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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娘1

崔福从城里赶着车来寺里送东西,卸了套,到房里和崔夫人说话。马儿就拴在西厢院子里的杏树下。红娘一看见马儿,手就有点痒痒,她便上来和马儿亲近。她抚摸着栗色儿马,亲昵地脸贴在马脖子上,拍马的额头。那儿马怕是红娘身上的脂粉香刺了鼻子,打了一计响亮的响鼻。吓得在旁边的莺莺惊叫着跳开去老远。

红娘示意小姐近前来。莺莺试探着走到马跟前,怯怯地抚摸马背。栗马很温驯,且勾过头来,眼睛热烈地看着莺莺。旁边的枣红母马似乎被冷落了,嘶鸣着用前蹄刨挖着地面,红娘便过去抚摸它。红娘对莺莺说,咱们牵出去遛遛。莺莺怯生生地说,我还有点怕。红娘说,牲口通人性,你这样的妙人儿,马儿亲近你还来不及,怎会欺你?红娘解了马缰,一匹交莺莺牵着,一匹自己牵着,便往寺外走去。

寺外,春光明媚,万象复苏。大路上有进香的香客,田垄上有送粪的农夫,麦田里有除草的农妇,田埂上有剜菜的小丫,山坡上有牧牛的牧童。料峭的春寒已经过去,大地正透着微微暖意。红娘领着莺莺,牵着马,先在大路上遛着,便自个儿撇下莺莺跨上鞍,策马往田野里驰去。兜了一圈儿,回来说,姐姐,你也骑上去,我来教你!她把自个儿马拴了,扶莺莺上了马,牵着马,让莺莺骑上走。走了一段,便将缰绳交给莺莺,自己也跨上马,与莺莺并排儿走。

红娘看莺莺还有点胆量,便说,你松松马缰,让它悠悠地走,我在后面跟着,没事儿。莺莺试探着,松了松马缰,那母马不知怎的,竟撒欢儿跑起来,越跑越快,慌得红娘在后高喊,勒马缰,勒马缰。吓慌了的莺莺那里还听得见;就是听见,也迟了,她竟把马缰丢了,双手死死抓住马鞍环儿,声嘶力竭地喊着。母马跑过麦田,跑上坡塬,跨过小沟,在一处高坎前,一跃,跳上了坎儿,却把莺莺小姐摔在了坎下面。

失魂丧胆的红娘打马来到跟前,却见一位鹅冠博带锦衣倜傥的书生,正扶着脸色惨白的小姐。红娘扑过去,抱起小姐,吓得哭起来。那书生说,姐姐不要慌,让我来。他掐了掐莺莺的人中,又捻了捻双手的合谷穴,便见小姐睁开眼来。说,姐姐,你家小姐只是吓昏了,有点外伤,不妨事的。说着,便扶起小姐,搀着在路上走动了一会儿。红娘说,多谢先生,不知先生高名上姓那里人氏,待以后感谢?那书生说,举手之劳,何言感谢,学生是京兆长安人,姓张名君瑞,近日来普救寺小住温书,住在东厢小房里,正好和小姐东西相向。今日出来踏青散步,偶遇小姐骑马落鞍。红娘向张生行礼谢了,说,没想到先生也住在寺中,这感情好,便回眸看了眼惊魂未定的小姐。

莺莺又惊又羞,便上前一步行礼说,多谢先生,今日在先生面前出丑,真是!

张生说,学生虽是京兆人,还未看见巾帼骑马的英姿,今日有幸,钦佩还来不及哩,小姐怎言出丑,小姐敢于跨上高头大马,驰骋平野山冈,足见小姐不凡。说完,便要送莺莺回寺,莺莺和红娘一再婉谢,张生只好作罢。

红娘找到马匹,牵了,扶起小姐,回到寺里。刚进了西厢角门,便见崔夫人正怒目白脸地在指责崔福,不该让红娘小姐偷了马去骑,出了事,要拿崔福是问。却见红娘扶小姐回来,知是打马上跌下来,上来便劈头盖脑地用拂尘柄儿打起红娘来,打得红娘满院子躲避讨饶。

你个小蹄子,在城里就野脚得很,莫承想野到佛家清净地儿来了,女孩儿家,哪个整日价斗鸡走马,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蹄子!夫人咒着红娘,满院子追打。红娘哪里是等挨打的角儿,她像小鹿一样躲着,跳着,跑着,几次差点闪得老夫人跌了屁股蹲儿。崔福看不过,便捞起个树枝儿,替夫人教训了红娘几下,着实打到了红娘身上。莺莺来了脾气,上手夺了崔福的树条儿,斥责道,红娘再怎么,岂是你打的,便给母亲跪了,说今日的事,全是自个儿的错,是她要红娘与她骑马来,不是红娘舍命儿救她,她也许胳膊腿儿不浑全哩,感激红娘还来不及,打红娘就冤死人了。这才说得崔老夫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自个儿命苦去了。

