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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苏锦香

与旁人以为的不同,东楼里的二小姐苏锦香并未对自己称谓前加诸的“二”字深恶痛绝。她甚至觉着,幸亏自己生在东楼,排行老二,则有了比做“大小姐”更为宽裕的进退余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头有嫡长姐,底下却无弟妹,小时候不懂事,她还有委屈。不说旁的,苏家逢年过节去小洋楼给老太爷叩头,一溜儿小萝卜头齐齐跪下,排在前头的几个只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无论二姨太给她打扮得多玉雪可爱,她那天表现得多乖巧听话都无用,她只能跪在一堆兄弟姐妹后面。她身板矮,拼命直起身也只能瞧见祖父头顶瓜皮帽上缀着的绿翡翠。等磕完头被祖父叫到跟前问话的,定然是那几个排前头的孩子;年夜饭后分下来给孩子们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的也定然不如分给长姐苏锦瑞的丰盛;待守岁时长辈们塞到她手上的利市钱,不用比,她也晓得比苏锦瑞的薄。

可随着年龄的渐长,苏锦香的看法却与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过那几个油果子和那点压岁钱,便慢慢体会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东楼的二小姐那些说不出的好。照旧时代的规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轮不到本人教养的,可苏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灭,民国方兴,士农工商都乱了套,更遑论尊卑嫡庶那点老规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头上没了最有资格管教她的女性长辈,其余亲戚不愿多事,大老爷也不愿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亲娘身旁长大。整个东楼没个正经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风抖了十几年,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哪里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简直是反过来,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脸色。虽说好景不长,二姨太犯了老太爷的忌讳,又被邵太太闹了一场,从此在苏家有些短了底气,难免畏首畏尾,可她再短自己,也断不会短了亲生女儿。苏锦香小时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妈”,而叫“阿妈”,她同苏锦瑞争东西,一句“这是我阿妈给我的,有本事让你阿妈死过返生,也给你弄同样的”就能噎得苏锦瑞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再喊二姨太“阿妈”,就被苏锦瑞告到大老爷跟前。大老爷是个怕事的,深恐这叫法被老太爷听见,又要讥讽自己这一房没规矩,便发脾气要她改口,苏锦香这才在外人面前改叫二姨太为“二妈”。

二姨太疼爱她,是带了委屈的疼爱,这里头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苏锦香抱不平的委屈。当年生苏锦香时,恰逢苏大太太病重,整个苏家都围着大太太转,谁会在意一个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还在襁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爷备受打击,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别说给苏锦香办百日酒,就连抱都没抱过她一下,最终分发亲戚朋友红鸡蛋和酸姜都得偷偷摸摸,生怕冲了大太太的灵。苏锦香长这么大,从没断过她命克嫡母的说法,西楼那边传来的流言更是简单粗暴,认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气的,终归跟她脱不开干系。二姨太听了火冒三丈,却不晓得找谁算账。大太太死不死,全赖她自己命比纸薄,关她什么事,关她的女儿什么事?她从进了门,可从未对大太太不恭敬过,做姨太太是最规矩不过的。说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机会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爷十天里头也未见得能进她房中一两次,他心神全都扑到对大太太的歉疚里;大太太一死,大老爷成日忙着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时候也有限,连带着对苏锦香也未见得真上心。

二姨太为生了苏锦香深感愧疚,因为她排行第二,没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里;也因为二姨太没法像大太太那样,汇丰银行里头为女儿早早存了嫁妆,都一脚踏进棺材了,还能有余力为女儿寻个门当户对的邵家大少爷做女婿。这时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样嫁入苏家的女人,论出身,她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书香门第;论德容言功、织纴绣组,她远远比那个病歪歪的美人灯要中用得多,可这些有什么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够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远;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着金山银山到她眼前任她挥霍。大太太当年喝的那种神仙妙药,一个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几个月的月例,更遑论稍微能动弹下地,厨房里立即参茸不断,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边只求她尝一尝。

二姨太想,她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大太太?从头到尾,她只比不上一样,这一处比不过,导致处处都比不过。

