了窦氏兄弟,恨不能十步并作一步,踉跄而归。到了园中,只见房门大开,急忙奔过去叫道:“素梅!素梅!”哪里还有人影!想到昨夜素梅还在这里,如今却不能再与她欢聚,不觉乘着酒劲,拍桌子踢板凳,气得泪珠迸流,破口骂道:“天杀的窦家兄弟,坑害了我!我千难万难,好不容易到今天才得以与素梅小姐欢聚,却平白无故被你俩给搅散了。如今又不知要费多少心机,才能圆成!”长吁短叹,闷闷不乐,倒在床上,一觉睡到红日西沉才起来。急急慌慌赶到园东墙边,抬眼望去,只见楼窗紧闭,不见素梅踪影。转身去推角门,又是关紧了的。茫然守候良久,依然寂无动静,又无处打听个消息,只得怏怏而归,独坐书房纳闷。无意间瞥见书桌上压了张纸,取来一看,乃是一首《桃源忆故人》词,字迹娟秀,分明是昨夜素梅在此所作。细细阅过,不由思绪纷纷,感慨万端。

昨夜临走时,他将房门扣上了,素梅不会插翅而飞,一定是后来龙香来将她接走了,这一点,他大可放心。可是昨夜里,“无端猛烈阴风动,惊破一番新梦”之后,整整一夜,她想走走不了,等他等不来,面对着“窗外月华霜重”,寂寞难耐,焦虑万分,这一时一刻,是何等的难熬难过!他真是对不住素梅!可是这一夜,他何尝不似噩梦中度过?他的焦虑难耐,真要把他逼疯了呢!素梅你能体谅我的苦衷么?此刻他更强烈地思恋着她。她受了惊吓,又羞又恼,今夜还会来吗?她明了昨夜的情形,设身处地,她还会来!他痴爱着她,渴盼着与她欢度良宵,她不同样吗?昨夜要不是窦氏兄弟无端搅散,他们早成鸳侣了。她真的会来呢!花园里,门窗紧闭,说不定她与龙香正在里面悄悄商议今晚再来赴约的大事哩!他的心又“砰砰”激跳起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色比昨夜还要明亮,似水银般地流泻下来,周遭覆盖着一片银辉。凤来仪心里似乎也明彻了,也许昨夜的新梦会在今夜圆成!他将房门敞开着,一次次地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地探视着,急切地盼望她们披着月色的倩影像昨夜一样骤然降临在他的面前;他坐在那里,支棱起耳朵屏息静听,渴望着像昨夜一样传来令他心跳的脚步声。他不住地念叨着:“她们就要来了,她们就要来了!”夜深了,凤来仪折腾得精疲力竭,四周却依旧悄然无声。他哀叹着,颓然躺倒在床上。素梅不来了,往后也不会再来了!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悲凉。

迷迷糊糊之中,他飘然来到旷野上,对面是青青的吴山伫立,脚下是浩荡的钱塘江奔流,令他心旷神怡。江边,停靠着一只篷船,将载着他扬帆远航。骤然间,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由远而近,出现在他面前。一乘花轿一闪而过,向篷船行去。那只篷船上,竟出来了一位戴着红盖头的亲娘。他惊异了,那不是他的篷船吗?新娘袅袅婷婷地踏下跳板上岸,迎着花轿行去,红盖头在微风中飘动。他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只觉得那身影是那样的眼熟。那位在旁搀扶着新娘的丫鬟,怎么像是龙香?他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新娘莫非是素梅?不!素梅是他的人,这新娘怎会是素梅呢?再看那丫鬟,似乎又不像龙香了。新娘一低头,钻进了轿中。轿帘放下了,花轿已经抬起。这时,一首词曲飘然而来,传入了他的耳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如泣似诉,哀婉动人。他的心里一阵酸楚。花轿又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丫鬟随轿匆匆跟去,回眸凝望。呀,果真是龙香!花轿中的新娘,真的是素梅了?怨不得从我的篷船上下来呢!她离开了我的篷船,要嫁到哪里去呢?他狂呼着扑向前去,一头撞进了迎亲的队伍。鼓乐声骤然停止了,耳畔传来呵斥声:“哪来的野人,到处乱闹!”他充耳不闻,大声呼叫着素梅,一个箭步冲向花轿。被人猛地一推,跌倒在地。花轿如飞而去。

