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车的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三江把拉来的年货搬进屋里。尚景财也没回家，聚在这里图个快活。福娘做饭的手艺本来就不错，今天又露两手，很快兰子把一桌子酒菜摆上来，哥几个开怀畅饮。桌上的人正在畅饮，很兴致。三愣把打回来的山鸡野兔拿来交给福娘。院子里，老福提着马灯给楼爷照亮，楼爷在灯光下扒马皮，剔马肉。老福看着鲜嫩的马肉，高兴地嚷着：“这马肉可真细，又新鲜。比狐狸的肉好多了。尚二叔真有本领，打不着狐狸能把三江叔叔的马打死。”老福的话被正走出来小便的尚二爷听见，他薅起老福的一只耳朵，教训着：“小兔羔子，往后不许乱讲，听好了，再听你说胡话，打断你的腿。”老福是个机灵鬼，他不吃眼前亏，笑着向尚二爷求饶，尚景财撒开老福的耳朵，说：“打了一辈子鹰，还啄了眼。”楼爷毫不在意地说：“喝酒去吧，谁还没个走麦城。”尚二爷不再多说什么，走进屋去。杨大车见了朋友高兴，大家心情都是一样，酒一直喝到深夜，话也说了无数，才带着几分醉意进了梦乡。
次日清晨，三江带着伴随的弟兄，在杨大车和尚景财两家人的送行下，坐着单匹马拉的爬犁，离开毛西堡回五道沟子。临行时，三江又塞给杨大车一把钱票子，叮嘱他好好营养身子，少干重活，早日康复。
腊月二十九，谭师长收到司令部的一份电文：命令你部正月初六起兵驻防异地。师长看了电文，立即把它封锁起来，准备过了除夕再传令下去。
谭师长让卫兵叫来谭林，吩咐谭林去乡下兰子家过年，初三早上一定赶回驻地，一刻不许耽误。谭林听了觉得莫名其妙，叔叔如此安排必定有奥秘。又不好细问，给师长敬了礼，回公馆给婶子告别。
谭太太听了谭林的话，凭着她跟随师长的经验，她断定队伍一定是要有什么新的行动。于是她嘱咐谭林记住叔叔的话，准时归队。又让谭林去街上给娘家人购新物品，顺便带去。
大年三十谭林突然进了杨家的大门，同他们一起过年，真让人出乎意料。兰子高兴地看着谭林，几乎不相信眼前站着的人真的是他。
福娘看着谭林、兰子和老福，眼睛模糊了。她仿佛看见大福、二福和三福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又是牵挂，又是悲伤，福娘一时心绪很乱，但是她必竟是一个受过磨炼的女性，打击和委屈都不能使她弯腰。她警告自己，过年了，要让大家高兴，于是她振作起来，偷偷地擦去眼角上的泪花，微笑着支使孩子们忙起来。就连二娥和香子也让福娘喊得闲不住脚。
杨大车和福娘比起来，心大多了。若说不想大福、二福和三福，那是瞎话。天底下哪有父亲不思念孩子的道理。可是命运自己又不能主宰。三福逃劳工送了命，他恨日本人，恨汉奸。至于大福和二福，倒是让他庆幸。自己有两个孩子干着大事，在打鬼子。等哪天把东洋鬼子打跑了，孩子们也算是出息了，耀祖荣宗是骄傲的事。自从和谭林北大营偷运子弹，袭击宪兵队接伤员，小井子车站往大青山送机枪子弹这几件事以后，这个关东汉子头脑清楚了，他开始认识，庄稼人要想生存下来，不赶走东洋人，不驱除黑心的财主和汉奸，没有好日子过。在这野蛮、黑暗而又慌乱的世上生存，地上处处是陷阱，弱小的庄稼人随时会掉进去，被吞噬。要生存下去，难得很。谭林来家过年，一家人高兴，杨大车似乎从中看出什么事来，只是琢磨不准。李二嫂把炒好的葵花籽放在他面前，试探着问：“大哥，快过十点钟了，就要供祖宗了，你看我们外姓人是不是先回自家去？”杨大车理解李二嫂的心情，过年了人们都要回自己的家里，可是李二嫂的家冰冷无粮，回去怎么办？何况又是大过年的，根本不能让她把孩子们带到那个小破屋去。杨大车微笑着对李二嫂说：“他婶子，多心了，咱们都是苦命人，你们娘几个现在有难处，我们帮了你，你记在心里就行了。大过年的把孩子们带走，回去怎么办？让我们也放心不下。就算是我让你们回家去，福他娘和兰子也不能同意。咱们能住在一起，这是缘分，就在一起过个年吧。等年景好了，我们也不留你了。”
福娘在厨房里听清了大车和二嫂的话，笑着走进屋里，宽慰李二嫂：“二嫂子，别多心，咱家过年的东西不少，都是大伙送来的。你呀别想的太多。香子又是我们的干闺女。”福娘的一句话，把李二嫂说笑了，她留下来，和杨大车一家人过年。
三十晚上的饭要早吃，福娘、李二嫂、兰子几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杨大车和谭林贴对联，竖灯笼杆子。老福带着二娥、香子屋里屋外地跑着。几个孩子吃着瓜籽和糖块，又在院里放小鞭，给节日增添了喜庆和欢乐。
