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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彼得·吉丁(5)

吉丁紧张地来回踱着步,停下来,点根香烟,停住脚步,吐出一串短促而猛烈的烟圈,然后看着洛克。

“你打算做什么呢,霍华德?”

“我吗?”

“我这个人没心没肺,这我知道,整天只忙着自己的事。我妈妈的本意是好的,可她都快把我逼疯了……该死,让这些都见鬼去吧。你打算去干什么呢?”

“我打算去纽约。”

“噢,漂亮。是去找工作吗?”

“去找工作。”

“是……做建筑吗?”

“是做建筑。彼得。”

“那太棒了。我很高兴。有明确的雇主了吗?”

“我打算去为亨利·卡麦隆工作。”

“噢,你不能去,霍华德!”

洛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两个嘴角轮廓分明,但他没说什么。

“噢,别去,霍华德!”

“我要去。”

“可他已经是个废物了,已经没什么可取之处!噢,我知道他还空有一点虚名,可是他已经完蛋了!他从来都接不到重要的建筑设计项目,多年来,他什么活儿也没有!有人还说他找了处破陋的房子当办公室呢。你跟着他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你跟他学习什么?”

“我要学的东西不多。我只想学习怎样建造房子。”

“天呀!你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你是在故意毁掉自己!我原本以为……算了,是啊,我还以为今天你学到了一些东西呢!”

“我的确学到了。”

“你瞧,霍华德,如果是因为你觉得再没有别人能要你了,那更好,因为,我会帮你。我去做老弗兰肯的思想工作,而且我还能托托关系……”

“谢谢你,彼得。不过这没必要。事情已经决定了。”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谁怎么说?”

“卡麦隆。”

“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时,门外响起了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吉丁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换衣服,与他的妈妈撞了个满怀,把一只杯子从她手中的托盘上碰了下来。

“皮迪!”

“没关系,妈妈,”他扶住她的两只胳膊肘说,“我得赶紧,宝贝儿。与男同学们有个小小的聚会——好啦,好啦,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回来得很晚的,而且,瞧!我们是去庆祝我即将加盟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的!”

他冲动地亲吻了他的妈妈,带着那种偶尔令他无法抗拒的激情,然后,飞快地跑出这间屋子,上了楼。吉丁太太摇了摇头,满脸通红,她嗔怪地责骂着,却显得很开心。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衣服扔得七零八散,四下飞舞。突然,他想起要给纽约发一封电报。他这一整天都没想起这件特殊的事情,此刻却万分紧急。他现在就得发这封电报,马上发。他草草地在一张纸上写出以下内容:

“最最亲爱的凯蒂,我将来纽约为弗兰肯工作,永远爱你的彼得。”

那一晚,吉丁挤在两个男孩中间,汽车向着波士顿疾驰,窗外道路飞逝而过,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此刻,他觉得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同时,黑暗在急速晃动的车灯前遁逃。他自由了。他做好了准备,再过几年——会非常快,因为在汽车的疾驰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他的大名将会像一声响亮的号角,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他准备去干一番大事业,做伟大的有意义的事情……在建筑方面……无比卓越的宏伟事业。

彼得·吉丁审视着纽约纵横交错的街道。他发现,人们的穿着极其讲究。

他在第五街的这幢大楼前伫立了片刻,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和他第一天的工作正在里面等待着他。他注视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觉得他们个个衣冠楚楚,潇洒得要命。他满怀遗憾地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在纽约,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呢。

当他感到不能再耽搁时,便转身来到大楼门前。楼门是陶立克式柱廊的缩模,每一处细节都是严格将那些身着希腊束腰袍的艺术家们的作品按比例缩小了;在完美的大理石门柱之间是一扇旋转玻璃门,镶嵌在门边上的镀镍金属条闪闪发亮,反射出汽车飞驰而过的光影。吉丁走进旋转门,穿过富丽堂皇的大理石门厅,来到一部红漆镀金电梯旁。上到三十层后,他来到一扇橡木门前。他看到一个细长的黄铜牌子,上面以优雅的字体镌刻着:

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

“弗兰肯-海耶”的接待室看起来像殖民地时期的大宅里常有的那种出色的私人舞厅。银白色墙壁上嵌着扁平的壁柱,壁柱上的凹槽展现出爱奥尼亚式的漩涡形优美曲线。壁柱支撑着几个山形墙饰,中间裂开,另外贴上半个希腊古瓮。嵌板装饰着希腊古庙式风格的蚀刻画,画面过小,内容不易辨认,但是却清楚无误地展现出圆柱、山形墙饰以及剥落的石块。

