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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阴历八月十七,朱成文死在自己的房间里,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半个月后,清明道长给朱建昌送去第一个女人。朱建昌命令堂弟朱建平带领族人将清明道长用木棍打死在同乐楼里。那是一场能令他父亲复活的凄惨场景,他们把清明道长曝尸三天,然后沉入深井。他们封闭了所有消息,对外宣称清明道长是追随朱成文的理论而去。朱建昌挑选了那对双胞胎道姑和另外受宠的三个,剩余的女人都分给了族人。那时,人们并没有因朱成文的死而淡漠他的理论,相反对他的理论更加崇拜如狂,因为人们看见一张面带微笑想象中就是这样快乐死去的脸,其实没有谁比朱成文更清楚自己的死因。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朱成文在病榻上,从遥远的只剩下想象的江边和山坡上,他透过记忆的荒原听到从赵家大院传来的阵阵的喧闹声中,遂想起了今天是中秋节。他试图用手臂支起枯瘦的身体以便看看烟雾缭绕的雨幕,可是他失败了。他就躺下来,望着屋顶,想着寻仙走过的每一条路径,蹚过的每一条河流,翻过的每一座山。他想得那样仔细,想每个人说过的话,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走路的姿势,以及他自己当时的面容,甚至连那些路面的沙粒和枯黄的叶片也没有漏掉。他没有想为什么要想这些东西,只是觉得这样的回忆让他很舒服,懒洋洋的舒服让他暂时忘记了病体带来的痛苦。他在愉快中怅惘,他想起赵俊生随他寻仙归来进入蓝镇时说过的话:“日子过得真快呀,孩子们都有孩子了。”他不愿意去想那些荒唐的炼丹日子,虽然他有强有力的理论作为支撑,但他还是不愿看见那些因为丹药而失去生命的亲人们的痛苦表情。但记忆之神和他作对,他越是不愿意想起那些往事,那些鲜活的人影越是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如果不是清明道长进来暂时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清明道长是来请示他中秋节如何过。清明道长还告诉他赵家正在杀羊宰牛,还告诉他门外等着大批没有地方过节的人群。“让他们去乐吧,”他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没有丝毫嫉妒,“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也来问我。”

还没等清明道长再开口,回忆就无法阻止地重新回到了床榻上,他只看到清明道长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也没听见,眼前却出现那年将金银堆放在自己窗前和族人对他战战兢兢的情景,他想起了他的决定曾经给蓝镇带来从未有过的欢乐,他想到这里好像自己不是躺在病榻上,而是坐在赵俊生驾驶的马车上,那些欢呼声和卫队的脚步声令他的胡须上下掀动。他一边点着烟,一边想着那些在狂欢中孩子们的脸,就好像这些脸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天真。但这种念头只是一瞬,当烟熄灭的时候,他看见了鱼儿娘游鱼一样的身体在旺盛的火炉旁战栗,当战栗的身躯在狂热的焚烧中,他终于看见了女人爬上脸庞的第七朵桃花,当时他断定这个女人才是自己身上的那根肋骨,她才是自己有生以来最自由的真爱。他还记得自己的胡言乱语,他要女人跟他回家,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女人宁愿待在逍遥楼也不愿意去冷冷清清的朱家大院。这种碎片式的回忆有几分愉悦的忧伤及至使他潸然泪下,极度沉重的回忆使他意识到只有年老的人才会这样在垂暮的黄昏中沉思。但他还是摆脱了这种无聊荒唐的忧伤,他甚至认为是这种回忆误将自己安置在一片荒滩上。他就这样躺着,虽然两天什么也没吃,但他并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心慌气短,更没有惧怕死亡在一步一步地逼近。当他无法阻止地要进入下一个回忆之海的时候,建昌进入了房间。最近几天儿子总是在下午的时光中来探望他。他一点都不喜欢唯一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总是和自己作对,他的理论能征服别人却无法征服自己的骨肉。不过,他也很为儿子感到凄惨,因为儿子先后生了五个儿子都夭折了。“你还年轻。”他有时安慰儿子。他冲建昌笑了笑,不带丝毫忧伤,他能看见儿子很吃惊,然后是苦笑掠过嘴角,就好像是他炼丹失败后的苦笑一样。建昌离开后,他感到有些疲倦,就在再次回忆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和他的回忆毫无二致,他梦见那次在探险的路上遇见的一条鳄鱼正张开大嘴将自己吞噬。但这样的梦境并没有把他从噩梦中惊醒,反而他感到了一种安宁。于是,他又进入了下一个梦乡,他梦见自己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里到处都是蜘蛛网,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向自己爬来,他有些害怕,躲在墙角里不敢作声,但蜘蛛突然变成了一个獠牙的巨兽向他扑来。他就惊醒过来,身上出了一身黏稠的冷汗。他胸膛像着了火,伸手拿过桌子上的茶杯,可茶杯里没有水,他想喊可又发不出声。于是他惊恐地意识到,此时回忆像乱糟糟的葛藤死死地缠住了他,他想摆脱这种折磨却又无法摆脱。他叹息一声,接着又从头回忆起过去的时光。雨停的时候,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走进屋子里的人。“我是怀仁哪,”当他搜索了整个记忆中也无法将来人认出来的时候,来人说,“我是赵俊生家的怀仁哪。”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记忆的利剑穿透了一道道的往事之墙,他从怀仁的脸上看见了秀子的脸庞,便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证明他记起来了。他掀动了一下腰身,表示他要坐起来。怀仁帮助了他,还给他倒了一杯水。水把刚才还陷在回忆泥潭中的他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说他什么也干不了了。也许出于怜悯,怀仁安慰了他。“你会好起来的,”怀仁说,“我们还在家里等着您喝酒呢。”可他根本就没把喝酒当成一回事,便习惯性地讲起了自己的理论。怀仁好像被弄蒙了,可他觉得自己的口才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也从来没有这样要表现自己的欲望,连怀仁要插嘴的机会都不给。他不厌其烦地讲解,直到掌灯时分,怀仁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把怀仁的惊讶当成了豁然开朗的顿悟,便让怀仁给他倒了第二杯水。

