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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生只做一件事

常剑雄把侯跃和姬鸣约到了清醒梦境。

震远护卫队是国内最大的武装押运公司,五大银行运钞,无一不是选用震远。

这家公司从来低调,因为它不缺客户,资金流也从来丰厚充足。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知道它——银行前面时常拉起防护带,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站立两侧,箱体密不透风的运钞车开了过来——那就是震远护卫队。

资本市场虽然青睐这家公司的优质资产,却找不到地方下嘴。所以侯跃和姬鸣被约见的时候,欣喜之余,还是觉得十分意外。

“常先生真是年轻才俊啊!航空军事学院硕士学历,又有部队实战历练…震远有常先生这样的接班人,何愁不会基业长青!”

侯跃一个劲地恭维,姬鸣却还保持着几分试探:

“震远已经是很成熟的企业了,怎么常先生还想到联系咱们这样的风险投资机构?云峰和光速还是投早期的项目多一些。通常一个项目的投资额,比起震远的收入,那都是毛毛雨吧。”

常剑雄闲闲地笑着,他在部队多年,多棘手的兵他都见过,更何况这两个秀才。

“守成容易,打江山难。家父已经拿下了华北武装押运80%的市场份额,我再想有所拓展,很难。既然有资金,当然想起手点新业务。”

侯跃和姬鸣也是创投圈子里打滚的老人了,一听常剑雄这么说,心领神会。

武装押运这个行业,政府背景很重要,一般挂靠在公安系统下面。各个地方画地而治,铜墙铁壁。震远虽然强盛,想要突破到别的省市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常剑雄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当然不满足于守住父亲的事业了。

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这两厢情愿一拍即合?侯跃和姬鸣便松了戒心,看着秀喝了几轮,酒酣耳热之际,听见常剑雄说:

“洋酒没劲,我们来白的。”

酒保进了酒吧后面的总经理室,有些为难地对郄浩说:“老板,C30桌的客人喝大了,要白的。”

郄浩说:“老毛子的伏特加就不是白的了?去解释解释。”

酒保犹豫着说:“解释过了,客人说中国人就该喝中国酒,不上白的就砸场子。”

“谁这么豪爽,要喝白的砸场子啊?”

酒保这一看,才注意到郄浩后面的休息室还躺着时樾,脸上盖着本书。他慵懒十足地坐起身,那书就从脸上掉了下来。

“时哥!”酒保殷勤地叫着。他眼中放着光,有时樾在,总是觉得格外踏实。

“那人看着是从部队出来的,路子有点不一样,我们没敢惹。时哥,要不要去看看?”

时樾前天晚上一宿没睡,紧接着又飞了趟江西刚回来,觉还没补完整,懒洋洋慢吞吞地走在郄浩和酒保后面,离着三五步之遥。

常剑雄远远的一见到酒保过来,招着手说:“喂,叫你呢!白的到底还上不上啊?痛快点成不?”

酒保陪着笑:“您稍等,您稍等。”后背突然一紧,一回头,是时樾抓着他的衣服把他拖了回去。

总经理室里,时樾靠着墙,低头点了根烟:“上白的,他要多少上多少。”

酒保:“啊?”

郄浩拍了他脑袋一下:“啊什么啊!”

酒保还迷茫着:“我们家没白的啊。”

郄浩骂道:“你蠢啊!下楼往工体那边走两步,不是有个烟酒茶专卖吗?”

酒保:“……”

酒保问:“咋卖啊?”

时樾说:“原价往上五倍。”

酒保说:“会不会少了点?”

时樾“呵呵”笑了两声:“洋酒是用来装的,白酒是用来拼的。”

酒保了悟。

郄浩问时樾:“怎么回事?”

时樾缓缓地吐着烟,淡青色的烟气里一双劲利的眉峰锁起。“这事儿有点意思了。”

郄浩不明所以:“啊?”

时樾拍拍他的肩:“等着看好戏吧。”又说:“让弟兄们盯着点C30,有事儿赶紧打120,别在场子里喝出人命来了。”

郄浩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时樾冷淡地笑了笑,眼睛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常剑雄的目标很明确,就要要给侯跃和姬鸣一点惩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云峰和光速虽然是一线数得过来名字的几个大VC(风投)之二,但常剑雄真放在眼里吗?

丁点没有。

别说侯跃和姬鸣这两个经理级别的人了,就算是合伙人来,常剑雄照样斜着眼看他。

常剑雄带了个助理过来,山东人,叫刘斌,也当过兵,海量。两人一左一右把侯跃和姬鸣锁住,开始称兄道弟,营造气氛,灌。

侯跃和姬鸣这两个,和周然相熟。之前得了周然的暗示和撺掇,过来拿南乔取乐。这种人在投资圈混出了点地位,就趾高气扬,欺软怕硬。但在常剑雄眼里,也就是草包两个,绣花枕头都不如。

时樾和郄浩坐在C30斜后方一个光线昏暗的座位里,冷眼看着这个红男绿女狂歌乱舞,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欢喜场。

Lucid Dream,清醒梦境。

一个知道自己做着梦,却能如在真实梦境中一样放肆的地方。

有两个初来乍到的漂亮姑娘盯上了他们两个,大胆地走过来。

“嗨,两位帅哥,没人陪啊?”

时樾望着C30的眼睛没动。郄浩亮了亮手指上潘洛斯三角的戒指,示意自己是清醒梦境的人。

清醒梦境的服务生,不陪酒,这是规矩。

两个姑娘当然不肯轻易放弃,甜笑着坐到他们旁边,说:“看你们的衣服就知道是啦。但你们都是经理以上的人啦,可以陪酒了嘛。”

“对呀,顾客是上帝呀。”

郄浩看时樾一直出神,知道他今晚没兴趣,便好言好语地哄着那两个姑娘。

时樾冷不丁来了一句:“明码标价,陪一杯三十万。”

“哎哟喂!”

