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将绝不会相信你拿不出。大宋军中,哪怕是像岳大哥这样一个小小的押队官,每个月也至少能从兵卒身上刮到两三贯(每贯一千文)铜钱。”
“当兵得到的那份钱粮,都是拿性命换来的,将官们居然还要从中盘剥,实在是……实在是伤天害理。”岳飞透出无法压抑的愤怒。
“在大宋将官眼中,从兵卒身上刮钱,乃天经地义的事情。似岳大哥这般不拿兵卒们的铜钱,旁人见了说不定还看不顺眼呢。而且你不从兵卒们身上拿钱,就难以孝敬上司,也无法让家将这等小人高兴,不知日后会受到多少刁难。”李豹又是愤愤不平,又有些担心地说道。
“我倒要见识见识,他们会怎么刁难。”岳飞说着,便向前走去。
“岳大哥!”李豹陡然叫道。
岳飞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满是疑惑地望着李豹。
李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岳大哥,你有没有得罪过王将爷?”
“没有。”
“这,这好像不对劲啊。”
“怎么不对劲?”
“王将爷是前军副统制官,也算是军中大将了。凭他的身份,怎么会直接让你这个小小的押队官去领承差事呢?”
“嗯,我也有些奇怪……”岳飞思索着说道,“不过,前几天我遇见王将爷巡营,向他禀报过一件怪事——辽狗运粮草的军卒,差不多全是一些老弱病残。王将爷此时让我到他那儿去,也许还想问问这件事。”
“不对,不对。那家将分明说的是有差遣啊。哼!那王将爷若是有什么好差遣,会找上岳大哥吗?俺只怕这其中有些古怪,岳大哥可得要小心一些。”
原来李家兄弟是担心我会吃亏啊。岳飞心中一热,抬手在李豹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岳飞站在副统制官王青的大帐外,两眼紧盯着帐门。那帐门悬着青色的帐帘,使岳飞无法看到帐内的情形。
高大肥壮的家将昂着头,傲然站在帐门旁边,就似没看见岳飞一样。
我已站了半个时辰,这家将竟然还不肯替我通报一声,实是可恶。如果我此时有紧急军情,他还这般刁难,岂不是要误了大事?岳飞心中愤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以他的身份,如果不经通报,便“擅闯”大将营帐,就是犯了军法。
太阳渐渐升至中天,岳飞肚中咕咕乱响,饥饿之意不可阻挡地袭来,使岳飞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那家将仍是高昂着头,嘴角透出得意的狞笑。
岳飞不觉握紧了双拳,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将那家将打翻在地。
宋军将官都拥有一些直接役使的兵卒,军中俗称为家兵,其头领称为家将。实际上,这些家兵家将俱是拿着朝廷的钱粮,正式的名称为“白直”,依军法规定,数目有限。然而宋军将官总能巧立名目,想尽办法多要“白直”的名额,使其家兵家将的数目远远超过了朝廷的规定。这些家兵家将都是将官们的心腹,倚仗身份特殊,也就常常仗势欺人,甚至公然敲诈勒索。军营中的兵卒对这些家兵家将虽是十分痛恨,但慑于将官们的权威,也只能逆来顺受,敢怒不敢言。
“三顺!”大帐中忽然传出了呼喊声。
“小人在!”那家将连忙答道。
“岳飞还没有来吗?”
“他……”三顺迟疑了片刻,才不情愿地回答道:“他……他已经来了。”
“让他进来吧。”
“是!”三顺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下了头,弯腰上前一步,撩开了那青色的帐帘。
岳飞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怒意,走进大帐。
前军副统制官王青手拈乌须,端坐在帐中的交椅上。他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黑里透红的一张长脸上生着两只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走进来的岳飞。
岳飞上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挺直身体,神情肃然地面对着王青如刀的目光,毫无畏怯之意。
“好,好一条汉子!”王青赞道,问,“你是相州(今河南安阳)人吧?”
“属下是相州汤阴县人。”岳飞答道。
“相州人一向武勇,尤其擅长使用弓箭,你在这方面的本领,也不算差吧?”
