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如梦,花落如风。
再次来到凝碧的深潭时,漆黑之中的那一星光华比平时聚合,也暗淡了许多。随着她脚步走近,莲花缓缓绽开,满室生辉。
“这几天你来得很频繁。”莲花之上的女子流湘看着她,说道。
湲姬没有说话,用幻力将另一个空间之中的影像呈现在流湘眼前。那里是一个狭小漆黑的空间,明珠一个人在那里,面色惊惶。
“这就是那个人现在最为在意的人。”
“阴女。”流湘只看了一眼就下定论。
“是啊,阴女,和你一样的阴女。一出世就背负着诅咒,所有的人都终将离你而去,你注定永世孤独。”湲姬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报复般地说着,“可笑我当年明知你是阴女,却仍当你是朋友,最终落得如此地步,当真是活该!不过,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在这幽深地底,你多么痛苦!”
“湲姬,”流湘看着眼前女子愤恨的脸,说,“痛苦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痛苦?哈哈,你竟说我痛苦!”湲姬大笑,“我可以操纵烁影,我可以看着你和他分离,我所要的一切都得到了,还有什么痛苦的?”
“你痛苦,是因为你无法放下那些过去。”
湲姬冷“哼”一声,烟纱般的袖子一扬,那朵巨大的莲花就悬浮起来。些许微光自莲花中透出,远远望去,犹如一柄雪白的利剑。
她的眼神忽然间恍惚起来。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与此同时,胭脂楼的一间密室内,悬浮于空中的男子睁开双眼,也轻轻吐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这样一句仿如梦呓的话语,一句遥远的叹息,一个永不可触及的梦境。
四周黑暗沉默,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悬浮于半空中,身畔黑白两色的烟气如同昼夜交汇,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状,最终化成了一个个光球。
他微微张开了嘴。
那些光球全都涌向他的嘴。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它们吸引着、束缚着,无法逃脱。喉间有奇异的感觉,初时是冰冷,再后来是灼热,最后是一种清晰而尖锐的痛楚,最终融合在他的身体之中。
这些气体幻化而成的光球,都是怨灵。
人若死于灾祸,体内怨气囤积不散,就会形成怨灵。懂得怨灵之道的人,江湖之中唯有一种,那就是渡魂师。
渡魂师,多么神秘的三个字,就像他同样神秘的过去。没有人懂得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身份,在这之前,他的身份是无数江湖中人所仰望而不可企及的,那样意气风发,带着凌厉锐意的称号,凝幽阁二阁主。
如同他的名字,宛若清风流水白雪飞花般的三个字,箫映弦。当这个称呼同他的名字不再联系到一起的时候,震惊的不仅是凝幽阁,还有整个武林。
关于这段过往,武林中流传着太多太多的版本,知晓其中真正缘由的却没有几个人。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一天了。
凝幽阁总坛,在那间他与阁主曾无数次商讨过阁中大事的密室内,他单膝跪下,视线投向下方。
他的面前坐着的,是那个睥睨天下的人,是那个与他年岁相当却令他心悦诚服甘愿为之效力甚至付出性命的人——凝幽阁阁主。
箫映弦的双手伸过头顶,捧着一柄剑。那是他曾经用之开拓出一片天地的剑,但如今他已经不再需要它。因为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的人,一个让他愿意为她斩断所有的过去,重新将这生命置于阳光之下的人。
她的名字,如同她所酿出的酒,萦绕着令人心醉的芬芳。
流湘。
从心里认定她的那天起,他就只穿白衣,只因她说了一句她喜欢。锦衣华裳,珍馐佳肴,他都可以弃之不顾,因为在他心中这世间唯一珍贵的,只有她。
他心情忐忑地跪在阁主的脚下,等着阁主的决断。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阁主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
“映弦。”
映弦,他的名字,仅仅两个字,就让他不可克制地颤抖,从身到心。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然明白,此生,凝幽阁这三个字,再也不会跟他有任何交集了。
“你与她,打算何时成亲?”