“给脸不要脸!”

两个姑娘齐齐变了脸色,其中一个立马就被激怒了。“还明码标价呢!既然陪喝,那就还陪睡咯!”

时樾冷漠道:“一夜三百万。”

“哎哟我说,你当你谁啊?吴彦祖啊?三百万,你敢不敢再高点啊?”

“三千万。”时樾说。

“……”

“贱!”

俩姑娘被气得柳眉倒竖,拿起包包起身就走,圆翘的屁股配合着超短裙一扭一扭的。其中一个还不甘心,又折回来指着时樾:“你!名字!我要投诉你!”

“时樾,去吧。”

时樾倒了半杯矿泉水在杯子里,加了两块冰,晃荡着杯子,慢悠悠地喝。

目光仍在C30。

郄浩看着时樾,总觉得他今晚有点不对劲。但他清楚时樾的脾气,只要他不想说的,就别问。

郄浩陪着时樾一起喝矿泉水。

“时哥,我看那俩哥们不大行了。”

郄浩指的是侯跃和姬鸣。什么颜色的灯光落在他们脸上就是什么颜色,他们脸已经发白了。之前时樾友善地让服务生送了四个本来用来装水果的玻璃碗过去,于是就能看到50多度的五粮液开始像不值钱的白水一样往里面倒。迎着霓虹灯五光十色,剔透晶莹。时樾由衷地赞叹:这酒,漂亮。

郄浩咋舌。

时樾仔细盯着侯跃和姬鸣这两个人,接着郄浩的话头说:“没事,还没伤着脾胃呢。还能再灌点。”

郄浩有点心惊,很久没见过这样冷血的时樾了。“时哥……”

时樾下巴指着常剑雄:“你放心,他有分寸。”

郄浩看着后面他们又拿白酒和洋酒掺着喝,说:“这他妈的就是当兵的喝法,那两个弱鸡,顶得住么?”

时樾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五百米外就是武警医院,一千米外就是朝阳医院,你怕个屁?死不了人。”

郄浩:“……”

过了好一会,郄浩说:“这个人是不是来帮前天晚上那穿白衬衣的女的寻仇的?”

时樾冷冷道:“你才看出来。”

郄浩啧啧了两声:“没想到那女的穿得一般,还有点背景。”他感叹一声:“来的都是贵人啊!”

时樾依旧紧盯着C30。

郄浩有点无聊,开始八卦:“刚才听负责他们桌的曲海说,那哥们是震远护卫的少东家,叫常剑雄,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立过几次二等功。啧啧,有钱,经历牛逼,人长得又帅,那女的运气不错啊。”

他还想接着八,时樾“唰”地起身:“你他妈结了个婚,嘴都跟婆娘一样碎了。”

郄浩:“……”

郄浩有点受伤,说:“时哥,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见不得我结婚。我晓得你对我有感情。”

时樾差点一瓶子砸死他:“我操他妈的对你有感情!”

这时候有个墨镜人急匆匆走过来,在时樾和郄浩两人之间耳语了两句。

时樾和郄浩相互看了一眼,时樾说:“我下去看看。”

郄浩点点头:“时哥你小心点,要不要带两个弟兄?”

时樾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摆着手表示不用。

这边,侯跃和姬鸣终于没来得及跑去洗手间吐,当场“哇”地狂呕起来。早有服务生盯着,拿了垃圾袋接住,喷了香水去味。清醒梦境中音乐震耳欲聋,无处不喧哗,无处没有干冰和彩灯制造出来的梦幻效果,竟没有其他人发现这边出了点小意外。

常剑雄微醺,走路略颠,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他走过来搂住郄浩的肩膀,看了眼呕吐物的颜色,拿着杯子醉笑道:“郄老板,我这两个朋友好像喝得有点急性胰腺炎了,麻烦帮忙叫一下医生。”

郄浩是混出来的人,久经酒场,一看那大粪似的呕吐物,自然知道是急性胰腺炎。急性胰腺炎是小症候吗?弄不好会死人的!郄浩一面心中暗道这常剑雄是个得罪不起的狠角色,一面赶紧让人对那两个半卧位处理抬下去,叫救护车。

而另一边,南乔正在出租车上,急匆匆往清醒梦境赶来。

她本来在即刻的实验室加班加点地修改一道控制程序,温笛拿着手机过来找她。

“欧阳绮的电话。”

“我看到常剑雄了,在清醒梦境。”欧阳绮也是微醉,听得见她旁边女孩子的尖叫和笑闹。“我看你再不过来,那两个欺负过你的逼男就要被他拿五粮液灌死了。”

她之前听说了南乔的遭遇后,特地去人肉了侯跃和姬鸣两人,所以认得出来他们。

“怎么回——”

南乔一个“事”字还没说出来,欧阳绮便说:“好大一条会咬人的忠犬。”她格格格地放声笑,然后挂了电话。

“……”

南乔一个人对着电话发愣。

温笛友善地塞了一百块钱给南乔。

南乔在清醒梦境的车库里面。

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

她早该知道这里是鱼龙混杂之地,定然有不少非法的勾当。

现在她被困在这几辆车的后面,进退维谷。

开始有了争吵声。而且那些声音还在向她这边移动。

南乔深吸一口气,她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她得走。

这个区域的灯坏了,黑黢黢的,她本以为是个挺好的藏身之地,然而随着那边的声音过来,七八支手电筒往这边照,确保没有人在。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两步,加快速度,却猛然被一根粗大的线缆绊了一下,撞在一辆车上,“砰”的一声。

“什么人!”

