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映弦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男子的这一番话语,竟有些像是临终前的嘱托。他颤抖着伸出手去,他从不知道,那一双曾经斩杀无数敌人的手,在探一个病重之人的鼻息时,竟然会有些颤抖。
病床上的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了呼吸。
那一刻,箫映弦的心绪万分复杂,没有一丝释然,反倒愈加沉重。就在这时,门响了,他本能地回过头去。
一眼,万年。
那个人,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手中提着刚买来的药,眼中的惊讶和愕然溢于言表。然而那样的情愫在她的眼里只停留了半分,因为她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床上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躺着,静静地,没有声音,也没有呼吸。
刹那间,她手中的药包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伏在那个人渐渐冰冷的身体上,痛哭失声。他站在一旁,伫立无言。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她的声音里带着哭泣和恨意。这混合着悲伤和绝望的呐喊破碎在夜晚的冷风中,化作一把把锐利的钢刀,将他的心凌迟。
他无法解释。一个人的死亡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永远无法逾越。
他默然退了出去,或许在这时,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风沉夜凉,她的哭声散在风里,有如孤雁哀鸣。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她。门没有锁,他轻轻地推门而入,看到了安静的她。她的裙角在风中飘摆,触到他的脸,就像许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她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
她自缢身亡了。
霎时间,他已不能思考,不能言语。胸中的疼痛如汹涌的洪水般蔓延开来,须臾间他甚至希望自己立时死去,这样就可以不用再面对眼前残忍的真相,就可以遗忘一切,包括自己。
然而,他还活着。他曾以为没有她,他就无法存活。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呼吸和心跳告诉他,他还活着。
有时候,上苍对一个人的残忍不是死亡,而是让他活着。
他亲手将她埋葬,在蒲罗山。她曾说过,那里是她的家乡,如果她离去,就要落叶归根,回到那里。盖上棺盖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有婴儿啼哭之声,打开棺盖,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婴躺在棺中,流湘的身旁。她的出现只是转瞬之间,却仿佛早已注定,在看到她的那一眼他就已经知道,这就是宿命。
她,就是他的阿绾。
他知道这个孩子并非流湘所诞,而是某种灵体在机缘巧合之下凝聚成形,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婴儿。虽然如此,他依然将阿绾视作流湘的唯一血脉。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长大后的阿绾,容颜竟然同流湘那么相像。
他带着阿绾居住在山野小村之中,山中四时轮转不息,他却刻意令自己忘记岁月几何。他着一袭白衣,引渡灵魂,将它们渡往轮回的彼岸,他所做的这一切,与其说是救赎,不如说是赎罪。
然而有一天,这样平静的生活却被完全打破。
他听到消息,当年他大醉三天的原因并非是他自己,而是那坛酒。在阁主带来的那坛酒中,早已下了致人昏睡的药物。这样的情形如果放在平日,他定然能够轻易分辨出,然而那一日,他却没有。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信任。由于他的信任,他对阁主带来的那坛酒毫无防备,举杯畅饮。
原来竟是这样,离阁的代价,就是让他失去此生最珍贵的所有!
刹那间,他的愤怒不能自已,他再也无法顾及其他,直奔凝幽阁总坛,一路丝毫不曾言语。没有人能阻止他,他来到了那间密室,那间他曾经无数次与阁主共商阁中大事的密室。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镜花水月四大使者,最先赶到的是穆凌烟。看到他,她眼中的惊喜不能自已,却很快被莫名的痛苦情愫覆盖。
“你都知道了。”
凝幽阁主的声音一如往日一般淡然,却更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意。
他拔出了剑。
在当年请求离阁时,阁主并未收回他的剑,说早晚有一天会用得到。此后,他虽已不再过问江湖是非,却依然将这把剑视若珍宝,郑重收起。他没有想到,在他重新握着它的一刻,所面对的人,竟是凝幽阁主。
“当年的酒中,的确下了药。”
淡淡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如坠深渊。
穆凌烟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眼前这个昔日好友的性格,眼中焦虑万分。
“映弦,你——”
“凌烟,退下。”说话的人,是凝幽阁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气度淡然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泛着寒意的剑,和持剑的人。
密室的大门轰然关上,将内外隔绝。
随之隔绝的,还有此生所有的爱恨,荣辱,离合,悲欢。
没有人看到箫映弦是何时离去的,众人心急如焚地守候了一夜,晨曦时分密室门开,凝幽阁主从中而出,淡若无事,却唯独不见另一个人。众人苦思冥想,终于忆起在月至西天的时候,恍然有白色幻影从中而出,融于月色之中,霎时不见。
对于那一夜密室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江湖之中众说纷纭,大抵不外乎两种,要么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苦战彻夜胜负难分,要么就是念及旧时情谊,摒弃前嫌。
只有箫映弦知道,都不是。
那一夜,他们喝酒,也只是喝酒。
密室里放着陈年的佳酿,那是一年前所喝的酒的味道,也是无数次出生入死后所喝的醉魂芬芳。他喝酒,不停地喝酒,直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直到回忆沉睡又苏醒。
他出剑,却是在离开那间密室之后,对月而舞,直到筋疲力尽。
酒意袭人,他却愈加清醒,腰间的凝幽令冷冷地灼烧着他。他想到不久之前,凝幽阁主将它放在桌前,淡淡地说:“我欠你一命,如今,就用它来还你。”
多么讽刺,他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却带着凝幽令离开!