在阵阵的爆竹声中，一年最后的晚饭开餐了。不论是有钱的财主，还是种田的佃户们，都是最憧憬的时刻。人们把疲劳和痛苦送走，把欢乐和喜庆带到家中，希望和期待从这里开始，如意的憧憬浮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杨大车和福娘带着两家人围坐在圆桌前举杯祝福。忽然门开了，翠花满面春风地跑进来。自己从桌旁拿起一个凳子，紧挨着兰子坐下来。兰子满满地给她斟上一杯酒，翠花也不客气，和大家一起举杯祝福节日的快乐。
福娘看着大车，大车看着福娘，大家都看着两位长者，人们会意地笑了，把一杯酒饮下去。
此时，谁也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话来，表达这种节日的欢快。倒是谭林见过世面，他举杯祝福杨大车身体健康，年年发财；祝福福娘万事如意，太平长寿。
在谭林的频频举杯和祝福声中，乐得一家人合不上嘴。
祖宗板上萦绕着香烟给节日的欢乐增添了气氛。酒席过后，杨大车站在家谱前沉思着。
大年三十过得快，初一也过去，初二到了。明天早上谭林要回北大营。晚上，李大善人家中有先生说评书。福娘带着李二嫂、二娥、香子和老福去听书。杨大车去六弟家坐坐。家中只有兰子和谭林两个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的香闪着光亮。谭林和兰子在说着笑着。兰子躺在谭林的怀里，像小猫一样舔着谭林的嘴唇。已经有十点多钟了，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兰子和谭林滚在热炕上，一对恋人的热血不停地沸腾。也不知谁先放开了爱的底线，也不知谁迈出了热恋后的第一步，谭林把一颗真情的种子，播进了兰子这块肥沃的处女地。
兰子胆怯，把和谭林的事偷偷地告诉了娘。福娘听了为之一惊，立刻怨自己不该把两个孩子的婚事拖延到今天，果然发生了意想之外的事情。孩子们这种男女私情的事不好张扬。果真要是兰子有了身孕，如何是好？翠花和大福这一份心思已经不知怎么办才是，眼下又添了兰子的麻烦，该怎样办呢？急得福娘不知所措。出于无奈，只好和大车商量一下，让男人拿主意。福娘把大车叫到马棚里，硬着头皮把兰子和谭林的事悄悄地告诉大车。让福娘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男人对此事十分冷静。大车对她说，孩子们大了，婚事早该办了，咱们碍面子想积攒几个钱把他们的婚事办得体面些，这是糊涂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抓紧把婚事办了吧。杨大车找来谭林，当着他的面提出给他们完婚，谭林当然乐意，便一口应承下来。几个人正在研究操办结婚的事，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车急忙迎出去，只见谭师长和兰子姑妈走近门前，大家高兴地把客人让进屋来。谭师长是第一次到大车家作客，兰子姑妈不让家人太客气，对家人说队伍要开走了，以后也就没有机会来看娘家。听了谭夫人的话，大家顿时明白了，原来让谭林来乡下过年，是因为部队要离开县城。
杨大车当着谭师长的面，提出给谭林和兰子完婚。谭师长对杨大车提出的要求，不知该怎样回答才是。他看看太太。谭太太看看身边的兰子和谭林，谭林的脸色通红，像被巴掌打过一样；兰子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低着头。她又看看福娘，福娘态度焦灼，好像要和自己说什么。谭夫人从大家的神态中，发现了什么，问自己难道是兰子和谭林发生了事，可是这话又怎么去问两个孩子呢？聪明的谭太太不愧是师座的高参，遇事多谋的能人。她先问谭林说：“你舅舅提出要给你和兰子结婚，当着你叔叔的面表表态度，要是你同意了，咱们立马就办。”谭林看看叔叔，又看看舅舅，回婶子的话说：“我愿意和兰子马上结婚。”谭太太指着兰子问：“谭林愿意和你结婚，是真的，你同意吗？”兰子爽朗地笑了，说：“姑妈作主，我同意了。”谭师长听了两个孩子的话，笑着说：“好啊，我们谭家又把杨家的鲜花插进了自己的瓶子。”然后问夫人，孩子们的事啥时办。谭师长这一问，倒让夫人为难起来，部队马上就要开走，现在局势混乱，又说不定什么时候打起来，谭林把兰子带到队伍里边去，是十分不安全的。于是她问兰子说：“兰子，结了婚，你先在娘家住上一阵子，等队伍那边一定了，你再过去，到那时你姑妈来接你。”兰子点头同意姑妈的话。
正月初四，谭林和兰子在姑妈的公馆里结婚了。初六早晨，谭林将兰子送回毛西堡后，随部队离开县城。