有人往这边跑,手电筒光在她背后的墙上划出混乱的光斑。

南乔紧张,雪白的灯光已经扫过了她的裤脚。

这不是闹着玩的。

不是戏。

忽的一道黑影闪过来,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车上。后面金属车体的冰冷透过她的衬衣,渗透到皮肤和血肉里。

“配合点。”

这声音压得低低的,在她耳边说,很是不悦。

但是很熟悉。

但他下一步就开始吻她。

在外人看来,这姿势就是一对男女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但南乔很清楚,这男人根本没有动情。

这才是戏。

雪亮的灯光照上了男人的脸。他眯起眼,脸上的阴影深深浅浅,嘴唇轻红,轮廓分明。

“我草你妈。”

他骂得干干脆脆,平实有力。

南乔被他紧扣在面前,长发和衣裳被挠得凌乱。

南乔想她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干净利落的国骂,语气虽然平实,然而好事被打断的一腔怨气和愤怒异常到位。

男人温热的颈动脉在她脸侧搏动,身体坚韧强悍得像一尾猎豹。

她闭上眼,双手扣住他的腰。

“哟,时樾啊。”人群分开,走出一个粗犷大气的中年男人,头型圆胖,肚子也圆胖,手里拿一对儿马老四狮子头。“正找你呢,你的弟兄们说你今儿不在——不义气啊。”男人一步步逼近过来,笑里藏刀,语带不善。

时樾“呵呵”冷笑,一双眼仍是警惕地看着他。

“好久没听说你搞妞儿了。”男人狞笑着走近,“让泰哥看看,什么好货,让你在地库就忍不住要上了。”

时樾手臂一拨,南乔便到了他身后。他后退一两步,用背把她压在了那根特斯拉的充电桩上。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懒洋洋地笑:“我的妞儿,你看得的?”

泰哥歪着头,绕着充电桩走了一圈,咂巴着嘴品评:“哟,是个大妞儿——长手长脚的,别是个人妖吧?哈哈哈哈哈哈,时樾,你还好这口?”

时樾冷笑:“好也轮不上你——亲了上头够不着下头的。”

“我草——”

一听时樾嘲笑泰哥矮,后面十几号弟兄齐刷刷亮了兵器,清一色的高尔夫球棍。

泰哥先是被气得脸白眼突,随即又放松下来,一对儿狮子头在手里磨得“嘎嘎”作响。

“时樾啊。”他语调起得亲和,就像个谆谆教导的长辈。“记得你刚出来混的时候,还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大哥,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叫你撵狗你不敢撵鸡。今儿你口气倒大了,蹬鼻子上脸儿不正眼看人了。他妈的不是安姐罩着你你敢这么嚣张?”

时樾开了盒烟,还弹给泰哥一支。点着了,甩着手里的火柴,叼着烟不屑地说:“老子只晓得各人凭本事吃饭,没本事别他妈跟老子扯老黄历。”

泰哥点点头:“说得好,老子今天想搞你了。”

时樾冷冷道:“老子一向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

泰哥也冷笑,伸手往那边那伙人一指:“凭什么?就凭你让他们在这里卖,不让老子的人进来。”

时樾一声不响,拖了南乔往那边走。他一身冷峻刻薄的煞气,让泰哥这帮围着他的人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却有胆子大的,拿着高尔夫球棍狠狠向他后颈砸去,只求一招制人。

南乔来不及叫他小心,却见他肩头一矮,手臂向后挥了出去——

“哐啷”一声球杆落地,那人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你!”

“骨头断了!”

“怎么弄的!”

“不知道啥玩意儿!疼啊!!!”

没人看清时樾怎么出手的,全场都噤了声,看着他拖着南乔走到一辆车旁边。

时樾抬起手臂,干干净净地落下。

一下。

就一下。

车窗上的钢化玻璃整个儿地蛛网一般碎裂开来,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南乔和他离得近,这时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着一把极小巧的汽车安全锤,椎体的圆头光亮而锋利。

他之前就待在这车库里,因为她才露面的,露面时,已经做了防备。

“刘青山,给老子出来。”

南乔看见前天晚上被时樾教训过的那个人,活生生地从车窗被拽了出来。

刘青山被掼得跪在地上。时樾揪着他的头发,让他的头昂起里,对着泰哥:

“说,老子什么时候让你在这边卖过?”

刘青山上头还有人,他不敢说。

时樾俯下身,左手按在刘青山的左耳边,右手拿着安全锤,在他右耳边比划了两下,冰凉的金属圆锥次次探进刘青山的耳洞,那感觉毛骨悚然。

“信不信——”时樾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老子一下废了你两个扇子?”

金属圆锥又晃到他的眼前——

“还有一双招子。”

“啊——我说我说!”刘青山尖叫起来。他是个惜命的人,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时樾下得了手,他知道。而他干这行的,也不敢报警。“泰哥!时哥谁也不让卖!前两天卖才被他打了,之前我骗你的!你看你看!——”

他一剐衣服,露出身上青红的伤痕。

“呵,不义气!”泰哥看向刘青山那伙人。

“但是今天机会太好了——”泰哥狞笑着,对着时樾,“老子还是想搞你。”一挥手,一干人等挥舞着高尔夫球棍向时樾和南乔扑过去。

“跑!”时樾狠狠一拽南乔。

他们在车库里飞奔。

时樾对这个迷宫一样的车库极其熟悉,虽然光线暗淡,他能拉着她精确地穿过每一个狭窄的缝隙,每一道设计奇特的弯道。

因为家庭的缘故,南乔从小就练长跑,爆发力也强,学校的百米短跑比赛,她的成绩是十二秒零一。

于是她注意到狂奔过程中,时樾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可能是她总能跟上他的速度,于是他拉着她的手所传达过来的力量,并不会像带着个累赘一样拖着。

但让南乔想骂他的是,当他发现她很能跑时,就加速了。这种加速看起来并非出于摆脱追赶者的目的,而是想试探她的极限。

逃命之中还想着这个,南乔确实想骂他。

但这种夺路而逃的感觉确实很刺激。南乔已经很少体验这种刺激——当然她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到了地下二层的车库,南乔和时樾已经和穷追不舍的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时樾用遥控器按开了一辆车,和南乔坐了进去。

橡胶轮胎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草他妈,还在撵,多大仇多大怨!”