莺莺小姐与母亲崔夫人是二月初住进寺院西厢的,按莺莺的想法,这个春天,应当到京城去,舅舅在那儿经商,置有房产。早年莺莺父亲死后,舅舅就多次捎书带信,要她们母女去那儿,一来看看九朝古都之胜景,二来也散散心,别只闷在蒲州城里,整日郁郁寡欢,栖栖遑遑。十六岁的独生女儿莺莺心早跑到长安城了,那里的四街八市七十二坊,巍峨宫殿,八水绕城,早进入她的梦境,企盼着母亲快点成行,亲临其境。为了能到京城去,她读书更其勤奋,女红也突飞猛进,琴也弹得行云流水,还绘得一手丹青。心想,到了京城,别叫那里的姐妹们瞧不起,说咱是从小地方来的。在她的想象里,京城的女子都是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精琴棋,谙书画,穿银挂金,婀娜多姿的妙人儿,她要把自己修饰打扮得不比她们差,甚至眉眼儿、脸蛋儿、发髻儿、穿戴儿,举止谈吐还胜过她们一筹,特别是填个词赋个诗,弹个曲儿,更要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她甚至连丫鬟红娘也严格训练,教红娘识文断字,读诗咏赋,把个粗丫头片子,出脱得如花似玉,也好与自个儿般配。但当她们主仆三人正准备起行时,却收到舅舅书信,说是年前舅母过世,新娶了一房,那女人不贤,虐待幼女,欺侮家奴,那妇人娘家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家,舅舅又奈何她不得。舅舅颇诉了一番委屈,有将幼女送回蒲州寄养,让她们关照之意。这以来,她们还怎么去长安呢?于是,为避城中的烦嚣,母女便领着丫鬟红娘,来到这普救寺小住一些时日。

崔相国在世时,是这个寺的大施主。相国又是好善之人,和寺院主持结交甚厚,每年春夏,都带家眷来寺中小住,休闲消暑。相国去世之后,主持十分怀念,每年都邀她们母女来,饮食起居,全按上宾礼遇,把个寺后的西厢与僧舍隔断,自成一统,作为相国家的别墅。住在寺内,一日三餐,有小僧送饭,午后老主持还要按时问安。住在西厢,倒是十分安逸清净。莺莺带了好多书,便利用这里清净,潜心读书,也帮红娘做点女红,写写字。开始还好,但没过几天,便有点闷,心想,读书有什么用,难道只为给红娘讲讲吗?红娘虽聪明,但素性好动,听书没耐性。莺莺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觉得日子过得没劲。

这天骑马,偶与张生邂逅,张生的影子便时时出现在眼前,此人是京兆人,谈吐不俗,善解人意,温文尔雅,一定是饱学之士,若能与那人过从,谈诗论文,岂不是人生之乐事?只是男女有嫌,不便相交,要是那张生是个女秀才多好,唉!

吃罢午饭,红娘进莺莺房中,服侍小姐午休,见小姐暗自神伤,使问,莫非跌后,身子哪儿疼痛?

莺莺说,吓是吓了一大跳,身子倒不妨。

红娘说,那你咋蔫蔫的,莫不是有甚心事?

莺莺说,我困了,你也睡会儿,莫来猫儿狗儿地烦我!

红娘便出去了,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红娘大莺莺两岁,极聪慧,也善解人意。只因是丫鬟,才屈尊以姐姐称莺莺,按年龄,她应是姐姐哩!红娘此后几日,见姑娘琴也弹得稀了,书总打开在一个地方,也不帮自己绣花识字,整日神不守舍,不时还独坐房中,发一阵儿呆,叹几声儿息。一天晚上,趁老夫人到前寺禅堂里听老僧讲经,便到莺莺跟前,推了推呆坐的莺莺,说,咱们明日一早到院墙边折花去,那边的红杏开得火焰一般。

莺莺说,杏花有什么好看,我才懒得去!

红娘说,那咱们到寺外去踏青,麦地里的荠菜经了场雨,嫩得很,咱们挖些自己做菜饼儿吃,准比寺里的白菜、豆腐好吃!

莺莺说,荠菜有什么好,一股土腥味,农人施过粪肥,更不干净了。

红娘说,那怎么办?总不能才来几天便回城里去,老夫人听经正上瘾哩!

莺莺没好气地说,谁说要回城了?城里整天刮黄风儿,到处是眼睛贼溜溜看人的兵丁,看得人身子发紧,我才不回去。莺莺说着,便自己躺下了。

一会儿,老夫人回来了。红娘安顿得老夫人睡下,自己也在外屋的小床上躺下。不多久,红娘就觉得冷,便抱着枕头,蹑手蹑脚溜到小姐房里,钻进莺莺的被筒里。鬼丫头,怎么钻到我被筒儿哩?莺莺推着她说,别连门也不关,让贼钻进来。红娘说,屋门上了栓,还用门杠扛着,我一个人怪冷的,也睡不着。

红娘挨着小姐睡着,感受着小姐身上散发出的温暖。这温暖来自于小姐发育丰腴的身体,还有那丰满的胸脯。红娘抓了下小姐两只白鸽似的奶子,莺莺推开了她,骂道,小蹄子,睡觉也不安生,难道不知道主仆有别,失教少调的。

红娘说,别给我摆主人架子,我要生在相国家,你是官路上拣的,我就给你当主子哩,你得用两只热奶子,给我暖两只冷脚丫儿。

莺莺说,反正我这主子在你跟前也当不成的,可你比我大,总是你妹妹啊,你不疼我?

红娘说,我这不是疼妹妹吗?

