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哭的肝肠寸断的一个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季夏看得那叫一个瘆得慌。大半夜的,明暗不定的灯火下,一张挂满眼泪的脸,忽然咧开一个露齿大笑。
那笑容叫一个明媚无限,仿佛和方才大哭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而且笑就笑吧,还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开心。
最后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无比诡异的落在了季夏的身上,“你叫季夏?”
季夏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天哪,这个神经病要干什么。王妃啊王妃,你写信就算了,为什么连属下的名字都要说出来。
“你就是我好侄女的暗卫统领?”
“是——”
“她说你轻功很好?”
“是——”
“太好了!你带我去见她吧!”
噗——
季夏觉的脑子都要爆炸掉,他不过是来送个信,王妃可没说要直接把人给运送回去啊。他眼前一片漆黑,明明以为一封信能够解决的事情,现在居然变成要背着一个中年男人回去,他的命怎么那么苦。
“属下恐慌。”季夏说出心中忧虑,“今晚之前,或许属下还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您带回去的信心,可是现在不行了——”
嗯,这个是借口,也是真相啊。他的王妃一定能够理解他的!
“是因为我发现你来了?”长孙荣恒一下子就猜到原因。
季夏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发现你。不过,只是闻到你身上的药草味。你知道,作为大夫对于药草的敏感比普通人要高很多。所以你稍后只要随身带一个除味的香囊,便可。”长孙荣恒认真解释道。
季夏听完,险些没绝倒!
这也太厉害了!
怪不得王爷总是讲术业有专攻,他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长孙荣恒缠绵病榻了那么多年,竟然能够分辨出他身上那浅显的药味,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
要知道他今天只是陪王府地下密室的药房,稍微停留了那么一小会儿啊。
“好,我带你去见王妃。”季夏心里一下子特别敬佩长孙荣桓。
长孙荣桓微微一愣,“你的主子是墨羽卫的统领——墨千寻?”
季夏再次佩服的五体投地,以后谁再敢说长孙荣桓是废物,他第一个不服!
“是!”
“那麻烦了。”
“不麻烦,是属下的荣幸。”
动身之前,季夏似乎有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由得问道,“那长孙大夫的夫人——?”
长孙荣恒淡淡笑道,“无妨,我留信给她。”
话毕,他便拿起一颗黑子,往棋盘的正中央一放,便抬头道,“可以走了。”
半个时辰后,沐府。
竹漪院的第一间密室里。
书架旁边,沐云遥期待又忐忑的站着等待回信。
她一开始就表明了身份,以及如何调配出治疗大舅舅药方的详细过程。之后,便是讲她的母亲,长孙佩蘅了。
长达三页纸,写的密密麻麻的,全部是这些年母亲在沐府的趣事。比如母亲不擅长做羹汤,却擅长熬药,于是想了个法子给沐云遥做饭,那就是用药罐子煮粥。
所以,沐云遥可算是实打实的药罐子。
她原本只是想简单的写一两件的,没有想到,最后思绪翻涌,如同江河决堤一般,想停都停不下来,最后当她写完这三页纸的趣事,她才发现不知不觉,眼泪都落在宣纸上了。
沐云遥赶忙吹干宣纸页脚的泪痕,暗暗庆幸,没有太明显。
然后她便开始写自己成长,从记事的时候到现如今,只写了一页纸便圆满完成了任务。
之后,沐云遥发现,其实她在沐府这么多年,真正开心,便是有母亲的那些年。
没有了母亲的日子,除了伤痕累累,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
啊——不,现在多了一个人。
沐云遥脸微微泛红,努力平定了心绪。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大舅舅的信送来了?!”沐云遥欣喜的转身问道,却看见季夏身上还背了一个人。
“是把大舅舅直接接来了。”季夏笑了起来,然后将他背上的男子放了下来。
长孙荣桓行动不便,只能靠着季夏勉强站立,他及其费力的站好,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没有好好的吃药治疗。
“大舅舅——”沐云遥又是惊又是喜,更多是开心的不知所措。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再次见到大舅舅的场面,以为这是需要她努力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达成的目标。
可是,幸福来的这样突然,又这样真实强烈,让沐云遥有些想哭。
“云遥,大舅舅来看你了——”长孙荣桓激动的声音颤抖,看着眼前出落得和妹妹有八分相似的沐云遥,眼泪一下子再次泛滥。
他为何那样心志不强,居然那么轻易的被沐庆沧的话语打败,乃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有顾及沐云遥。
他的小侄女,这样像他亲妹妹的小侄女,几乎让他的心都彻底融化。仿佛他的佩蘅并没有真正的离去,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所以,这一刻他想哭,完完全全是因为开心。
