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理协助佐三出荷,功绩显著,受到佐三的赏识。佐三对白行理十分满意,在宪兵的陪同下,亲自到毛西堡关照他,并给这位龟孙带来一个精致的东洋挂钟。白行理如获至宝,把这洋玩意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以告世人,如此春风得意。中午白行理以最高的礼节,招待了这位从东洋来的日本客人。酒席间,白行理告诉佐三,下午是腰包家和李大善人交粮的时间,佐三欢喜若狂,要坐视出荷粮食的现场。
此次出荷,人称是佐三出荷。佐三亲临毛西堡,消息立时传遍屯子。腰包家和李大善人又是午后交粮,两个东家原来主意是少交一些粮,得过且过,留点后手。知道佐三来到白家大院,都吓得屁滚尿流,谁也没敢少交一斗。腰包本人带着两辆马车,拉着一千斗粮食,来到白家大院,以示向日本人买好。李大善人也同样用两辆车,走进白家大院。就这样两个大户人家的粮食,一先一后通过白家大院,转入日本人的狼嘴里。
佐三看着腰包和李大善人的四车粮食,十分高兴,不断地拍着白行理的肩膀,夸奖他功劳大大的。白行理受到佐三的称赞,自然十分得意。佐三用手指着车上的粮食,对白行理说:“你看,这是两位大财主,每户再交五百斗。”白行理听了佐三的话,不由打了个冷战,心想这都被我敲到了骨头,还没完了。白行理刚要说什么,佐三叫人把腰包和李大善人叫到跟前,他对着腰包和李大善人笑嘻嘻地说:“你们为大东亚共荣做了贡献,大大的好,你们家有良田千顷,仓子里的粮食满满的,这一点粮食是不行的,还要交来五百斗,马上地送来。”
腰包和李大善人听了佐三的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太君,我们粮食真的没有了,再交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请太君高抬贵手吧。”听了腰包两人的话,佐三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十分可怕,凶恶的样子让人胆寒。佐三在腰包两人身边转了转,猛地从院内抓起一把铁锹,对准李大善人恶狠狠地劈过去,李大善人一躲,这一铁锹正砍在他的肩膀上,李大善人倒在地上。佐三飞起一脚,把跪在地上的腰包踢得栽倒身子。然后回过头来,用手指着白行理说:“你的在内,家有良田几千垧,看在你为皇军有功,少交点,要三千斗,三日之内,一齐送到粮库,缺一粒,脑袋地搬家。”说罢,带着宪兵队,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腰包和李大善人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白行理沮丧的样子,走近他,骂着:“该死的东西,你也没跑了,不得好死。”两个人愤愤地离开白家大院。不过几日,白行理用车把自己的三千斗粮食如数送给日本人。但是他并没有从家中的粮仓里拿出多少,大多数的粮食是这次出荷时榨来的。佐三出荷,十分凶残,这里传诵着这样一首童谣,揭示当时惨淡的日子:扛大活的无粮被打死,佃户人家受重伤,大户人家断了粮,东家老财泪汪汪,鬼子押粮送回东洋,关东百姓饿得慌;天花降,瘟疫传,尸骨堆成山。巫婆神汉骗钱赚,流亡汉子回江南。
二娥和香子的身体渐渐好起来。福娘总是把家里的好吃的东西,做给两个孩子,竟连老福吃不到。老福很懂事,看见妈妈给二娥和香子做面汤,自己就跑到院里一个人玩,等二娥和香子都吃了娘给她们做的面汤,他才跑回屋子,似乎没看见一样,和大人们一齐喝些菜粥。福娘心疼老福,更可怜二娥和香子。这一切李二嫂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着急。她盼望着二娥和香子的病一下子好起来,回到自己破屋好歹是个家,也免得让福娘一家受牵连,跟着吃苦遭罪。李二嫂的心思,福娘早就看在眼里,怕她着急上火,总是不断地安慰和关照她们娘三人。好久没吃小米干饭了,人都瘦了很多。杨大车对福娘说:“这些日子把大伙都熬坏了,净吃菜粥,撒几次尿,肚子老打架。饿得慌,今日里改善伙食,捞点小米干饭,缓缓力气。”福娘知道家中米少,看着劳累清瘦的男人,也不作什么计较了,只好听男人的话。她捞了一大盆香喷喷的小米饭,又炖了一锅土豆酸菜,从墙上扯下几个尖尖的红辣椒,在火盆里烧得鼓起来,然后擦干净用菜刀切成碎末,拌上大酱,放在杨大车跟前。一家人围着大条桌,痛痛快快地吃起来。