“素梅!素梅!”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惊跳了起来,方知是南柯一梦。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见窗户已经微亮,立即起身,连脸也顾不上洗一把,便快步向园东墙那头奔去。

楼窗依然关闭着,角门照旧紧闩着。他不甘心,守候在那里。日上三竿了,仍毫无声息。他想到了那梦境,沉进了迷惑之中。一夜错失,难道她们一齐失踪了么?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不由心急火燎。他不能再傻等了,得另行设法,赶紧去打听个明白。

他从后园绕到了前面的街上,向四邻打听,才知道就在昨天,一乘小轿,外婆把素梅接走了。素梅真的乘轿走了,与梦中一样。他踏出长街,凝视着远方,长叹说:“可怜我凤来仪这么没福,竟与天仙般的姑娘失之交臂。素梅素梅,你何时才能回来与我相聚?”凤来仪蔫头搭脑地回到园亭。舅舅金三员外家的仆人金旺,正在门外等着他。一见他便说:“少爷哪去了?好久不见人。”凤来仪支吾说:“随便出去走了走。舅舅派你来有啥事么?走,咱进去说。”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金旺说:“员外说应试的日子临近了,让我来接官人回去,商议上京赶考的事情。园亭中的一应书籍行李,员外吩咐统统收拾了,一并带回去,以后官人不必再到这里来了。”这么快,马上就要上京赶考了?凤来仪这才想起来,是到动身的时候了。凤来仪心里哀叹着,有苦难言,不凑巧的事情偏偏接而来。此生谁料,一番错过,竟成了如此的你东我西!劳燕分飞,昨是今非,来日怎得再与素梅小姐相会?脉脉此情,又怎叫人割舍得下呢?一边收拾,一边眼望东墙,潸然泪下。

无可奈何花落去。凤来仪内心充满了痛惜与悲哀,闷闷地装载好了行李,随着金旺,踏上归程。不住回眸凝望,恋恋不舍。

一路上,凤来仪左思右想,心境渐渐平和了下来。事已至此,也只有先顺其自然了。幸而素梅并非似梦中一般坐着花轿去出嫁,不过是被外婆接去,住些日子罢了,以后另行设法,说不定还有相见之日。她回来若在花园中见不到我,也会痴心地等着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茫茫,难说再不会出现充满了希望的明天!应试以后,不管考中考不中,回来立即托媒提亲,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素梅娶过门来!

凤来仪回到舅舅家,舅舅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上京的盘缠。喝了饯行酒,便送他登程。吩咐金旺跟着,一路侍候去了。

外面海阔天空,凤来仪心中,却只有园亭这块方圆之地。

素梅被外婆接来家中,已有好几天了。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凤来仪身上。凤来仪回来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不知会急成什么模样?也许他此刻正呆呆地守候在楼窗下伤心落泪呢!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间的事情为什么这么难呀?赴约的时候,她原以为她已经把自身的幸福稳操在了自己手中,却不料如今却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的命运可以轻易地改变,外婆的意旨却不能违抗,这是怎样的时世呀!她像只待宰的羔羊,只好眼睁睁地等着他人持刀来宰杀。她还有一线希望吗?她想着凤来仪。对,而今唯一的希望,只在凤来仪身上。

这一天清晨,她照例地对镜理妆,龙香为她抖散一头青丝长发,细细地梳理着。她又想起了小楼的日子,她再不能吩咐龙香随时去花园采花给她插戴了,她再不能为心上人精心梳妆打扮了,心中不由黯然。妆镜中,她注视着龙香说:“龙香,我们已经来几天了,我心里惦念得慌,不知他如今究竟怎样?”龙香边梳理着边说:“小姐是想让龙香去探听一下?”素梅说:“你借故回去一趟,就说给我取点东西,去书房那边看一下,告诉他我在这里,叫他赶快想办法上门来提亲,或许还来得及补救,省得到时候外婆作主将我许配给了别人,那就迟了。”龙香说:“他自小父母双亡,绝不是高门大户,就是他来提亲,冯老夫人不答应又怎么办?”素梅说:“走一步看一步,先叫他知道了再说。他少年英俊,满腹经纶,好歹是个举人,外婆如看中他的人品学问,未必不同意呢!”龙香说:“那好,我给你梳好了头就去。”龙香匆匆去了。素梅似乎心定了许多,默默祈祷着:但愿天遂人愿!