“人的灵魂就是思想,思想是思考和想象,思考和想象是由大脑和内心工作来完成的。”怀仁说。他端着水点头表示同意。

“一个死人,当然心脏和大脑也死亡了,自然就没有了思考和想象,那还有什么灵魂?灵魂不存在了,还谈什么再生?”怀仁进一步说。他望着怀仁,他听见他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然后他示意怀仁他要躺下来。他望着屋顶,觉得屋顶在一直往下压,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我是朝廷命官。”这是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语。唯一让他在墓穴里还能安宁下来的是,建昌没有追随他的理论。这一点他完全错了,建昌之所以没有追随他的理论,是因为他像天下所有儿子一样都有与父亲作对的叛逆性格,其实他并非百毒不侵。

朱建昌重新执掌了家族的事务,把心思重新用在土地和寥寥无几的财产上。之前,他像父亲当初执掌家务一样,收回了家族经营的所有权力。为这件事,他与堂弟建平几天几夜没合眼。让他惊奇的倒不是他们制订的计划有多完美,而是堂弟在持家务业方面的才能、无与伦比的口才和能将钢铁揉碎的铿锵声音。

建平只用半个月就让人们回到了现实中,并使他们摆脱了朱成文的思想枷锁。“处理复杂的事,要用最简单的办法。”他说。他把那些痴迷的朱家信徒集中到一起,为他们举行了酒会,然后把这些人关进后花园的地牢。“既然你们觉得死亡比生活更亲切,吃饭对你们已经没有意义。”他站在地牢的门口讲解给蓝镇闻讯赶来的人们听。这种示众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当面临死亡边缘的时候,他们在悬崖的边缘急勒马缰,任由那些幻想的信念随着马蹄飞上了天空。“生命的诱惑永远大于死亡。”他总结。人们耕种在自家的土地里,一扫往日对再生的渴望神情。他借用了伯父当初持家的韬略,重新赢得了人们对朱家的信任。又一年来临的时候,人们甚至在落日余晖的响嗝声中愉快地谈论起朱家鼎盛时期的那架马车,还有那座曾经被雷电焚毁的同乐楼。当然,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建平新娶到家的媳妇陈小美。确切地说,还没有人能够很正经地看上一眼陈小美,人们所说的看见,只是凭借感觉的触角偶尔的一次伸缩。她的父母因为女儿的长相深感不安,曾动过把女儿送进逍遥楼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还没有实施就被鱼儿娘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女子的到来必使生意兴隆的逍遥楼一落千丈。传说这个女人的长相,能挖出所有男人的心肝,能改变蓝江潮水的规律,能让所有森林向着一个方向生长。这正是朱成文当初没有动这个女人念头的原因,不过他给侄子订下这门婚事并不是出于对这个女人的仰慕,而是由于当时侄子反对自己思想开的一次非理性的玩笑。但他完全错了,侄子根本就不存在被这尤物引诱的问题,更不知侄子天生就有能驾驭这种惊艳女人的能力,就好像上天创造这个女人就是因为他的存在。两个人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是人们公认的合理结果。女人能歌善舞,还有一手过硬的本领——刺绣,她的刺绣中的蝴蝶就像她的舞姿一样能提醒人们这就是她的灵魂。看过她刺绣的女人们开始在暗地里议论和设想,如果让怀仁抚琴,让怀明与其共舞将是一番什么景象,可是她们失败了,因为那种景象已经超出了她们的想象范畴。不过男人们暂时没有工夫去琢磨什么舞技,他们刚从狂热的泥潭中失望地走出来,又不得不坠入另一片雄性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望的汪洋之中。这种征服欲望的缘由来自怀明回到蓝镇的那个雨季。那天是夏季里最大的一场雨,街头站满了女人,就是鱼儿娘也关闭了逍遥楼,可怜的女人们任由雨水冲掉了胭脂湿透了华裳,她们站在那里的景象就好像是一张描绘战火中难民的黑白图画。