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郁洛岛度过的几年光阴，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在那里每一天都面对着生与死的考验，没有敌人和朋友，只有自己。每个人所需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活着，想尽办法地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
她静静地听他说着，听着他看似平静的声音中带着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告诉我这一切的人，是一个女子。”他说，“我以为她是在那里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因为她告诉了我那么多，让我躲过了无数次的危险。她告诉我一定要把她的每一句忠告都铭记在心，不可以相信任何人。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没有想到在她所说的‘任何人’里，其实也包括她。”
他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漆黑的虚无，如同他的眼睛。
这一刻，阿绾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握在他的手上，犹如一朵冰凉的花。他的心倏然一跳，反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抱。
“绾儿……”他埋在她的发间轻喃着，“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就像一朵须臾花，遥远，缥缈，永远不可触及。”
虚虚幻幻，浮浮沉沉。
不知又走了多久，面前飞舞的梅花忽然停了下来，盘桓不前。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空气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物质在隐隐流动。
梅花完成了使命，一瞬间灵气尽失，坠落下来。
有一朵随风飘至楚延歌怀中的小吟的发间，他轻轻取下，捧于指尖凝视着，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似乎很喜欢梅花。”阿绾说。
楚延歌回过神来，说：“小时候，娘亲说如果喜欢谁，就送梅花给她。”
以梅寄情，那是鲛人一族的风俗。儿时在苎萝河畔，她曾看到在水中翩然而舞的鲛人口中衔着一枝梅花，将它轻轻地放在岸边，然后悄声离去。她弯腰去捡，水波忽而冲上岸，将梅花重新带入河中，转瞬不见。
那时的她很惊奇，夏日里竟有梅花，却不知深海之底有一种独特的梅花，受鲛人灵气浸润，因而长开不败。
风起，风吹楚延歌指尖的梅花。花朵落地的那一刻，暮离出现了，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子，正是明珠。
见明珠平安无事，阿绾松了口气。
暮离手中提着一盏灯，形状宛若一朵绽开的花，光芒也是幽幽蓝色的，远远望去犹如鲛人荧蓝的发，观之令人顿觉幽冷。
“这就是引心灯，这盏灯的灯油剩下不多了，不知能维持多久，如果灯灭之前我们还没有到达云梦泽，情形将复杂许多。”
无须多言，几个人都知道眼前情势怎样，依言而行。
有了引心灯，先前那股隐隐的力量减弱了许多。一路前行都很顺利，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若虚界里的这一夜漫长无比，天际的眉月似乎丝毫未动。阿绾心里稍稍安定，却有另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令她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之感，仿佛久别重逢的旧人，又像时隔经年的故乡。
故乡……
忽然，有白色影子从眼前掠过，转瞬即逝。
“梦魑。”楚延歌低声说道。
梦魑是梦貘潜入人的梦境中所带出的残梦，是没有消失的回忆。如果被梦魑所袭，就会落入他人的回忆里，要是没有能够被唤醒，就会永远坠入其中。
“快到云梦泽了。”暮离说，“只要引心灯不灭，就不会有事。”
他虽如此说着，然而阿绾分明看到他手里灯的光芒已经暗了一些。
继续向前，梦魑越来越多，从眼前或者身畔呼啸而过，然而或许是慑于引心灯的光亮，一直都未曾近身。初入结界时，灯光尚能照到较远的范围，但是此时，即使几个人已经离得很近，那微弱的光芒依然不能笼罩住每个人。
就在这时，只听得有呼啸之声由远及近，一团团白色身影直扑而来！
阿绾幻术连连施展，将几个人身畔的梦魑击退，如此几番灵力已经消耗许多。引心灯的光芒更弱，直至最后一灯如豆，在无风的夜色里晃动，仿佛随时要熄灭。
梦魑不断袭来，攻势不甚猛烈，但持续不断，逼得几个人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远处更有梦魑隐隐浮现，犹如守株待兔一般。眼见灯光越来越弱，阿绾心里明白，这些梦魑的进攻看似没有杀伤力，实则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引心灯灭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暮离的声音响起，现出一丝喜悦：“就快要到了。”
有鸟语之声自远方传来，空气中有隐隐莲花香气，天际却依然是一片夜色，什么都看不到。前方就是云梦泽，然而由于梦魑的纠缠，引心灯很可能维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忽然，暮离把引心灯放在了阿绾的手上。再看他的手中，多了一盏引心灯，虚幻飘忽，灯火明亮。她明白，那是幻象。
“你怎么办？”没有引心灯，是会迷失于幻梦中的。
“前面就是云梦泽，他会保护你。”暮离并不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楚延歌身上。
周边梦魑如云雪般聚集而来，顷刻间就仿佛有无数只，暮离纵身跃入其中。梦魑没有思维，无法分辨引心灯真假，顿时被那幻像吸引而去。
“我不会有事。”他的声音飘来，分明就在耳边，却又仿佛隔了很远。
月亮不知不觉移向中天，云梦泽仿佛近在咫尺。荷香愈加浓郁，连水波之声也犹在耳畔，终于，天际露出一丝朝晖，朝晖下方是一片灿烂金色，在黑暗中开辟出一片光明。
云梦泽，就在眼前。
阿绾朝着那片光明跑去，风声掠过耳畔，她微微侧头看身边的男子，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如此鲜明，奔袭着，流动着，犹如长久沉寂后的欢歌。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几只不知何时出现的梦魑猛扑而来，拼命将两个人的脚步拖住。阿绾连连施展幻术，勉强摆脱了它们的纠缠。
“绾儿当心！”
楚延歌忽然大喝一声，手中剑光直掠而来，阿绾吃了一惊，刚才只顾着对付梦魑，一时分了神，此时才看到一道身影向她手中的引心灯扑来，竟是一直默默不语的明珠！
剑光击中明珠，明珠的身影一颤，骤然消失了。
两个人皆是一惊，原来刚才一路同行的并不是真的明珠！
楚延歌虽击中了“明珠”，然而在那之前的刹那，她已触到了引心灯。灯火一颤，骤然熄灭。
阿绾眼前一晃，朦胧中，似乎跌入了谁的梦境里……
她看到了楚延歌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坐在一株花树下，怀里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花树筛下细碎阳光，落在他的眼里，宝石一般晶莹。他正低头同小吟说着些什么，距离很远，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可以看到他脸上温和的笑容。
忽然间，周围情景忽变，眼前是一间密室，密室中白衣男子立于一侧，另一旁，是个负着手、背向而立的人。
“阁主命我来找你。”
“他总算没有食言。”那个人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笑意，落在阿绾的耳中，有些惊心动魄的熟悉。当那个人转过身来，阿绾的心缓缓沉落下去。
是他，果然是他……
令人窒息的黑暗骤然袭来，阿绾的意识再度迷乱，不知自己所处何时何地。依稀间仿佛沉溺于河流之中，冰冷的河水像是一条细小的毒蛇，自颈后蜿蜒而入。
眼前忽然出现阑珊的灯火，有一种遥远而渺茫的感觉，却让她想到温暖的雨露泥土和轮转的星月光辉。那种感觉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回家。
要回家了吗……
脑海中迷梦的感觉就在这时逐渐退去，她睁眼，看到一盏莲花灯火，上方蓝焰正在燃烧。
“你……”
眼前的白衣男子眼若星月，眉如远山，分明如此熟悉，然而她竟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
楚延歌熄灭了引心灯：“绾儿，你没事就好，刚才见你忽然晕倒，我真是吓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