莺莺说,可我也疼你来着,今个差点替你挨打了。

红娘说,老夫人才舍不得打你哩,你自自在在落了个人情儿,可我魂儿都被那柄拂尘儿打丢了。不说了,反正睡不着,咱们姐妹俩不如就说说话儿。

莺莺说,又是你那磨坊碾道的轱辘话,猫呀狗呀的故事,我懒得听!莺莺这时没心情,但不拒绝红娘和她亲近。她喜欢红娘的率真朴实,也欣赏红娘的机灵。老天赐给她一个好伴儿,不然这寂寞的时日可怎么打发呀!

红娘往小姐身边靠了靠,神秘地说,咱们说说男女之间的事。

莺莺一把推开她,不羞,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敢谈这种事,我不听!不听!

红娘说,我是说,神在造人时,为什么造了男人又造了女人,这就多了人间的烦恼。要是没有男人,都是女孩儿,而且女孩儿老长不大,这有多好?

莺莺听得笑了,你这个小蹄子,尽讲傻话。世界万物都分阴阳,人便有男女。没有阴阳,不会生万物;没有男女之分,人也不会延续繁衍生息。老让你十五六岁,鲜花也似的,那就得让花儿永驻枝头,可花儿不谢,就不会有果实,不会有种子,就不会有新生之苗。你我不仅会长大,还会变老,会死去,这是世间铁定的法则,谁也改不了。你小小年纪,却有什么烦恼?

红娘说,我有狗屁烦恼,我不知书达理,傻乎乎地活着,只要姐姐高兴,我就高兴。要在乡下,到我这么大,也早有了家,说不定都抱上小孩儿了。自我打一岁,被抛到官路上,有幸让到普救寺进香的崔福伯伯及老夫人收留,你们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我活着,有吃有穿,已经知足了,还有什么烦恼,但我近些日子,看见姐姐整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姐姐肯定有什么心事,我是替姐姐犯愁。

莺莺说,我有什么愁?

红娘说,我虽笨,但也能看出来,姐姐犯愁,是姐姐你长大了。要是老爷在时,说不定都与你完婚了。女孩儿家一生,最要紧的是盼个如意郎君,一生有靠。红娘说这些话时,似乎听见莺莺小姐很厉害的心跳。

莺莺在被窝里给了红娘一拳,顶得她差点翻下床去。贼丫头,胡咧咧个什么,我什么时候有心思嫁人了?!滚出去!滚!

红娘没想到,几句本情话,倒把小姐激怒了。便一个人躺在床边,被子也不盖,光着身子发呆。一会儿便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十分委屈,抽咽得床子都晃动。

莺莺开始就不理红娘,让她哭去。她最忌别人提出嫁的事。一听出嫁二字,她的心里就如钻了毛毛虫,眼前就出现那个可憎可恶的形象。因此,刚才对红娘动了手儿。但想来,也不能怪红娘,根儿在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母亲,是他们将自己订与了那个人,何必惹红娘委屈地哭呢?便把红娘拉近来,给盖上了被子。莫想红娘更委屈了,竟放出了高声哭。

北小房里老夫人发话了,问谁在哭。莺莺说,红娘关门时崴了脚。老夫人说,崴了脚就揉揉,怎么哭得全家不宁的。红娘怕触犯了老夫人的威严,便收住了哭。

莺莺低声说,好妹妹,姐姐不该打你,姐姐认错还不行。明日个姐姐教你读诗经。你也别一辈子跟我当丫鬟,也好把自个儿出脱个知书达理的人儿。别以为嫁个如意郎君终生有靠,靠自己比靠什么都稳当,你不比姐姐,我已被养在笼子里,等着换到另一个笼子里;你还没有另一只笼儿,你比我强!

红娘说,我是个当丫头的命,你在笼子里,我就在,你出了笼子,我也才能出,我这一生都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爱见那个人。要不愿意,还得自个拿主意。我刚才还没说到这话儿,你就给我一拳,唉!

莺莺说,不说了,你再说,我又生气了,睡吧!

寺院里好静。更鼓已打二更。红娘虽受了委屈,开初还辗转翻腾,久久不能入睡,但她毕竟是个心里不放事的女孩,过了一会便轻轻发出了鼾声。莺莺还睁着双眼,看着屋顶。院子里起了风,铁马叮当,前院有松涛传来,像是黄河涛涌,间有几声夜鸟的单调的鸣叫。莺莺从红娘的话里,也感到光阴的荏苒。眼看自己已经长大了,少不得为时时逼近的婚事犯愁。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带着这样的自问,莺莺好久才睡去。黎明天,莺莺又是挥拳又是蹬腿,惊醒了的红娘眼睛上挨了一拳,忙按住莺莺,问,姐姐,我这身子不值钱怎么着,让你当鼓敲,看把我眼睛打瞎了!

