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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龟裂的大地,干枯的河流,尘土飞扬的街道,饥寒交迫的人群,这就是蓝镇的现状。老天好像有意要考验人们的承受能力,白天一轮骄阳,晚上一轮明月,致使蓝镇夏天像火炉,冬天像冰窖。持续的高温让空气也像开水沸腾起来,而酷寒又让空气变成了一坨透明的冰块,大旱持续了两年零三个月。在此期间,极度的干旱枯死了大片的山林,饿死了老虎、野猪和麋鹿,田地已经成为除了在上面行走时,期待的无用的东西,因为所有的田地全部绝收。人们后悔春天下到地里的种子,因当初的侥幸心理而浪费的粮食,他们早就预测到天不会下雨。粮站只不过是摆摆样子的空壳,所有的商店全部关门,满街的招牌幌子在热浪的激发下左右摇摆,像坟地里的招魂幡。成群结队的狼群无视人类的强大,向蓝镇发起了一拨又一拨的进攻,但它们的进攻是人们所期望的。当最后一个狼群出现在蓝镇大街上的时候,人们甚至不用进攻就可以把它们作为充饥的食物,因为狼们宁愿被人吃掉,也不愿意再挨这受饿的日子。开始,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赵家在镇子的北面设立了一个粥点,朱家在镇子的南面设立了一个粥点,两家都用当初举行盛大酒宴时的大锅煮玉米粥和高粱米粥,翻腾的稀粥和饥民争抢的场面熔化了沸腾的空气。赵怀明因为当初和逍遥楼的渊源,主动承担起了那些妓女的粮食供应。逍遥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妓女们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不过也不乏苦中作乐之徒,他们只需一碗粥就可以与这里最美的女人单独相处两个时辰,后来谁也不来了,因为那样太耗精力。余平腰缠万贯,但现在和那些饥民一样穷,他的那些金银甚至连乞丐都不愿意要,好在他有两个好女儿。怀仁和惠予去接张先生,可张先生不愿意,还大喊大叫说他哪也不去,他说他很庆幸自己的青春岁月提前到来。

朱家的舍饭只坚持了三个月,其实当初朱建昌之所以舍饭也就是摆摆样子,他是看着赵家这样做才跟着做,内心却心疼得受不了,因为他希望同乐楼里的女人们永远像浇了水的鲜花那样娇嫩。当南面的饥民都涌到了北面的时候,赵怀礼毅然决定接纳这些饥民。当天晚上,赵怀英受哥哥的委托来到朱家。当他说起要在蓝江边开凿一条水渠来灌溉田地的时候,建昌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并责成董凡协助怀英工作,工程的费用由赵朱两家各出一半。工程就这样开始了,自然灾害让敌人成了朋友,让女人成了男人,让老人青春焕发,让孩子提前长大,就是逍遥楼里的女人们也倾巢而出。巨大的工程原本计划在五个月后才能完成,结果他们只用了一个半月。当第一批庄稼破土而出,在人们抛却忧虑的欢笑声中,天空巨大的轰鸣声即使像赵怀礼这样具有超常定力的人也惊恐万状。铺天盖地的蝗虫顷刻之间将禾苗、树叶和衰败的野草收拾得干干净净。蓝镇的哭号声盖过了蝗虫的轰鸣声,人们争相将女儿送到赵家的门前,为的是女儿有一口饭吃。不久,蓝镇传出一个可怕的消息,说一个哥哥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暂解饥饿之苦。还听说,一个母亲不忍幼小的女儿饥饿时看自己的眼神,花掉十两银子雇人将其掐死。一天傍晚,人们看见从赵家抬出了一具尸体。巧珍死了,超出常人的饭量使她选择自己结束生命。这是蓝镇自古以来最悲壮的葬礼,饥民们自发跟在棺木的后面,送葬的队伍站满了蓝镇的大街小巷,没有悲哭喊叫,没有言语表情,因为在饥荒的年月死亡已属正常现象。待巧珍的坟头添上最后一锹土,待人们看见赵怀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人们知道赵家已经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他们把矛头直指朱家,他们认为是朱家的自私才让蓝镇这么多人饿死。愤怒的饥民拿起棍棒农具,在乱哄哄的叫嚷声中向朱家开发。就在这时,车轮碾压大地怀着几分疲惫忧郁的声音从遥远的蓝镇对面的山谷中传来。镇长坐在车上,没有和欢呼的人群打上一句招呼,他好像是被车轮的声音搅扰得麻木了,竟至来到了赵家的大门前,然后对前来迎接的赵怀礼抱了一下拳,就走进怀礼的卧室。赵怀礼命令族人卸车,然后开始做饭。