非常不协调的是,打从踏进这间接待室的门开始,吉丁就感觉脚下似乎有个传送带。传送带把他送到坐在佛罗伦萨式露台白色栏杆后面的接待员前,接待员面前是电话交换台。传送带又把他送到一间巨大的制图室门口。他看见里面是一张张条形的平台,密密麻麻的曲尺从天花板垂下来,在台灯的绿色玻璃罩处停住;还有巨幅的设计方案,高耸的带抽屉的黄色橱柜,文件、文具盒、样品砖、胶水瓶,还有建筑公司送来的月历,上面大都有裸体女人的照片。首席设计师还没完全看清吉丁便朝他厉喝了一声。此刻他正觉得心烦,故意弄出劈啪的声响。他竖起拇指,指向一间更衣室,还朝一个储物柜扬起下巴;他站在那里,从脚尖到脚跟不停颤动着,等待着吉丁往自己那结实而尚未长成的身体上套一件珍珠灰的罩衫。弗兰肯一直坚持穿这种工作服。传送带将吉丁送到制图室一角的一张制图台前。他发现台子上放着一套等待着他去扩展的设计方案。首席设计师消瘦的身影仿佛忘记了吉丁存在一般离开了。

吉丁马上伏案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他目光专注,连喉头都未曾动过一下。他对一切视若无睹,眼前只有闪耀着珍珠一般光辉的设计图纸。他对自己笔下稳定的线条感到吃惊,因为他确信,他的手肯定在纸上猛烈地抖动过,前后有一英寸。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这些线条往下画,不知道它们要伸向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知道这份设计方案是某人的不朽之作,是他既无法匹敌也无法置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名有潜质的建筑师。

许久以后,吉丁注意到一件灰色罩衫的衣褶,那罩衫附着在邻座伏案工作着的一副瘦削的肩胛骨上。他先是谨慎地,继而好奇地,然后是高兴地,再后来是轻蔑地扫视着四周。等到那种轻蔑感觉出现时,吉丁感觉又找回了原来的自己,而且感受到了自己对人类的爱。他注意到那灰黄的面颊,滑稽的鼻子,还有缩起来的下巴上的瘊子,大腹便便的肚皮压在桌边上。他喜欢眼前这副景象。无论这些人能做什么,他都会比他们做得更出色。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彼得·吉丁需要他的同事们。

他再度扫视设计方案时,发现其中的瑕疵正从这幅杰作上怒视着他。那是一座私人住宅的地板,他看到大片的空间被迂回曲折的厅堂过道毫无理由地分隔得支离破碎,而那些矩形的、有如香肠一般细长的房间则注定采光不佳。天呐,他想,我要是做出这样的设计来,他们在第一个学期就会把我开除了。之后,他继续工作。他动作利索,干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而且很愉快。

还不到午餐时间,吉丁就在制图室交上了朋友。也不是什么很明确的朋友,只不过是为友谊的生根发芽铺好一层暧昧的土壤而已。他冲着前后左右的人频频微笑,仿佛彼此理解般地频频点头。利用每一次到饮水机前倒水的机会,他用那和善而快活的眼神去爱抚他所经过的每一个人。那双才气焕发的眼睛似乎是注视着制图室里、甚至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似乎是注视着吉丁最好的朋友。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良好的印象: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好得一塌糊涂。

吉丁注意到,他隔壁的制图台前,一个金发的高个子青年正在做一幢大楼的正面图。吉丁怀着一种亲密的尊敬靠在小伙子的肩膀上,看着刻有凹槽的三层楼高的圆柱上缠绕的月桂叶形花饰。

“对于老人家来说,很不错。”吉丁满怀敬佩地说。

“你说谁?”那个小伙子问他。

“怎么?弗兰肯呀。”吉丁说。

“弗兰肯见鬼去吧。”那个小伙子平静地说,“八年里,他连个狗窝都没设计出来。”他把大拇指冲肩后一指,指向身后的一扇玻璃门,“是他设计的。”

“什么?”吉丁转过头去。

“是他,斯登戈尔。”小伙子说,“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隔着那扇玻璃门,吉丁看到露在书桌上方的一副骨瘦如柴的肩膀,一颗小小的三角形的头颅正专注地低垂着,圆形的玻璃镜片反射出两道苍白而漠然的光。

午后,紧闭着的门外似乎有一个人影闪过。接着吉丁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悄悄地议论,说盖伊·弗兰肯已经到了,现在在他楼上的办公室。半小时后,玻璃门开了,斯登戈尔走了出来,一张巨幅卡纸吊在他的手指间晃来晃去。

“嗨,你。”他的镜片在朝着吉丁脸的方向停住了,“是你在做这个设计方案吗?”他说着把那张卡纸往前晃了晃,“把这个拿上去请老板签字,用心听他怎么说,尽量表现得聪明些。不过,那都无关紧要。”