南乔系着安全带,从后视镜看去,果然见到后面有两辆车紧跟着。

时樾骂着,脸上却不见惊慌。道路两侧的灯光和阴影流水一般划过他的脸庞,异常的俊美。

他当然没有走永远拥堵的长虹桥直奔三环,而是从东大桥一路往南,尽挑那些没红绿灯的冷僻小路,左右穿梭,有时候几乎是紧贴着巷道两边的墙过去。

南乔感觉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认识过的北京。

一直开到通惠河北路,才算把后面的车甩了个干干净净。他放缓了车速,沿着通惠河徜徉。

“你今天要被扣分了。”南乔直视前方。

“反正不是我的车。”

“……谁的?”

“郄浩的。”

南乔回想了一下:“那个和你在一块儿的男的——酒吧老板?”

“对。”时樾简短地回答。

“那你是什么人?”

时樾“呵呵”笑了下,目光仍冷静地落在前面的红绿灯上,不咸不淡地说:“南小姐,你终于对我感兴趣了。”

“我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刚才确实有很努力地去记,然而这样一番狂奔和飚车,她又失去了记忆。

“对不起,我在这方面有记忆障碍。”她平静地说。

她很少向误会她的人解释原因。这算是一个例外。

“这可有趣了……”时樾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那你记得我这个人?”

“我记得你,只是不记得名字。”南乔认真地说。

时樾笑了笑。“这车谁的?”

“……”南乔有些恼恨他这么快就来试探她。

时樾又笑,清俊得很,和刚才地下的骄横冷酷判若两人。

“怎么又来?想我了?”

从来没有被这样赤裸裸地调戏过。南乔脸有些热,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避开他的话茬:“找人。”

“找谁?新男朋友?”

南乔虽然木讷,也觉察到他这话带着点刻薄的讽刺,看起来像是那晚上她酒后失态,说了些什么话,让他大略猜到了她和周然的事。想到这儿,南乔说:“我是和之前的男朋友分手了,但他不是我新男朋友。”

时樾终于正经了些,慢悠悠说:“前晚那两个把你灌醉的人,被他灌成急性胰腺炎,已经送去医院了。”他看向南乔,“算是给你报了一仇。你这个朋友,心挺狠的。”

南乔低着眼,皱着眉,无话可说。

她知道常剑雄是为了给她出气,但是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这种行为。

做什么事情都是她选择,有什么后果她都承担。她并不恨任何人,包括周然,包括侯跃和姬鸣。

南乔侧了侧身子,时樾突然看到她手臂上一点殷红血渍,从雪白衬衣上渗了过来,格外醒目。

“右手,抬起来。”

时樾把车停到通惠河边,命令。

南乔并不情愿。但时樾没有给她余地,探身过来,拿着她的手腕就给举了起来。

手肘到上臂,被拉开了一条尺来长的大口子。一小段深的地方往外翻着血肉,还在淌血。

南乔懒得说,刚才刘青山那边也有人阴里拿刀子向时樾动手。她挡了一下,被那刀子擦到了。

时樾又深又冷地盯了她一眼:“你上回吐我一车还没弄好,今天又搞得郄浩一车血。他妈的以后还能不能带你上车了?”

说着猛一脚油门,车向前开了出去。

“我不想去医院。”

这大晚上的只能去急诊,南乔受不了那种环境。

“依你。”

南乔挂念着还没写完的程序,时樾便载着她去了即刻飞行的办公室,在楼下的药房买了药和纱布。

即刻飞行在一个朝阳公园附近的科技孵化器里面。

离开中关村住到朝阳区之后,时樾就很少再看到这样破旧简陋的写字楼。即便是中关村,如今盖起来的写字楼也是无一不是用和CBD同样格调的玻璃幕墙,夜色之下霓虹闪耀。而这栋孵化器,还是老式的粉刷墙面。

好在里面的设施还算齐全。

时樾拎着药走在南乔的身后,看着她纤长的脖颈和臀后那面暗红色小旗,淡淡笑了笑。

这笑被南乔从电梯的镜子里看见了,问:“你笑什么?”

时樾说:“我在想幸好是你南小姐。”

南乔不理解:“为什么?”

时樾说:“换了别的女人,细高跟,小短裙,怎么逃?我铁定要被揍一顿。”

南乔默然想:这男人还算讲情义,不会抛下女人跑。

然而时樾又慢悠悠地说:“不过那样的话,我还出面做什么?”

南乔觉得还是不能对人妄下论断。

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一点,办公室里早已经没人了。南乔领着时樾直接去了她的实验室里。

——里面和她的家差不多。各种飞行器的零部件四处都是,而且还多了数台计算机和地面控制站,各种指示灯一闪一闪的,愈发显得凌乱。另一面墙上则是满满的书籍和文献资料,看着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

这间实验室就是即刻飞行最为核心的地方了。

除了温笛和另外几个团队核心人员,几乎没有人进来过。

南乔让时樾进来,倒不是因为百分百的信任,只是因为这种东西专业性太强,一般人看不明白。

时樾显然是有洁癖的人,实验室里有把黑色的转椅,他也并不去坐。

南乔终于略微觉得尴尬:“抱歉,我这里有些乱——”

“你太谦虚了。”

“……”

南乔不吭气了,她知道论口齿伶俐,她绝对敌不过他万分之一。

时樾搭把手帮南乔处理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南小姐今年多大了?”