其实,在朱家刚刚停止开灶周济灾民的时候,镇长曾经先后三次来到了朱家,可朱建昌拒绝见昔日的老朋友。镇长对这个铁石心肠的老朋友没有半点埋怨的话语,而是独自站在门口沉默良久。

“这样是要遭报应的。”镇长最后说,“我该考虑镇上的治安该由赵家维持了。”

从这天开始,赵家接管了蓝镇的治安。朱建昌乍听到这个消息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个镇长,还这样愚,他认为他有多大的权力呀,我还用他是因为我们以前的交情,也好,就把那些卫队给他,看他给他们什么吃,他也不想想,在蓝镇,谁还能像我们朱家的家丁这样强壮,个个赛牛犊。”他说的不是假话,那些卫队员谁也不愿意回到镇办公室,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五百个家丁因能填饱肚子,早已把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忘在了脑后,有的甚至与朱家的丫鬟和用人另成了一个家。

“如果说哪里现在还像个世外桃源,这里就是。”董凡对朱建昌说,“你要是哪天想在大街上逛逛,镇上的治安我们随时拿回来。赵家那些饿鬼,能撑得住?”

赵怀礼不仅撑住了,而且做得有模有样。他把族人和饥民中的青壮年集中起来进行选拔,分成八支队伍,日夜巡逻在蓝镇的大街小巷,以阻止人吃人的现象。镇长对赵怀礼大加赞赏,这正是他把粮食交给他的原因。朱建昌得知镇长将粮食全交给了赵家,火冒三丈,决定去找镇长讨个公道。那天,他坐着他父亲的那辆破旧的马车招摇过市,马奎剃着光头手里握着一把禅杖走在前面,偌大的脚板拍打着地面与家丁的口号声合辙合拍。他坐在车上洋洋得意,就像巡查一样,居然没注意到蓝镇几年来破败的变化,就是那些饥民排起的长队他也觉得是一群与己毫不相干微不足道的蝼蚁。他和身边的两个女人喝着甜酒谈笑风生,他胖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像他的父亲。令他不快的是,他的旅行被赵家的卫队中断。赵怀礼站在巡逻队的前面,长期饥饿使他的脸色黑里泛着青光,头发也有些蓬乱,嘴唇有几道干裂的口子。他走上前来,傲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射出一道足以使朱建昌身边女人惊声尖叫并抱住了男人的胳膊,同时也使朱建昌的身体跟着颤抖起来的光芒。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把目光对准了马奎,然后也不说话上前扭住了马奎的肩膀。那时,饥民们也停止了吃饭,人们要见识一下一宿要睡掉逍遥楼里女人的马奎厉害还是一个人击败了五百个货郎的赵怀礼厉害。结果,他们很失望,他们期待持久的打斗瞬间即告结束。马奎吼声震天,可刚一出招就被怀礼像当年将老虎抛进森林那样摔倒在地跌破了额头。后来马奎总结,这次失败并不是输在力气上,而是输在心理上,怀礼威严的目光使他惊慌失措。

“那眼睛像老虎,”他过后说,“我是稀里糊涂被摔倒的。”

建昌默认了这一事实。“用不了多久,”末了,他好像安慰自己,“他就会手无缚鸡之力。”

他的预测不幸被言中。镇长和赵怀礼两个人没有想到灾荒持续这么久。第二年春天,镇长又来到了朱家的大门口以镇里的名义征收朱家的粮食,因为运来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和前三次一样,朱家没让他进大门,朱建昌甚至在门楼上摆上酒桌,怀里抱着女人来嘲笑镇长,气得怀礼要率领卫队攻打进去,可是被镇长阻止了。镇长再次踏上寻粮路,怀礼不放心,担起了护送的任务。于是,两个人在走之前安排了镇子里的事宜。怀英负责继续在粥点舍饭,只是由一天的两次改为一天一次,而怀明负责训练卫队和维持治安。怀仁对哥哥们的善举称赞有加,并积极地投入到了重新修缮水渠的任务。他亲自上阵并指挥族人和饥民们将水位下降的蓝江成功地引进了每块田地,只等着镇长和怀礼拿回种子即可播种。