但她们的期盼和她们所得到的结果正好相反,她们失望的原因是怀明的服饰发型和表情。怀明前额的头发已经剃掉,长长的辫子坠在脑后,下巴上还有一绺浓密的胡子。他的表情也不像原来那样天真逗人,脸色阴郁冷漠得像铅色的天空。他的表情告诉女人们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就像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那样平常。他的身后跟着看不见边际的男男女女,男人们的发式和怀明一样,有的骑着和怀礼进入蓝镇时那十九名武士一样的高头大马,有的赶着马车牛车,车上坐着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手中端着泥盆、水瓢,倚在花花绿绿的行李上唱着听不懂的歌曲向女人们招手,在队伍的最后头是成群的牛羊和鸡鸭。他们的欢闹声惊动了天庭,傍晚时分在太阳“咔嚓嚓”的照射中,西边的天空飘起了一片火红的云彩。怀礼在赵家大院的门口接待了族人,并把族人们按等级安置在事先准备好的房屋中。每户都分到了一块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牲口,就是那些跟随来的邻居也得到了一片土地,不过他们是租种的,每年要向赵家交比朱家少五成的粮食。朱家的那些租户羡慕得要死,纷纷来到赵家租种土地,怀英去请示哥哥,哥哥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这些租户来到朱家大院,要求解除地契。建平掏出烟袋端在手中告诉他们明天他们将享受和赵家一样的地租。怀礼是在夜里知道这消息的,那时他正把五个夫人安置在刚刚搭建起来的草棚中。文清站在房檐下静静地看着,直到此时才得知自己并不是为丈夫生过儿子的唯一女人,丈夫又多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从丈夫走进院子那一刻起,文清不是像普通女人那样涌起的是久别的惊喜,与其说是陌生倒不如说丈夫自然流露出的威严更让她局促不安。这样的情绪,使他们久别的温存成了一次没有激情的家常便饭。她没有流露出委屈的表情,但她还是停止了刺绣和剪纸的工作。她坐在窗前,注视着那些女人和孩子。她还没有和那些女人中的一个说上一句话,但孩子们已经很熟了。他们光着脚板拍打着院子里的积水,不时发出欢叫。半个月后,得出的结论令她欣慰——那五个新来的女人和她的感受一样。不过不久她就发现,丈夫的女人中那个叫灵灵的女人,她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能说会道,但她没有为丈夫生下孩子。丈夫实在是太忙了,他不仅要管理那条购买过来时即将干枯而今重新恢复激动的蓝江,而且还要打理蓝镇四周的山峰,那里的野兽、昆虫和花朵据说已经有恢复原始状况的势头。这些固然让人欣喜,但也有烦心的事。朱建平让他头疼,那些大片的土地因为朱建平的降低地租使蓝镇人更愿意为原来的主人效力,造成这种结果的是因为人们的怀旧情绪。

他再也不能小视这个比自己小十岁让他无法忘记的孩子了。那时的建平还只是个十岁的顽童,但确切地说他并不顽皮。他之所以还能记住他是因为他的安静和自己的严肃不相上下。这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共同点是他教他放风筝的那个下午偶尔发现的,并使他有种说不出的不安。那是阳春里刮着风的一天,他正路过同乐楼下。孩子一遍一遍地想将风筝送上天空,但那只能是一种妄想,因为风筝的规格根本无法使他实现。他记得建平那时长相纤弱,一双眼睛落落寡欢,只有上翘的嘴唇显出一丝倔强和执着。他走过去时天上多了一只风筝,不过他即使是后来建平提醒,也忆不起当时做了什么。

“那些磨坊朱家人又干上了,就连巧珍的那个磨坊也开张了。”怀英说。

他用比弟弟还惊疑的目光看着弟弟。事实上,那些磨坊一开始建平就怀疑是赵怀礼暗地里搞的鬼。他在那座被蜘蛛和蟑螂蛀空的仓库里找到了那本破败的账本,以使怀礼屈服。怀礼对那些所谓的账本看都没看一眼,因为那些磨坊属于他的财产不是因为那些证据,而是因为他的心里。