南乔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避讳这个。“二十七。”

“哪儿人?”

“H省。”

“普通话说得好,听不出明显的南方口音。”时樾笑笑,他自己稍微有些鼻音边音不分。

“十二岁和家里人来了北京。”

“你呢?”

“我啊?”时樾笑了笑,让人有些看不透,“无业游民,什么赚钱做什么。”他拍拍南乔被纱布和绷带包扎起来的手臂:“好了。”

南乔扭过手来看了看,伤口包扎得很干净漂亮,是训练有素的结果。

“谢谢。”

“我救你一次,你帮我挡了一下,算是扯平。”时樾走到书架前面,目光上上下下。

他慢慢发现南乔这实验室,其实是无序之中,秩序井然。

所有的书籍和文献资料,分门别类,按照字母顺序或者时间顺序排列。

他抽了一份薄薄的文档出来。

这份文档纸张薄脆,就是普通的A4复印纸。虽然保管良好,但因为时日久远,纸张边缘都出现陈旧的颜色。

文档上是一篇手抄的英文论文,字迹潦草然而满纸锐气呼之欲出。文档上被南乔打了个标签:MEMS研究突破性进展。

南乔整理好衣服,回头看见时樾正拿着份文档出神,走过去问道:“看什么?”

时樾似乎惊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抖抖手里的纸:“整篇就看得懂一个‘200X’年。”

南乔被他逗得弯了弯嘴唇。

时樾说:“南小姐那时候才十六岁吧?已经看这么深奥的东西了。”

南乔拿过文档看了看,难得的轻轻一笑:“这篇啊…”

她抬头说:“这篇是一个朋友拿给我看的。看到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想象中的东西,已经能够实现了。所以我和父亲说想要出国学习。”

她指指手稿上的作者名字:“这篇论文的作者,后来成了我的导师。”

时樾淡淡一笑,拿着文档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南小姐,我该走了。”

南乔微微一怔,觉得有些突然,也觉得他的笑意似乎有些微的变化——他这样的笑,正如那一晚离开车库,在酒吧里见到他时,那种对待客人挑不出毛病的笑。

但她宁可看他在车库里的冷漠样貌,起码那种感觉,让她觉得更加真实。

南乔微皱着眉,点了点头。

送时樾到电梯间,南乔虽然为难,但还是坦白告诉他:“你的车……抱歉,我现在的公司遇到一些困难,暂时没有能力赔偿你。等我后面——”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时樾看了眼电梯。电梯门开了,他没有迈步。

“南小姐,听说你的公司需要融资。”

南乔点点头。

时樾看着她,淡淡地笑:“我早说过,南小姐有需要,可以找我。”

南乔微愕。

找他?融资?

她真的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时樾似乎洞穿了她的想法,微笑道:“只有南小姐想不到,没有我时樾做不到。”

南乔警觉道:“你帮别人做投资中介?”

时樾依旧保持着那样的笑意,摇头道:“我的。”

南乔想起他那辆车。

她对他的印象始终是那个清醒梦境中接待她点酒的酒吧经理,以及车库底下那个狠心辣手的男人。

或许是她的偏见,她认知中的投资人,应当是高学历,具有扎实的专业背景的人。时樾不像。

但那辆车——他确实应该有做这笔投资的实力。

时樾笑笑:“一千四百万,我要40%的股份。南小姐觉得怎么样?”

南乔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这个提议,相当于折价12.5%。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她得出售10%的股份,只剩下50%。还有10%是创始团队其他成员的,她不希望在这一轮融资中就让他们的股份稀释掉。

时樾说:“南小姐好好考虑一下。只要你要,现款第二天全额到账。如今市场不好,融资不易,我这个折扣,已经很公道了。若让我来估值,可能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

南乔冷冷地看着他:“你这是趁火打劫。”

时樾淡笑:“南小姐,我是生意人。”

电梯再一次抵达,时樾这次没有停顿,走进去,两根手指并拢在额头一点一挥,悠然笑道:“南小姐慢慢考虑,后会有期。”

电梯门慢慢合上。一内一外,一个成竹在胸,一个僵立当场。

清醒梦境的总经理室里。

郄浩匆匆走进来,“哐啷”一声把门带上。他一屁股坐在里间那张床上,耸得时樾脸上的书都掉下来了。

“我草,你媳妇儿都把你喂成猪了!”

郄浩一个翻身,单手压在时樾身边。时樾本来起来了半截的身体,被他逼得又躺了回去。

时樾寒光闪闪地瞪着一双眼:“我草,你干嘛?”

“时哥,听说你要把小汤山那个温泉别墅给卖了?”

“是啊,咋啦?”

“当年那么辛辛苦苦花四百万盘下来,就这样给卖了?”

时樾把郄浩当胸一推给推开了去,坐起来说:“我还以为多大的事。那地价炒了两三年,我瞅着到头了,不卖还留着养老啊?”

郄浩问:“时哥,你真要投那姑娘的公司啊?”

时樾点头:“投啊,稳赚不赔的生意,为什么不投?”

郄浩说:“时哥,云峰和光速那都是大公司,人家都不敢投。”

时樾笑笑:“姓周的买椟还珠,那是他不识货。那些搞风投的没见过这种新鲜玩意儿,看见二股东周然退出,自然也都不敢轻易接盘。”

郄浩依旧不解:“那姑娘做的不就是一航模么?”

