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这两个字的刹那,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了。
她飘到箫映弦的身旁,看着他。
“这些年来,你似乎过得很痛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是带着笑的。那笑容是如此完美,完美到几近残忍。
箫映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他的身形飘浮在空中,同她半透明的身子映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交叠。
“舍弃阳世之躯来到若虚界,以怨灵之力催开萱蓉,重塑身躯。你可真是费了许多工夫呢。”她半透明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脸,“如果你想来,告知我一声,我派烁影去杀了你,带你的魂魄来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呢。”
就在这时,一道强劲光芒从远处激射而来,湲姬挥袖扫开,竟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是谁?”
话音未落,另有数道光芒持续飞来,来势比先前更加劲猛。湲姬的衣袖骤然展开,那些光芒落在她的衣袖上,全都销声匿迹。
先前一直压迫着楚延歌的压力骤减,麻木感也弱了许多。他暗自运起内力,内息化作暖流徐徐经过全身各处经脉,却在将要冲破百会穴时受到阻塞,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吐出这口血后,胸口的滞塞感顿时消减了许多。片刻后,他持剑的手指已经能够略微活动,而这时手臂上刚才被麻木感所掩盖的痛苦,则更加凶猛地反扑过来。
再抬头看时,楚延歌看到湲姬已经落至地面,在她的前方立着一个碧衣女子。
“沧镜使!”他失声惊呼。
那个和湲姬对峙着的绿衣翩然的女子,不是沧镜使穆凌烟又是谁?
“哟,倒是个美人儿呢。”湲姬丝毫没有紧张的意味,嫣然一笑。伴随着这一笑,陡然有微风吹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花瓣飞舞其中,甚是旖旎美好。
穆凌烟一跃而起,身上碧纱四下散开,像一大片绿色薄雾一般向着那漫天花瓣而去。只听得有尖锐声响,好似指甲划过布帛的声音,飞舞的花瓣倏然坠地,少数没有被轻纱包裹住的花瓣落在地上,看似轻飘飘的,却将地面击出了许多坑洞!
再看那碧纱,竟没有一丝破损。
“鲛绡?”湲姬略有吃惊,就在这一瞬间,绿色的鲛绡又向她扑去,四面严丝合缝,如一张巨大的网。湲姬眼见躲闪不及,手掌极快地捏了一个诀,清叱一声“起”,有数只金色的烁影破土而出,将鲛绡顶起。湲姬就趁这工夫,身形一闪倏然不见了。
楚延歌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无比惊心。湲姬……这个女子究竟是谁,行为古怪,难以捉摸,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穆凌烟走到楚延歌身边,伸手就要封住他手臂上的穴道,却被他止住。
“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果再不止血,后果堪忧。”
“我知道,可是……”
可是,她还在那里。那个他牵挂的人还在危险之地,情况未卜,他的血是照亮她前路的火焰,那火焰燃烧在她手中的灯里,也蜿蜒在他的手臂上。
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穆凌烟叹了口气,不再勉强。
箫映弦飘落在地,雪白的衣襟碰触到黑色的花朵,花朵纷纷向外侧倒了过去,不消片刻就枯萎了。楚延歌这时才发现他的额心有一道隐隐的黑线。
“做得不错。”
他看了楚延歌一眼,视线上移,落在了楚延歌怀中依然沉睡不醒的小吟身上。毫无征兆地,他忽然抬手就朝小吟劈了下去!
楚延歌大惊,连忙闪避,然而他身体很是虚弱,加之箫映弦出手奇快,这极短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躲闪!