几天后,在逍遥楼旁边的小酒馆里,两个人激烈地争吵起来,但结果却是完满,原因是两个人都做出了让步,赵家拥有蓝镇三分之一的磨坊,其中包括巧珍的那座磨坊。两个人喝着酒,建平竟然提起了放风筝的事,在一阵战栗的温馨中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可是不久,在处理蓝江边的那片土地的时候,矛盾的产生是不可调和的。建平的理由很充分,那些土地的拥有是在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是朱家的财产了,现在是以后是将来更是,绝不会因为距离赵家近而有丝毫的让步。他带着家丁日夜守候在土地上,他的决心就好像是朱家没有了这片土地就无法生存了一般。那些家丁简直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刚刚与赵家的十九个勇士进行了一次接触,就溶化成任意横流的泔水。建平站了出来,他的目光清冷冻结了勇士们的热情。怀礼站在土地的边缘,直视着这个身材纤柔的对手。对手用同样的目光回击着。蓝镇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出于义愤而不是好奇的人们一起站在了建平的后面,他们手中握着棍棒,就像当年支持怀礼赶走货郎那样支持建平。赵俊杰听说侄子在与朱家殴斗,气得要死,但他在侄子面前什么也不敢说。巧珍因为怀礼是大伯子,说话不方便,去找文清。文清正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这是她新近为打发寂寞时光的新方法。文清放下手头的书,看着江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早晚要发生的事。”还是余平清醒,他请来了镇长。镇长已经好久没露面了,他还和原来一样和蔼,不见一点衰老的迹象。他甚至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拉起了两个人的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十几年未使用过的办公室空气清新窗明几净,两个对手坐在桌子的两端,他坐在中间。他掏出烟袋不紧不慢地按上烟末点着,就好像在盛夏的傍晚在大树下乘凉那样悠闲。他的神情马上让建平和怀礼意识到,蓝镇的最高长官并不是一个花瓶作为摆设。当镇长第一口烟喷出来的时候,也同时宣布了判决的结果。他强调了判决的理由,他说据他了解,这片土地虽然自古以来为朱家所有,但以往那些都是一些荒漠的土地,是赵家近几年的耕种才使原本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因此这片土地应该是朱家和赵家各拥有一半。建平对这种和事佬的判决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这种判决是一种概念不清的糊涂判决,土地是朱家的,不存在什么肥沃与贫瘠之说,只存在归谁所有的说法,赵家近几年无偿使用土地朱家没有收取租子这本身就是一种恩赐。“我将向主人建议解除你的镇长职务。”建平临走的时候说,“因为你是个糊涂的人。”