中午之前,龙香就回来了,告诉素梅说:“人去园空,看来是上京赶考去了。”素梅一算日子,点头说:“这样也好。他如能金榜高中,素梅便出头有望了。”龙香说:“万一冯老夫人在这期间将小姐许配了人家怎么办?”素梅说:“这一点我也不无担心。不过外婆接我时说过,没有上好的人家,她还舍不得嫁我呢!料想不会那么快。”七八天过去了,日子过得很平静,素梅心里宽慰了许多,离凤来仪上京赶考回归的日子,也并不算太遥远了。

然而正在她满怀信心热切盼望凤来仪归来之际,这一天,龙香突然来告诉她说,冯老夫人已经答应将她许配给了金家。还说金家是高门大户的有钱人家;金家少爷不仅人物风流,还是当今才子呢!

迅雷不及掩耳,素梅一下懵了。她可不稀罕金家是什么大户,哪怕金家拥有金山银屋!她也不管金家少爷是什么风流才子,哪怕他天下第一!她只要凤来仪,凤来仪是她心中唯一的男子!她抱怨外婆为什么事先不告诉她一声,如此仓促给她定下了这门亲事,即使外婆本意为她好,却分明坑害了她,白白断送了她的青春乃至一生。她想去与外婆抗争,让外婆退了这门亲事。然而她的话如果一旦说出口,事情必然败露,在这人世间,她将无法容身;即使为此而死,也只能落个千载骂名。她不甘心,苦水却只能往肚里流。她这只羔羊,已经被绳索紧紧地捆缚起来了,尖刀已架到了她的脖子上。素梅深感绝望,她不知凤来仪回来,事情是否还有挽回的希望?她委屈,她窝囊,又说不出口,对着龙香,眼泪直淌。

龙香是穿针引线人,见如今发展成如此局面,也只好劝慰说:“小姐不要这么伤心难过。这婚姻之事,总得有个缘分。想当初小姐与凤官人如果有缘法,早已成就好事了。这样平白无故地当面错过,可见并非佳偶。亏得还好,那一夜小姐不曾破身。若有个长短,而今许配了另一家,又怎么交代。”素梅说:“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当初虽然没与他沾身,却也曾亲热了一番,心已相许。我如今痴想着再与他相聚的日子,权且忍耐。如果要我另嫁他人,临期无奈,只有寻个自尽,了断此生,以报答他的一片深情。”龙香说:“小姐固然是深情厚谊,只是而今怎能再与他相会?”素梅说:“现今他在京城会试。如果姻缘未断,他金榜题名,必然归来寻访着我。那时我就辞了外婆,赶回家去,好歹设法与他相见一番。他既已荣贵,或许可以将婚事挽回,也尚未可知。倘若无可挽回,我只要能与他见上一面,倾诉衷肠,死而无怨!”龙香说:“小姐所说,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那就耐心等待吧!不要烦烦恼恼,被人看破了,生出议论来。”素梅日日悬念,夜夜想望,不知凤来仪是否金榜高中,何日才能回来,又可否挽回婚姻?她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凤来仪身上。凤来仪,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

凤来仪岂能不知道!此刻,他在京城已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并被朝廷任命为福州府推官了。可荣华富贵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的心上只有素梅。这个官他可以不当,素梅却无论如何不能失去,那是他梦中的情人心尖的肉。他庆幸他与素梅的姻缘还在,庆幸他如今衣锦还乡,央媒议亲,易如反掌。他要既刻赶回去与素梅定亲成婚。素梅,等着我,凤来仪就要回来了。