李二嫂是个有心思的女人。她一边吃着饭,一边琢磨着,福娘今天舍得这样好吃的饭菜,其中一定有文章。是不是人家让我们娘几个走人,又不好开口说出,用这样的办法撵你离开。就是福娘真的让一家人离开,也是正理。这年月有谁家能白养着三张嘴,又有谁能养起呢?等人家都吃完了饭,李二嫂微笑着对杨大车和福娘说:“大哥,大嫂,我们三口人在您家一待就是这么长时间,没有您好心的帮助,二娥和香子早就没命了,我们一生都忘不了您家的恩情,可是眼下大家都一样,苦着呢。我明日带两个孩子回家去。总待在你家也不是办法。”
福娘听了李二嫂的话,看看自己的男人,杨大车又瞧了瞧自己的女人,一下子谁也没说什么。是的,李二嫂的话确实是在理,可是让她们娘三个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小破屋,不等于是让二娥和香子回去送命吗?杨大车和福娘同时想到了一处。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是福娘先说话为佳,她微笑着对李二嫂说:“孩子他婶,你是多心了。今天这小米饭是你大哥要解解馋,让大伙吃顿干饭壮壮力气。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往心里去。就领着两个孩子安心在这里住下去吧。等来年春天暖和了,泥水和了,把屋子收拾收拾,再回去吧。到那时候你们娘几个走了,我们也放心。咱们都是苦命人,好歹我家里还能过得去,你就别想太多了。”
福娘的话让李二嫂涕流满面,她用手擦着泪水,不知怎样说话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她叫过女儿香子,让香子跪在地上给杨大车夫妇磕头,并让香子认杨大车和福娘作干爹干妈。这也倒中了福娘的心意,给兰子找个妹妹。福娘急忙扶起跪在地上磕头的香子,笑着说:“干娘认你这闺女了,来,叫声妈吧。”香子很乖地扑在福娘的怀里,叫着“妈妈”,又转过身来叫杨大车“爹爹”。杨大车多了一个女儿,也很高兴。他抱起香子,亲了两口,“好女儿,以后就叫我干爹,干爹在,干娘在,就饿不死你们。”杨大车这个外硬内软的汉子,把香子从怀里放在炕上,又想起一件事来,他没有作声,默默地走进棚子里,找板,找钉子。
杨大车动手给李二嫂的娘钉了一口白茬木板棺材。福娘让老福、二娥和香子留在家中,要和李二嫂一起去四座房收敛老人。杨大车找来六叔和尚景财二人帮忙,大家坐车去四座房。
四座房的场院里,横竖躺着十几具没人掩埋的尸体。李二嫂在死人堆里认出自己的母亲,大家把老人家装进棺材里,拉到荒地界草草安葬了。杨大车看着老人孤坟对福娘几个人说:“老太太总算入土为安了,场院里的死尸就等着狗扯吧。”福娘似乎知道,杨大车要做什么,回着话说:“那你有啥法子?”“再刨一个坑,把这些尸首都埋了吧。再给死人办件事吧。”他让六叔和尚景财在老人的坟附近刨坑,自己去场院拉死尸。李二嫂流着泪,要去给大车当帮手,被六叔拦住。六叔把铁镐交给李二嫂,和哥哥杨大车去了场院。
大家忙了一小天,把十几具没人相认的尸体,掩埋在一个大坟里。福娘又在大坟包前烧了一堆黄纸,意思是给死去的亡魂送去点钱,让他们去投奔阴曹地府,讨谋生路。杨大车用麦秸秆把马车的木板燎一燎,烧烧晦气,以净车身。大家望着一大一小的土丘坟,甚感凄凉,只有李二嫂的哭泣声和福娘相伴的哽咽声,给他们吊哀。
离年关越来越近,杨大车让老福找来六叔。哥俩商量着找点拉脚的活干,弄点运费回来,一是办置办置年货,二是准备点零花钱买麻打绳子拴车套,填补工具来年种地。六叔的意思是东山里的木材不下山,拉运木材的道被堵死了。大车对六弟说:“就算是木材让下山,咱们也没有能力进山了。三匹马是拉不动木材的。”六叔说不能多拉,也可以少装。杨大车苦笑着对弟弟说:“傻兄弟,大车装上七米八米的木材,能赚回几个运费。装的木材少了,去掉车马盘费,还能剩下几块钱?”其实六叔也明白这个道理,再没有作声。
福娘看见哥俩一时没有什么好主意,对大车说:“要不进城看看,有相当的活,又合得来,就干点,实在没有也就算了。离年也没有多少日子了,等过了年再想办法。”杨大车同意福娘的前半截话,对六叔说:“老六,明天去火车站转悠转悠,说不定能碰见什么事,不能老闷在屋里。”“也好。”六叔回应着。就这样哥俩定好了,明日进城。