“你看,镇长大人。”怀礼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苦笑,“这是一种土匪行为。”其实,他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就做出了决定,只有把整个土地都判给了他才能满足他的愿望,他无法忍受朱家人在自己的门前跑马走犁。这是一种意义,意义的关键是征服的驱使而不是土地的价值。在这种各怀异愿的判决中,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没有人怀疑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建昌插手了,他没有解除镇长的职务,却将卫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建平。他命令建平率领刚刚武装起来的家丁和为数不多的卫队守候在江边,显示捍卫土地的决心。这种决心被赵家视为一种公然的挑战行为,第一个感到侮辱的是怀明。怀明跟随哥哥的几年中,已经具备了哥哥的几分胆气。他与那些愤愤然的勇士和赵家族人聚集在门前,盯着朱家人在自己的门前走来走去,不过,在没有哥哥出现的情况下,他没有贸然出击,他把内心的激情化作了一丝怨怪埋在了心底。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哥哥的胆气,这种心理一直伴随他走过了余生。怀礼不是对这件事不关心,而是他认为暂时不必去理会,因为距离秋收的日子还很遥远。他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怀仁的婚事,怀仁的婚事在去年冬天就定下来了,两个人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但怀仁对于婚姻的事并不热衷。他的观点在平常人看来有几分荒唐,因为他觉得这种结婚充其量来说是一种形式,他还强调两个人要是好的话直接搬到一起就算了,何必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呢。怀礼没有理会弟弟的见解,相反他表示婚礼的盛况将是空前的。怀仁对哥哥的决定无能为力,因为家里人都站在哥哥的一边。尤其是叔叔赵俊杰,打从婚期定下来的那天起就已经在内心谋划自己该干什么。到婚礼举行的那天,他呕心沥血的刺绣成功地张挂在殿堂正中的墙壁上。刺绣上大片花朵招来了成群的蜜蜂,人们不得不用拂尘一次一次地驱赶。巧珍正指挥女佣们将文清剪的窗花贴上窗户,怀明则重操旧业,教起了族人们舞蹈,他的舞技一点也没有荒废,招来了一群又一群的蝴蝶。怀英早在一个月前就天天指挥着仆人们打扫院子布局花坛,到婚礼这天院子里开满了成片的百合和玫瑰。怀礼的几个夫人被婚礼的这些摆设惊呆了,她们一点手也插不上,只得用心来默默祝福一对新人的幸福。张先生还没有从朱成文的理论中完全醒过来,他染上了和朱成文一样的毛病,喜欢自言自语,但当他的夫人准备礼服的时候,他用脑际最后的一点灵光,为他们写了一副对联,但因内容荒唐未被采用。结婚那天,赵家的族人根据描述仿造出朱成文那样的马车,虽然有一定的差距,但这辆马车还是引起了轰动。马车经过大街,所有人都为轿门里的新娘祝福,他们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就好像在庆祝自家的女儿出嫁一样。而惠予坐在马车里,直到此时她才知道终结少女岁月原来需要一场欢乐的庆典。怀仁戴着礼帽,穿着蓝色的长袍,胸前还佩戴一朵大红花,他拒绝哥哥的建议用本族的风俗迎接心爱的女人。婚礼一直持续到深夜才达到了高潮,建昌和建平带着丰厚的礼物走进了赵家大门,这是人们共同期望的结局。惠予的到来改变了家里的严肃气氛,她百灵鸟一样的笑声和与生俱来的活泼天性给家里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长着娃娃一样的脸庞的女人,生活居然很有规律。她每天早上起来都领着孩子们晨读,将近八点把饭菜端在丈夫的面前,和妯娌们一起做女人们的事情,傍晚会陪着丈夫散步,然后听一会儿丈夫吹奏的葫芦丝,十点准时睡觉。妯娌们都喜欢她,而她与巧珍的感情尤其深,与文清的交往比较少。文清虽然长得文静清秀另有一股子少妇独有的气质,但与惠予相比就显得古板阴郁,这正是她与丈夫和儿女无法融合的主要原因。她已经忘记男女交欢的乐趣,也好久没有和儿女见过面了,她甚至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也不是没有收获,这段时间,她重新关注起家里的各种开销。这种关注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的,以至于她把每天开支的情况交到丈夫手上的时候,怀礼还认为是他让她做了这些事。“家里得有这么一个人来管家。”丈夫说。就这样,她成了家里的财政部长,大到收取地租,小到买一把牙具,款项的收支都要经过她的手,她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父亲经商的基因在她这里不仅仅得到了延续,而且还被她发扬光大。其实,与其说她热衷于此事是因为她获取权力的乐趣,倒不如说没日没夜的忙碌帮助她从寂寞的殷墟中解放出来。她过得不错,因为她居然跟着怀明学起了舞蹈,虽然她腿脚笨拙令人发笑,但谁也不敢笑出来。她进步很慢,但不久还是入了迷。她学得很专心,怀明教得也很用心,有时他会待在嫂子房间里整整一个下午,只为一个简单的动作。怀明从嫂子的身上体会到了古人为什么要造坚毅这个词,也从嫂子身上找到了久违了的女性温柔。舞蹈搭建的平台很快让他们无话不谈。在舞蹈间隙的时候,两个人开始还相隔五步远的距离进行谈话,后来就窃窃私语起来。“你还是娶个女人吧,看看怀仁都结婚了,你还在那里独挑。”她说,“你看上哪家的女子就告诉嫂子,嫂子给你办个体面的婚礼。”“谁也不找,就这样挺好。”怀明心不在焉地说。“你总不能这样浪荡一辈子吧。”嫂子更加语重心长,“鸟儿总得有个窝的。”开始,怀明觉得嫂子类似这样的话就是母亲,可是在后来相处的日子里,怀明害怕起来,他觉得自己在经过无数的风花雪月之后,此时他才为爱情找到了归宿。那些日子,他不敢见女人,也不想见她,可他又想迫不及待地见到她,即使在她身边坐上一小会儿一句话不说就嗅嗅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看看她那幽潭一样的眼睛。女人好像根本没有觉察他的变化,相反把他们谈话的距离重新恢复到了五步远的地方,不过谈起话来更加高兴。一个清冷的雨夜,女人像平常一样在屋子里等着他,只是脸上施了薄粉,眼神中也有了几分流转。嫂子没有让他教跳舞,而是让他陪喝酒。他喝了。然后,他放肆地瞅着嫂子的脸和胸脯,就一跃吻了嫂子的脸。嫂子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但脸上的感觉告诉他,女人是借着耳光向他表达温存的爱意。他借着酒劲将女人掀翻在床幔之中,女人也借着酒劲撕扯着他的衣衫。与他相比,女人更怕在打斗中弄出声响,因为在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之前,女人在打斗中甚至还为他梳拢了两下头发。他使出了在逍遥楼里学来的一切手段,很快让女人就趴伏在他的身上。这时他才感到,女人焦渴起来比女人庄重起来更为狂野,他不得不用被角塞住了女人的嘴,以免她发出狂呼乱叫搅扰了家人的休息。激情的狂浪中,爱情的魔力让她忘记了丈夫的存在,让他忘记了哥哥的存在。当酒香和蜡烛的“嘶嘶”声重新将两人唤回到五步远的距离时,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彼此内心的恐惧。他们互相对望着,羞涩被无措代替了,接着就是一种负罪感。

“这是第一次,”女人说,“也是最后一次。”