莺莺这才一身冷汗醒来,说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前几日骑马落鞍时遇到的那位张生,他逼着她往熊熊大火里跳,她竭尽全力挣扎着,还是被推入了火坑,便醒了。

红娘说,哪有个张生推你,是我见你又挥拳又蹬脚,推你醒来,你还打了我一下呢!红娘揉着发酸的眼睛说,人家张先生那样仁义的君子,怎么会往火坑里推你,做梦是颠倒的,说明那张生对你有意了哩。

莺莺嗔怪地说,去你的,尽说傻话。

寺外村舍的雄鸡已经打啼了,窗纸已露出了鱼白色。红娘已经起来了,说,姐姐,你要想见那张生,我去传个话儿。

莺莺说,少饶舌,谁要见那张生。

红娘说,好啦!好啦!那你就守在这里,等那郑家来娶你。说着,便到夫人屋里侍候夫人起床洗漱了。

为了红娘那句话。莺莺又恼了半个早晨。红娘等到老夫人去前寺里诵经,便进去将闷闷不乐的莺莺死拉活拽拉到院里,院子里,两棵相向弯曲的枣树上,已系了一副秋千。红娘先自个儿玩了玩,便要莺莺上去玩。莺莺就是不。红娘便自个儿玩。红娘个头虽小,但长得紧凑,满身劲儿,竟把秋千蹬得老高,如掠空的燕子,引逗得莺莺到底还是手痒痒,想着一试身手。

莺莺说,傻丫头,别楞蹬,再高了小心出事儿,下来!趁红娘落地时,从后拽住秋千,自个儿拗上去。她还未蹬,便叮咛,小哥儿,快去把门关好,小心闲人进来。她有时把红娘称小哥儿,是一种俏皮亲昵的叫法。

红娘说,看把你害怕的,门早已拴好了。来,我来送送你。

莺莺毕竟是大家闺秀,见是见过秋千,从未玩过,不免有些呆笨软弱。红娘拉起她,退后几步,又往前推去。莺莺便惊慌地在秋千上喊,红娘就不管,几个来回,便将莺莺送到空中。莺莺紧张地咬紧朱唇,死死抓住绳儿,也趁势儿蹬起来。悠悠乎乎几下,便不怕了,只不往高里打。后来红娘趁势跳上去,两个相向蹬起双人秋千。红娘是个傻大胆,把秋千往高里蹬,莺莺只是不用劲,娇娇地笑。

这一早,两姑娘有了耍子,过得很开心。特别是红娘,能用这种劳什子,引小姐高兴,心里也美滋滋的。

这种活动是严格秘密进行的,但还是让老夫人知道了,很厉害地教训了红娘一顿,姑娘家缘高上低,疯疯张张,有失闺阁风范,你这小蹄子,不把小姐引坏才怪哩!这之后,莺莺又不开心。红娘便到寺外村舍里,偷偷抓住一只大红公鸡,拔了一把长而又弯的鸡翎儿,找了一枚铜钱,扎了一枚鸡毛毽子。一天早晨,趁老夫人去诵经,又拉莺莺到院子里踢起毽子来。

莺莺竟乐此不疲,踢上瘾来。脸上有了红晕,腮上的一对酒窝也笑得深了,瓜子脸上出了汗,如同秋苹果上潮上的朝露,红喷喷,柳腰儿随着毽子起落,飘飘娜娜,风中蝴蝶儿似的,两只天足,穿着粉底云头绣鞋,衬得那修腿儿特别让人心疼。红娘惊喜地发现,小姐的模样儿又添了三分,世上哪个男子前生积了德,娶了这样天仙般的人儿,那是万里江山也不要哩。可却偏偏把小姐许与那郑家,唉!

红娘坐在台阶上,好发了一会呆。莺莺却踢到了妙处,叫着红娘,妹妹,来呀,来呀!她来了个倒踢紫金冠,想把毽子传给下台阶的红娘,没想到这一踢,那毽子却飞起老高,一朵百合花儿似的落到杏树上,被树枝儿一弹,竟落到院外去了。

莺莺焦急地说,糟了,毽子落墙外了!

红娘说,你不去拾回来,给我说怎的?

莺莺说,我怎么可以出去,让娘看见多不好!

红娘说,你让夫人看见,说你几句什么事也没有;要是我让她看见,少不得一顿儿饱打。

莺莺说,我倒是愿意去,怕碰上游寺的生人。

红娘撇撇嘴说,好啦,我难道不怕生人,让强人把我抢了去,看谁侍奉你!红娘耍个鬼脸,开了角门,寻毽子去了。

那毽子飞过院墙,正落在站墙下痴迷踟踌的人的头上,确实把那人吓了一跳。后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毽子,便笑了。心想,这肯定是那妙人儿踢出来的,抛彩一般,不偏不倚,正落在自个儿头上,看来是个好兆头。细细端详一番,见那物儿十分精巧,还嗅到一股芝兰之香,便靠近鼻子嗅起来,寻思怎样,以此物为由头,进院去与那妙人儿搭讪,正寻思着,却见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里闪出一个女子,水红小袄,翠绿小裤,腰带绦子前边挽个花、结儿垂下一绺流苏,瓜子脸,柳眉儿,两颗滴溜溜转动的黑眸子,见人欲进又退,伸一根葱指儿,挡住樱桃小口,唯恐发出声似的。这分明是妙人儿的贴身丫鬟。正欲上前问话,红娘也认出了,便吃吃笑了。

红娘说,哟,原是张先生,今个又见你了。你手里拿的,莫不是我们的毽子?

张生今日鹅冠博带,长衫皂靴,一手拿卷书,一手擎着那劳什子。见红娘问,说,这是天降之物,怎么说是你的?肯定是仙女儿从天空失落下来的。

红娘说,先生真会说话,今个到这里散步了?

张生说,读书读得闷了,过来随便走走,不想头上挨了一家伙。

红娘说,不会打出青包来吧?

张生说,包是没落下,不过这脚上的玩意儿,落在我头上,总不那么吉庆!