碧水凝幽,九取其一,此令一出,犹如阁主亲临,全阁上下令无不从。可是,纵使它再珍贵,纵使多少人梦寐以求,它却终究只是一物。人的性命,怎么能用一个没有生命的冰冷之物来偿还!
更何况那个人,是他今生挚爱之人。
初月冷照,他持剑倒于荒野之中,看着天河倒悬,浮生寂寂,终于绝望。
然而或许是老天有眼,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禁术心法,孚阙。那些心底隐匿多年的仇恨在一瞬间骤然爆发,将他吞噬。
若虚界中,想到这些,箫映弦心中掠过一丝绝望,绝望之中,又浮起冷笑。
绝望是对自己,冷笑,是对浮生。
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年关将至,万物从沉睡转而复苏,耶是各种能量交汇之时,这一个朔日,将非同寻常。
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浸透白衣。楚延歌一手抱着尚昏迷不醒的小吟,另一只手持剑撑着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
前方,就是云梦泽。
每走一步,痛意就加剧一分。然而这样的痛苦如果与她联系在一起,即使再剧烈,都不算什么。他的血,他的痛,就是保护她生命的灯火。
阿绾……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或许已经找到了暮离,或许正提着灯在急急寻觅,但无论如何,他知道她是没有危险的。暮离不会允许她有危险,他,也决不允许。
所以刚才,他才同意她回去。
她只知道引心灯的灯油是深海鲛人脂,却不知道要想点燃这灯,只有灯油是不够的。寻常之灯以火点燃,而引心灯,要以血点燃。在初次灯灭之后,他以鲛人脂为灯油,以血为灵引点燃灯火,眼见阿绾平安醒来,就熄了灯。
当她昏迷,险些坠入梦境的时候,他担忧至极。鲜血滑过他的手臂,溶入瓷盒中来自大海的奇异芬芳,然后,灯火点亮。
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另一个人。她没有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没有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她心中所念所想的,竟是另一个人!
多么讽刺,他与她在一起这么久,共同历经几番生死,她所在意的,却是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来历不明的黑衣男子!
她让他点燃引心灯,他没有答应,她也不曾多言,只是转身就往回走。她在威胁他,用她的生命,用他对她的在意来威胁他!
他驰骋江湖多年,第一次有人以这种方式威胁他。偏偏,却是她。
他无法不从。
他造出声响,声东击西,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一刹那,清风的利刃划破了他的手臂。引心灯亮,她提灯转身离去。
他将手臂掩在身后,她没有看到。如果那时她再迟走片刻,或者再回一次头,或许就会看到他的鲜血浸透了白衣。
可是她没有。她站定了,她和他说话,她唤他的名字,她甚至说她愿意沉沦于他的梦境之中,却唯独没有回头。
阿绾走了,楚延歌却依然在原地,阁主的命令和他心中对她的不舍与爱恋,两种思维交缠着,令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刚才还明媚无限的天空顿时满布阴霾,雷鸣滚滚,其中又仿佛有凄厉呼喊之声。怀里的小吟仍是一动不动,楚延歌停住脚步,看着周围情势,握紧了手中的剑。
地上倏然探出了无数花苞,似乎有着极强的怨气,在空中缓缓凝聚,形成一个旋涡,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啪”的一声,一朵花绽开了。
很奇怪地,花开本是无声,尤其是在这雷鸣滚滚的情境之下,然而偏就是如此,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分外清晰。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声花开的声音,那些轻微的声响彼此交叠,汇聚成一首奇异的旋律。这些花朵的花瓣是纯黑色的,在黑色的花朵上面,却有白色的雾气隐隐缭绕。
花朵上的白色雾气渐渐升起,缭绕,化成一个个光球,悬浮在每一朵花的上空。
先前阿绾将青棠佩交给了楚延歌,这时候,青棠佩也发生了变化,原本淡色的符咒忽然间亮了起来,有光华从中发出。玉佩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须臾间竟一跃而起,从他掌心飞出,化作一道亮光在那一大片花朵上绽放开来!