两天后,怀明听到一个消息,文清正张罗着把自己的妹妹文娟介绍给他。得知这个消息后,他还认为是开玩笑,可是不久在家人面前证明消息属实。怀礼很高兴,让文清一手去张罗这件事,他现在可没有工夫去管什么婚事,因为秋天到了。

门前朱家的那片土地侍弄得不怎么样,高粱穗子像缺氧的孩子又小又瘦,大豆秸子上的大豆比干枯的豆秸还凄惨,但赵怀礼还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指挥着族人将所有的粮食收回了家中。

“这些庄稼放在一起也不敌咱家一亩地的收成,何必为这点粮食去得罪朱家呢?”叔叔谨慎地提醒。

“就是全是草我也要收回家。”

“咱可是世交哇!”

“那是过去。”

第二天蓝镇就开了锅,那些租户相继找到了朱家寻求保护,朱建平第一个跳出来,可是朱建昌阻止了弟弟的行动。那时,朱建昌身边有了几个贴身的侍从,他们的任务是当主人不开心的时候给他注入快乐之泉。其中,有一个叫董凡的年轻人最得建昌欢心,他不仅有一张巧嘴,还会给建昌弄女人。

董凡在大门口接待了这些佃户并给他们出主意,他让这些佃户去赵家要粮食,赵家要是不给就去镇长那里告他们。赵怀礼对这一招早有防备,他让怀英以宾客的待遇接待了他们,并用鸡鸭鱼肉和赵家的高粱酒款待了他们。临走的时候,怀英遵照怀礼的指示给每个人带上了足以付清地租的粮食,条件是过年必须租种赵家的土地。

朱建昌得知这个消息后,哈哈大笑并说着反话:“赵怀礼这小子是个高人,这不等于是他赵家往咱们朱家交租一样吗?”他夸奖了董凡,并赏给他一个鼻烟壶。建平没有哥哥这么乐观,他来到了哥哥的房间分析,说要是蓝镇的人都给赵家干活,咱们的田地谁来打理。建昌也担心这个问题,但他草率地把这个问题忽略了。

其实建平长得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过于严肃的表情和冷漠的语气即使建昌见了也感到腻烦,但堂弟恢复家族兴旺的骄人成绩是不争的事实。更令他不安的是,他已经从族人的口中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信息,家里已经在私下里议论一个假设,如果让建平来管理这个家,朱家的中兴一定会来得更早。

建平可没有工夫去听这些,他的追求永远都是一些事实存在的现实世界,对于那些虚幻的缥缈的幻境没有一点兴趣。他不修边幅,穿戴也不讲究,甚至在与陈小美做爱前脚掌上还粘着院子里的黄土,他身上的汗臭可以与炼丹时期的朱成文相比。“要知道他是这个德行,我宁愿去嫁个叫花子。”陈小美常常这样抱怨。好在他很少出现在女人的房间,因为他有比与女人做爱更具诱惑的事要做。自从与赵家打斗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一个问题,朱家需要一群和赵家一样的家丁。他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建昌支持了他。那段时间,他在蓝镇和蓝镇以外网罗了几百个壮汉,他又根据赵家那些壮汉的特点,创建出一套克敌制胜的拳法。这些壮汉在他的调教下创建不出半年,家丁和卫队员们个个皮肤黝黑,骨骼上挂着一串串肌肉。当这些家丁列队走在蓝镇的大街小巷的时候,雄壮的步伐让人们产生了朱成文复活了的幻觉。

脚步声在赵家的门口停止,因为赵怀礼早已把自己的队伍排列在门前。建平没有看赵家的家丁是怎么摩拳擦掌,也没有与怀礼打招呼,而是跳下马走进了自家的田地。他观察得那样细致,就像技艺高超的厨师在焖一锅东坡肉。一个时辰后,他来到了怀礼面前,严肃地说:“就是草,你们也无权来收取一棵。”怀明站在哥哥的身后,他以荷尔蒙爆发时的冲动回击道:“这是赵家的土地,没有我们的允许谁要是再跨进一步,我就打断他的狗腿。”怀礼阻止了弟弟的无礼举止,但他用更严厉的眼神告诉对手,他支持弟弟的观点。建平用同样的眼神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手一挥命令家丁们站进了田地。

余平打第一眼看见建平带着全副武装的家丁向江边走去,就知道赵朱两家的争斗不可避免。他派仆人去找镇长,可仆人回来说镇长两天前和赵俊杰去山里捉鸟去了。他又去找张先生,可张先生很可怜,他满嘴胡言乱语,还在朱成文的理论的泥潭中挣扎。他就直接来到了赵家,当他看见女婿的眼睛时,他在路上想好的话语和准备发出的一声惊雷般的大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能走到建平的身边,弓着腰说:“难道除了殴斗就再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一场摔跤比赛开始了。这是怀礼先提出来的,他说既然朱家有胆量到赵家的门前耍威风,那么就有勇气和赵家的壮汉们比试一下跤法。建平欣然接受了挑战,但他提出了摔跤比赛的规则——共五场,必须是一对一,且一人只能赛一场,谁能赢下三场,赵家门前的土地就是谁家的。