红娘说,看先生说的,以小女子看,这毽子是鸡毛做的,鸡者吉也,能落到你头上,那是吉星高照,你先生好造化。她神秘地说,你知道这是谁踢的吗?那是我家小姐踢的,小姐把毽子踢到你头上,这是你的福分。我小姐是本朝前任相国崔相国的千金。

张生笑了,说,你这一张嘴,好生厉害哩!前日邂逅小姐与姐姐你,一见如故,却未问过小姐与姐姐的姓名,今日毽子有缘,便冒昧打问了。

红娘说,我家小姐是相国的独生女儿,名叫莺莺,年方一十六岁,本丫鬟,小名红娘,是小姐的使唤丫鬟,一个粗笨女子。前次虽知先生姓张,京兆长安人,可不曾记下名讳叫什么。

张生说,蒙姐姐问,学生张君瑞,家父早已过世,官可没做到相国的位上。只在翰林院修过史。家母自家父过世后,不到一年,也便郁郁而去,学生是在舅舅家长大的。

红娘说,原是张大公子,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小奴婢这里有礼了。红娘深深向张生拜了一拜,说,请君子把毽子还给我,改日到你东厢致谢!

张生说,怎么就不请我到你们西厢看看呢?

红娘说,不瞒你说,老夫人管教甚严,不准闲人去的,今日个我与先生说这么多已经十分不相宜了,要是老夫人看见,那可不得了。

张生说,原来如此!长安女子,怎么抛头露面,也不管的。好啦,物归原主啦!张生把毽子高高抛向红娘,红娘来个鹞子翻身踢起来,接在手里,笑着进了角门。

红娘进门时,看见莺莺躲在门后。她明白小姐是在偷看张生,便说,圣人云,非礼勿视,你怎么偷看人家说话呢?

莺莺脸红了,说,去你的,谁偷看了,我是刚到这儿看你去了这大半天,怎么就不回来,原是你是和那张生说话儿,反说我偷看,真不羞!便伸手来拧红娘的脸蛋,红娘嗤嗤笑着躲开了。

红娘边躲边说,姐姐,那张先生一表人才,还是京城里官宦人家的公子,说要进来与姐姐说话儿,我给挡回去了。

莺莺说,非礼勿言,唠叨这些干什么,你挡得对,还不快回屋去,小心娘回来打你!

二人说笑着,进屋去了。

自偷觑了张生之后,莺莺变得十分古怪。秋千不再打了,毽子懒得踢了,琴也不弹了,书也不看了,饭也吃得鸟儿似的少。红娘怕她闹出毛病,生着法儿逗她,却遭她抢白,似乎见着红娘也烦。

红娘是机灵人,不管小姐怎样拿她出气,平白无故使性子发脾气,还是拿话儿揣摸她的心事。一天晚上掌灯时分,红娘对莺莺说,今晚是望日,月亮圆得银盆儿似的,寺里花园的花儿,又开得热闹,咱们趁夫人不在,出去走走。

莺莺虽一副慵懒的样儿,软塌塌靠在床上,嘴里说不,还是半推半就让红娘拽出角门,顺着太湖石筑砌的假山散起步,赏起月来。路旁园中开着各种花儿,吐着清芬,清新的空气里,浸润着浓浓的幽香。绕过假山,看见东厢房的一间北屋窗上,亮着灯光。灯光泻在院子里,照见晾衣竿上飘动的几件衣袍。红娘知是张生的住屋,便轻轻咳嗽了几声。便见窗上映出一个半身的人影,似在对外张望,又似在倾听院子里的动静。

红娘故意说,姐姐你走好,看看脚下,别让石块儿拌着你。红娘声音不高,意在向屋子里暗示。

窗上的剪影沉下去了,似乎对外边的反应很冷淡。

红娘有点来气,走到晾衣竿下,顺手将一件绸袍拽到地上,站一旁说,这是谁晾的衣服,眼看要被风卷到水沟里去,怎么就没人收回去?

莺莺说,你马瘦毛长,多管闲事,咱们走咱们的?我觉得有些冷,回去吧!

说话间,亮灯的屋门吱呀开了,张生伸了伸懒腰走出来。张生说,哟,是二位姐姐出来赏月呀!谢谢你们提醒,我把衣服搭这儿早忘了!说着向红娘打了个躬。

红娘说,张先生住在这儿呀,我以为是僧人呢!正想领我家小姐回避!

张生说,是学生,小姐这一向可好!学生这里有礼了!

莺莺也忙还了礼,催促红娘说,咱们回去吧!

张生说,既是到了学生门口,就请到里边坐下用茶吧!张生热情地邀请着。

红娘说,谢谢先生美意,我家小姐还要回去习诗文呢,改日再来向先生讨教吧!

张生说,那就请便吧,不过学生倒是很愿意与小姐切琢诗文,若是小姐不弃,学生十分恳望得到小姐指教。

红娘见莺莺害羞,只低头不语,便说,先生乃解元公,学富五车,才过八斗,我家小姐岂敢班门弄斧,指教不敢说,但写点诗,填个词还是随口而来,不过小姐这几日身子不爽,就待以后来讨教诗文吧!先生长住寺里,又是近邻,还怕没有见面的时候,嘻嘻!先生请回屋吧。噢,记着收了衣服。这儿虽是佛家净土,但并非没有梁上君子顺手牵羊,嘻嘻……红娘边说,边拉上小姐翩翩而回。

进了角门,莺莺责怪红娘说,你也太轻薄了,与那先生说了那么多话儿。

红娘说,你以为我是热沾皮儿,见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就把握不住自个儿了,我是为姐姐你来着,说心里话,你喜欢不喜欢那张先生?