“属下投军之时,比试武艺,拉开过三石的硬弓(每石合今110斤)。”
啊!王青的一声惊呼几欲喊出口来,又强忍住了。
依照大宋军制,能拉开一石五斗的硬弓,便算是武艺过人,有资格选入禁军中,充当皇宫侍卫。至于能够拉开三石的硬弓,则是千万人中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足可担任禁军中的教头。
这小子竟有如此武艺,别是在吹牛吧?王青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道:“不错,真不错。你居然能拉开三石硬弓,着实少见。哈哈!”他笑了两声,话头一转,“岳队官,你巡哨发现辽狗兵情,我已为你记了一功,待杀败辽狗后,呈报朝廷一并封赏。”
“谢统制大人。”岳飞拱手说道。
“不过,要想杀败辽狗,还得探明辽狗的虚实,这便是我大宋兵法,叫做那个……那个‘知彼知己’,你明白吗?”王青昂着头,摆出副大将架势,问道。
“属下明白。”
“你明白就好。本统制今日唤你来,便是要交给你一个机密差事——着你带领一队兵卒,悄悄去往燕京城下,看看辽狗在燕京城里留下了多少兵卒。”
“这……”岳飞大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依照军规,刺探军情这等重大之事,应该交给一员将官去执行。差遣一个小小的押队官去做将官的事情,未免过于随便,简直是将军机大事当成了儿戏。
“这差遣甚是危险。不过……”王青笑了笑,忽地转过话头,问,“你是个押队官,对吧?”
“属下是前军第二将第五部第九队押队官。”
“押队官是个什么官儿?”
“这……”岳飞又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宋军制甚是杂乱,军种有禁军、厢军、乡兵、蕃兵、土兵等等,番号更是多得数不胜数,以致大军征战之时极为不便,只得重新设定编制。一般大军出征,都分为前后左中右五军,除设都统制为临敌最高指挥官外,每军又设统制官、副统制官若干名,作为军的最高长官。军之下设将,长官为正将官、副将官,有时还在副将官之下设置一员准备将官。将之下设部,长官为正部将官、副部将官。部之下设队,每队有拥队官、押队官各一人,充作兵卒首领。每军至少有五个将,每将至少有五个部,每部有二十至二十五个队,每队依照军规,须有五十个兵卒。在队之下,还有伍,每五个兵卒编为一伍,设伍长一名,但伍长只是为方便队官管理而挑选出来的兵卒,并不算是军官。在军中公认的最低军官是押队官,然而在事实上,大多数押队官又不是军官。依照军法,每逢作战,押队官必须冲锋在前,引导全队攻击敌人,拥队官则是跟在全队后面,负责监视全队兵卒,斩杀临阵后退者。押队官既然必须冲锋在前,阵亡的危险就极大,几乎没有什么正式军官愿意充当押队官。统军将领无可奈何,只得挑选一些勇敢而又有威信的兵卒担任押队官。可是一旦征战结束,大军解散,兵卒们重归各自原来的编制后,担任过押队官的兵卒仍然只是兵卒,绝不会享受任何军官的待遇。
“其实本统制当初投军时,也和岳队官一样,由兵卒充当押队官。不过那时候十个押队官里边,还有三四个是正式军官。如今就不同了,十个押队官里边,没一个正式军官。有些队甚至连拥队官也没有,就靠一个押队官支撑着。”王青苦笑着说道。
“属下那一队中,就没有拥队官。”岳飞说着,心中沉甸甸地,就似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所以我大宋军中,许多规矩都不那么讲究了。不过,本统制可不是不讲规矩的,而是想借此给岳队官一个机会。”王青肃然说道。
“机会?”岳飞透出迷惑之意,不觉重复了一句。
“本统制看你是一条好汉,不忍你埋没在寻常军卒中,想让你做出一件惊人之事,立下大功,以便能保举你升为一个正式军官。你也许不知道,在大宋军中,就凭那个小小的押队官,很难升得上去。当初本统制当了三年的押队官,在死人堆里不知爬进爬出过多少次,才侥幸升了军职。本统制最看重的就是你这样的好汉,巴不得你一下子能升上来啊。”王青诚恳地说道。
他说的是真话吗?岳飞虽然有些怀疑,但心中仍然十分感动,大声说道:“属下愿意听从将令!”
王青大喜:“好!那你就快回去准备一下,最好今夜便能出发。”
“属下尚有一事相求。”
“何事?”
“刺探军情,不宜人马过多。以属下看,只挑选四五个武功高强的兵卒就行了。”
“这个依你便是。”
“属下队中,能担此重任的兵卒只有一人。属下看中的另外几人编在别的队中,求统制大人能将那几人拨到属下队中。”
“这个容易。本统制有令牌一面,你且拿去,可在本军之内任意挑选你想要的兵卒。”王青爽快地说着,高声叫道,“三顺!”