这种等待是焦心的,饥民们每天吃完只有几粒米的稀粥后就自发地来到村口眺望,他们的热望比天上的太阳还热烈。但还是有一些生活乐趣的,张先生自从来到了赵家,不知道是饥饿还是怀仁的话起了作用,他再也不整天嘟嘟囔囔六神无主了,但还没有完全恢复常态。不过,他已经能在傍晚闹哄哄的热气里和余平和赵俊杰下下棋打打牌了。赵俊杰对儿子和侄子很放心,对家里的事从不过问,只是想起巧珍的时候,才会把孙子德勤、德俭搂在怀中。余平也把家搬了过来,他把家里的金银财宝一半分给了文清一半分给了文娟,可怀明要求文娟把那些金银财宝全部交给文清,夫妻俩为这件事吵了一架。虽然文娟对嫁给怀明称心如意,但她对怀明与姐姐之间的微妙关系还是有一些觉察。那全渊源于一只鹦鹉,鹦鹉是文娟除了怀明之外最心爱的宝贝。这只玩物从文娟出生的时候就来到了余家,它和文娟一起长大,据说长久与人类接触,已经具备了一个孩子的智力和语言能力。一天晚上,怀明走进文清房间的时候,鹦鹉接踵而至。说实话,它并不是有意跟踪怀明,而是出于主人对自己的冷落和对文清的嫉妒。第二天早上它就惹了祸。这家伙蹲在大门口对进出的每个人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喊叫起来。

“色鬼,你怎么又来了?”它用女声嘀咕。

“想你了嘛!”它用男声调皮地回答。

“文娟就在对面的屋子里呢。”它扑腾着翅膀咯咯地娇笑起来。

“才不管她哩!”它说着便用嘴去咬扯自己的羽毛。

然后,它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在远墙上抖动翅膀,一会儿学喘气的声音,一会儿学女人尖叫的声音。所有的人都顿足聆听哄笑。开始,文娟还认为这宝贝是传扬她和怀明的房事。“该死的东西,”她爬上门楼,“等我捉住你,看不拔光你的毛割掉你的舌头。”可是,不久她就从鹦鹉的声音中感觉到那笑声和尖叫声是姐姐的。她冲进姐姐的房间,大吵大闹,冲动使她昏了头,忘记了自己和姐姐的关系。

“你坐下,”文清严厉地说,“捉奸拿双,一只鸟的嘴巴就让你胡说八道,不嫌丢人。”

“是我不嫌丢人,还是你不嫌丢人?”

怀礼对文娟的做法很生气,出于让别人觉得这是子虚乌有的事,他对怀明委以重任。这种信任对怀明和文清来说是个打击,两个人都暗暗决定——有生之年再也不越雷池半步。不过,怀礼从此再也没有进入文清的房间,家里的一切也委托灵灵管理。这个年轻的管家什么也不懂,丢三忘四闹出不少笑话,但贪欲强烈使她刚一接手就把所有的金银财宝搬进了自己的房间。对于文清来说并非不是好事,那几位夫人聚集在文清的房间,外表上是安慰,添油加醋的态度证明她们嫉妒的心理在作祟。

“我还不愿意管呢,”文清说,“这样我可有时间绣花了。”

她说到做到,坐在屋子里给怀礼绣坐垫,给每个孩子绣虎头鞋,给每个女人绣围巾,她甚至给灵灵也绣了一个装账本的挂包。她又恢复了刚嫁到赵家时的文静模样,给孩子们讲故事并和孩子们在后院捉蝴蝶,只有在傍晚时分才走出院落,在江边和附近的地里走上一下散散心。她对妹妹曾经的大吵大闹一点不在意,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她确实像个大姐姐的样子对妹妹问寒问暖,以至于连文娟也感觉自己冤枉了姐姐。只有怀礼感到不安,怕自己的预感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但他已经在考虑对付女人的办法。怀明简直不能自制,顺从和狂野尘埃落定之后,女人的庄重和超常的平静重新激发了他的性欲。所以,当哥哥刚离开了蓝镇,弟弟就迫不及待地闯进了女人的房间。昏暗的烛光下,女人正把绣花针扎向牡丹花的花蕊。

“滚开。”女人绷着脸说,但并没有推开他的手臂。他把脸凑近女人的面前笑。他怪诞的笑脸让女人莞尔一笑。于是,他站在地上为女人跳了一段舞蹈,嘴里还哼着关于思念的情歌。当他再次抱紧女人的时候,女人也拥抱了他,女人拥抱的力度告诉他,女人比他的思念更悠长。