莺莺说,鬼丫头,有你这么掇合的吗?人家京兆人,我一个小地方女子,怎么可以说喜不喜欢呢?

红娘说,两次见面,你看那人模样儿怎么样?

莺莺说,头次见我落了马,跌得差点闭过气去,怎么敢看人家呢?今天见面,我低着头儿,也不知他是花的丽的。

红娘嗔怪地说,你这人真是,人家好容易将他调出来,就是让你趁着月光,好生看看他,你却低着头儿,白让我费了心思。

莺莺说,非礼勿视嘛!对陌生男子只能低头,怎能素面向人,倘是个纨绔子弟,又在晚上,弄出伤风败俗的事儿,怎生了得?

红娘说,一介文弱书生,仁义君子,既能在坎下救你,又住在寺内苦读备考,还会扯旗造反拉人马占山为王、抢你做压寨夫人不成?古人说,投桃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人家与你有扶伤之恩,你能没有报答之礼,人家有请茶之言,你就不应有谢人之语?古有一见钟情,这也尚属自然,你怎么就连看人家一眼也不?莫非是你太高贵了,看那张生不起?

莺莺说,好你这一张利嘴,像卖瓦盆儿似的,一套又一套。算我失礼,你做丫鬟的,干什么的,怎不替我打个圆场补救,倒来责备我。我本来见了那先生,要表示感谢,你却将人家衣裳弄下来,佯装偶然路过,我岂能在那种场合致谢,岂不失礼?说什么一见钟情?我是有了婚约之人,我还能钟情于谁?快回去睡觉!

红娘生气地关上角门,边跟小姐进屋边说,不说了,咱们谨守闺房,四门不出也就是了,你就待人家来娶,可话说前头,要是把我作陪房,陪到郑家去,我可是不去,你爱见那人,我还嫌腻味。你出嫁后,我陪老夫人,等老夫人百年之后,我便去削发为尼,随便找个庵院脱离这人世红尘,没有这儿女情长,闺阁之怨,或许什么也解脱了。

莺莺斥责道,你尽唠叨什么,还不打洗脚水去,我要睡觉了!莺莺烦乱地挥着手,坐在榻上,浑身都不得劲儿。

红娘呜嘟嘟地打来水,侍候小姐胡乱洗了把脸,铺床展被,让莺莺躺下了。

老夫人叫门。红娘出去开了角门,搀着老夫人走进屋。老夫人长脸白发,虽刚过了五十岁,但脸上已有深深的皱纹,中年丧夫,家境中落,岁月已让她早衰。但她近来专心敬佛,似比来前身子骨硬朗了许多,脚步也快捷了,声音亮了,言语里有着一家之主的威严。进门便问,你家小姐今晚怎睡得这么早?

红娘说,姐姐身子有点不舒服。

夫人从坐榻上起来,走到小姐床边,伸手试了试莺莺的额头,说,不发烧,有什么不舒服?回头问红娘,我让你们做的那件坎肩儿做好了么?

红娘说,今天一直做来,到午后,花红丝线不够了,我到寺外,货郎不在,也就停下来了。

夫人说,你倒是有得说。我的红木匣子里,花红线比货郎担子上的还多,你家小姐是知道的,怎么说没有了。准是又弹琴读书来。书能读到识文断字就可以,做到知书达理。女孩儿家又不治国安邦,领兵打仗,求仙问道,读什么老子孙子的?圣人对女孩儿有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侍夫教养儿女才是本分。咱们家老爷早亡,家境中落,靠一点田产艰难维持,还养着一大家口,也别指望当什么千金小姐,所以这女红便是为妇道第一要紧的。老爷在时,还算办了一件好事,把你家姑娘许与了我娘家侄儿郑兴,他家虽不是公卿王侯,但钱财不比他们少,你姑娘终身享不尽荣华富贵,连咱们也会沾光的。咱们都到寺里半个月了,那郑兴侄儿也不见来看咱们,唉!

红娘说,他财大气粗,朝中三卿六部都结交他,现如今,没了老爷,他还能把咱看在眼里,说不定将你和小姐早忘了哩!我小姐一提他,还气儿不打一处来哩。你那侄儿,虽有财势,可人样儿却不敢恭维,我小姐配人,又不是配钱,我看当初把小姐许他,是咱自个儿把一朵鲜花插在了马粪堆儿上。

夫人一听,把洗脚水也蹬了,指着红娘的鼻子骂道,你这小贱人,你懂得什么,也敢指责老爷,这话再对你家小姐说,教唆坏了小姐,我剥了你的皮!丫鬟家,还敢嘴尖毛长!