端午节过了，翠花一天比一天显怀，走路十分不便。妈妈整天把她关在屋子里，就是大小便也不去厕所。粪便都由哑巴清扫倒掉。在白家大院翠花的身影没有人看见。妈妈担心院子里的人知道她身怀有孕，以后不好作人，每日里严格看护翠花是她唯一的一件事。虽然哑巴看见翠花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但是他毕竟不会说话。至于翠花孩子生下来以后怎样处置哑巴，翠花妈妈心里早有了主意。
白行理从警察所到家里，杂七杂八的事实在太多，他根本没有精力过问翠花，他根本不知道翠花已经有身孕了。
今天白行理从警察所回来得很早，一进院子看见哑巴手里端着一碗荷包蛋，穿过院子往翠花屋里走去。他有些饿了，要吃哑巴端的荷包蛋，于是他跟着哑巴走到翠花的屋门口。哑巴推开翠花的屋门，身子刚刚迈进门槛，正要回手关门，被白行理一把抓住门把，他一步跨进翠花的屋内。此时翠花正在梳妆台前照镜子，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转过身来。就在这一刻，白行理看见翠花圆鼓鼓的大肚子，吓得倒退几步，他全都明白了。
白行理用目光在翠花的身上狠狠地扫了几眼，一声没吭，回转身子走到妈妈三太太的房里。他脖粗脸红，凶狠狠地劈头盖脑地问三太太：“翠花怀了谁的孩子，怎么不打掉？这种丢人的大事，还想瞒天过海。你还替她瞒着。说什么有伤寒病了，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藏在屋子里养野犊子，我看生下来你怎么办？”三太太听了儿子的话，从地上捡起一把笤帚，冲着白行理开了腔：“你好歹是翠花的哥哥，一母所生，要多关心关心她才是，没想到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连亲人都不认。你要是敢动翠花一个手指，小心我敲碎你的脑袋。你要是把这件事给我说出去，我撕破你的嘴巴。你记着，这孩子生定了，怎么处理不关你事。”白行理对妈妈多少有些害怕，看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敢再说什么。三太太举着笤帚靠近他，吼着叫他赶快离开。白行理愤愤不平地离开此间屋子。
白行理对翠花怀孕的事，不敢声张。一怕三太太饶不过他，也怕损坏白家的门风。他心生一计，决定在翠花生下孩子以后，把这个野种扔了，也就万事了结。但是又担心三太太不让下手。于是他又生一条毒计。
这天哑巴吃过午饭，从厨房走出来，被白行理拉进自己的房间。白行理很温和的样子，显得对哑巴十分亲近。他先给哑巴倒了一杯水，又把哑巴让到炕沿上坐下来，用手比画着和哑巴说话。哑巴见东家很亲近，也就不拘束了。哑巴看着白行理的手势，也打着手势和他谈话。两个人谈话的大意是：白行理让哑巴好好地陪着翠花，照顾好她，等翠花生孩子的时候告诉他。又让哑巴在外边挖一个坑，趁着天黑人静的时候，把生下来的孩子埋了。事情办成之后给哑巴一百块钱。哑巴答应了替白行理办事。白行理怕哑巴不相信他的话，把一百块钱当着面数清，塞进哑巴的衣袋里。哑巴点点头，揣着钱离开他。
翠花临产的日子就要到了，妈妈派人把产婆带到院内，对家人声称是远方的表姐来走亲戚。家人也就不在意了。可是白行理心知肚明，这几天他不去所里上班，脱下狗皮蹲在家里，不时把哑巴叫进自己的屋子，用手比画着询问翠花屋内的事儿。
翠花一晃有很长时间没去福娘家里。福娘一家人一直惦记着翠花生孩子的事。福娘这几天整夜睡不着觉，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她担心孩子生下来以后，白家人干出伤天害理之事，又担心翠花的身板能不能挺住。可是怎么能帮上这个忙呢？福娘把楼爷叫来，让他去白家大院打听一下消息。楼爷从白家大院回来，告诉福娘，白家来了一个女亲戚，说是翠花的表姨，和翠花的妈妈一起总是住在翠花的屋子里。福娘听了楼爷的话，断定翠花要临产了。让老福找回正在马棚里干活的爸爸。福娘对男人说：“翠花这几天要临产。”杨大车问：“谁传来的话？”福娘就把楼爷的话告诉杨大车。杨大车听明白了福娘的话，说：“这个女亲戚就是产婆，白家能不能把孩子扔了？”“说不准哪。”福娘慢慢地吐着话。二人停了一会儿，大车说：“翠花的犟劲怕她妈不敢那样做。”福娘接着男人的话说：“她妈不敢把孩子怎么样，那个白行理可不是个好东西，这小子是不会放过孩子的。”夫妻俩急得在地上团团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