“鹦鹉。”女人调皮地说。

在两个人昏迷前,他们的脑子里可没有什么鹦鹉,但哥哥的眼睛成为弟弟的心悸,妹妹的眼睛成为姐姐的障碍,这倒是不争的事实。不久,当这种心理障碍全部消失的时候,文娟又冲进了姐姐的房间大哭大闹。

余平实在待不下去了,带着家人重新回到了老宅,发誓就是饿死也绝不回来。就是向来以娇惯孩子的赵俊杰也对儿子的大逆不道发起了火,他甚至暗示儿子家里家外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单单要和这个女人纠缠得不清不混。怀明没有说什么,他心里盘算着等哥哥回来该说什么。而怀仁却不同,他一改宽厚的面孔,严肃地斥责了哥哥和嫂子。他言辞激烈和他奏出的音乐声一样有威力,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家里人都失望了,他们只能等待怀礼的归来看一场扭断脖子的悲剧。

一个月后,当赵家所有的粮食只够两顿吃的时候,在人们焦灼的等待中,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来到了赵家门前,赵家的主人回来了。他面容疲惫,满眼血丝,身上还中了刀伤。还没等人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就说和马奎打了一架。原来朱建昌得知镇长去拉粮食,就派出了马奎在半路伏击。马奎对怀礼心有余悸,朱建昌给他出主意——不要看怀礼的眼睛。他们没有想到,蓝镇以外根本没有什么粮食可寻。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确实没看怀礼的眼睛,不过在一番较量之后,他明白自己要击败怀礼需要的不仅仅是力量,更需要一种勇气。当怀礼又一次把他摔倒在地的时候,他跪地求饶。怀礼没有为难他,但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有生之年再也不允许踏进蓝镇一步。怀礼刚刚一进院就大喊大叫,要找怀明。赵俊杰吓得脸色煞白。怀礼则说,他在与朱家家丁打斗中与镇长走散了,要怀明快集中队伍出去寻找。怀明得知哥哥进了家门,就急急地去了一趟文清的房间,然后就躲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愧疚与祈祷。怀礼没有理会,接着又大喊着饿,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了,要怀英拿吃的来。怀英犯了难,因为家里确实没有现成的饭菜供哥哥食用。家里简直乱了套,他们对当家人的归来是既兴奋又害怕,生怕主人的愤怒转嫁到自己的身上。这时,文清的房门打开了将怀礼迎进房间。文清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端出了糕点和一坛赵家自制的高粱酒,这让怀礼惊诧万分。文清解释,说这些东西早在灾荒之前她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到来。

怀礼吃着糕点,喝着酒,情绪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他的持重和威严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态一时让文清忐忑不安。

“你过来,”怀礼指了一下身边的椅子,“今天夜里我留在这里。”接着他打量着自己的发妻,这个外表文静庄重的女人没有因饥荒而销蚀自己的美貌,相反倒像久旱荒漠中的胡杨愈加出落愈加有味道。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把钥匙塞到自己手中的新娘,那个他在去家乡路上思念的少妇的脸,那个他因传言而冷落的眼神,那个他再也没有兴趣的胴体,那个他感到失去了也无所谓的心灵……最后他在万般无奈中从女人依旧清澈的眼睛中找到了对手的眼睛。

“明天还由你来掌管这个家。”他喝下了最后一碗酒,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还认为他喝醉了呢。”第二天早上,文清万分悲戚,大喊大叫。而怀明却宣告,哥哥是饿死的。

怀礼的尸体停放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尸体上盖着红布,一缕香烟飘摇直上,案板下一盏忽明忽暗的长明灯上下跳动,赵德治和三个弟弟跪在灵前焚香烧纸。与家人和饥民们哀声震天相比,赵洁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走近父亲,用纤细的手指挑开红布,注视良久,然后就不允许任何人将红布盖上。

“他还没死,”她轻轻说,“你看,他还在笑着呢。”

人们对她的话语目瞪口呆,因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看到怀礼的笑容,相反死着的怀礼比活着的怀礼除了更加威严外又加上了可怕。赵洁不管这些,拉着母亲去看父亲,可母亲说什么也不靠近,倒是德治走上前来摸了父亲的脸庞。