他个子很矮,双臂似乎垂到了脚踝处。那双细瘦的胳膊像两根绳子似的在袖管里荡来荡去,但上面却长着两只能干的大手。

吉丁的目光冻结了,一瞬间变得深不可测,凝神盯着那两只漠然的镜片。然后,吉丁堆起一脸的微笑快活地说:“好的,先生。”

他用指尖捏着那张卡纸爬上深红色丝绒的楼梯,来到盖伊·弗兰肯的办公室。卡纸上展示出一幢灰色花岗岩宅子的水彩远景图。宅子设计了三排天窗、五个露台、四个壁洞、十二根圆柱、一根旗杆,还有门口的两只狮子。宅子的一角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整齐的手写体写着“詹姆斯先生暨夫人公馆”和“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字样。吉丁不禁低声吹了个口哨:詹姆斯·S·华托斯可是专门制造各种剃须水的亿万富翁。

盖伊·弗兰肯的办公室抛过光。不对,吉丁想,应该说是上过树脂才对;也不对,应该是把镜子熔化后泼洒在了上面才贴切。只见反射着自己倒影的碎片像一群蝴蝶,尾随着他穿过这间屋子,映照在切宾代尔式的博古架上,映照在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座椅上,也映照在路易十五时期的壁炉架上。他不失时机地仔细端详了一下这间办公室:角落里摆着一座真正的罗马时代的雕像,还有巴台农神庙、雷姆斯大教堂、凡尔赛宫,以及装饰着永恒火炬的弗林克国家银行大厦的深棕色照片。

他看见自己的腿离那巨大的红木办公桌越来越近了。盖伊·弗兰肯就坐在办公桌的后面,面色萎黄,两颊松垂。他看了吉丁一会儿,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吉丁似的,随后想起来了,报以奢侈的一笑。

“喔,好,好,基特里奇,我的孩子,你来了。都安排好了,随意一些!见到你真高兴。坐,孩子,快坐。你拿的是什么?算啦,不着急的。根本不用着急。来,坐下。你感觉这儿怎么样?”

“先生,恐怕我高兴得有点过了头了。”吉丁说话时,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无所适从。“原以为第一份工作我会做得井井有条,但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开始……我想,我受到了冲击,不过我会克服的,先生。”他向他保证说。

“当然,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有些招架不住。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别着急,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先生,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你肯定会的。他们让你送来的是什么?”弗兰肯把手伸向设计方案,但他的手指最后却柔弱无力地落在了额头上。“我这头痛,真是令人厌烦……不,不,不要紧的——”他对吉丁当即表现出来的关心报以微笑——“只是有点mal de tête[3],”他用法语说,“工作得太辛苦就是这样。”

“有什么要我帮您去拿吗,先生?”

“不,没有,谢谢你。问题不是你能为我拿来什么,要是你能把什么从我这儿拿开就好了。”他眨了眨眼,“香槟。Entre nous[4],他们昨晚招待用的香槟酒一文不值。尽管我从不计较香槟的好坏。我跟你讲,基特里奇,了解酒很重要,比方说,你要带客户出去吃晚饭时,就会想弄清楚点哪种酒合适。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内行的窍门。譬如,吃鹌鹑时,现在大多数人会点勃艮第出产的葡萄酒。你要什么酒呢?你要叫一九〇四年产的伏旧园葡萄酒。明白了吧?增添了那种特别的风味,口味纯正却又新颖独特。人总得有创造性……顺便问问,是谁派你上来的?”

“先生,是斯登戈尔先生叫我来的。”

“噢,斯登戈尔。”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所用的语调让吉丁心里仿佛按了快门一样咯噔了一下:那是一个特许证,留起来以待将来之用。“傲慢得连自己设计的拙劣作品都不愿送上来了,嗯?你听着,他可是个伟大的设计师,在全纽约也是最棒的。可是他近来变得有些过于自大了。他以为,在这儿,所有的事只是他一个人干的,就因为他整天在卡纸上胡涂乱抹。我的孩子,等你在这行干得久了,你就会明白,事务所的真正工作是在四堵墙之外完成的。就拿昨天晚上克莱隆地产协会举办的宴会来说吧。两百名来宾,还提供晚餐和香槟酒。噢,是啊,还有香槟!”他自嘲地、挑剔地皱皱鼻子,“在茶余饭后闲聊上几句——你知道,绝不是那种露骨的、庸俗的生意经——是精心挑选话题——有关地产商对社会的责任感,有关选择建筑师的重要性——谁最有实力,谁最得到人们的敬重,谁是完全被人认可的,等等。你知道,有一些短小精悍的标语常常会被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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