可惜这都是二姨太的念头,却不是二小姐的念头。苏锦香虽然在二姨太身旁长大,却向来自有主张。在她看来,民国了,报纸上天天都讲新风尚、新气象,她也要讲新意识、新观念。这个新指向最直接,指的是她与苏锦瑞。在她看来,她们两姐妹,与其说是嫡庶之别,不如说是财产继承上的区别。可什么是财产继承呢?苏家那些商行店铺是分不到女孩儿们头上的,轮到女孩儿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系父母掌握。东楼大房的老爷生怕给自己添麻烦,对两个女儿从来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压根儿不会私下多给苏锦瑞钱。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实际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苏锦香动脑筋,她亲娘自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让她吃亏,说不定还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本该给苏锦瑞的抢过来塞给自己女儿。

苏锦香小时候耳闻目染,人人都说长姐身家丰厚,最是阔气。可随着年龄渐长,两姐妹楼上楼下住着,苏锦香细细打量她的花销穿戴,往往还不如自己。苏锦香这时就晓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怜她,暗叹到底没人真心替苏锦瑞打算,顶着“存款”的花架子、虚噱头过了这么多年,把日子生生都过到名声上去了。名声越响负累越重,逢年过节给底下人的赏钱都不能封得比旁个少,一少人就会说,大小姐这么有钱还死抠,难听至极。可见顶这种名声有什么用?还不如自己暗地里多攒两件首饰,起码神不知鬼不觉,反而能谋个心安。人人都说苏锦瑞有钱,可瞧在苏锦香眼里,她过得却不如自己痛快。旁个不说,她要买什么,撒个娇,诉个苦,大老爷二姨太多半都会允的,换成苏锦瑞行吗?二姨太是觉得生了她就先亏了她,物质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爷是万事不过耳,宁可私下补偿,也不愿听她抱怨闹腾。

大小姐那两万块存款实际上代表什么呢?若苏锦瑞嫁得好,这点钱拿到省港澳数得上名的富户人家里做媳妇,也比不过旧时代嫁女儿的十里红妆,充其量不过面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这点钱拿来维持小康尚可,可万一要倒霉点遇上兵荒马乱,夫家又不争气,那连体面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关键在于,这是一笔人人知晓的钱,等苏锦瑞一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计朝她伸手的人。

这么一算,苏锦香甚至都同情上了苏锦瑞。

她是学不来苏锦瑞的洋学生派头,站在一色的浆硬白衬领英格兰绿呢裙的私立女中学生中,她诚然没有这些女孩的张扬漂亮,可她有超乎年纪的洞察力,早早便看明白这身时髦装束下的拘谨。她不会为此而逼自己去考女中,去学一堆不顶吃不顶喝的洋知识。从这点看,苏锦香甚至比苏锦瑞看得更明白,她既学点旧时代闺阁女子擅长的诗词女红,也请过家庭教师上门教授点新派女郎必备的英文;她既能写一手整齐娟秀的簪花小楷,也会看点市面上流行的白话文小说。

苏二小姐对样样东西都是点到为止的,唯独对怎么做“二小姐”深谙其道。在她看来,“二小姐”的特权,“二小姐”的方便,全在“娇嗔”二字之上,其中分寸的拿捏,断不是洋学堂里能教导的。她不用如苏锦瑞那般一天到晚摆出大小姐的架势,装一副生怕旁人不晓得她“进步”的派头去虚张声势;她也无须经受嫡母为难之苦,不用如西楼那边姨太太生的堂姐妹那般,见着正头太太,个个如经了霜的鹌鹑。太太高兴时要会凑趣说笑,太太不高兴时要晓得垂头低脑,恭顺聆听训斥。最要紧的,西楼里那几位姨太太所生的堂姐妹,荷包永远都是瘪的,里头的角银都不够她上四牌楼买两回点心。

因为是二小姐,苏锦香从来没试过伏低做小,也无须刻意拿大,她只需娇憨可人,再加上适当的刁蛮任性便可。

她是二姨太的女儿,二姨太横冲直撞,有心计却没谋略;她又是苏锦瑞的妹妹,苏锦瑞装腔作势,有谋略却没心计。苏锦香冷眼旁观,早看出这两人各有所短,若她们能取长补短倒也好了,可她们却偏都自视甚高,为争一口闲气,陷入那些你来我往的花招中出不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到底,这口闲气争不争又有什么打紧呢?二姨太与大小姐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东楼里又无其他妻妾争宠,大老爷又最怕麻烦,从未昏聩到偏袒哪个,两人只管各自安心数钱入袋便是,何须费劲给对方使绊子,连带着连累她也不太平。