“你就在这守着,谁也不准把红布盖上。”赵洁吩咐弟弟,“我去找郎中,他一准能让父亲坐起来说话。”

真的没有人再过来盖上红布。自从赵洁到了十五岁的年龄,就拥有了与往日活泼好动相反的性格。她整天把自己圈在闺房中阅读张先生抛弃的书籍,她专注的模样既文静又庄重,与其用睡莲或者是雪莲来比喻她,倒不如用月亮来比喻她更确切,其实用月亮来比喻不如用平静的海面来比喻更深刻。没有人轻易进入她的房间,除了怀仁和惠予来她的房间外,父亲偶尔也来此小坐,且也仅仅只是小坐而已。女儿让他局促不安,因为女儿拥有一双清澈无比和浩瀚深邃的目光,他总担心女儿这双眼睛能洞察他的隐秘。她能吟诗作画,她做出的词早已被怀仁谱成曲子在蓝镇传唱。她有一副融化冰雪的好嗓子,她的话语就像春风拂过面庞那样轻柔,但她从不轻易唱歌。这个家里,她最能谈得来的人既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的继奶奶兰花。她说继奶奶身上的东西就好像是泥土里散发出的清香,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改变。她的美貌简直让人不敢看上一眼,所有见了她的人都有同感,即使陈小美也不例外,所以人们所说的看见她,那也就是自己的感觉而已。陈小美乍听说这个消息很不服气,决定驱驾前往。临走的时候,她做了有生以来最繁复的化妆,以至于她出现在赵家大门口的时候,那些饥民扔掉饭碗为其抓狂。可是,很快她就离开了赵家,回家后就大病一场。

“我想摸一下她的胳膊,可是不敢。”她气喘吁吁地说,“会碰破的。”

赵洁就这样走出了家门,她拒绝怀明派卫队保护,她觉得那简直是多此一举,因为她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她。女儿的固执让文清既害怕又生气,但又期望女儿快点离开以便丈夫能在地下早些安息。怀英对哥哥的死表示怀疑,但这种念头只在脑海里一瞬就被近期接连失去两个亲人的悲痛消灭了。家里人也在私下心里嘀咕,但怀明已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布置了卫队,原因是成天都有大量的饥民前来吊唁需要维持秩序。只有怀仁得知哥哥暴毙的消息心里不能平静,但他温厚的性格使他只能沉浸在忧郁的愤慨之中。哥哥下葬之后,他闯进了嫂子的房间,吹奏了一曲让怀明和嫂子无地自容的曲子。然后,就领着怀孕的妻子和还处在梦呓之中的岳父离开了赵家大院,并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院子。

家里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人们在短暂的怀疑后,就主动站出来赞成自然死亡之说,这把原本要质问儿子的赵俊杰都搞糊涂了。家里只有文娟一个人说这是个阴谋。她清楚的分析和灵活的头脑几乎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可大家谁也不相信,都说她疯了。结果,她真的疯了。她整天自言自语又哭又笑,在久旱之后第一场雨的前一天夜里,她饿死在蓝江边上。她骨瘦如柴,让想分食她尸体的饥民们无处下手。灵灵是怀礼死后哭得最悲伤的一个,也是对文清最温顺的一个。怀礼出殡的当天,她在文娟的吵骂声中将所有库房的钥匙和账本用文清给她绣的那个挂包装着,放在文清的面前。

怀礼死后,文清和怀明就没有再见面,两个人像约好了似的,其实是巨大的阴影罩住了两个人的热情,他们彼此都惧怕毫无羁绊的情话牵动地下的冤魂。文清像做管家的那个时候一样忙里忙外,很快就把家里打理得和原来一样井井有条,而怀明则带领一部分卫队到处寻找镇长。只有在劳作的空闲时,他们才会注意到没日没夜从朱家传来的呼喊声和金属相撞的铿锵声。

这种声音早在怀礼下葬的当天就发生了。饥民们在掩埋了怀礼的尸体后,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朱家的大门旁。他们在酷热难耐的空气中哀求哭喊了一天,在饥饿难耐中辱骂了一天,第三天他们去找怀明,要求他率领卫队去攻打朱家。赵俊杰站出来阻止。

“赵家和朱家是世交,我们就是都饿死了也不会去朱家大院拿一粒粮食。再说了,赵家的卫队是维持治安的,怎么能去扰乱治安?”