杨大车和六叔进城后,在市场上转了几圈。这里和往年大不相同,不但购物的人少了许多,就连做生意摆摊的人也没有几家。几个卖关东烟的小贩子冻得瑟缩着膀子,在地上打转跺着脚,也不见有人来称一两烟叶。只有宪兵队的马蹄声不断“哒哒哒”地传来。不时有警察们探着身,龟缩着头四处张望,贼眼闪着寒光。
火车站货物堆放的地方,看货物的人告诉杨大车,这里的货物都用火车运走了,基本上不用马车拉运货物。哥俩听了十分扫兴,正准备离开火车站。就在这时候,走过一个商人打扮的客户,他上下打量了杨大车兄弟二人,然后问:“两位兄弟,是找活干的?”杨大车急忙迎上去说:“是啊,家里有辆小马车,待着没事,出来找点活干,挣几块钱也好宽绰宽绰。”商人见杨大车很憨厚,像个底细人,靠近他说:“你是哪个屯的?”“毛西堡的。”商人点点头说:“很熟,很熟。”然后商人又看了看六叔问:“你们二位的马车都是几匹马拉的?”“都是三马车,马都很壮。”六叔回答商人的话。商人在地上转了一圈,最后下定决心,对杨大车说:“我是哈尔滨的生意人,有一批货就在站里,堆在站台旁边,准备运往五道沟子,你们能拉这个脚吗?”“什么货?”杨大车问商人。商人坦然地告诉他说:“都是些日常生活用的小杂货。锅碗瓢盆、锹镐布鞋之类的小货。”杨大车听了点点头问:“您的价格怎样出?”商人似乎没听明白杨大车的话,于是杨大车马上解释说:“也就是拉运一车货,到了五道沟子,你给我们多少运费。”商人看杨家兄弟很认真,微笑着说:“这样吧,我亏不着你们,明天你把两辆车赶来,咱们装车看,只要你们把货准时送到地方,我一定多给你些钱。”杨大车看这个商人挺仗义,说话又很和善,不像个吝啬鬼,说:“商家老板,看你是个大气人,咱们初次做生意,把道放得远一些,给多给少,你别亏了我们庄户人。做生意的老板,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都粗。”杨大车的话把商人逗笑了。“那好,你既然讲究,话都说到家了,明早装车赶路,脚费放心吧。”
杨大车同意给商人运货,要去看看现在货堆放在什么地方。商人推辞着不必看货,明早装车就看清楚了。杨大车找活心切,也就听了商人的话,没去看货。
鸡叫头遍,杨大车和六叔赶着马车,压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刺骨的寒风,天刚亮就赶到火车站。商人把两辆马车带到一堆敞放的货物前,哥俩一看果然是一些生活日用杂货,也没再留心什么,急忙装车。
商人从货堆中间搬出十多个长条木箱子,告诉杨大车,里边装着瓷器,怕磕碰撞着,要装在车中间。六叔按着商人的嘱咐,把五个长木箱抬在马车中间,又把另外五个长木箱抬在杨大车的马车中间,然后往两辆车上分别装其他货物,商人也亲自动手,帮着装货,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两辆马车装完了堆在地上的货物,商人很满意,杨家哥俩把两辆车绑好,向商人讨价。这个商人果然出手大方,给了个天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票子,作为给哥俩的盘费钱。两人自然高兴,收下这一百块钱。商人又把一封信交给杨大车,告诉杨大车到了五道沟子找郭强交货结账。并嘱咐杨大车一路小心碰碎瓷器及其货物,车速越快越好。杨大车遵照商人的吩咐,打马扬鞭,和六弟上路了。
谭太太想兰子了,要兰子来家过年。她让卫兵把谭林叫过来,吩咐谭林去毛西堡把兰子接进城。
谭林赶着后勤处的二马车,飞奔毛西堡。谭林又有些日子不见兰子,恨不得一步迈进杨家门槛。
二马车来到兰子家大门口,谭林喊出老福和兰子,把谭太太给娘家带来的年货一样一样地搬到屋子里,福娘又把一些冻货搬进棚子里堆放起来。福娘忙着要给谭林做饭,谭林推辞说:“午后队伍用车拉菜,必须返回。”然后向福娘说明来意,要接兰子进城过年。姑妈让兰子进城,福娘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摘下胸前的围裙,帮着兰子穿戴起来,趁着天色大早,赶紧进城,以免招来麻烦。
谭林告辞福娘,赶着二马车离开福娘家大门。福娘看着远去的马车和两个孩子的背影,觉得没有给他们完婚,心里惭愧,对不住孩子,鼻子一酸,慈爱的母泪潸然而下。兰子坐在谭林的怀抱中,在冰冷的世界里,两个人互相依抱着,暖烘烘、热乎乎地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