恰在这个时候,舅舅金三员外家里人上京来了,告诉他说:“家中老员外已为官人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荣归成婚了。”他猝不及防,犹如猛遭当头一棒,连忙问:“夫人?聘下了什么夫人!”金家人说:“聘下了钱塘门里才貌双全的冯家小姐。”他愣住了。什么冯家小姐,他可不想要;什么才貌双全,只有素梅才是他心中的天仙!他要的是杨素梅,与他两心相许的杨素梅,而不是陌生的冯家小姐!他当下变脸说:“你家员外怎么这样,他哪知我的苦衷,匆匆忙忙给我聘下夫人干什么?也不等我回去商量了再说!”金家人惊呆了,连一直侍候他的金旺也诧异了,这到底怎么啦?“老员外一片好心,官人怎么反而怨怪起来?”他没好气地说:“你们不明白,就不要多管!”他的心上,旧愁未了,又添新愁。真可谓:姻事虽成心事违,新人欢喜旧人啼;几回暗里添惆怅,说与旁人哪得知?

他真急了,不知舅舅作何安排,这桩婚事能不能立即停办!

他茫然。只得一面打发金家人先回,报知择日到家;一面吩咐金旺收拾行装,打点启程,赶回家去,尽力去挽回令他揪心的局面。

素梅,凤来仪决不作负心人!

金三员外为外甥凤来仪定了终身大事,心中得意非凡。

自从那天他送凤来仪登程上京赶考以后,一直优哉游哉,轻轻松松在家度日。这一天,一位做小买卖的老婆子上门来卖珠翠,攀谈之间,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才貌双全,尚未许配人家,他便留心在意起来,叫人讨了冯家女儿的生辰八字,请了位算命先生来掐算与外甥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算命先生算过之后,说这是一对上好的夫妻,夫荣妻贵,白头偕老,并无冲犯。他欣喜万分,心想外甥也该娶亲了,如果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再娶上一位美貌如花的娇妻,比翼双飞,岂不是锦上添花么?于是立即央人去说合。那冯老夫人听说是金三员外,晓得他是本地财东,正中下怀,便派人去通知了素梅的哥哥杨大官人,当下答应了这门亲事。他又随即选了吉日,送了聘礼,只等外甥凤来仪回来,择日成婚。

这是桩多么美妙的婚姻呀!这辈子,他办过无数的事情,就数这桩事情办得既顺遂又出色。外甥回来,要是得知他给办了件这么漂亮的事,不高兴感激得给他连连磕头才怪!如今外甥就要回来了,他得亲自张罗,将外甥的婚姻大事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操办到底,直到把冯家姑娘娶进门来。

这一天,他翻开黄历,认真地选定了成婚吉日。又给冯家准备好了锦缎钗环一应大礼,并取出了一只珍藏的白玉蟾蜍,作为压钗之物。寻思说:“这玉蟾蜍本是一对,乃是金家之宝,以前送给了外甥一只,祝他功名顺遂;如今干脆将这一只替他行了礼,愿他婚姻美满,做一个囫囵人情吧!”一切就绪,便教媒人送到冯家去,并传话说:“金家郎金榜题名,不日荣归完婚,现已启程。”他相信大礼一去,话儿传到,冯家上下,必然一片欢腾。果然不出他所料,冯老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她终于给素梅找了个乘龙快婿;冯家的亲亲眷眷,无不啧啧称羡,都说素梅姐姐长得标致,有这大的福分。当着素梅的面,这个道喜,那个祝贺,弄得素梅六神不安,心乱如麻。不一会儿,便偷偷溜了。

回到房里,素梅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婚礼眼看已经逼近了,凤来仪仍渺无声息。他高中了吗?他回来了吗?他能将事情挽回吗?她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片茫然。不不不,至少她知道凤来仪真心爱她,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只要能再见他一面,他说咋办就咋办。能名正言顺地结合,自然最好;不能的话,学一学千古传颂的卓文君;哪怕是死,她也在所不惜。与其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去殉情,与他生生死死在一起。