他一愣,随之恭敬答道:“下月十五。”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万万不曾想到,下月十五,月圆之时,等待着他的,却是注定的分离。
从密室中出来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路遇先前的下属,仍是恭谨地唤一声“二阁主”,他只是微笑,并不作答。只有他自己明白,从这一刻起,他生命中最终要的转变,已然完成。
此生,此身,都只为一个人,永不可更改。
流湘与他相同,都没有别的亲眷,但他执意要给她一个名分,因此成亲势在必行。他未曾邀请任何人,但依然紧张而小心地布置着不大的房间,她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微微含笑。
他舍不得见她太过劳累,有时会帮她酿酒,她原本不愿,却拗不过执意而为的他。曾经持剑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酿酒用的百花,将它们分批分次地撒入半成品的酒中,他的动作看上去略微地有些笨拙,他却那样认真,就像一个执着的孩子一丝不苟地做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
她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泪水滴落到一个精致无比的酒坛中,那里是她最为珍视的一坛酒,只为他一个人而酿。
它的名字叫作,桃花醉。
他慌了,从未有任何事情让他这么慌过,他手足无措地安慰她,她的泪却更加汹涌,如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酒坛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过了一天,她让他将那坛酒倒掉,它的里面已经落入了杂质,无法继续酿造。然而当他来到酒窖里时,那坛酒不仅没有坏,反而变成了剔透的桃花色,芬芳扑鼻,只是那芬芳里却萦绕着隐隐悲伤的气息。
奇异的酒香连她也吸引来了,她看着那坛酒,眼里的神色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轻轻说道:“桃花醉,终于酿成了……”
桃花醉,她起初只是在古方中听说过,后就决意一试,却一直都未能成功,因为总是缺少最后一种原料。没想到在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意外成功。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最后的那种原料,就是酿酒之人的泪水。
她拿来一个桃花色的小瓶,将酒灌入其中,在交给他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她说:“映弦,不要喝,将它带在身边,不要喝。”
他看着她含了万千情愫的双眼,缓缓点头。
这一带,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间,他无数次想起她,无数次打开那个桃花色的小瓶,轻嗅着那来自十几年前、从不曾改变的芬芳,却从未喝过它,连一滴都没有。
十四日,是成亲前夜。
她很早就睡下,说明日要送给他一件礼物。他看着她安然入睡,缓步出门,望着头顶的夜空,银河低垂,靠坐在一棵树下,吹起箫来。箫声悠长,引得野狐远远哀鸣,花木于微风中簌簌晃动。
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无声无息。
他从未想过他会来,就像他从未想过他会轻易地让他离开。他起身,恭谨行礼。
“阁主。”
凝幽阁阁主着一领灰色长衫,与平日里的形象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淡儒意。见他起身,他只是淡淡摆手:“如今你已不是凝幽阁中人,无须再唤我阁主。我今日前来所找的也并非昔日的属下,而是朋友。”
说着,他将手中所提的东西放到了他的面前,一坛酒。
箫映弦站起身,看着这个往日只可仰望,今日却已然并肩的人,他没有说话,眼里却已有波光闪动。
因怕惊扰到流湘,他们并不在此处饮酒。转身离去的时候,他望了一眼灯火沉寂的窗口。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过身后的片刻,屋中未曾睡着的人坐起了身来,静静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无法看到。
一家昔日常去的酒馆中,两个人酣饮彻夜,就像回到了往日的时光。
他大醉,就像许多次曾在阁中醉倒一样,刀光剑影之中花影迷离,落花深处是那个他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女子。他醉得很彻底,因为他知道在今后的一生中,这个久别的故人可能再也不会重逢。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阁主早已离去,酒坛依然放在桌上,已经空了,酒碗反倒在地,一切仿佛如昨,却已物是人非。
他扶着仍微微作痛的头起身欲回,酒保告诉他,他已经沉睡了三天。
三天。
三天!
他急速跑回家里去,他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快得心脏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当他回到那间小屋时,前一刻还剧烈跳动着的心脏,骤然冰冷。
她走了。
这间屋子里再也没有了她的气息,那样平和的,带着淡然笑意的气息;那样安然的,却带着一丝隐隐悲伤的气息。
她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他的心。
他是那样痛恨自己,竟在成亲的前夜不顾一切地饮酒,大醉。他竟然忘记了,在这里,还有她等着他,而他却伤透了她的心。
她留下了一副图,展开画卷,一树红梅傲雪而立,坚贞如她,决绝如她。在那坚贞和决绝背后,还有隐隐的绝望,和刻骨的悲伤。
……
他不能忘,永不能忘。
密室之中,怨气渐稀,额上痛楚逐渐淡去,箫映弦落足回地。外面暮色沉沉,他未曾抬眸就已经知道此刻是何时分。
又过了一天,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将结束。
心底最深的某个地方,泛起涟漪。他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就像期待着自己的死亡,和重生。
天边星月交辉,细碎流光于空中飞舞,宛若儿时河畔夜晚的流萤,见时心生欢喜,然而抬手轻触之时,却霎时无踪。
若虚界中没有时间流逝,昼夜可能消失,可能逆行,也可能同时出现。比如此时,刚才置身之处还是阳光普照,顷刻之间就已经月至中天。
湲姬、明珠已经不知所终,魅儿的元魄也已经逃走。月光之下,只剩阿绾、楚延歌与暮离;不远的地方,还有那个小小的孩子,小吟。
自湲姬将她与魅儿的回忆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起,小吟就一直静静的,眼睛里也是空的,令人看了心疼。之前她被魅儿控制了神志,想杀阿绾的并不是她。
楚延歌走到她的身边,抱起了她。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阿绾的声音。
“若虚界中,有什么地方可能找得到须臾花?”