之前苏锦瑞故意在家宴请五个小姐妹,明摆着设套等着奚落她们母女,二姨太偏偏就上了当,不明就里,硬要将自己女儿推出去,害她被那群大小姐一人一句取笑了去。苏锦香平日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回也恼火了,她一回房便与二姨太嚷嚷开,说别以为进个洋学堂有什么了不起,大小姐们瞧不上她,她也未见得瞧得上她们,本就是各有各玩儿,何必去自取其辱?二妈眼光未免太浅,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省城大户人家起起落落,兴亡难定,别看一屋子都自以为高人一等,将来的事,谁比谁过得好那可不一定。

二姨太一听这孩子的气话,急道:“我的二小姐噢,你哪个懂这里头的厉害,我也是为你好,大小姐那帮同学仔个个好出身,将来大了出门子,哪个都是顶门的当家太太,你现下多认识个人,往后不是多条路走?”

“多条路走?”苏锦香冷笑,“就苏锦瑞那个人,往后不绝我的路就不错了,还肯牵线搭桥把我引荐给她的同学?你还真是敢想噢。”

二姨太怒道:“我哪晓得她在外人跟前一点面子都不留,小小年纪就这般不念姐妹之情,我看她往后能有什么好!”

苏锦香嗤之以鼻:“还姐妹之情,你与她天天乌眼鸡一般斗着,她见面没撕了我,还是托了她一贯装腔作势的福。总之你现在骂她也无用,有本事往后捏她的痛脚,照她脸上狠狠刮一巴掌,那才叫出气。”

二姨太幽幽地道:“真个撕破脸也不是不可以。横竖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跟楼上那位无论面上心里都和气不起来了。”

苏锦香心里一跳,忙摆手:“我可什么也没说,苏锦瑞心眼小过针鼻儿的,你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二姨太半晌无话,忽而叹气,拉过她的手,爱怜地抚摸:“都是阿妈没用,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当年我要是能争气些,不进苏家做妾室,嫁个好的,你又何须吃这些苦?”

苏锦香撇嘴道:“那你也得嫁得到。还是莫要翻这些老皇历了,没意思。”

二姨太点头,叹息道:“说得是,所以你要争气,要比我争气。”

苏锦香靠在她怀里笑:“放心啦,我将来一定要做最有钱的太太,至少比苏锦瑞有钱,然后天天带你去逛银楼,逛金行,雇戏班子唱大戏只演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二姨太笑眯眯地点头,道:“乖啦,阿妈不求这些,只求你好就好,你好了,我才能好,至于别人好不好,那就顾不上了。”

苏锦香当时听了只觉绕口,并未真放在心上,哪承想过不了几天,二姨太真的不管不顾,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耍了调包计。这调包计虽不高明,可架不住管用,在邵表姨妈与苏锦瑞两边暗自角力之间,莫名地钻了空子占了先机。苏锦香从来识时务,自然清楚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只是她的“遇”和“求”,却与二姨太截然不同。二姨太大半生都活在闺阁之中,她才是最念旧的,旧时代一应皆好,旧时代的女子顶顶要紧的大事无非谋个良婿,嫁入高门,这也是她认同的头等大事。对她而言,邵家行商世家,买办出身,多少年前就能有与沙面领事馆的洋大人共游珠江、共享下午茶的荣幸。邵鸿恺又一表人才,绝非坐吃山空的纨绔一流,放眼省城简直找不出比这更好的亲事。更遑论她入了名为苏锦瑞的魔障,只要能给大小姐添堵使绊,二姨太都乐此不疲。