正在她千思万虑之际,龙香悄然而至说:“小姐,你看到金家送来的礼物了么?”素梅冷冷地说:“欲哭无泪,哪有心思去看它!”龙香神神秘秘地说:“告诉小姐一桩天大的侥幸事!刚才龙香听得外面人说,那位中了进士聘下小姐的人,虽然姓金,却是金家的外甥。在花园的时候,我记得凤官人也说过什么金家舅舅,只怕那人就是凤官人呢!”素梅愣怔了一下,摇摇头说:“你再别胡言乱语寻开心了,哪里会有这种事!”龙香说:“龙香怎敢寻开心。这桩事,起先我也将信将疑,刚才看了金家送来的礼物,见里面有个压钗的宝贝,也是一只白玉蟾蜍,竟与原先凤官人送给小姐的那只一模一样,才这么猜想。要不是他家的东西,怎会恰似天生一对呢?”素梅一听有配对的白玉蟾蜍,精神为之一振,连忙说:“而今那只玉蟾蜍在哪里?快去取来看看。”龙香说:“我方才已经生心了,推说小姐要看,已经取来。”说着从袖内取了出来,递给素梅。

素梅接过,细细端详了一会,果然像原先的那只玉蟾蜍,便把自家贴心挂着的那一只取了出来,将两只并在一起观看,分毫不差。素梅狂喜,不觉掉下泪来。讷讷地说:“天生一对!天生一对!那人要真是他,那就是天幸促成了。”龙香说:“苍天不负有心人,都是小姐和凤官人的一片痴情感动了上苍呢!”素梅转而说:“先别高兴过早。事到如今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龙香迷惑地说:“又怎么啦?”素梅说:“这里面还有些不明。你想想,要是凤来仪金榜高中,自然是说凤家来行礼,怎么只说是金家呢?恐怕要探得一个确凿的消息,果然是他,那就谢天谢地了。”龙香说:“是他怎么样,不是他又怎么样?”素梅说:“是他的话,自然万千欢喜;不是他的话,我已经说过,临到迎娶那天,自缢而死!”龙香说:“我看没那么可怕,十有八九就是他!”素梅说:“就怕不是他。还得设法探听明白。”龙香说:“我倒有个办法。”素梅说:“说来听听。”龙香说:“迎亲那天,媒婆自然先到金家回话。届时龙香装作媒婆的女儿,跟随她一起去。如果看后果然是他,龙香立即赶回来告诉小姐就是了。”素梅双手一拍说:“妙极了!真是他的话,那这一场喜,比天还大!”凤来仪一路风尘回到了金三舅舅家中。一踏进家门,他便获悉他与冯家女儿的婚事已成定局。吉日已经选定,再过两天,便是他成婚的日子。他心里怨怪舅舅越俎代庖,替他办下了这桩令他伤心头疼的违心婚姻,然而再怨怪,业已无可挽回。他不知素梅而今在哪里,还在外婆家抑或已经回到小楼?本来他一回来便要央及媒人去探寻提亲,八抬大轿将她娶过门来,而今他婚事在即,此事已无从谈起。素梅要是得知他已另有新欢,定然会伤心欲绝;即使以后能再见素梅一面,她也会以为他是不义之人,使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唉!婚姻婚姻,这桩违心的婚姻要将他葬送了。

一回来他就给缠住了。一应婚前的准备,都得他出面料理;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都得他出面接待。就像那一回他被窦氏兄弟死拉活扯拖去喝酒一般,他被缠得发昏。他又想起了那个梦,在那梦境中,素梅被别人娶走了,在江岸边,坐进花轿如飞而去。而今恰好相反,却是他洞房花烛,要将陌生的冯家姑娘娶进门来。怎么会是这样呢?“罗带同心结未成”,那首“吴山青,越山青”的词曲,已有所暗示了吗?真是不可思议。

不成!再为难,他也无论如何得设法寻到素梅,再见素梅一面,表明心迹,另做打算。他将暂且应付过这已经难以逃脱的局面,带着素梅远走高飞,拼死也得一争。

他真怕这一天到来,这一天却很快如期而至了。金家院里,万象更新,喜气冲天。大堂中央,大红喜字鲜艳夺目;铺地红毡,一路延伸直至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串串鞭炮树上悬。酒席宴已经备办,鼓乐班早已就绪。只等迎亲了,凤来仪冠带一新,却无情无绪,一心只想着素梅。要是今天迎娶的是素梅,那该有多好哇!

