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哑巴,能给她一点点开心,哑巴幼稚憨厚的比画让他多少有点情趣,让翠花同情和呵护他,哑巴理解翠花的心情,帮她干了许多自己懒着做的事情。
至于妈妈那里,翠花很少涉足,她看不起妈妈活不起的样子,整日里哭丧着脸,像没魂一样。家中九少爷白行理,自从老子死后,成了家中的主事,里里外外很霸道,翠花对他不屑一顾,压根就没把这兽性的哥哥放在眼里,两人就是擦肩而过,都互不言语。
翠花吃过早饭,看看外面天气还好,她推开大墙间的漆黑大门,走出深宅大院,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有些轻快。她要去杨家找兰子和福娘,不论是什么时候,她见到兰子和福娘,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们,只有这样,活着才觉得踏实,心里有底。福娘同样以诚相待,嘱咐她怎样保护肚子里的胎儿,怎样照顾好自己,不要过分忧愁,娘俩共同的心愿就是让婴儿平安健壮地落地。
翠花走近福娘的屋子,被福娘和兰子让到热炕上坐定。娘几个唠得很投机,翠花的忧愁也少了许多。她问福娘大福为什么不惦记咱,怎么不回家看看咱,福娘被翠花殷切的期盼感动了,她眼角流着热泪,对翠花说:“大福很快会回来看咱。”停了一下,她擦去脸上的泪珠,说:“翠花,大福离咱们也不远,他就在东山里呢。”翠花听了娘的话忙问,东山里离这有多远,福娘告诉她东山里离这不过二百里路。
翠花听了福娘的话,向她表示要去看大福,福娘听了翠花的话,立即后悔,自己不该把实情讲给她。谁都知道翠花的脾气和性格,她一旦说出口的事,就一定要做。福娘知道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如果翠花真心要去找大福,出了事,就是搬石头砸天。可是话说出去了,又收不回来,她企图打消翠花这个念头,琢磨着话该怎么说才能有效地说服她。
果然不出所料,翠花先说话了。她问福娘和兰子一起去见大福,你答应吗。福娘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对,没吭声,翠花见福娘没说话,用手指算计着说:“我和兰子一天走五十里路,没问题,四天就到山上了。”福娘看着翠花的样子,心里想:坏了,这丫头,说出来就能干出来。
福娘要想办法阻拦翠花,于是对她说:“你真是个傻丫头,到山东里可不是二百里的事,进了山,没有道,山里的雪有几尺深,走一步就要摔一个跟头。眼下你又有身孕,能走路吗?再说山里狼一群群的,野猪一帮帮的,就算它们不吃你,也会吓破你的胆。不得了哇,在家好好等着吧,把孩子生下来,我把大福找回来,和你好好过日子,那样多好。”翠花听了福娘的话,知道是哄骗自己,并没有反驳。
往日里,她要和福娘一家人吃过饭,再回大院。今日福娘就是留不住她,她早早回到自己的屋里,把门关得严严的,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哑巴端来晚饭,她没有胃口,只是拣了几口爱吃的东西,尝了尝,又放在盘子里,让哑巴拿走。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眼睛亮亮的不能入睡。东方天际发白,窗底透过白光。她最后下定决心,学孟姜女千里探郎君。更何况只有二百里路,就更难不倒她了。她要见到大福,倾吐一个未婚女孩怀孕的含羞和痛苦中的幸福,更重要的是,让大福知道他们的爱情已结下果实,一个可爱的宝贝即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孩子,一定生性天真可爱,像母亲一样美丽,像爸爸一样憨诚。
性情刚烈的翠花,早饭饱饱地吃了一顿,一切简单地准备完毕,她用手比画着,告诉哑巴:“今日进城里去,需要几天才回来,不要对别人讲,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东西。”哑巴点头答应,并且用手比画着,嘱咐翠花一路保重,平安无事,太太平平地返回来。
翠花告别了白家大院,也没有去找兰子,只身一人去城里给大福买了些好吃的东西带上,然后径直向东边的大青山走去。
黑幕落下以后,杨大车独自来到黄土坑,他用铁锹挖开盖在粮袋上的冻土,搬起一条麻袋,打开系在袋上的绳子,从袋子里掏出一把谷子,用鼻子闻一闻,谷子仍然很干,没有发霉的气味,又用手搓一搓,谷子很光滑,他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在袋子上,盘算着怎么把这些谷子磨成米。苏山说山里缺粮,这些粮运进山,能帮苏山解决很大问题。想到这里,他来了精神,嘱咐自己要小心点,把谷子磨成米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要把这一袋一袋的谷子,扛回家里,再磨成米,再扛到黄土坑内储存起来,需要时间和力气。不管有多大的难处,他都要坚持做好,做完。