然而,邵鸿恺就算是块肥猪肉,人人瞧见都想咬一口,也与她苏二小姐无关。原因很简单,苏锦香虽然跟邵鸿恺没怎么接触,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可邵表姨妈是什么人,苏锦香却心知肚明。那是一个豁得出面子,又能打得开排场的女人,看似爽利,喜怒常显在脸上,可实际上,这种女人真正的喜怒往往藏得很深,轻易不叫人碰见。

小时候,有一回邵表姨妈来看苏锦瑞,她也愣愣地跟在长姐屁股后头去见客。邵表姨妈待她又和气又可亲,还亲自摸她的手,看她手腕上绑了一串剔透的西瓜红碧玺串,还笑眯眯地直夸好看。哪知第二日她便看到二妈被父亲叫去训了一通,说她照料大小姐太不精心,见客时长姐手腕上光秃秃的,细妹手腕上倒先缠了宝石,成何体统。

这一件小事令苏锦香记了许久,她先是如二姨太那般咒骂邵表姨妈惯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骂了几次后,苏锦香却记住了邵太太那日拉着她的小手,亲热和煦的笑脸,她心里真正想什么,只看脸可一点看不出来。

这样一个女人,若看不上苏锦瑞,也定然看不上她苏锦香。

想到这,苏锦香又可怜起了苏锦瑞。人人都道邵表姨妈多么心疼大小姐,心疼到因怕她受委屈,连太太的脸面都顾不得,恨不得苏锦瑞快快长大好将她娶进邵家,不让她在苏家受委屈。可在苏锦香看来,这又是一层苏锦瑞不得不背着的名声,背久了,名声就成了负累。

试想一想,有这么疼爱自己的长辈,大小姐怎么能不乖巧听话呢?邵表姨妈偶尔有想不周到的地方,大小姐怎么好意思怪长辈呢?邵太太是多喜欢这个表外甥女啊,亲戚朋友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陈公馆冬季交际游园都早早想到她,生怕她不来,替她要了请柬命人送到苏府,至于那落款上“苏小姐”三个字的瑕疵,又怎么能是邵太太的错呢?苏锦瑞没来,她的同胞妹妹反而来了,邵姨妈怎么会真的去责怪大小姐不懂事不给面子呢?不,她只会夸自己心疼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晓得礼让恭顺,晓得友爱姐妹;她只会同样欢迎苏锦香,并热心地把她带进陈公馆的社交圈。

谁会晓得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便是真有人看明白了,谁又舍得破坏这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琢磨明白了,苏锦香的心便定了。

她不管邵表姨妈打什么主意,反正通通与她无关,她只在乎最终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有没有落到实处。她才十六岁,要到明年立秋才满十七,可她已经对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心知肚明。邵鸿恺诚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诚然前程似锦,意气风发,可那又怎样?苏锦香一见他就明白,这个男人骨子里跟她是一类人,他们都从头发丝到毛孔全彰显着索取的欲望,想做他的女人,就要先学会掏心掏肺,继而等着被敲骨吸髓。

苏锦香才没兴趣做那种戏文里苦守寒窑、耕田纺纱供养相公的傻女子,她还等着张开手四下“要”和“拿”呢,哪里有闲心去凑到邵鸿恺跟前浪费时间?

苏锦香的精打细算,令她直接越过了少女怀春的阶段,越过了豆蔻年华的浮夸虚荣直奔主题。她冷眼瞧着她身处的这个时代,固然日新月异,固然革故鼎新,可它也同样朝不保夕,无例可循。二姨太那套婚嫁理论早已过时,大小姐那套青梅竹马的念想也显得不合时宜,她们各有所谋,却又各有所力不能及,可这些又与她苏锦香何干?

时局太不安,命运太无常,她管不了长久,只能看当下,哪怕外头天塌地陷,都抵不上裁缝按时上门给她送来赴宴那日要穿的礼服裙要紧。

她才不要洋学生那种虚头巴脑的派头,她要时髦,就要真时髦,要如洋画片里的摩登女郎那般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与众不同,要迫不及待地从这副少女的身躯里生长出一个妖娆成熟的灵魂。她烫头发,做新首饰,拿水钻镶在发冠上,拿法兰西的胭脂膏妆点自己的脸。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带着少女的晶莹剔透,又有少女达不到的妩媚,眉目中既天然带了清新单纯,却又有即将冲锋陷阵的决绝果敢。她看着这样的自己,慢慢地笑了,是的,她是在苏锦瑞、二姨太与邵表姨妈的三重角力中看准时机异军突起,那又怎样呢?哪怕明知踏出这一步,苏家东楼将无宁日,那又怎样?