于是,饥民们在一个屠夫的带领下准备用圆木去撞击朱家的大门。他们还没接近就被漫天飞舞的利箭射死在门外。他们又制造了云梯,可是朱家的家丁个个膘肥体壮,一个能打他们十个。男人们屁滚尿流,女人们抱着孩子仰面祈祷。后来他们跟着赵家的族人一起吃树皮野草,有的孩子则用观音土充饥。一天傍晚,怀明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想起了朱家同乐楼里的糕点,他集合了卫队。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江面上犹如闪电划破长空——一个大汉踏浪而来。他面如冠玉,美髯飘胸,身背长剑,脚踏软靴,口中高唱李白的诗篇,在人们的惊诧中站在了饥民中间。在经过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就是蓝镇老辈人经常提起的流云剑客,他在深山里居住得太久了,以至于在场最年老的人也没见过他的面容,但剑客根据每个人的长相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他们祖辈的名字。这简直太神奇了,人们立即像见到亲人一样诉说着各自的悲惨遭遇。三更时分,他听完了所有人的诉说后,蓦地拔出身后的宝剑,弹剑长啸,飘然入院。喊杀声震耳欲聋,一道道银光闪耀在蓝镇的上空,黎明时分在人们忧虑的等待中,大门打开了。流云剑客站在门里,身边没有一个朱家的家丁。人们顺着几个曾经在朱家管仓库的饥民足迹,找到了粮仓。他们又怒又喜,朱家的粮仓里贮存着足以供全镇百姓吃半年的粮食。他们簇拥着流云剑客来到了同乐楼,于是他们就在朱成文经常举行宴会的地方开灶做饭。有人想起了赵家的好处,便去请赵家及族人一起前来用餐,可文清却吩咐怀英用马车拉走了足以让赵家维系到秋天的粮食。赵俊杰对她的这一决定评价为她不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从此消除了对她的敌意。我敢说这是蓝镇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场面,这并不是因为场面如何宏大,而是因为人们的吃相,他们的吃相滑稽而奔放,就像非洲草原上饥饿的狮子,吃得那样贪婪那样粗俗,以至于一批人在饱餐之后不得不和自己的亲人说永别,但他们的脸上露着笑。流云剑客和众人一样席地而坐大吃大喝,他的身边坐着鱼儿娘和逍遥楼里的女人,这时人们才知道,剑客的性格与他的外表恰恰相反。他大喊大叫并不断地和身边的女人调笑,就像从来没见过女人似的,他毫无忌惮,根本不必管什么众人的目光。他大声朗读诗篇,又放声歌唱,但他的歌喉像是破锣,使进餐的人们翻肠倒肚。在人们的一阵哀求声中,他停止歌唱,但他又大声问大家。

“你们觉得干什么最好?”

众人齐声回答:“过年。”

他同意了。他提出了要天天过年的条件,他说要天天过年就必须要找到朱建昌。于是,在没有号令的情况下,人们分成了几队,那气势比赵家的卫队还雄阔,人数竟然是赵家卫队的两倍。他们没有找到朱建昌却找到了朱建昌的女人们,她们个个貌若天仙楚楚动人。不过,在陈小美来到他面前之前,他还知道他是谁。然后一挥手,所有的女人都被送进了同乐楼。其实,他不了解陈小美,要是了解了,他就会释然于怀,因为这个女人天生具有一种本能,她永远都是好奇大于她的情愫。在与马奎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她想飘飘欲仙的剑客才是她心灵宁静的最后归宿。陈小美见到他震惊的原因不是剑客和她想象中的人如此相像,而是为什么老天这么快这么及时就把他派到了身边。所以,在剑客还在拘谨的时候,陈小美已经在给他唱歌了,并在他耳边诉说了仰慕与思念。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目瞪口呆,为了回报女人,他吟诗舞剑,直到部下汇报发现了朱建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外面刮起的狂风吹得同乐楼左右晃动,轰隆隆的奔雷震动大地,一道道闪电裂开昏暗的长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朱建昌吊死在后山的大树上,那棵树是他高祖父在朱家最兴旺的时期种下的。人们一起拥到后山,在雨水的泥浆中人们嗅到从建昌遗体上发出的一股思念的气味。事实证明,人们的嗅觉判断是正确的。就在朱建昌将脖颈伸进绳套的时候,他脑海里闪现的既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朱家偌大的家业和曾经拥有的辉煌,更不是那些给他空虚的灵魂中充填愉悦的美女们,而是他的几个夫人和他的几个女儿。他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她们了,即使是在蓝镇的饥民在大门外号哭连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动一下去过问家里人的念头。那个他最心疼的小女儿,大概也有十岁了,可在他脑海里存在的影像居然还是那个张开手臂让他拥抱、他举上天空那张稚嫩的小脸。至于他自己做主和曾经侍候过父亲而今成为他夫人的几个女人,她们整天打打闹闹争风吃醋,简直让他腻烦极了,现在他觉得她们就像自己的孩子把自己当成了抢手的玩具。他痛骂起建平就好像痛骂自己一样,然后骂着骂着自己也觉得是建平在骂他。至于他的对手赵怀礼和老朋友镇长,他居然抱怨起他们来,为什么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当那阵狂风撩起他的发丝,当第一声奔雷在他耳边炸响,当第一点雨滴打湿他的面庞,他觉得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的吃喝玩乐原来只是一场关于孤独与膨胀的游戏。他蹬倒了凳子,大脑一阵昏沉,但脑际还能闪出一丝亮光,他问自己,是不是这个决定有些草率和愚蠢,他否定了对生的留恋。