眼见凌厉的掌风就要劈到小吟头上,一条碧绿水袖施施然地挡在了箫映弦的手臂下方。
穆凌烟道:“映弦,何必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这孩子太过不祥,现在除去,免留后患。”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小吟性子虽孤僻了些,但还不至于因此就要取她性命。”
“斩草留根,后患无穷。”
“映弦……”
一旁的楚延歌听着两个人的争执,默不作声,他一只手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另一只受伤的手臂因痛楚而无力地垂落。
“凌烟,不要告诉我你随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阻止我的。”箫映弦的声音骤然冰冷了几分。
穆凌烟沉默不语,箫映弦经过她,向抱着小吟的楚延歌走去。这时,一道炫目光芒陡然闪现,顷刻之间化作烈焰以熊熊燃烧之势而来,其力道之猛烈,其温度之炽热,似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看到这忽然而来的烈焰,箫映弦并指为掌,凭空向之切去。烈焰被生生一分为二,中心却有一团莹亮光芒,光芒之中,女子的身形显露出来。
是苏拂雪。
苏拂雪擅长魅惑之术与武功术法,比多年来潜心修习医药之理的穆凌烟武功高上许多,正与箫映弦激烈地打斗着,穆凌烟立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
这两个人,无论谁伤了谁,她都不愿看到。
两个人的速度都非常快,出手、过招都看不清楚,只看到女子火红的身影与一团雪白交织在一起,那团火红犹如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放眼望去似是一体,却又变化万千。
空气中有隐隐暗香,穆凌烟知道这是苏拂雪在以武功打斗的同时也使出了魅惑之术。果然,箫映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而苏拂雪的身影则快来越快,形成一片朦胧红光。
“够了,不要再打了!”终于,穆凌烟大喝一声,鲛绡出手,将正在缠斗的两个人分开来。
“你们两个人,竟然都跟来了。”落地以后,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以为意,箫映弦拂了拂衣襟,淡淡地说道。
“我们当然是要跟来的,否则,又怎么能知道你在做什么。”苏拂雪看着那满地的黑色花朵,又惊又怒,“《鬼异志》中有记载:萱蓉,阴邪之花也,以夭折婴孩凝练为种,吸纳血液精魄方可盛开,是为极恶之物。没想到,这极恶之花萱蓉竟在这里如此之多地绽开,而你在若虚界里的身体,竟是用萱蓉吸纳的怨灵来凝聚而成!你、你究竟是怎样得到这么多萱蓉种子的?这么多的花,要用多少魂魄浇灌才能使它们绽开!”
《鬼异志》是前朝之人苓萱所作的一本奇书,其中记载着各种妖鬼异术。由于成书于百年之前,流传至今也只剩一些残本孤页。苏拂雪在因缘际会之下曾看过残页上的内容,其中恰巧提到了这种名为萱蓉的花。但她没有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这么多萱蓉!
“我是怎样得到的萱蓉种子,又是怎样令它们盛开,这些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此次来到若虚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复生。”
“你——”苏拂雪原本怒极,听到他的后半句话不由顿住,“她?”
她,那个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人,流湘。他这次来到若虚界,就是要让她复生!
“你虽看过《鬼异志》中有关萱蓉的内容,却只是只字片语,不知晓在这些话的后面,还有另外一些话。”他看着满脸震惊之色的女子,缓缓念道,“以萱蓉为血肉,可重塑身形,不死不灭,唯无心。”
不死不灭,唯无心!
唯,无,心……
“你、你竟然连自己的心都……”
箫映弦的声音还在继续:“江湖之中有三大禁术,其中最甚者就是孚阙术。孚阙术,可集千万怨灵之力,加之虚无之花须臾花,使得死者复生,轮回逆转。”
“轮回逆转……这、这是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听到这四个字,箫映弦非但没有恼怒,脸上反而浮现一丝冷笑,“没错,我就是要逆天而行,这又怎样?”
“疯了,你真是疯了!”
“没错,我是疯了,但不是现在。当我大醉三天,回家之时再也找不到她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当我看到她的尸体挂在房梁上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当我终于知道那时我大醉那么久其实是因为凝幽阁主在酒中下了药的时候,我就彻彻底底地疯了!”
苏拂雪呆住了,她只知道箫映弦因与阁主饮酒大醉而致使流湘离开,却不知这其中的真相竟是如此。穆凌烟立于一旁,垂眸不语,只是叹息。
“映弦,不要这样,或许……或许是你误会了阁主,你我入阁多年,应当知道他的为人。”
“误会?”他冷笑,“他自己亲口承认的,会是误会?”