她只知道,一扇新大门正朝她打开,而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从“二小姐”的身份,跳到另一重天去。

一切原本进行得异常顺利,如她所料,邵表姨妈对她冒名顶替一事只字不提,反倒亲自领着她进了陈公馆的内宅,分外亲热地将她推荐给陈公馆的女眷们。她在短时间内真正开洋荤见世面,心早已飞到陈公馆那耀花眼的时新与富贵中,难免疏忽了家中的状况。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苏锦瑞已毫不留情将了她们母女一军,而且这一步棋,还走得不甚体面。

她竟然能亲自操持,给自己的父亲找个足足能做他女儿的丫头做妾。

世间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没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苏锦香生在苏家,又没上新式学堂,对此并不特别反感。可问题在于,苏大老爷已然十几年不曾为自己添过一个女人,这十几年来,东楼早已默认了二姨太这个主母,苏锦香也早已习惯做她独一无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乱她们与苏锦瑞之间微妙的平衡。更何况,苏大老爷看着淡泊和气,然骨子里却是苏家男人一脉相承的薄凉寡恩,他能给予妻妾子女的财物细软、恩爱眷顾就那么点,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来的子女,那还怎么分?

苏锦香迅速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父亲多了个姨太太,而是东楼里多了一房来争来抢。

而且争抢的还是原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娶多少个姨太太,苏锦瑞也仍旧是居高临下的“大小姐”,可她苏锦香却未必还能是进退有余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刚刚开始出入省城名媛社交场,还未给自己铺好路,苏锦瑞来这么一手,表面上打击的是二姨太,实际上受损的却是她。

苏锦香恨得牙根儿痒,她心想,省城里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将手伸那么长,一伸伸进自己亲爹的房里,真是没羞没臊到极点。她不是整天自诩端庄大方吗?不是整天恨不得将洋学生的派头表演得人尽皆知吗?旧时代新时代,哪条规矩,哪样观念,会支持一个未嫁女管起父亲房里的事?

偏生苏锦瑞打的旗号又好听又时髦,什么请个给祖父养花的顾问。苏锦香想起自己当初听见这事还好奇什么是“顾问”,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她想起苏锦瑞对自己频繁出入陈公馆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语瞥向自己时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这些时日面对二姨太与自己时不时的挑衅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这张脸突然与邵表姨妈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苏锦香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间,邵表姨妈那种深藏不露的秉性,已悄然转移到了苏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时自己的亲娘正弯下腰,亲自收拾她适才惊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脸却强笑,反过来宽慰:“老爷只是让那个小狐狸精送了一盆花,还没真纳了她呢,你沉不住气做什么。”

“二妈!父亲从未对家里哪个妹仔上过心,这回又是为那个小贱人出头,又当众夸她养花养得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没见过那丫头,娇娇怯怯的,不像是来我们家做工,倒像是来我们家享福的。你还不着急,等明日新人进门我看你怎么办。”

二姨太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还没进门嘛。”

“等进门就晚了!”

二姨太突然发狠骂道:“进门又怎样?那张脸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赶紧娶啊,这楼里又不是没死过人,我看她能熬得过几年!”

苏锦香听着不像话,狐疑地问:“二妈,你在说什么?”