剑客没有为难主人失去生命的身体,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这里的一切,他对尸体没有兴趣。他大度地命令一个小时前任命的侍卫长厚葬朱建昌,并将他的夫人女儿安排到蓝镇最好的房屋中,分给她们种子和土地让她们独自过活。他的举动震撼了整个蓝镇,那不仅仅是关于善举,而是关于对新生活的憧憬。那些朱家的家丁也纷纷返回朱家大院,这与天天过年一样的吃货毫无关系,但剑客拒绝了董凡的加入,他向众人宣告,蓝镇饿死那么多的人是和这个人有着直接的关系。那段时间,蓝镇的铁匠炉重新上火,每个人身上都以背着一把宝剑为荣耀。朱家的大院里挤满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在大雨中跟着剑客练剑,然后都自愿加入了剑客组成的卫队。十六支队伍的呼喊声惊天动地,盖过了雷声,盖过了喧嚣的雨声,盖过了赵怀明的担心声。

怀明的担心在大雨停后的第三天不幸成为了事实。充足的雨水一扫人们忧愁的神情,欢声笑语充溢在田间街头,人们忙碌在自家的土地里,从此再也不必为自己的肚子担心了。剑客走在蓝镇的大街上,不时问问这里问问那里,当得知这里的粮站、商店、药房和土地原来都是朱家而今有一部分是赵家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这些东西还要是朱家的,”他望着面前的蓝江,用手又指着附近的山峰说,“赵家原来在哪来的现在还应该回到哪去,蓝镇的秩序应该由蓝镇人自己来管。”

怀明又惊又怒。从剑客说这话开始,怀明就把哥哥经常佩带的腰刀挎在腰上,还命令那十九个勇士率领卫队日夜巡逻在蓝镇的大街小巷,并命令,只要剑客有一点轻举妄动,他们就和这个狂人较量一番。可是,剑客说完这句话后,像把这句话忘了,直到第十八天马奎回到蓝镇他们也没有和同乐楼的新主人见上一面。

马奎是来接陈小美的。他得知赵怀礼的死讯,就日夜兼程,可他得到了令他心碎的消息——陈小美被剑客霸占了。马奎仰天长叫,就像大象死了伴侣那样撕心裂肺。他用肩膀一下就撞开了朱家的大门,倒提禅杖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那些训练有素的剑客卫队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婴儿,他们都被这个昔日的头儿用手抓起来摞在一起,像农民秋收后将秫秸叠在一起那样高。

剑客正在给陈小美吟柳永的《雨霖铃》,害得陈小美为分别而流泪。他突然停住吟诵,凝神聆听,然后拔出长剑飘然而出。陈小美简直不能自制,剑客的动作和神态哪里是饮食人间烟火的俗物,分明是飘飘欲仙的二郎神。

马奎得知赵怀礼死后,就认为在当今的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人会战胜自己。

“狗屁。”当人们对他说起剑客的时候,他轻蔑地说,“绣花枕头,草包一个。”