他回到院子里,把磨房清扫干净,又把米糠分离的大风车子修理好使,在轴上抹了点油,不让它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家的辗子从不找石匠来修理,凭着自己的眼力,把辗子上的浅沟程度不一地加深。这些细腻的活,他整整干了一个通宵。
又是一个黑夜,杨大车牵着两匹马,去黄土坑搬运谷子,为了避免别人发现脚印和马的足迹,他从坟地后边的树林里,走近黄土坑,他掘开土盖子,把一麻袋谷子装在两个袋子里。用绳子绑好,放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再悄悄进村,回到自己的磨房。他把马套在碾子上,用布蒙住马的眼睛,一个人忙起来。在鸡叫二遍时候,他把磨成的小米装进袋子里,用马驮着走到黄土坑,再埋在坑里。等返回院子的时候,天还没亮。就这样,杨大车白天睡觉,晚上磨米,连续地干着。
战江龙按照苏山的安排,在城里一家粮铺托人买了十几袋小米和高粱米,铺子老板还答应给弄几袋白面和大米。遵照时间,战江龙来铺子里提货。战江龙轻轻地敲开店铺的大门,老板把他让进客厅。老板很是谦和,先给战江龙倒上茶,又给他点了一根香烟。然后很恭维地站在战江龙的对面,抱歉地对战江龙说:“兄弟很对不起,您的货没有备好。”说着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订金交给战江龙说:“订金您收好,您收好,我实在无能为力,弄不到这么多粮食,请见谅海涵。”战江龙明白了,老板这是违约了,拿不出粮食。他强压火气问老板:“咱们定好的事情,我先交订金,遵照你定的时间来取粮食。你这样做是不是米涨价了,没关系,米涨价了,我们加钱,你再开个价怎样?”店老板连忙解释:“兄弟,不是本人不讲信用,你买我卖做的是生意,你吃饭我赚钱,毫不含糊,你又分文不赚我的,我凭什么不给粮?只是日本人征粮太紧,乡下人的粮食都被日本人拉走了,店里没处抓粮,只能违约。要不我陪你损失怎么样?”老板说着,又去抽屉里拿钱,给战江龙作为赔偿。战江龙看着老板诚实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好拿着订金离开粮店。
战江龙回到旅店,和同来的两名同志研究弄粮的办法,谁都无计可施,出于无奈三个人分别到城内所有粮店转转,一天的时间过去了,结果都一样,没有一家米铺子有粮食。战江龙决定速速返回山里,向苏山汇报情况,再图良策。
翠花在城里给大福买了一大堆东西,背在肩上,冒着凛冽的寒风,拖着两条很笨的腿,一步一步向东方大青山的方向迈去。
她走累了,坐在路旁歇歇脚,渴了抓把雪放进口里,凉凉的,很甜,就是不知道饿,她凭着一颗火热挚爱的心,战胜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一天,两天她熬过去了。第三天的时候,她脚板肿起来了,脚趾间的泡被碾破了,出了血水,脸被风吹得紫黑,嘴唇上起了黄黄的水泡,一种神奇的力量,促使她没有停下脚步,她临近了靠山屯。
翠花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歇脚,身后边的大路上,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她面前,马背上这个人正是战江龙。他看见坐在石头上的翠花,勒住马的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翠花看见战江龙走近自己,很有礼貌地问:“这位大哥,这里离大青山还有几里路?”战江龙看着翠花,心想,从哪里来的女人,竟然要进山。于是细细地打量着翠花。停了一下说:“这里是靠山屯,再往前走不远就进山了。”并用手指着前方的林子。翠花说了声谢谢,起步要向前走。战江龙很客气地说:“姑娘,不知该不该说,你进山要找什么人么?一个女孩家,怎么不结伴同行?”战江龙的话,问得翠花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对。翠花开始仔细看战江龙,看他态度温和,不像是个坏人,稍停一下说:“我进山找我哥哥。”“你哥哥在山里做什么?”翠花回答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到哪里去找?”翠花默不作声,战江龙接着说:“姑娘,你要进山,必须经过山林检查站,你有进山的证明么?”“什么证明都没有。”“姑娘,没有证明,检查站是不会让你进山的,弄不好他们要抓人的。”听了战江龙的话,翠花愣住了,发了呆,她怎么知道进山还有这么多烦事?