二姨太眼泪蒙了上来,哽咽道:“那个叫宋金桂的小贱人,你道为何老爷一见她就失了魂?就因为她那张脸长得像先头过世的太太啊。”

“宋金桂长得像死了的太太?”苏锦香惊奇道,“我说呢,父亲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几年修身养性,我还以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红粉骷髅了,怎的这个小贱人却入了他的眼。”

二姨太哭道:“十几年了,我还以为他真个修身养性,天天谈道论禅,连我房里也不大来,原来他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一直对个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错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为他养育孩子,操持家务,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头应酬,哪天回来小厨房没备下消夜点心?刮风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冻着冷着?我这么待他,他回报我什么?常言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还挑长得像先头太太的,这十来年我尽心尽力,结果是做猴戏给人看哇……”

“别哭了二妈,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寻常吗?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开,眼下要紧的,压根儿不是父亲的态度,而是这新姨太太不能进门,至少不能在这时候进门。”苏锦香不耐地打断她,轻声道,“算她狠,亲妈坟头草都多高了,她还能拉出来用一用。”

二姨太掏出手绢擦了泪,冷哼道:“要不怎么能时不时进小洋楼聆听老太爷规训呢?都是一样冷心冷肺的刻薄东西!她也不想想,她那个死鬼母亲活着时就最容不下老爷纳妾,死了十几年了,女儿倒还张罗给爹再纳一房,也不怕半夜亲娘从坟里爬出来找她算账!”

“骂她有什么用?”苏锦香道,“苏锦瑞才不是会管死人安不安宁的人,现在她是要我们这些活的人不安宁。”

“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发鬓,幽幽地道,“阿女,这件事你莫管了,二妈自有法子,管叫那个小狐狸精进不了门。”

二姨太会怎么做苏锦香并不操心,她对苏锦瑞骤然升起一种郑重其事的情绪。她原本自觉看得比苏锦瑞明白,对苏锦瑞是鄙夷中带了同情,鄙夷她作茧自缚,也同情她身不由己。苏锦香对她与二姨太多年的纷争,从来都觉得与己无关,只要不把她牵扯进去,她多数都视而不见。可这回苏锦瑞将宋金桂带入苏家一事,却让她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不留神,原以为不过如此的一个女子,竟然会超出她的预想,全然不顾一向拿来装点门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没脸也不让对手痛快。

冲着这股劲,苏锦香气归气,冷静下来后倒对这个长姐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

第二日,苏锦香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照例打开梳妆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画唇,换上几日前新买的洋裙,才从房中走出。她今日约了新结识的太太小姐们一道饮早茶,吃完茶还要拐去长寿路乐善戏院看文明戏,自然不能迟了。她看了看表,此时不到九点钟,苏锦香提着裙子轻快地走下楼,路过二楼时,见到阿秀女提着热水进出苏锦瑞的卧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轻轻走到她房前,掀开帘子进了去。隔间里苏锦瑞穿着月白色家常小棉袄,一头没烫过的黑亮长发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轻梳,脸上素白,一点妆没上,平日明丽的五官,无端端多了三分寡淡。这样的苏锦瑞见所未见,往日里两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战袍铠甲的战士,打扮得整整齐齐,脸上身上全是精心思量后呈现在人前的形貌。似这般春闺初醒,临窗梳妆的模样,苏锦香还是头一回见着。

没承想一见之下,苏锦瑞也有不动辄装腔作势的时候,这样望过去,倒有些柔弱之美。都说大小姐长得像生母,多年以前,东楼里想必也有这么一尊梳个头都婉丽动人的美人太太。苏锦香讥讽一笑,苏锦瑞那边已察觉,一回头,目光锐利,大小姐的气势就回来了。

她一张嘴,果然是苏锦香熟悉的口气,适才的柔弱仿佛成了错觉:“是你啊,今日这么得空来我这坐坐?我还以为你整日忙着外头的应酬,比父亲还多生意讲呢。”

她姐妹不知从何开始,互相见面再不相称,只“你”啊“我”啊地乱叫一通。苏锦香撇嘴,没意思地转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眼波流转回来,在苏锦瑞脸上徘徊两下。

苏锦瑞微微一笑,扬起嗓子:“阿秀女,早起的炖盅再拿一个上来,二小姐来了,总不能我吃她看,成什么样子?”

苏锦香也不客气,坐下来说:“不用了,我赶着出门看戏吃饭,黄包车都叫好了。”

苏锦瑞又扬声喊:“阿秀女啊,二小姐不用了,咱们省个炖盅晚上接着吃。”

苏锦香被她噎了一下,气得就想抬脚走,想想又坐下了,盯着苏锦瑞的脸似笑非笑。

苏锦瑞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什么啊?”