时樾问:“你见过能自主飞行的航模么?一般的航模,你看得到多远,它就只能飞多远。无人飞行器,玩儿的是超视距飞行。”

郄浩一脸的疑惑:“怎么能超视距?”

时樾今儿算是有耐心,跟他比划:“飞行系统程序控制,GPS三维空间定位,能懂不?”

郄浩吃力地点点头。

时樾道:“这些技术,大型军用无人机早几十年都实现了。军方早期用来当空靶,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军在对阿富汗军事行动中,头一回用战术无人机‘捕食者’来进行空中打击和作战。但直到近十来年,MEMS……也就是微机电系统技术取得突破,中小型无人机才真正被做出来。”

“那姑娘的技术比我想的还要前进一步。要知道室内没有GPS,一般无人机根本飞不起来。但这姑娘的飞行器可以,靠的就是MEMS传感器。这要是做成产品……啧啧,相当不错。”

郄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我草啊,时哥,你怎么还懂得这些玩意儿?我他妈的听都没有听说过!”

时樾操起书就抽了过去:“你妈叫你多读书!多学文化不养猪!”

郄浩被训得灰溜溜的,刚才那段儿听得云里雾里,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玩意儿有啥用啊?”

时樾冷冷一笑:“等你都知道它有啥用的时候,这公司还轮得到我去投钱?”

“我还是觉得,时哥,你对那姑娘有点不一样。”郄浩嘟嘟囔囔的,“我看你对她有点意思。”

时樾双手枕着后脑勺,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这姑娘,调调情可以,上床——”

他眼中的光凉幽幽的:“那不是我时樾玩得起的。”

南乔一宿没合眼。

时樾走后,她收到了温笛的邮件,告知最后几个投资基金也都给出了婉拒的答复,理由仍然是对公司转型的产品前景不抱信心。

在欧洲,已经有一家公司已经生产出了世界上第一台这种多旋翼无人飞行器,但主要是用作玩具,而且是相当昂贵的玩具。他们想不出这种产品在国内能有多大的市场。

收件箱里还躺着几封辞职信。

工资有两个多月发不出去之后,不少员工敏锐地嗅到了公司里不寻常的气息。

虽然温笛和大家一个个私底下谈过,希望大家能够再坚持一下,公司一定能融到资金,支持下一步的发展。然而还是挡不住有悲观的员工未雨绸缪,另找下家。

“之前为了全款回购周然手中的股份,公司已经用掉了所有在银行的信用额度,以及相当部分的账面流动资金。对代工商的应付款项也已经严重超出限期。如果一周之内无法获得资金注入,我们将无法维持公司业务的正常运营,并很可能面临被起诉的风险。”

温笛第一次在邮件中如此语气严厉低给出警示。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举步维艰。

雪上加霜的是,她这晚刚写完的程序放到新样机上跑了一遍,竟然发现一个硬件设计上的bug,很可能需要整体修补。

这意味着,产品的生产周期又要延长了。

南乔紧紧攥着手中的铅笔,只听见“咔嚓”一声,她竟然把那支铅笔给折断了。

她双手按着太阳穴,嘶哑地“啊——”了一声。

是她低估了融资的难度,更低估了公司转型的难度。

三年,即刻飞行平平顺顺走了三年,她才恍然发现,她只不过刚刚起步。

从星光黯淡,到天边发白;从星河西沉,到旭日东升。她看得到光影变幻,听得到脚步声声。

员工们都来上班了,整整儿的,又是崭新的一天。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小姨!”

南乔抬头,门口,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

是她的大姐南勤,和外甥郑昊。

南勤比南乔年长十岁,气质卓然英雅,眉眼之间和南乔几分相似,但是看起来更加霸气一些。“今天小昊来朝阳公园参加爱心义跑,我就顺便过来看看。”她看到南乔脸色苍白,一片茫然,说道:“怎么?不欢迎我?”

南乔说:“坐。”

这时候几个员工过来打招呼:“南老师好!”“小昊又来啦!”

郑昊一看到他们,两眼放光。

南勤拍拍他的头:“不是一直闹着要找时宇叔叔玩飞行器吗?去吧!”

郑昊欢呼一声,跟着那几个员工跑了。

郑昊是小姨南乔的忠实拥趸,他也心爱飞行器,一有空便偷偷跑过来玩,和即刻飞行的秦时宇等几个年轻工程师兼飞手混得特熟。

南勤起身关门,一眼看到了南乔衬衣上的血迹,顿时脸色严厉。

“怎么弄的?”

南勤军事学院出身,又在军事学院任过教,一看袖子上那豁口,就知道是刀子刮的。

“你不是天天在实验室待着吗?这又是招了什么事?”

俗话说长兄如夫,南乔这个长姊,管起她来比父亲还要严格。

南家本来是一女、一子,两个孩子,恰好凑成一个“好”字。名字取“业精于勤,行成于思”之意,分别叫南勤、南思。这俩孩子都挺有出息,尤其长女南勤,和南宏宙的脾性如出一辙,南宏宙常戏称她是“将门虎女”,十分宠爱。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南勤十岁上时,得了血液病。种种治疗无果,南母不得已以三十六岁的高龄,产下南乔,用脐带血来给南勤救命。

万幸的是,南勤就这样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南勤知道是这个妹妹救了她的命,也对她格外上心。只是这种上心,对南乔来说压力很大。

“昨晚上出去吃饭,碰上斗殴,被蹭了一下。”

南勤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她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北京的治安,别说是全中国了,恐怕全世界都是最好的。拿刀子斗殴,你逗我?”

南乔说:“总之我没事。”

虽然知道这个妹妹就是这样一副硌人的驴脾气,南勤还是会忍不住一肚子火气。

“好,不说这事。元旦后到现在快三个月了,你跟爸一句歉也不道,你还打算犟到什么时候?”