蓝镇的人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像当初涌进朱家喝酒那样兴奋,同时怀着一种好奇。人们围拢在跤场的四周,嘻嘻哈哈地将一场类似于战争的摔跤比赛当成了一场娱乐游戏。赵家第一个出场的是怀礼,怀礼以他的眼神让朱家的壮汉瘫倒在地。这时人们才知道,怀礼的眼睛不仅仅局限于辨别事物,还蕴含着一种超自然的能力。怀礼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中,赵家的壮汉被朱家的家丁摔倒在地。他惊疑地打量着建平,并立即要求暂停比赛。在与自家的家丁耳语一番后,比赛重新开始。就这样,剩下三场比赛的几对壮汉都闷在那里,就像牛在较力一般,瞪着眼睛,嘴里吐着白沫,最终不得不以平局收场。建平提议加赛一场,怀礼同意了。于是,双方约定,三天后还在这里,进行一次分出输赢的比赛。对于这个约定怀礼和建平心里都有把握,怀礼将输赢依仗在弟媳巧珍的身上,因为他见过巧珍曾经把两头顶架的公牛用两只手轻易地分开,这样的力量连他也无法做到,而建平则把希望寄托在董凡的堂弟外号叫马奎的身上。这家伙走南闯北,说话粗声大气,脚板有滑雪板那样长,手掌有小簸箕那样大,腰板比铁塔还结实,力气大得简直不能用吨位来衡量,据他说,他在南方热带森林里迷路的时候,曾经杀死两头大象来充饥。建平不相信这些,让他的家丁来试他的力气,结果他一个手里提着五个家丁的脖领把他们扔进了荷花泡。他是五天前才来到蓝镇的,他之所以还没引起轰动是因为他一天都不能没有女人,他甚至不知廉耻地说他在一个荒岛上度日的时候,曾经和黑猩猩交配过。那天,他在朱家粗鲁地用完餐后,就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了逍遥楼。

可是,这场加赛很快就流产了,原因是怀礼自动放弃了比赛。那天夜里,怀礼来到了弟媳的身边,他刚说明来意,就被巧珍拒绝了。她对哥哥说,这种毫无道理的摔跤比赛不仅荒唐,而且没有一点意义。

“我可不想给后人留下笑柄。”末了,她歉意地说,“我毕竟是个女人家呀!”

怀英气得受不了,动手打了巧珍,巧珍哭了。最后,他竟然要用休了巧珍相要挟。怀礼看不下去了,臭骂了弟弟一顿。

“算了,不用摔跤,我们同样会赢他。”怀礼安慰弟媳说,“地一定是赵家的。”

建平乍听到这个消息还认为是造谣,据他了解的怀礼绝不是轻言放弃的人。直到怀礼把他约出来,在蓝镇最大的酒店酒过三巡之后,他才确信消息属实。经过一场纷争之后,两个人竟有一种英雄惺惺相惜之感。

“为了这块只长荒草的破烂地,而伤了咱们两家的和气,不值得。”怀礼感慨地说,“咱们不能再让人们笑话下去了。”

从此之后,朱家和赵家和睦相处,到了冬天怀明与文娟结婚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了朱家和赵家最好的那个时期。怀明和文娟在文清的撮合下终成正果,但婚事还是费了一番周折,父亲是这桩婚姻的最大阻碍。余平当初不同意无外乎是怀明的人品,因为蓝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用他的话说,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嫁个整天滚在女人堆里的淫棍。不过,他说的不算,文娟早已目睹了未来丈夫的风采,并为之神魂颠倒。打从姐姐回家提起婚事之后,她就停止了喝茶,因为茶叶是晾干的烟草。她也停止了吃饭,因为吃饭会占去她很多想象时间。余平急坏了,一个礼拜后他就决定把女儿嫁出去。婚礼那天,漫天的大雪飘落下来,雪花有婴儿巴掌那样大,人们不得不清除积雪让新娘的马车通过。出于尊重,朱家在建平的主张下,派出了卫队以壮声势。震天的鞭炮声和热闹的唢呐声响彻山谷,欢庆的笑声让蓝江上的冰面融化了,并荡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朱建昌和朱建平都未参加婚礼,建平拒绝了赵家的邀请,建昌没有参加是因为他和赵家的芥蒂,不过他还是派董凡代表他出席了婚礼的庆典。怀礼热情地接待了他,就像朱建昌亲自来了一样。他把董凡让到了首座,没在乎董凡及同来的几个人的傲慢,为他们倒酒夹菜,甚至让新郎为他们表演了舞蹈。晚上,怀礼把酩酊大醉的董凡扶进了自己的卧室,两个人并排躺下,品着五夫人亲自端上来的龙井茶。怀礼说了朱家给赵家的恩惠以及父亲和自己与朱家的渊源,然后和董凡商讨蓝镇的未来设想。他说,蓝镇要重新修缮那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东西走向也要开辟一条这样的大街,这样更方便人们到商店或药房等场所购买东西。路旁还要种上银杏树和花草,为了使花草树木拥有充足的水分,他打算从蓝江边开凿一条水渠,水渠一直通往镇子的中心,那里将有一个水上花园。但这些设想只能是设想,因为以上的这些设想只为他的话做个引子。