素梅也正这么想哩!清早起来,她就心急火燎地等着龙香的回音了,但愿龙香尽快给她带回“那人真是他”的佳音!

这时候,媒婆已按冯老夫人的吩咐,上路去金家回话,请金家来迎娶了。龙香不失时机的赶了上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说:“老娘,我也想凑个热闹,去看一看新郎,请老娘行个方便。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你的女儿,一路带来的。行不行?”媒婆笑着说:“姐姐这么客气,可真折杀老身了。这有什么不行的?一路去就是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想问问你。”龙香说:“什么事?”媒婆说:“你家小姐天大的喜事临身,过门去就当夫人了,可总也不见她欢喜,嘴里咕咕哝哝的,倒像是十分的不快活,这是怎么回事呀?”龙香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从小就许下了愿,今生要自己挑选一个如意郎君。如今却只由老夫人做主,不管她情愿不情愿,就将她许配给了人家。她不知新郎是好是歹,一直放心不下,自然不快活了。”媒婆说:“新郎没说的,还是位官员呢!”龙香说:“夫妻分上,要的是人好,官员顶什么用?不知老娘晓得这位官员姓什么吗?”媒婆说:“姓金呀,这你还不晓得?”龙香说:“听说这人是金员外的外甥,原本不姓金。老娘晓得他姓什么?”媒婆说:“这人就是金家外甥,而今人都叫他金爷。他的姓好像是……嗯,反正是姓得有点怪异,不好记,我忘记了。”龙香说:“是不是姓凤?”媒婆想了想,点头说:“不错,就是这个怪姓!”龙香心里暗暗欢喜:这新郎官,八九不离十,便是凤来仪了。

一路行来,已到了金家门口。龙香对媒婆说:“老娘你先进去回话吧,我就在门口看看。”媒婆进院去见了凤来仪,回复今日迎亲的事。龙香探头向里张望,看得真切,与媒婆说话的那位新郎官,可不就是凤来仪!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喜眉笑眼自语说:“天意天意,真是天意!”说着便闪出身来。