“看你靓啊。我今日才发现,你要是不张嘴说话,倒是个标致的美人脸,还是蛮能哄人的。”苏锦香笑眯眯地道,“就是左看右看,觉得像谁,又一时想不起来。”

苏锦瑞一听这话就晓得下面没好词,正不想接这个话茬,阿秀女正好端了茶碗进来,听见了便插嘴道:“当然是像过世的太太,太太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哦,原来是像太太呀,罪过罪过,我没福分见到她老人家,脑子里倒没想到她,我想的是别人来着。”她侧头思索下,忽而一拍手笑道,“对了,像新近园子里那个什么养花顾问,叫什么,什么金桂,对不对?”

阿秀女嘀咕道:“要像也是她像大小姐,怎么好反过来说。”

苏锦香只装作没听见,继续笑眯眯说下去:“金桂长得像你,你长得像过世的太太,那岂不是说,金桂跟太太也有几分相似。哎哟,这可是巧得不得了,难为你上哪儿寻的人,一寻就寻到个像太太的。”

她话音一落,阿秀女已经沉了脸。

苏锦香到底年纪小,讲出这些话便显得刻意,相比之下苏锦瑞跟没事人似的,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慢慢道:“是吗?那可真是巧。母亲过身时我还小,长什么模样也不大记得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怪不得我当初见到金桂就觉得喜欢呢,你说,这是不是叫作有缘?”

苏锦香心里暗啐不要脸,脸上却不得不笑得娇憨:“还真是有缘,只是这也有缘得太巧了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特地照着太太的脸去寻的人,特地把她安排在老太爷的暖房,特地闹了这出请顾问的新闻呢。”

她几个“特地”说出来,声音难免落了尖厉。苏锦瑞却笑了,慢吞吞说:“几日不见,你连笑话都会讲了。我没事寻个像母亲的人进家里做什么?我是看金桂侍弄得一手好花草,祖父的花房又没个仔细的人看着,两年白糟蹋多少好花。这才三请四请,请动她进了我们家,好在家中长辈念我一片孝心,无人责怪我自作主张。二妈更是好人,还特地嘱咐过人照顾宋金桂,虽说照顾得太过,让宋金桂诚惶诚恐了,但也是二妈一片心,你回头见了二妈,替我谢谢她!”

苏锦香咬牙:“一家人,何必客气。”

“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连父亲都夸金桂养的花好,我这心里头也算放下一块石头了。”

说到这再往下,话未免就难听了,两姐妹有默契地停了嘴,各自不语。苏锦香压着火,深深看着苏锦瑞,忽而一笑,道:“说到这长相相似,我这还有一桩新闻呢。那日我在陈公馆玩,远远瞧见一个青年公子,长得活脱脱跟邵家表哥一个模样。”

苏锦瑞手一顿,眉毛都不抬,继续喝茶。

“要说是他,这时间不大对。照理说,邵家表哥这会儿该在香港没回省城,怎的却会出现在陈公馆?可要说不是他,邵表哥生得好看,省城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苏锦瑞不耐烦道:“你都说是远远看的了,也许看错也未可知。”

苏锦香拍手笑道:“可不是,我也想大抵是我看错了。别的不说,往年每逢圣诞假,邵表哥回省城定会来咱们家看你,我可不记得今年他登过门。而且呀,我那天见着的那一位,正跟省城商团的那几个大佬相谈甚欢,好像彼此认识了许久。我就想,如果那是邵表哥,可不该是刚刚回的,那得回来许久了,可咱们这边分明没听说过一丁点消息呀。哦,对不住,我没听到消息是正常,你大概是接到信了,毕竟邵表姨妈那么疼你,不可能瞒着你的。”

苏锦瑞把茶碗“哐”地一下放在茶几上,冷笑道:“讲来讲去,我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认错人,要这么好奇,上前去打声招呼不就好了?若那个真是邵表哥,就是不知他还认不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气急,断不像苏锦瑞会说的。苏锦香心里暗笑,原来你真个在意邵家那两母子。也是,十来年的关照,真心假意早就掺和在一起,一时半会儿又怎么理得清。

苏锦香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兔死狐悲,她不由得带了三分真意,口气却不好听:“你才是真个会讲笑话,我为何要邵表哥认得我?他不是只该认得你就好吗?我又不是三岁娃娃,吃不到糖还要哭闹,邵表哥也不是糖,他是太太那边的亲戚,认不得我又有什么打紧?”