曾经的他也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误会,当他持剑指向他的颈间的时候,他多么希望那个人能告诉他这是一个误会!然而,他没有。凝幽阁主,那个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的男子,用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说,是。
那轻轻的一个字,击碎了他一生的坚持。
“阁主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况且,即使他真的亏欠于你,你也还有我们啊,我与凌烟,我们三人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映弦,快快收手吧,万万不可孤注一掷,逆天而行!”
“最好的朋友?”听到这句话,他忽然大笑起来,“当流湘离开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当我看着她在我的眼前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世间如此冰冷,人情如此淡漠,‘朋友’二字,当真是世人欺人欺己的笑话!”
“我曾以为是我疯了,但现在我不再这样认为了。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疯了的不是我,而是你们,是这整个世界!既然苍天愧对于我,我,就要逆于苍天!”
举世皆浊,逆于苍天!
这些话语,这些曾在他心底压抑了多少年的话语,此时此刻终于说了出来。字字句句,如刀如剑!
就在这时,东侧天际现出了一丝光亮,并且越来越耀眼,若虚界里延迟已久的时间就在此刻开始加速流逝,而箫映弦眉心的那丝黑线,也缓缓地往额头上方延伸过去。
他站在昼夜的交界之处,面对着那越来越少的黑暗,抬手,仿佛有风从他袖间激荡而出,那条金色的交界线竟生生地被向后吹动着!
天际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黑暗逐渐后退、消失,顷刻之间,目之所及竟再也不见一丝黑夜,全是炫目的光明!
阳光洒落下来,落在萱蓉上面。萱蓉仿佛被灼伤一般,花瓣冒出焦灼的烟气,很快萎靡下去,没过多久,前一刻还漫天遍野的萱蓉花海就彻底消失了。
箫映弦往前走着,所前进的方向正是阿绾刚才所去的方向,也是楚延歌后来追去的方向——趁刚刚几个人缠斗的时候,楚延歌忍着伤痛快速离去。
苏拂雪与穆凌烟还想阻拦,然而箫映弦的身子却仿佛一道幻影一般,虽不见闪躲,但任何招数都无法影响到他,也不能阻碍他分毫。
萱蓉之身,不死不灭,唯无心。
远方天际,有一片虚无,他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向着那片虚无走去。
楚延歌快步前行着,他的怀中,小小的孩子与其说是沉睡,不如说是在昏迷。魅儿虽然已经从小吟的身体里离去了,但是小吟却一直沉睡,直到现在。
在朝阿绾所行的方向而去的路上,每跨出一步,他的心里都心安一分,却又担忧一分。心安是因为他离她又近了一步,担忧是因为他每晚一刻到达她的身边,她的危险就多了一分。
这一路很顺利,没有碰到任何阻碍,连一只梦魑都没见到,一切平静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脚步是那样快,此时此刻,身上的伤痛好似已经不足以造成任何阻碍。
就在这时,平静被打破,地面忽然轰然作响,有无数烁影破土而出!
楚延歌旋身而跃,身畔有凛冽剑气激荡而出。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烁影并没有冲他而来,而是全部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阿绾去寻找暮离,而暮离又可操纵烁影,这些烁影忽然出现并且全都朝着同样的方向,绝非偶然。如此想着,楚延歌运起轻功,加速向烁影所朝的方向而去。
烁影所朝向的地方,是一片虚无。虚无之中似乎有隐隐呼啸之声穿透云际,盘桓天宇。
手臂的疼痛已经几乎感受不到,这却令他更为不安。引心灯要点燃,就必须以血为引,然而此时的情况……
不,必须要让引心灯亮着,他不能让她出现一丝危险。
他丝毫没有迟疑,持剑就向原来没有受伤的手臂上砍去!
清风之剑,看似轻薄纤细,实则锋利无比,被清风砍中脖颈的人只感到似有轻柔之风吻过颈际,下一刻就已经死亡。楚延歌这次出剑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用力,轻风泛着炫目光华,直向手臂而去!
“叮”的一声,一道强劲内力直击剑上,楚延歌虎口一麻,剑险些脱手。
“可有什么想不开的,竟要自残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