光华幻然,化做无数光点四散而下,犹如烟花一般落在花海上。陡然间,花上的光球都模糊起来,仿佛轻烟一般飘了上去,在空中渐渐凝聚,凝聚……
顷刻间,竟凝聚成了一张巨大的、清晰的容颜!
这张容颜,楚延歌是认得的。
这个人,他不可能忘记。
在阁中的时候,阁主分派给他任务之后,正是这个人来告诉他有关执行的详情;在胭脂楼中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在深夜里同他暗中相见,警告他要按原先的计划去做,告诉他这世间最让人痛苦和害怕的,除了死亡,还有其他;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还是这个人,说出了可以解烁影之毒的方法。
这个人,叫作箫映弦。
在凝幽阁中的时候,楚延歌曾听说过箫映弦其名,为了所爱的女子放弃名利地位,悄然隐退,后来不知所踪。如此之人,虽然时隔多年,但江湖中至今仍有隐约的耳语在追随着这个传说一般的人物。
见到箫映弦之前,在楚延歌的心目中,他应当是一个极淡泊的人。楚延歌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与这个人碰面,在凝幽阁中的密室里,一身白衣的人淡然而立,他的手中,持着一张凝幽令。
“去找一个叫阿绾的女孩,然后将她引至若虚界。”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字字惊心。
在胭脂楼里,他再次看到了箫映弦,更令他吃惊的是,阿绾竟也是认得他的,她喊他叔叔。
那一刻,他心中的惊骇不能自已,然而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来执行任务的,没有必要知道其中缘由,有时候,也不能知道。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了其中关系的缘故,在面对被蒙在鼓里的阿绾时,他的心里就莫名地多了一份愧疚,那愧疚渐渐地成为爱怜。
他本以为进入若虚界,只需寻得须臾花就可完成任务,但不曾料到其中有如此多的变故,比如此刻,在这里遇到他——那张由怨气凝聚而成的容颜,曾经淡静如风的男子,箫映弦。
空中的那张面容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若……虚……界……”
楚延歌紧握着剑,掌心已沁出细小的汗珠。虽然在来之前就知道若虚界中多异事,但此情此景依然大大超乎他的意料。花朵上依然有白色怨气丝丝缕缕地腾空而上,汇聚到那张容颜中。箫映弦的身形渐渐显现出来,形成模糊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些花朵上的怨气忽然齐齐一滞,不可思议地,已经绽开的无数朵花,竟然在缓缓合上!
箫映弦的面容忽然涣散,仿佛一团被风吹散的云,渐渐变得模糊。
“是……谁……”
巨大的声音从那张诡异的容颜口中发出,低沉而愤怒,大地似乎都为之颤抖。伴随着这两个字,花朵止住了闭合的趋势,又有再度绽开之兆。
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原本是妩媚动听的声音,此刻听来却令人寒意陡升。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不出来自何方,前一刻似乎还在天边,后一刻就瞬时到了耳旁,再一瞬间,又飘忽远去了。
楚延歌的手臂已经疼痛到麻木,但他依旧强忍着。处在这两股极强的力量的对峙之下,他的胸口仿佛被千钧重锤压着,他想移动,却丝毫不能动弹。
有女子的身形,在空中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云鬓花颜的女子,身体宛若琉璃一样剔透,却又仿佛有淡然雾气隐隐缭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状态。她的眼眸宛若含着秋水,秋水之中盛着笑意,然而那笑意却似乎带着一丝玩赏的意味。
女子浮于半空中,看着那张由怨气汇聚而成容颜。
“这么多年不见,连我都不认识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缭绕着,回响着。
“你……”那张容颜的嘴唇缓缓地动了一动,最终只吐出这样一个字,带着仿若叹息般的长长的尾音。
“我是谁,你当真不知道?”她的声音回荡在这仿若烟云山岚般的白气中,仿佛含着万千情感,却又仿佛冰冷无情,“幽冥潺湲仙姬舞,寒潭旖旎浸月香。这两句诗,出自你的笔下。”
花朵再度绽开,箫映弦的面容在凝聚、清晰,整个人已经完全地显现出来。
“幽冥潺湲……”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中有波澜掠过,“你是……”
女子樱唇轻启,嘴角勾出一抹笑,吐出了两个字。
“湲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