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顶着正午的太阳急匆匆往墨家小楼赶。她刚刚结束了最后一门期末考试,于小春说就要放假了,大家一起在宿舍吃个饭,连刻意与她们划清界限的刘英和高傲的苏红梅都答应了,思存推说去亲戚家有急事,交了卷子就跑。
她穿着素色格子衬衫,军绿色长裤,黑色袢扣鞋,烈日炎炎,汗水顺着她娟秀的面庞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上周她和墨池约定好,考完试就回家,小两口儿儿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了,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柏油路被晒得软软的,思存一路小跑,拐进幽巷,两边高大的梧桐树枝叶交叉,仿佛在半空搭了天棚。知了声声,蔽日的树荫为她遮住了骄阳。两边的砖墙透着古韵,被不知名的爬藤植物覆盖得仿佛披了花毯。墨家小楼门墙的美景也是美不胜收。思存却没心思欣赏,她要快快回家,去见她的墨池。
她径直扑到大门前,掏出钥匙。背后悠悠一声叹息,思存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哎呀,墨池!你怎么在这里?”思存转身就扑过去,攀着墨池的肩膀直摇。
“你这什么眼神,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从你进巷子我就看着你,你却在我身边跑过都没看见我。”墨池故作伤心地说道。
“我不是怕你等我吃饭着急嘛!”思存欢快地摇着墨池的肩膀。墨池被她摇得站立不稳,靠在花墙上。
咦?思存终于瞧出不对头,高高地仰起头,看着高了她一头还多的墨池。后者一脸得意的笑,眼睛和牙齿都明晃晃的。
“你怎么变得这么高?”思存脸热心跳,傻乎乎地问。
墨池架好腋下的拐杖,嗔怒地瞪她,“我本来就有这么高!”
思存终于注意到墨池的双拐,借着拐杖的支撑,他一条腿站得笔直。白衬衫,黑裤子,回力鞋,就是杜甫诗中说的“皎如玉树临风前”。
“天哪!你站起来了!你站起来了!”思存高兴得直蹦,拉着墨池的胳膊猛摇。
墨池使劲握住拐杖,轻移右腿掌握平衡,“思存同学,你是不是想把我摇倒呀!”
思存赶紧变摇为扶,吐舌头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可真高!”不但高,还俊美、健康,比她们学校的男生都好看多了。
“快回家吧,外面热。”墨池笑着说。
“好呀,我开门。”思存说。墨池走路还是很迟缓,在思存的搀扶下,走得很稳。
墨家小院里也是花草成荫,争奇斗妍。院心一方石桌,两把摇椅,一棵高大的榕树投下一院心的树荫。家里静悄悄的,思存还是不好意思叫墨市长夫妇为爸妈,脑瓜一转,换个方法问道:“家里就你一个人?”
“爸妈都忙着开会、学习,说是年底北京还有大会。”他们边说边进屋,餐桌上罩着一个超大号的纱笼,墨池掀开纱笼,满满一桌子的好菜。思存惊喜得尖声叫起来。
“阿姨下午休息,这是她花一上午做好的,专门为了给你接风。”墨池笑着揉揉思存的头,拉她坐下。相思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见着了,他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疼她。
思存笑得小脸通红,乖乖地坐在桌前。桌上有大凉杯,墨池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先喝点儿水,看看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墨池坐在她身边,极尽殷勤体贴。
“先不忙吃,你快告诉我,怎么能走路了?腿治好了?”思存不停地打量他。不用坐轮椅的墨池,没了苍白孱弱,翩翩玉立的风度完全显露出来了。真好看!可她记得婧然说过,墨池仅有的一条腿,不但有严重的关节炎,还有骨刺,无法行走。
揉揉思存写满疑惑的脸蛋,墨池说:“不用治。我的腿本来就有知觉,能动,只是站起来会很疼。”
“那干吗还要走呢?”思存心疼地摸摸墨池的膝盖。他以前偶尔站起来一下,腿都会微微地战抖。她宁可他坐着,也不愿意他受疼。
“现在我上班了,坐轮椅他们总把我当成残废,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残废,我能走路,能工作。”墨池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不是你们办公室那个张什么贴得你太黏了?”思存想起墨池信上说,那人上厕所都要伺候着他,不禁想发笑。
“可不是?”墨池义愤填膺。他快被张卫兵烦死了,那小子领了刘春红同志的鸡毛当令箭,整天不想着怎么干好工作,时时盯着墨池,嘘寒问暖,把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定位为照顾他。这一殷勤,把墨池的斗志给激发出来了。