红娘知脱了鞋的夫人,断不会撵着追打自己,便抢白道,我是外人,才不管哩,小姐是你身上落下的肉,关我腰疼,我只说一句,打死我,我也不做陪房!便收拾了地上的盆儿,另换了盆水,便给老太太铺床去了。

莺莺怎么也睡不着。

自打从张生门口回来,她的心便被那张生攫住了。睁着眼,那人在脑际,闭上眼,那人在眼前。赶不开,挥不去,如影随形,弄得她神思飘忽。今晚得见那人,虽未抬头对视,但从言语中听出,那人是位饱学之士,有为之人,便心生喜爱。但一想到父亲在时,已将自己许与郑家表兄,儿女要遵父命,既已许人,焉能再有他求,心中便悲凉起来。可怜的父亲,你死在任上,抛下我们孤女寡母,这已十分不幸,却在生前,随便一句话,便把一根索子套在女儿脖子上。我倒是不嫌那人经商,身上有铜臭气,实在是那人丑陋蛮横,仗财傲物,不学无术,一生守这样一个人儿,那是什么人生啊!我不能认命,要抗婚不嫁,学一个烈性女子,自选夫君。终身大事,就是违父命,与母亲闹翻,也不能委曲求全。昔日汉时卓文君,就是我作人的楷模,我虽不敢说是她那样的才女,但我也绝非村妇与平头女子。从谈吐中,看得出那张生有见爱之意,但不知他是轻薄之士还是位柔肠之人,我还得探探他的心。

第二天,莺莺打发红娘去寺外买麻糖片儿。红娘回来路过东厢时,见张生在门口石凳上呆坐,便打了声招呼:先生,这一早怎么坐在外面,不怕霜寒露冷,春寒浸了身子,有个头疼脑热,可要耽搁读书习文啊!

张生实际上是看见红娘出去了,在这儿等着哩,见红娘问,便站起来说,原来是红娘姐姐,蒙你关心,不胜感谢。姐姐心肠真好!你这一大早,出去干啥去?

红娘说,我家小姐嘴馋,想吃寺外的麻糖片儿,着我去买,她还特别关照,要是买到了,拿点儿让先生尝尝。

张生忙说,学生不才,让小姐错爱,不胜惶恐!

红娘说,先生真是,说话文绉绉的。小姐说啦,与先生同住在这普救寺里,也算是缘分,昨晚他见先生秉烛夜读,害怕先生太劳身伤神了,晚上还念叨来着!

张生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已,忙说,多谢小姐美意,多谢小姐美意,请转达我的谢意。张生接过两包儿麻糖。手都有点颤抖,又似想起什么似的说,听寺里主持讲,你家小姐是天下少有的才女,才貌双全,琴棋书诗画,都十分精到,学生十分想领教,昨晚不才口拈了一首小诗,烦姐姐送与小姐斧正!

红娘说,先生客气得很么,啥子斧正斧正的,把我都说得懵懵懂懂。你既有新诗,就让我家小姐给你配上曲儿,弹奏出来,岂不是珠联璧合,让我这粗笨丫头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张生连说,这求之不得,最好!只怕小姐瞧不上眼,我倒要弄巧成拙了!

红娘说,那哪能呢?到时你听她弹唱好了,谁不知你先生是京城里的才子呀。

红娘接过还散发着墨香的诗笺,兴冲冲地回去了。

红娘一进门,便挺神秘地逗小姐,你猜,我弄到了什么?

坐在坐榻上的莺莺伸了下懒腰,说,你还能弄到什么,不就是麻糖,还能有什么?

红娘说,此物不是吃的,也不是穿的、用的,可是最最珍贵的,你喜欢的,想着的,盼着的,你猜是什么?

莺莺坐正了身子,说,那就是书,你这小蹄子,准是把寺外私家偷售的春宫淫词儿或是市井讲书人讲的淫书儿弄回来了,那都是些不成体统的东西,有辱斯文,要它们干什么!还不放火里烧了,免得让娘见了打你个半死!

红娘说,姐姐尽往那上面想,足见你心不正。不是那种书,是一首诗,东厢房张解元公的新诗。我打他门前过,他托我送给你,还让你这个这个斧正。我说,我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琴,肯定会给你配上曲儿弹唱出来的。

莺莺把诗笺接过来,展开了,见是一首五言律诗:

君住河之东,我居河之西。

共饮一河水,彼此可同心?

东杏滋朝露,西桧沐暮雨。

相望近咫尺,因何对无语?

莺莺看罢,不禁心跳起来。看来此人有意久矣。面对这首诗,她却有点失望和气愤。男女有意,尽可以曲意传递,怎能这么直露表白,这多少有点不尊重对方、居高临下之嫌,张生既是才子,不至于找不到更得体的诗句呀,我怎能成为招之即去的轻薄女子,便随手将诗笺撇之一边。

红娘不解,忙问,姐姐,张先生诗里写了些什么使你不快?莫非他有非礼之词?

莺莺说,非礼之词倒是不曾有,只是太轻佻了点。

红娘说,在姐姐跟前,他焉敢轻佻?是否是你看走了意思?张先生却是十分谦恭的人。你能否配曲弹唱?

莺莺说,曲雅而词俗,有负琴律,还是不弹奏的好,再说我也没心情。说罢,便自己找了本书翻看起来,只当没有这回事。

红娘正好被回屋来的夫人唤去,也没能详张生诗里写了些什么,让小姐如此不快。想着,啥时把那歪诗摔回去,也让张生知点趣。

晚上,莺莺唤出红娘,把一张套红的花笺儿擎在手里,说,妹妹,明日一早,你还是去寺外买麻糖,路过张生门前,如见到他,他若不问,你只管走路;他若问起那诗的事,你就说我自看过诗,极为不快,并将这笺儿给他,说是小姐夜里写就,不知什么诗,偷了出来,请先生给讲解讲解。

第二天一大早,红娘就提着篮儿出了寺。回来刚走到东厢门首,就见张生在那儿舞剑。红娘也不理他,便照直往回走。张生见红娘未打招呼,便收了剑,喊住了红娘,说,姐姐好早?