翠花提了提精神,问战江龙:“大哥,你有证明吗?”“没有,我已经到家了,进了屯子就不往山里走了。”战江龙回答翠花。翠花必定是个爽快的姑娘,急忙对战江龙说:“大哥,你能帮我整一张进山的证明吗?”战江龙笑了,对翠花说:“姑娘,你先告诉我进山找谁,我一定帮你弄到证明,保证你进山。”翠花要见大福心切,豁出去了,她对战江龙说:“我哥哥叫杨大福,在山里扛木头,你可以帮我整证明了吧。”战江龙听了翠花的话大吃一惊,难道眼前的女孩是翠花。立刻问:“你找的杨大福是哪个屯子的人?”“毛西堡屯的,杨大车的大儿子。”翠花回答得很利索,战江龙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口里说:“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叫战江龙,和大福是一个部队的。”说着,战江龙拉起翠花的手问:“丫头,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闯山都危险,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要不遇上我,麻烦可大了。”听了战江龙的话翠花就像看见了大福,心里坦然了,眼里闪着灼热的泪花,她低下头擦掉眼角的泪水。
战江龙透过翠花憔悴的面容,猜到了姑娘的心事,不再问她什么,战江龙很温和地把大福的情况告诉给翠花,带着翠花走进了苏老爷子家。
福娘三天没见翠花,心里长草了,坐不住炕,她放心不下,怕翠花一个人进山。福娘找来九叔杨大楼,托他去白家大院探听探听翠花是否在家。杨大楼逢年过节带戏班子出入杨家大院,和炮手们混得脸熟,他进入白家大院炮手们都习以为常,不拦阻他。他先来到伙计们的住房,和大伙闲扯一气,又来到车棚和更夫说了些天南海北的瞎话。他正和更夫扯着,哑巴走过来。哑巴对杨大楼很有好感,见面总要比画一会儿,相互问候。哑巴走到杨大楼身边,笑着用手比画一阵。更夫根本不知哑巴比画的意思是什么,杨大楼明白,原来哑巴告诉杨大楼翠花小姐,出门了,走了两天了,还没回来,白家院里没人管翠花,他很担心,你们杨家人怎么不去找他。
杨大楼急忙从白家大院赶回福娘身边,他把哑巴的意思告诉福娘,福娘和兰子可急坏了,十分担心翠花在路上出事,兰子把爹从马棚里叫回来,福娘对他说:“坏了,翠花一个人进山去找大福了。”“是你告诉翠花大福在山里的吧?”福娘没敢作声,大车也没怪罪福娘,只是急得在地上打转。福娘对着自己男人吼道:“你还转什么,赶快骑马去追呀。”福娘第一次和男人这么凶。杨大车知道福娘的良苦用心,没有和她顶撞。他急忙穿好衣服,从马棚里牵出马来,头也没回,马上加鞭向大青山方向,沿着翠花走过的路快速追去。
杨大车快马加鞭,这匹马放开四蹄,一路风驰电掣,就在战江龙和翠花在苏老爷子家炕上刚刚坐定的时候,杨大车迈进苏家的大门。
见到翠花,杨大车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翠花没有批评和不满,只是关切地说:“傻孩子,要进山怎么不说一声,一个人闯山多危险,要是遇不上战江龙大哥,该咋办?”翠花看着杨大车,心里很感激。对杨家的举动,翠花感到比金子还要珍贵。
杨大车坐定后,战江龙把在城里没弄到粮食的事告诉他,并说马上进山向苏山报告,研究弄粮的办法。
杨大车听了战江龙的话说:“我有办法解决粮食。”于是把自己埋粮制米的事情讲给战江龙。战江龙听了很高兴,赞赏他机智勇敢,敢作敢为。但是战江龙没有接纳他的意见。他对大车说:“是否从你家取粮食,这件事要向苏山汇报再做决定。只有组织同意了,山上才能用你的粮食。即使用了,也是暂时借用。因为这是你一家人和伙计们的口粮。”杨大车知道战江龙为自己着想,他多少也懂得一点“组织”这两个字的含义,没有争什么,只是说:“我愿意拿粮食帮助打鬼子的队伍,这是自愿,听组织的安排。”这是杨大车第一次在自己的语言中,用上了“组织”二字。
事不宜迟,战江龙要连夜进山,向苏山汇报。苏老爷子给翠花备了一匹马,让战江龙把翠花带进山里,去见大福,也不辜负姑娘的一片心意。杨大车担心福娘在家中挂念,不能在此就等,赶快打马回毛西堡。苏老爷子嘱咐杨大车放心,等翠花回来以后,他自有办法把翠花送回家去。
翠花在战江龙的陪护下,钻山越林,累得她筋疲力尽,在马背上几乎睡着了,两人整整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赶到了游击队的驻地。翠花第一次见到大青山挺拔粗壮的红松林,感到十分神奇。战江龙告诉她,就要到家了,翠花听得心里竟然“怦怦”地跳起来,一股股暖流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