“小人在!”王顺连忙走进帐中。
“去,把本统制的令牌拿过来。”王青命令道。
“是。”三顺答应声里,快步走进后帐,不一会便用双手托着一面令牌走了出来,站在岳飞面前。
那令牌长约六寸,宽三寸,涂着乌沉沉的黑漆,并刻着威猛的虎形花纹。
岳飞伸出双手,接过令牌,然后向王青深施一礼,退回帐外。
“嘿嘿!”王青听着岳飞远去的脚步声,拈着胡须,得意地笑了起来。
“唉!”三顺却是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岳飞的运气这么好,竟捞了一个美差。”
“嗯,你如何知道这是美差?”王青奇怪地问道。
“这不是明摆着吗?在大宋军营中,只要是苦差,上司一定得拿出赏钱来,不然,就没人去干了。若是美差,那就大不一样了,上司不仅不会拿出赏钱,还能得到一份孝敬礼物呢。大人啊,您老人家的外甥卢部将早就想捞一个美差,却一直没有机会。怎么这回您宁愿便宜一个兵卒,也不愿照应一下自家人呢?”三顺困惑地问道。
“这回你小子可是错到他娘的姥姥家了,告诉你吧,那姓岳的得到的差事,不仅是个苦差,而且还十分危险,说不定会丢掉脑袋呢!”王青笑着说道。
“怪了,怪了!如此苦差,岳飞怎么不讨赏钱呢?”三顺更加困惑了。
“姓岳的若是索要赏钱,本统制就不敢让他去领承这趟苦差了。”王青说道,心中感慨不已——如今在大宋军中,已经找不到什么愿意做事的人了。岳飞的这趟差事,理应交给一员将官去领承,可如今又有哪一个将官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深入敌境呢?就算有人愿意领承这趟差事,也必定会大肆索要赏钱,而一旦赏钱到手,就更怕死了,绝不会认真刺探敌情,到头来只会误了大事。这岳飞虽是个寻常的押队官,却能留意敌情,实是难得。前几日多亏他发现了辽人用老弱兵卒运送粮草这件事,使我能及时将敌情告知二公子,从而在二公子跟前挣足了面子。岳飞若是能把这趟差事做好了,我王青便是立了头功,官阶定会连升几级。嗯,这岳飞领承差事时并未提到赏钱,显然是真想立功了。他既有立功之心,就一定会把差事做好。
“岳飞不要赏钱,却愿意领承苦差,是……是有什么毛病吧?”三顺低声嘀咕道。
“你他娘的才是有毛病呢!”王青向三顺瞪了一眼,“如今像岳飞这样的兵卒,可不容易碰到,日后本统制用得着他的事儿多着呢。他下次若是来见本统制,可不许你刁难。”
三顺忙垂下了头:“大人可是冤枉小人了……”
“得了,你那一套鬼把戏,还瞒得了我吗?去,去,你且下去吧。在外边盯紧点,别让不相干的人来见我。”王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是。”三顺躬着腰,倒退着走到了帐外。
一道高大的城墙屹立在苍茫的天穹之下。城墙外是一条十数丈宽的护城河,河上已结了冰,初升的太阳照在冰封的河面上,泛出刺目的光芒。
护城河外沿河坎上,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道旁生长着密密的柳树。
岳飞和李豹等五个兵卒身穿黑衣便服,腰悬弓箭,手持红缨长枪,伏在柳树后面,向城墙上望去。
城墙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面旗帜在晨风中飘扬。
“怪了,辽狗们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这燕京城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呢?”李豹皱着眉头说道。
“大伙儿低声点。”岳飞说着,转过头向同伴们看了一眼。在他身后的左边,伏着李豹,右边则伏着一个身材粗壮、虎背熊腰的兵卒。那兵卒姓董名先,乃是汝州(今河南临汝)鲁山人氏,家中世为枪棒教头,武艺精熟。李豹的左侧也伏着一个兵卒,那兵卒身材高胖,面色白净,姓王名贵,是相州汤阴县城中的商家子弟,自幼喜爱武艺,擅使枪棒弓刀。还有一个叫做徐庆的兵卒紧挨在董先身旁伏着,看上去甚是瘦削,面色紫红。他本是开封府中走索耍刀人家的子弟,有三五十人近不得身的本领。
“这就是燕京城吗?乖乖,这城墙看上去比我们大宋东京城的城墙还要高些,就像是一座大山。”徐庆压低声音说道。
“燕京城对我们中原人来说,就是一座大山,一直压在我们中原人的头上,差不多压了两百年。”岳飞感慨地说道。
董先点点头:“听我爹说,自从我们丢了燕云十六州,就总是受辽狗的欺负,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是啊,辽狗仗着兵强马壮,逼迫我们大宋每年送给他们二十万两银子,三十万匹细绢。如今一两银子值两贯铜钱,再加上细绢,大宋每年差不多要拿出一百万贯铜钱来喂养辽狗。”王贵说道。
“乖乖。”徐庆伸了伸舌头,“俺在开封府卖艺,每日累死累活,也顶多挣得三二百文铜钱。这一百万贯铜钱,该能养活多少人啊?这朝廷也真是没用,怎么就这般害怕辽狗呢?那辽狗虽说是兵强马壮,可我们大宋也多的是好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