红娘说,咋能不早呢,寺外的露水集日太阳上来就落市了,我得买麻糖啊!

张生见红娘口气硬邦邦的,便试探着问,今日个买了麻糖,怎不让我打打牙祭?

红娘说,还打牙祭,昨日因让你打了牙祭,才弄出那酸溜溜的歪诗,惹得小姐生了气,骂我把什么狗屁诗儿带给她哩!

张生脸也红了,手也没处放,在胸前搓着,十分的尴尬,说,我可没有得罪她的意思呀。

红娘说,我家小姐心性甚高,才情过人,最不入眼的是那种轻佻之辈,居高临下恃才傲物的狂徒。晚上,我见小姐久久不睡,自个儿便去睡了,今日早晨,去她房中打扫,见梳妆台上有写的新诗一首,不知写的是什么,揣了来,本来想请那测字先生给断断讲讲,可那老先生没有出摊,便带回来了。

张生忙说,姐姐你这就欠妥。你家小姐的诗,乃是小姐心声流露,怎么能让测字先生解断,传扬出去,乡野之人,多嘴多舌,若是闺怨之诗,岂不有损小姐名声。你要是相信我,就让我拜读怎样?

红娘说,这样甚好。便将花笺交与张生。

张生接过花笺,有幽香扑鼻而来,展开笺儿,见上面用梅花篆字写着一首《和张生韵》诗:

苇生河之东,竹长河之西,

共荣一河水,心儿皆同虚。

竹箫向晚唱,苇笛今朝霁。

河上北风劲,声咽同披靡。

张生读过之后,连连击掌说,好诗!好诗!

红娘问,诗好在哪里,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张生一反刚才的萎靡,十分来劲儿,说,姐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是妇孺皆能明白的诗,清新,流畅,比喻切贴,含意深邃,一气呵成,把一个愁怨女子的心声表露无余。真是好诗,一首绝唱。张生滔滔不绝,大加赞赏,你家小姐真是一位当今少有的才女,其诗才足以与李杜为匹,学生自惭弗加。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真是相见很晚,相见恨晚!看来我那歪诗虽让小姐不快,让小姐低看了我,但能抛砖引出美玉来,这个丑也献得!张生倒是十分得意,一时竟张狂起来。

红娘说,先生过奖了吧,我家小姐仅是十六七岁的女子,照先生说,小姐以后前景无量哩。先生既喜欢这首诗,可有应答之诗?红娘听了张生一席话,也十分喜欢张生的文采风流,便有心从中穿针引线,撺掇得两人鸳鸣鸯和,既为莺莺,也为自己。于是便大胆提出了要求。

张生沉吟片刻,说,小姐才高,不才一时难以奉和,勉强和来,只怕玷污了小姐的清韵。我这里有素扇一把,权且把小姐这首诗录于扇面上,回赠小姐,表示和钦慕之心,不知妥否?

红娘说,这甚好。只是这是我私拿出来的诗,小姐要追问起来,如何是好?

张生说,这有何难,你就说早上起来买麻糖,见地上有张字纸,以为无用,便顺手拣了去包麻糖,在东厢遇见了我,让我分享麻糖时,被我发现了这首诗,爱不释手,便抄于扇上,托你赠与小姐。

红娘笑了,说,先生倒是很有骗人的韬略,那你就写来吧!

张生从匣中拿出一把描金的素扇,并文房四宝,置于几上。红娘为之磨墨,张生挥笔,以右军之行草,悬笔一气呵成,写好莺莺诗后,题上贞元十七年春二月长安张君瑞书崔莺莺小姐诗,请莺莺小姐芳正。然后端详良久,自觉满意,便交与红娘,要红娘在小姐面前多多拜上,恕他大胆无礼之举。

红娘收了扇,在寺外勾留了片刻,便回到西厢,见小姐正坐在院里傻等。红娘将前后事与小姐说了一遍,小姐急不可耐拿过扇子,看见张生的题扇,惊讶地说,这个张生,竟有几副笔墨,他写的这羲之行草,几可乱真,真是好字!好字!

红娘见她夸奖那字,便说,哟,一个说你的诗是好诗,好诗!你说人家好字!好字!既然你们各自都说对方好,那就两好并一好,不是两全其美吗?

莺莺嗔怪地说,你知道什么,多嘴多舌,还不快张罗吃早点!

红娘抿嘴笑了,今日,小姐出现了几日来最好的心情,说明小姐的心已让那个张生给拴住了,看来只要加把柴,他们肯定会热络起来,要是这一对结为秦晋之好,我红娘也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这以后,红娘便从中穿针引线,为两人传诗送词,互致问讯。莺莺吃好东西,也偷偷让红娘背着夫人送与张生。

张生从寺院主持得知,崔夫人娘家姓郑,与自己母亲系同姓,便过西厢来与夫人认亲,称夫人为姨母。崔夫人见张生嘴乖,也不拒绝,便称张生为小侄,只是不让莺莺出头露面,每次张生过来,都让红娘侍候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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