“我跟周然退婚,我做错了?”

“你知不知道这让爸多难做?周家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周叔虽然当着两家人的面打了周然一巴掌,让他道了歉,但爸呢?他多尴尬,之前两家人本来都当亲家来走动了,结果现在突然什么都不是了!别人来问,爸能说‘我女儿被周然劈了腿,于是婚事吹了’这种话吗?他显然不能!你都快三十了,就不能多为爸妈想想?”

南乔冷冷地说:“姐,照你这意思,周然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好了,我还不能退婚,要把一辈子赔给他?”

南勤说:“这种事,用得着你出面?别说爸了,周叔也饶不了周然!给他点颜色,改了不就行了?那小姑娘算什么东西,威胁得了你一根毫毛?你自己出面,那就是自降身价!”

她严厉地看着南乔,说:“你既然是南家的人,婚姻大事,就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你不看重那些虚的实的,把自己当个普通人,男方那边会不看重吗?来追你的那些男人,有几个是不在乎你这身份背景的?”

南乔垂首默然。

是的,她的身份背景,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很难轻易略过的东西。

打从她生下来,就被加上了“南宏宙的女儿”的烙印。

从H省X军区X部队参谋,到空军X师师长,再到三年前成为北空司令员,父亲军功赫赫,走得坦坦荡荡一路雄风。

两个兄姐也都卓有成就,走出去,谁不夸赞南司令员生了一双人中龙凤?

唯独她,像一株细弱的小草一样颤巍巍地长在父亲和兄姐身后,性格孤僻,爱好也奇怪,不愿意按照父亲规划的道路走。

欧洲游学八年回来,跟随父亲出席宴会,都没人知道她是南家的三女儿——甚至大家都已经忘了,南家还有一个老三。

南勤说:“爸挺后悔的,说不该让你出国去那么久,现在他都管不住你了。”她叹了口气,说:“爸已经六十三岁了。”

南乔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以后每周回去看爸妈一次。”

南勤瞪她一眼:“爸说他还有两年退休,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趁他在位的时候,把婚事办了。这回得找个能降得住你的男人。”

南乔一双修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别跟我叨咕什么没感情。当初周然追你的时候,你不是也不喜欢他吗?耐不住人家追你两年,从北京漂洋过海一直追到德国,你还不是喜欢上人家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门当户对,就有共同语言。”

“我瞅着常剑雄这小子也不错,从在航空军事学院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从部队出来的人,知根知底,培养一下,也是大有前途。”

南勤还想继续给南乔做思想工作,南乔打断道:“我最近没空。”

南勤这回是真有点生气:“结婚的事大,还是你公司的事大?”

南乔并不给大姐半点面子:“公司的事大。”

南勤气得脸色有些发白:“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南乔走到墙边,一按钮将玻璃墙变作透明,外面的工作区域清楚可见。

“姐,爸小时候给我讲故事,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弟兄们把命都交到我手里,我就是死,也不能辜负他们。’”

她伸手往墙外一指:“他们都是我的弟兄,在这里陪着我耗了三年青春,我绝不会让他们这三年白白浪费。”

“即刻飞行不会倒下的。我绝不会放弃。”

绝不放弃。

一生只做一件事,她绝不放弃。

南乔去了清醒梦境。

这一次是周六,南乔才真正见识到所谓“以深夜变装秀场出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进场要收费。

一千块一个人。

南乔不喜欢带钱包,也基本上不用银行卡。

她习惯随身带现金,十张,一千。

这一下全用上了。

但收费的服务生以一种奇奇怪怪的目光看着她。

南乔自然知道为什么——

所有人都换了怪诞的装束,画着奇异的妆容。唯独她,太过正常以至于不正常。

这晚上的主题是“纪念碑谷”。

这款游戏刚出来的时候,她拿温笛的手机玩过,是一个利用空间错位制造迷宫关卡的游戏。

清醒梦境中,用真实的布景配上全息投影,制造出了一个逼真的迷宫世界。

所以,里面有真实的人,也有全息投影出来的虚拟人物。

舞者在纪念碑台上表演,台上被投下海波,他们便如在波浪上行走;台上被投下火焰,他们便像在火焰中舞蹈。手中现出来的五彩飞鸦和花朵,竟然也分不清楚是真实还是虚假。

客人们玩得异常尽兴,半醉半醒时分,也是亦梦亦幻时刻。

所谓清醒梦境,不正是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庄周的时候么?

正如纪念碑谷“斜坡”那一关中,艾达公主在漆黑深谷中走过狭窄的石壁,意外发现对面的自己是一只白色的乌鸦。究竟公主是乌鸦,还是乌鸦是公主,谁分得清呢?

南乔陷没在扭动的人潮里。她这才想起,记不起那个男人的名字,竟然是无从寻起。更何况四围的人都变了装束,她就算记得他的脸,又怎么找呢?

正一筹莫展之际,她突然看到了一个全息投影出来的自己。

她追过去,那个虚拟的“南乔”消失了。然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又出现一个虚拟的自己。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她,都向一个地方聚拢过去。

那是一个潘洛斯阶梯,高居顶端的,是一个穿着漆黑长袍、戴着面具的黑鸦巫师。

虚拟的“南乔”们倏然消失,南乔走过去。

黑鸦巫师右手按在胸口,微微倾身,吟咏道:

“朽骨暗夜,候多时。窃贼公主,为何您又归来?”