她凑近苏锦瑞,如发现好玩事情的孩童,压着笑道:“认不得你才是真麻烦,你说对吗?”

她说完随即后悔,不该将意思讲得太明白。苏锦瑞也又嫌恶又诧异,两人同时往后一缩,离彼此一尺远。

半晌,苏锦瑞冷声问:“苏锦香,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只讲我见到的。”苏锦香伸出手,就着窗外的光端详指甲上的蔻丹,“那个像邵表哥的青年才俊呢,身边可一直有佳丽相陪。我听陈三太太讲,那个佳丽可不是一般人,人家是南洋橡胶大王的女儿呢。啧啧,人家才是实打实的千金小姐啊,前段时间有块前清宫廷的翡翠流了出来,传说是慈禧老佛爷的私藏,要价一万块大洋,这位小姐一句喜欢,她父亲便买了送她做生日礼物。你说,咱们两个的父亲要也这么慷慨,那该多好!”

苏锦香如同跟自己说一般,轻言细语道:“也是,咱们父亲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十三行路上的老铺,怎么能跟南洋的橡胶林比?可叹我们往常做惯了井底之蛙,还以为苏家有多富贵,实际上咱们家的家底儿,跟人家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去过了陈公馆,我才晓得这世上有的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值钱东西,没听过没见过的有钱有势的人。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尚且能感悟到这些,何况整日在外头见世面的男人?”

苏锦瑞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正要说点什么,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喧哗,不少人“噼里啪啦”跑出去,木屐落在楼梯上“咚咚”作响,中间还夹杂着尖叫声吵嚷声,一直传到她们这里。

苏锦香皱眉,站起来到窗边探头,嘟囔道:“好端端的跑什么,又怎么啦?难道走水了?”

苏锦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阿秀女讲:“你去看看。”

阿秀女快步走出房,苏锦香百无聊赖地摸着自己的头发,苏锦瑞拿起本书来不理会她,冷冷道:“你不是约了人?迟到不好吧。”

苏锦香装没听见,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我认得一个烫头师傅,手艺很好的,改天介绍给你?”

“我说你可以走了。”

“哎呀,我又没喝你一口茶水,没吃你一盅炖品,你着急赶我做什么?我还有好多见闻没讲呢,也是在陈公馆瞧见的,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

“好可惜。”苏锦香佯装叹了口气,继续热心地道,“我同你讲,邵表姨妈人很好的,她带我进陈公馆,介绍我认识他们家的女眷。哎你不晓得吧,那一家的姨太太不叫姨太太,都叫太太,照着排行叫,大太太就是正房太太,二太太其实就是姨太太,可有意思了……”

苏锦瑞瞪她:“讲那么多,口水也不嫌落我这,快走快走。”

“讲这么多,也未见得你明白。”苏锦香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讥笑道,“你多走出去瞧瞧啦,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斤斤计较那张帖子,要我说,那张帖子给我总好过给你。我进陈公馆,是苏家二小姐不谙世事去赶时髦开洋荤,你去那,又算怎么回事呢?”

苏锦瑞只觉一股怒气涌上来,正要不管不顾赶她走,却见阿秀女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脸色很不好看,喘着粗气,焦急地道:“不好了,大小姐,出事了……”

“怎么啦,谁出事?慢慢讲不急。”

“是金桂,宋金桂出事了,哎哟,这叫我怎么讲噢。”阿秀女又是臊又是急,“你赶紧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锦瑞心里一急,站起就要往外冲。

“头发,头发。”苏锦香在后头喊她,“你披头散发就出去啊?”

苏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头还没梳好,她拿起手绢随手在脑后一绑,走了两步,又回头冲苏锦香道:“多谢提醒了。”

苏锦香有些尴尬,恼道:“我是怕你丢我们大房的脸。”

苏锦瑞低笑一声,随即正经道:“但一码归一码,这回的事,最好与你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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