“我已经和建平商量好了,”他欣慰地说,“明年就动工,他确实是朱家的顶梁柱。”

董凡对怀礼的设想同样不感兴趣,倒是对怀礼的这句话感兴趣。晚上,他同样像是在怀礼的床榻上躺在建昌的对面将怀礼的话一句不漏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他至少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是管家。”建昌沉默了一会儿说,“更应该让我知道,朱家暂时我说了算。”

“家人现在可都是把他当作主人哪,这个家里,大家只知道有朱建平不知道有朱建昌。”接着,董凡自轻自贱地说,“我在他面前就像一条狗。”

第二天早晨,朱建昌坐在同乐楼里,麻木的面部让人们想起了头狼要发出攻击前的表情。建平是最后一个进入同乐楼里的,建昌没容他坐下来就下达了命令。十个家丁用麻绳牢牢地将他捆住。他没有反抗,只是头抬得高高的,质问哥哥为什么捆他。

董凡向众人宣布了抓捕建平的理由,说他在执掌家政期间侵吞了地租并接受了赵家的贿赂,致使赵家白白地种了那么多年的地。

“这是莫须有,”建平大声骂起了哥哥,“你简直就是糊涂蛋,这个家早晚会败在你的手里。”

几天后,董凡带人去抄建平家产的时候,居然让他也同情起这个对手了。他从这里带走了一双建昌赠给建平的靴子,两套棉大褂,一顶建平结婚时的帽子,家里甚至没有一个铜板。陈小美穿着粗布衣裳站在角地上,浑身发抖。他的身体也跟着发抖,然后他就无心再拿别的东西了。

建平被关在当初关他父亲的地牢中。建昌决心重新掌管家务,可是两天后他的毅力就被繁重琐碎的家务击垮了。他把那些账本和仓库的钥匙往董凡的面前一推,就去和董凡弄来的那些女人捉迷藏去了。他对族人恳请释放建平的呼声置之不理,并指示董凡立即采取措施。董凡把那些恳请的人集中到一起,然后一起将他们打出了蓝镇,让他们自寻活路。

建平在地牢中每天都盼望哥哥的反省,在此期间,他练就了一种排除关于对他种种不利传闻的干扰,此时他由衷地发现,原来自己的性格和牢房里的空气是一对孪生姐妹。也不都是消沉,他在牢中居然找到了破解赵怀礼神秘力量的办法。他对那条他和怀英共同寻找父亲的隧道不感兴趣,他还不想这么早去那个黑暗世界。有时,当月光在地牢中央投下一孔碗底大忧郁的亮光的时候,他会想念一下妻子,但妻子的身影和面庞在他的大脑中只存在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想等他从这里出去后,他们应该有个孩子。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像祖辈那样行走在蓝镇的大街上。”这是他每天醒来要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幻想在第一年后得以终止,因为人们已经忘记在地牢中还关着一个犯人。他能用怨恨和失望来填饱他的肚皮,可是他的肚皮却无法击败死神。那天正是马奎走进陈小美房间的日子,他不知欣赏只知发情的弱智情商帮了他的忙,使他的情商达到了最高境界,以至于无法领略陈小美美艳的惊惧。他动作粗鲁而不失敏捷,风月场上的历练早已使他失去了耐性。可是物极必反的效果,却使陈小美享受到了交欢的甜头。

“下雪了。”外面的人喊。

“天哪,六月雪。”她一把推下了身上的磨盘,“他死了。”她透过窗口向外望去,雪花连成一片,像一条条白帆布似的从天而降。

马奎是董凡去逍遥楼请来的,是让他来担任朱家这帮家丁的头领。马奎拒绝了这个充满诱惑的头衔,他觉得逍遥楼里是他一直追求和向往的地方。为了这个地方,他游走了大半个世界。堂哥的啰唆让他很不耐烦,攥着小钵一样大的拳头警告堂兄,要是再来搅扰他的安宁,就让堂兄尝尝油盐酱醋的味道。可是两天后,堂兄就让堂弟屈服了,他不仅甘愿担当头领,而且保证永远不离开朱家半步。

“真是不可思议,”他说,“天下还有这样的尤物,她拥有了逍遥楼所有女人的优点,还说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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