凤来仪正与媒婆说话,一眼扫见门口好像是龙香,便立即问媒婆说:“外面跟你一起来的是谁?”媒婆说:“是我女儿。”凤来仪心中疑惑,便叫媒婆先去里面饮茶用饭,自己踱出来看,果然是龙香。连忙问道:“什么风把龙香姐吹来了,你家小姐在哪里?”龙香说:“凤官人还问我家小姐干什么?你只管准备迎亲就是了。”凤来仪长叹一声说:“小生被逼到绝路上了。龙香姐,小生自从那天被惊散以后,有一刻不想你家小姐,也叫我天诛地灭!无奈当天一去,彼此分散,无路可通。小生上京赶考,侥幸金榜题名,正要归来央媒寻访你家小姐,不料舅舅已为小生定下了这冯家,而今生米已做成熟饭,岂我情愿!”龙香进而试探说:“如今不情愿也说不成了。只是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片深情,害了她的终身。”凤来仪不觉潸然泪下说:“小生也心似刀搅。等小生应付过了今日之后,不管怎样都得约你家小姐再见一面,讲明心事,另做打算。我想带着你家小姐远走高飞,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到时候,仍免不了要烦请龙香姐帮忙。而今你家小姐在哪里,回小楼了么?龙香姐回去,不妨先给她递个消息。”龙香说:“我家小姐也已经许下人家了。”凤来仪大吃一惊说:“咳!咳!许下了哪一家?真是越弄越麻烦了。”龙香说:“是城里的什么金家,听说那人新中了进士。”这就越发不可思议了。凤来仪似笑非笑地盯视着龙香说:“龙香姐又来哄小生了。”龙香正色说:“我哄你干什么?千真万确呢!”凤来仪说:“这城里哪里还有个金家新中了进士?只有个我嘛!”龙香说:“凤官人几时又姓金了?”凤来仪说:“这是我娘舅家的姓。我榜上一向姓金不姓凤。”龙香“嘻”地一笑说:“真是活见鬼!白白让人提心吊胆急死急活了这长时间。”凤来仪说:“这么说我聘定的夫人,就是你家小姐了?却又作怪,她怎么又姓冯呢?”龙香说:“我家小姐也是冯家的外甥,所以人们只说是冯家的闺女,其实就是杨家的人。”凤来仪说:“那天分散以后,我曾去问过乡邻,说是外婆家接了去,料想正是冯家了。”龙香说:“不错。”凤来仪说:“此话当真?莫非是你见我另聘了人家,专门说这话来耍我的?”龙香从袖中摸出两只玉蟾蜍来,送到凤来仪面前说:“你看这一对已经成双了。一只是你送给小姐的,另一只是你家的压钗宝贝。就放在你面前,还疑心么?”凤来仪一拍额头,仰天大笑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哈哈哈哈,真是快活死我了!真是快活死我了!”龙香说:“官人这么快活,我家小姐却还不明不白,在那里哭哭啼啼呢!”凤来仪说:“如果不是我,你家小姐又将怎样?”龙香说:“小姐看两只玉蟾蜍一模一样,却又说是金家郎,所以还是疑心疑惑,不敢轻信。先教我来探听,如果不是官人,她就要自尽。现在我得立即回去告诉她,也好让她赶紧梳妆打扮,准备上轿啦!她这场欢喜,也非同小可哩!”凤来仪说:“还有件事。如今事在急头上,你这样回去,光嘴上说说,只怕她还会疑心,以为你是权且哄她上轿呢!你就把她送给我的缕金戒指拿回去交给她看,她就必信无疑了。”说着便将戒指从指头上退了下来,交给龙香去了。一面立即吩咐鼓乐酒筵齐备,亲自上门去迎娶。

龙香急急忙忙赶回家中,见了素梅,喘息未定,便连声说:“小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说:“难道真有这种奇事?”龙香说:“小姐要再不信,那你看看,这戒指是哪来的?”说着就把戒指递了过来:“这还是他亲手交给我,叫我拿回来给小姐作个凭据的呢!”素梅微笑说:“他还说了些什么?”龙香说:“他说自从那天惊散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小姐,而今做了官,正要回来图谋与小姐议亲,不料他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道他舅舅定下的,正是小姐,极不情愿呢!”素梅说:“他这不是哄我么?他既然不知道就是我,那他另娶以后,又将怎样?”龙香说:“他说本来他想无论如何也得再见小姐一面,说明心事,另做打算。他想带着小姐远走高飞呢;就是死了,也在所不惜!说着便流下泪来。我见他句句真情,发自肺腑,才将事情说明,他欣喜若狂了。”素梅说:“可他只知我轻易许了人家,却不知我为他矢志不移,还以为我是个毫无信义的女子呢,这怎么办?”龙香说:“小姐的用心,我已经悉数告诉他了。我说小姐说过,如果龙香打听得不是他的话,迎娶之日,小姐就要自尽。他十分动心,怕我回来给小姐回话,小姐还是不信,这才拿出这金戒指来,作为凭信。”素梅说:“戒指是从哪里拿出来的?”龙香说:“紧紧勒在他指头上哩!可见他时刻不忘小姐了。”素梅心花怒放了,喜滋滋说:“快,龙香,快帮我梳妆打扮吧,要不就来不及了!”妆镜中,顿时映出了她的盈盈笑脸。

刚梳妆完毕,堂前鼓乐齐鸣,凤来仪亲自迎娶来了。素梅焕然一新,戴上了红盖头上了轿。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向金家行去。

一对有情人,终于结成了眷属。

洞房里,凤来仪轻轻挑开了素梅的红盖头。两人相拥在了一起。

许久。凤来仪说:“窦家兄弟再搅不散我们了。”素梅说:“搅一搅也好,搅得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凤来仪说:“比翼双飞!”素梅说:“地久天长!”

据《二刻拍案惊奇》中《莽儿郎惊散新莺燕梅香认合玉蟾蜍》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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