他的声音异常好听,带着疏离淡漠的礼节,却又有一种黑暗中的引诱。

南乔忽然觉得这人犯贱都犯得挺有格调。

时樾一步步从阶梯上走下来,彬彬有礼地向南乔伸出一只手。

南乔微微皱眉,还是把左手放了上去。

时樾反掌握住,牵着她往外走。他身材挺拔修长,面具狰狞可怖,走在前面,是个十分好的开路人。场中群魔乱舞,人们挤来挤去,看到时樾时,纷纷主动让开。

时樾带着南乔从清醒梦境的一个偏门出去,到了一个狭窄短小的走廊上。

走廊顶头的安全门紧闭,一盏夜灯静静地亮着。走廊上空无一人,仅容两人并列而行的宽度,让时樾和南乔面向而站时,中间便没了多少空隙。

时樾揭下那张丑陋面具,越发衬得底下那张脸怡然悦目。灯影之下,脸上的轮廓愈显分明。他似笑非笑,点起一支烟来。

“南小姐对我,终于有需求了?”

他低下头,轻轻一口烟气贴着南乔的耳际吹过,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不管什么需求……我都能很好地满足南小姐。”

南乔拧着眉避开他一些,说:“你很下流。”

时樾悠然靠着墙,抱着臂,整齐的牙齿看上去雪白又锋利,像某种猛兽。他上下齿咬着烟,轻蔑地笑着,说:“我就是个臭流氓啊,臭流氓不下流,还叫什么臭流氓?”

南乔不听他胡说八道,说:“你提的条件,我答应。”

她答应得这么痛快,倒是出乎时樾的预料。

时樾拿下烟,眯起眼睛试图从南乔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南小姐这么快就想通了?”

南乔说:“我另有一个不情之请。”

时樾轻笑,眼中颇见期待:“南小姐请讲。”

南乔道:“我想再找你借六百万,以债权的方式。”

时樾闻言一怔,笑道:“南小姐,你还真是狮子大张口。”

南乔淡淡道:“你不是说,我有什么需求你都能很好地满足么?”

时樾的眼睛又眯了眯,愈发显出十足的兴味来。他挑逗她,她拿过来反将他一军。

“利率呢?”他问。

“基准利率上浮10%”

时樾“呵呵”一笑,向后靠上走廊的墙壁,思索之间吸了口烟,道:“南小姐,你一开口就是六百万,你算过杠杆有多高没有?这么点利率,我随便放个高利贷出去都能是你的两三倍。”

南乔冷静地说:“你借我钱,没有风险。”

“没风险?”时樾缓缓低下头,靠近南乔,低低沉沉地说:“南小姐……没车,没房,公司也没什么不动产,你能用什么抵押,能做什么背书?”

他的手指慢慢卷起南乔肩上的一绺儿长发,“难不成……南小姐要把自己抵押给我?”

“好。”

时樾万万没想到,他的轻佻之言,南乔竟然如此爽快而且决然地应了。

她抬头,冷淡地迎上他的目光,“你不必遐想,两年为期,我一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南乔最终下定决心找时樾融资,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温笛还有另外两个创始人商量过的。

对于南乔自己而言,两千万的钱并不难拿——只要她肯向父亲低头。

可是她不能。

这不仅仅是关乎她自己的骄傲,更是因为父亲的身份。

她从飞行控制系统转而做无人飞行器,就意味着踏入了一个关乎国家和公共安全的敏感领域。

与民用飞机归属民航管辖不同,无人飞行器是受空军直接管辖,在具体的管理方案上面,还是一片空白。

父亲是经历过那个年代洗礼的优秀军人,忠诚、正直、坚守原则。

南乔不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让父亲视为生命的荣誉受到任何的玷污,哪怕是他人指指点点、妄加揣测也不可以。

她是独立的,她的即刻飞行,也是独立的。

时樾开的价格确实不合理,可是在眼下,谁能这么迅速地拿出如此大一笔现款给她?

要解的是燃眉之急。

温笛精确地计算过,倘若能够以这样的成本拿到一笔六百万的贷款,或许,这笔交易是值得的。

炙红的一点在走廊的暗色中静静地燃烧。

南乔知道这个男人在思考。

莫名的,她竟然很期待他答应。

虽然温笛强烈地反对让这样一个完全不知道来龙去脉的人介入公司成为股东。

或许是那一晚地下车库中,他站出来,又与她并肩逃命,就让她选择去相信他。

这种信任粗暴直接,她扪心自问,只觉得甚至比对周然更多。

时樾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摁灭了烟头,说:“我时樾说话算话,就当是陪南小姐玩一场吧!”

温笛那边已经拟好了电子版的合同,时樾看过,并没有要求改动。打印出来,便和南乔现场签字盖章。

南乔那边用的是即刻飞行的公章,又在法定代表人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时樾细细审阅“南乔”这两个字,抿着笑意,拿出自己的一枚印鉴出来,蘸着鲜红的印泥扣了上去,然后又按了个大拇指的指纹。

南乔问:“怎么不签字?”

时樾低笑:“字太难看,不想在南小姐面前丢人。”

他的手指在“时樾”和“南乔”两个名字底下划着,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调戏南乔:“南小姐,你不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儿么?连名字都这么的般配。”

乔,是树木高大;樾,是绿树浓荫。

南乔想起自己的名字——

父母本来就打算只要两个,“勤”、“思”二字被分别赋予大姐和二哥,并不曾预料到她的到来。听母亲说,当时她这名字起得仓促,父亲在产房的窗外看到高大乔木,便说,就叫南乔吧。

大姐总说她像块木头。她喜欢金属,也喜欢树木,于是觉得,像木头也没什么不好。

她之前听过许多次他的名字,却一直不曾想过,是木字旁的“樾”。抬眼望去,他半倚着墙,状似浮浪不经,肩背却是峻拔笔挺的,像一棵高大葱茏的树,伸展开了它的枝叶。

她忽然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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