他欢喜的简直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季夏很不习惯这种甩泪的场面,可是却被眼前的二人所打动。
这两个人虽然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来倾诉衷肠,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利益关系。但是却有一种骨肉相连的至亲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是那样的动人,连季夏的鼻子都开始发酸。
他好羡慕,能够有这样的亲人。
“大舅舅,你快这边坐。”沐云遥开口道,眸中荧光闪烁,水雾凝聚。天知道,她是有多么感激上苍能够给她一个机会和舅舅相聚。
季夏这才猛地意识到太过失礼,竟然只顾着替这二人感慨唏嘘,竟然忘记长孙荣桓身体不便,需要扶持。
他赶忙扶着长孙荣恒在书桌前面的八仙椅上坐下,然后恭敬的退了出去。
季夏明白,这个时候要给王妃和长孙大夫说话的时间。
“遥遥,你写的信,大舅舅已经看了。”长孙荣恒情绪翻涌,半天时间好不容易才说出这样一句话,其实他有很多很多想要说的,特别是在信里看到那么多关于妹妹佩蘅的趣事。
他哭,是因为怨恨自己,不应该太过遵从父亲的话,真的与佩蘅断了关系,不再联系。
他觉得自己特别的窝囊和懦弱,听了父亲一辈子的话了,为什么就不勇敢一次为了佩蘅和父亲翻脸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长孙荣恒清清楚楚的知道,就算真的重来一次,或许他还是做不到和父亲翻脸。因为这些年,他的放弃,让重担重新回到了长孙格彦的身上,哪怕长孙格彦身体健硕,但毕竟到了暮年,却要承担那么多的压力,让长孙荣桓觉得愧对不已。
但是,他一定不会如过去的那几年那样自怨自艾,放弃一切。
他会暗中照料妹妹,帮助妹妹,这样她就不会那样年轻就含恨而去,死的那样凄惨了!
长孙荣桓沉默半响,无比愧疚的又道,“对不起,这些年,是大舅舅错了。你能够给大舅舅一个机会,让我弥补吗?”
虽然他是个废人,身体奇差无比,连行动都需要靠着轮椅支撑,但是他有了沐云遥,就宛若重生一般,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他已经错失掉照顾亲妹妹的机会,他绝对无法容许再让沐云遥一个人艰难的活着。
有什么苦难,让他来扛吧!有什么阴谋诡计,都朝他来使!有什么利益争斗,由他来承担!
“大舅舅,应该弥补错误的人,其实是娘亲。”沐云遥艰难的说出这句深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语。她知道,长孙荣桓对母亲有多疼爱,多么重视,哪怕这句话会遭到对方的厌弃,她也必需要说出来。
因为这就是真相。
长孙荣桓没有像沐云遥想象中的生气或者痛苦,而是无奈的挤出一个苦笑,竟然点点头,“遥遥,你比你娘更成熟懂事。”
沐云遥心里满满的全是阳光,天知道,她这句话憋得有多苦!忍了多少年!
当初她一直一直很想找机会告诉长孙家的亲人,哪怕最坏的结果,她都能够承受,只为的是完成母亲的遗愿,给他们道歉。
但是上一世,她连长孙府的门都没有机会踏进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被赶出来。
这样的闭门羹,沐云遥吃了无数次,也用尽办法证明诚意,始终都没有机会能进入长孙府。
如今——终于能够说出来了!
这样的感觉,真好!
“大舅舅,其实这句话是母亲临终前,让我告诉给你和外公的。她说,她对不起你们,也没脸求得你们原谅,所以希望你们彻底忘了她。”沐云遥诚恳的说道。
长孙荣恒却是一眼看穿,淡淡笑了起来,“丫头啊!你不诚实!”
“按你娘亲骄傲的性子,应该只有最后半句话是真的。前面那些话,都是你自己心里想说的,对不对?”
沐云遥猛地脸涨的通红,这样居然都能够被发现?!她的舅舅实在是人精中的人精!
其实,她娘亲到最后也没有承认是她错了,只是不断的细数遗憾,然后就只有默默的落泪了。
但是后来,当沐云遥经历了许多次生死一线的关头,见了太过爱恨情仇,才真正明白母亲连母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悔恨。
长孙佩蘅,其实是那样后悔嫁给沐庆沧,又是那样想回去说一声对不起啊。
可是,骨子里头天生的骄傲和倔强,让她到死,都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丫头,大舅舅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别难受。其实唉,你娘亲是被我和你外公保护的太好,从未见识过人心的险恶,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局。”
长孙荣恒的声音听起伤心又深情,如果一开始知道毫无保留的爱护,会让妹妹遭遇这样的悲惨人生,他还会一如往日那样无微不至的保护她吗?
他的心挣扎起来,尘封许久的痛令他心口窒息。
“大舅舅,你错了。”沐云遥摇头道。
“……”长孙荣恒不解的抬头,只觉得对面的少女虽然有着和长孙佩蘅同样的容貌,但是眼神中却有着长孙佩蘅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坚韧与睿智。
这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大彻大悟,绝非沐云遥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有的。
他的心狠狠紧缩一下,无比心疼眼前这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侄女。
他发誓,以后哪怕赴汤蹈海,也不能让她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