他骤然回头,看到她正在问身边的黑衣男子。
“还是要找须臾花?”
“是。”
“纵使已经知道这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楚延歌垂下双眸,他不敢看她,然而她的声音还是远远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忽然,阿绾的话停住了,有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只见星月忽沉,朝阳从东方升起,胭脂色的云霞染遍天地,震撼唯美。
太阳升起,却没有停驻,升至中天之后缓缓沉落,而后眉月再度出现,在天际弯成一抹离人钩。
星月交替,时光轮转,一昼夜的变化竟然都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阿绾心头一跳,若虚界中时间虽永远凝滞于一点,却依然有日月轮转,仍然算作一天。转瞬之间竟然已经过了一天,而他们剩下的时间,也只有一天了。
花开须臾,那虚无游离的花朵,究竟在什么地方?
“若虚界有异兽,名曰梦貘,以月华为灵,以人的梦境为食,也可使梦境重现。”暮离说,“梦貘生活在若虚界边界的云梦泽中,那里是整个若虚界灵气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幻梦凝散的地方,那里最有可能寻到须臾花。”
“怎么去云梦泽?”
“千百年来,梦貘一族为防止外敌入侵,在云梦泽周围布下结界,外人只要靠近,就会陷入一场噩梦之中。但如果有引心灯做指引,就有可能在其中保持心智清醒,湲姬那里就有一盏引心灯。”
听到这里,阿绾终于明白他和那个名唤湲姬的女子原来是相识的。
引心灯。这三个字出口的一刹那,楚延歌的身体微微一震。
倏然间,有梅花纷飞,却并不落下,飘浮在众人身前。
“这些梅花会将你们先行带往云梦泽,寻梅引路,你们只需跟随其后就是。”
“你呢?”
“我去拿引心灯,你们的那位朋友和湲姬在一起,应当没有危险,我会去寻找她,无须担心。”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阿绾只能同意。事到此时,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星月低垂,她看着一袭黑衣渐行渐远,渐渐隐匿于星光之下,忽然有些失神。
暮离就在此时顿住脚步,回过了身。
“你为什么如此相信我?难道你不怕我是在欺骗你,利用你?难道不怕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阿绾忽然笑了:“那又怎样?”
她的语气很轻,很淡,连面前浮着的梅花都不曾惊动丝毫。
那又怎样?
即使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那又怎样?即使被欺骗,被利用,那又怎样?即使人生百年转瞬,爱恨不过虚妄,那又怎样……
她抬起头,看着宛若倏然之间流泻下来的银河,淡淡微笑。细碎星光落入她的眼中,化作片片尘埃,迷离了双眼。
却,没有人看到。
梅花仿佛有灵,不断在身前数尺处飞舞盘旋,宛若冬日飞雪,却多了几分柔和。
一路上,静默无语,唯有梅花芬芳。这样的情景是何其熟悉,仿佛曾经她与他并肩走在曲折的回廊上,没有说话,只有清月无声。
小吟不知何时在楚延歌的怀里睡着了,头埋入楚延歌的怀中。
“你的身子,可有好一些了?”阿绾问道。
“好些了。”他说,“你与他,以前真的不曾相识?”
“他……”她的眼睛一暗,“我不知道是不是他。”
阿绾虽没有说那个“他”指的是谁,但楚延歌知道,那就是她儿时的好友阿亮。
“这么久了……每个人都会改变。”阿绾眼中浮上叹息,转头向他,“你不也是吗,从郁洛岛走出的你,一定也有很多过去吧?”
楚延歌看着身边的人,眸中有一丝温柔,一丝悲伤。那一刻,他忽然想将一切对她和盘托出,不管结果会怎样,他都不希望面对着现在的她的,是过去的他。
过去那个对任何事物都毫不在意的他,过去那个欺骗她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