医生说他不能走,他偏要走。他马上买来了拐杖,苦苦练习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可以撑着拐杖从家里走到单位。虽然短短的距离就让他的腿又酸又痛,但终于可以摆脱张卫兵这个尾巴。而且他发现重新站起来的感觉太好了,虽然走得还很慢,他却仿佛冲出了樊笼,重新体会到了行动的自由。
“你和他较什么劲呢?我可不愿意你腿疼。”思存下意识地帮墨池揉腿,眼里是替他痛的表情。
“我就知道媳妇最关心我。放心吧,我自己的腿自己有数,没事的。来,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墨池握着思存的手,她的手又软又小,一点儿也不像干过农活的。
“什么都喜欢。你也吃。”思存率先给墨池夹了一筷子菜,马下羞涩地低下头。
墨池满足地笑,觉得思存夹的菜格外美味。他也夹了一筷子,喂到思存的嘴边。
思存本能地小小抗拒了一下,马上适应了这种亲昵,张开嘴。出人意料的,食物没有送进嘴里,反而远了一点点。思存疑惑,又凑近一点儿,食物一抖,往后一缩,还是只差几厘米。是墨池在搞鬼!思存恼羞,一把抱住墨池的胳膊,不让他的手活动,啊呜一口吞下了美食。叫你不给我吃!墨池哈哈大笑,思存装腔作势地用小拳头砸他,两人笑闹成一团。
墨池今天特别高兴,一兴奋,想起一样好东西。“你等着,给你尝个新鲜的。”
他起身,拉开一个白色的柜子,弯着腰在里面捣捣鼓鼓。
“这是什么?”思存没见过这个柜子。
“电冰箱,新买的。”墨池头也不回,找到一瓶黄色的液体。他把冰凉的瓶子递给思存,扶着桌子,慢慢走回来。
“这又是什么东西?”大夏天玻璃瓶冻得冰凉,表面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思存啧啧称奇。
“啤酒,我们今天喝一点儿,为你接风。”墨池打开了啤酒瓶子。
“我不喝酒,辣!”思存捂住嘴叫道。她想起小时候用筷子蘸着父亲酒杯里的烧酒,就舔了那么一小下,就被辣得涕泪横流。
墨池扑哧一笑,真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啤酒是不辣的。”他给她倒了一杯,啤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欢快地冒着泡泡。
“酒哪有不辣的?”思存不信!别当乡下人没见识!
“这是外国酒,不但不辣,还不醉。”墨池说。他举起杯子,“来,干杯!”
思存疑惑地举杯,“叮!”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思存立刻振奋了,杯子凑到嘴边,灌一大口。
“苦!”确实不辣,可味儿也不怎么好。倒是凉凉的感觉沁人心脾,她很喜欢。
“这不是苦,是麦香。怎么样,喜欢吧?”
“挺凉快的。”思存咕噜又喝一口,皱眉、咂嘴。
“看不出你还有点儿酒量!”墨池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墨池没有想到,思存喝啤酒上了瘾。她高举酒杯,连声喊干杯,一杯杯地往嘴里灌。越灌眼睛越亮,饱满的脸蛋红扑扑的,特别可爱。墨池见她喜欢,就让她敞开喝,反正啤酒不醉人。
思存又干掉一大杯,墨池适时地喂她一口菜,思存幸福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平时她不会主动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墨池不禁暗暗感谢,啤酒真是个好东西。
思存甜蜜地看墨池,歪着头,用手指细细描绘他的轮廓,“墨池,你可真是个美男子,剑眉星目,风度翩翩,说的就是你……”
“真是个学中文的,那么多形容词。”墨池笑着拍开她的手。思存的目光变得深邃迷离,恍惚地说:“可是,你怎么有两个?”
“啥?”墨池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你没事吧?”
思存定定神,鼻子贴鼻子地看着墨池,半晌,她咯咯一笑,“墨池,我想我是喝醉了。”
哪有醉了的人说自己醉的?墨池哭笑不得,看她那目光迷离的样子,好像真是喝多了。思存突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止也止不住。墨池拉她站起来说:“看来你是真喝醉了,走,回房休息。”
“不!我没醉!”思存啪地来了个立正!“我清醒得很,墨池同志说喝啤酒不会醉,我坚决不醉!”表完决心,身子摇晃了一下。
墨池暗骂当年那个跟他说喝啤酒不会醉的人。思存肯定是醉了。
“我真的没有醉!”思存拉住墨池的胳膊,急急证明自己,“我认得这些菜,这个是宫爆鸡丁,这个是西湖醋鱼,那边的,煎酿四宝、素炒银芽、凉拌西红柿……什么破名字,我给它改一个,就叫……雪压火山好不好?”
亏她想得出来!墨池稳住她,哄道:“真是个才女,起得好。咱们上楼休息,好不好?”