他错了。两个人见面谁也没说话,在短暂的对视后,都发现了彼此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他们在对方的瞳孔中都发现了陈小美。这种判断是完全正确的,这确实是一场关于美人的生死决斗,他们都无须用嘴巴来说明理由,真正决定美人和自己命运的是拳脚。马奎气冲斗牛,大呼大叫,大手大脚上下翻飞,嘴里还骂着一些连毛驴听了都感到难为情的脏话。而剑客则神静气闲,温文尔雅,长剑指东打西,剑光好像缠在马奎身上的一条银链。这种打斗惊心动魄但也不乏趣味,以至于人们看着看着产生了幻觉,他们看见的不是两个人在较量,倒像是一头海象和一个黑猩猩在打架。一个笨重如牛力大无穷,一个轻灵闪躲奥妙无穷。可是他们的激烈打斗又不乏美感,以至于让在场看着的人们如痴如醉,但人们早就看出来了,挥汗如雨的马奎的失败是注定的,差的只是时间问题。让人们惊愕的是,眼看剑客的长剑就要剖开马奎胸膛的时候,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剑客收起了长剑,完全是出于一种戏弄,他微微一笑告诉对手明天再来。

马奎这一次比败在怀礼手下还沮丧,他去镇里想喝点酒排除心中的郁闷,可是没有一家酒店开门营业。他想起了逍遥楼,可是逍遥楼里的女人早已不营业。他就在江边坐下来脱下衣裳消消汗,迎面走来了怀明。他吓了一跳,还认为是怀礼没有死掉。直到怀明将怀里的馒头摆在他面前,用陶瓷大碗给他倒上了赵家的高粱酒他才醒过神来,同时一场交易开始了。

黎明时分,马奎便来到了朱家的大门口,像上次一样一下就撞开了大门,向剑客高声叫阵。剑客气冲冲地出来,他生气不是因为被辱骂,而是因为粗汉的大嗓门惊扰了他和陈小美的美梦。他这次没留情面,上来就让对手手忙脚乱大呼小叫惊恐万状。这时人们惊叹,剑客的剑术已臻化境,武功已经深不可测。在玩一阵猫捉老鼠的游戏之后,剑客决定给这个情敌致命一击。这时,大门口涌进了十九个壮汉。他们在怀明的率领下,向海啸一样滚向剑客。他们使用的弓箭和弯刀神出鬼没,已经得到了怀礼的真传。剑客被这些奇装怪服的人搞蒙了,乱了章法。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并渐渐恢复了风度,不过这只是一次回光返照。怀明加入了战团,他手执弯刀粘住了剑客的长剑并随之翩翩起舞,他的刀法和他的舞步一样精妙,一时那些剑客组成的卫队竟为自己的敌人叫起好来。这时马奎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井底之蛙。剑客是带着伤踏着波浪遁入深山。后来人们盛传,剑客其实永远都保持三十九岁的精力,他已经得到了神仙的垂青,他之所以来到蓝镇也是神仙安排的。不过,这只是传说而已。

那些剑客的卫队成员们吓得要死,担心怀明会杀了他们或者将他们驱逐出蓝镇,便秘密计划组建起一支队伍进行对抗。可是,他们的秘密早已被怀明洞察了。怀明当即宣布,赵家之所以要驱除剑客是因为剑客逼死了朱建昌霸占了朱家大院,朱建昌是赵洁的干爹,所以才这样做。然后保证,所有人的过错都既往不咎,哪个人在哪块土地上耕种还在那块土地上耕种,且免租三年。三年后,赵家代替朱家收受地租。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强硬的条件:所有人的佩剑必须上交,并当众销毁。第二天,人们执行了这个决定,他们集中在铁匠炉,将自己的佩剑变成了犁铧。一个月后,蓝镇人发现,那些奇装怪服的赵家族人骑着马在自己茁壮成长禾苗的土地上骑着马跑来跑去,每跑完一片,这片土地就拥有了一个新的主人。

怀明兑现了他的诺言,允许陈小美重新回到马奎的身边,但陈小美却拒绝了这个痴情男人的乞求。这不光使马奎感到吃惊,就是怀明也始料未及。马奎哭得像个孩子,让人错觉陈小美不是他的女人,倒像是他的妈妈。就这样,马奎不得不离开蓝镇,省得他见了这个女人就伤心憔悴,他去一个偏远的地区,那里是怀明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土地。

与此同时,关于陈小美的传说在蓝镇散布开来,人们根据这个女人来到朱家,从建昌、建平的死到剑客和马奎的离开,甚至把几年的大旱也与她联系起来,证明她不是个尤物,而是个不祥之物。在赵家搬进朱家大院前,一个雨夜她离开了蓝镇,没有谁知道她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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