“不好!”思存甩开他,“我给你走个正步,你看看直不直。”思存一板一眼地踢起正步,还给自己喊“一二一”。
墨池后悔了,干吗给她喝这劳什子啤酒。他没照顾过喝醉的人,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丫头怎么办。
思存耍宝完毕,讨好地看着墨池,等着他夸她。墨池灵机一动,“我站累了,你扶我回房间休息。”
“好的!”思存一阵风般卷回他身边,把双拐塞在他腋下,很体贴地挽住他的胳膊。墨池笑了,她一直记得照顾他的使命,这一招,还真好使。
思存搀着墨池,歪歪斜斜地往楼梯走。怕她酒后不稳,事实上是墨池紧紧地抓着这个小活宝。思存双脚踏上楼梯就开始兴奋,嚷嚷着要给墨池表演摇摆舞。之前怎么也学不会的舞步突然开了窍,提胳膊踢腿,很像那么回事。她忘了自己是在楼梯上,一个潇洒地转身,脚下一空,人就要往下坠。墨池一声惊呼,忙横在她身后,试图挡住她,谁料惯性太大,思存不但没有止住下跌的势头,反而带着墨池一起向下滚落!
落地的一瞬间,两人都是本能地保护住对方的要害,墨池护住思存的头,思存捂住墨池的腿。两个人的身体纠缠着绞扭着滚到地上,思存慌慌张张地扑上去看墨池的腿!“让我看看你受没受伤!”
墨池拉住她,“我没事。”好在他们刚才只上了三四级楼梯。
“对不起,我又闯祸了!”思存啪地敬了一个军礼,甚是滑稽。眼睛却开始泛红,泪珠呼之欲出。
墨池疼爱地捏捏她的脸蛋,“傻瓜,我没那么容易摔坏的,别哭。”
“让我看看。”思存跪在地上,从脚到头地打量墨池,一边看,眼泪就一边扑扑簌簌地往下落。
墨池拿这个又哭又笑的小醉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和她说道理是没有用的,他只得柔声哄道:“小姑奶奶,咱们好好上楼成不?”
墨池连拉带拽,外加威胁恐吓,终于把酒后多动的思存弄回房间。把她按在床上,墨池说:“老实坐着,我给你拿热毛巾擦脸!”
等他从卫生间里拿着热毛巾出来,只见思存一边叨叨咕咕地喊热,一边踢飞鞋子,脱掉衬衫,露出里面贴身的小兜肚!上大学的思存还在继续发育,腰肢纤细,胸脯饱满,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也更长了,瀑布般流泻在肩头、胸前,看得墨池血脉贲张。
他深呼吸,努力克制,帮她擦哭花的小脸。思存又忘了刚才哭鼻子的事,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咯咯地笑。
墨池扶她躺下,“别笑了!乖乖睡觉,好不好?”他活到二十二岁,还没有学会哄人呢!
“好啊,我们一起睡。”思存笑着说,勾住他的脖子,帮他解开衬衫的纽扣。柔软的小手碰到他瘦削的锁骨。墨池全身触电般地绷紧,小腹鼓胀,像装了个火球般快要爆炸。她知不知道这是在诱惑他!
思存甩掉墨池的衬衫,歪头发呆,墨池喘着粗气,硬生生地将欲望压制下去,帮她脱掉袜子,盖上凉被。“睡觉!”她再不睡,他要把持不住啦!
“你也睡!”思存勾着墨池翻了个身,年轻的身体赤裸纠缠。思存粉面通红,热乎乎的气息扫着他的脖颈。墨池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深深地吻将下去。
思存咕噜了一声,熟练地回应他。热吻是他们每次重逢的重头戏,他的味道就像她家乡夏天里新鲜的桑葚,清新甜润,她最喜欢!她使劲吸吮,略微呻吟,热烈而奔放。她的热情给了墨池更大的热情,他不由自主地抚摩她饱满的身躯,小腹昂扬,充满了侵略的斗志。
思存纤细的指甲嵌进他消瘦的脊背,他仿佛接到冲锋的号角,运足力气,正要进攻,身下的思存传来细微的鼾声。她花朵般的唇瓣微微开启,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
墨池紧急刹车,拳头砸在凉席上!这个小冤家!诱惑他装好子弹,瞄准目标,就差发射,她倒睡着了!她不知道这样会要了男人的命吗?他咬牙切齿地从她身上撤下,欲火中烧,却一点儿也奈何她不得。墨池转身钻进浴室,借助冷水熄灭欲火。今天他被她给害惨了,等她酒醒了,一定要算清楚这笔账!
浑身湿漉漉的墨池从浴室出来时,思存已经写意地睡成了个“大”字。她刚大考完毕,又喝了不少酒,定是累得紧了。墨池疼爱地搂过她。沁凉的身躯让梦中的思存心旷神怡,不自觉地抱住他,小手不安分地搭上他的腰。
刚浇熄的火苗又蹭地蹿起来,墨池挪开她的手,暗暗祈祷:“小姑奶奶,你安分点儿吧!”
婧然也放暑假了!她打电话回来,说明天就到家,还会带两个女同学来X市旅游,到时会暂住在家里,请家人提前收拾好房间。
思存早已搬到墨池的房间,就把她原来住的客房收拾出来了。床上铺好凉席,准备两条毛巾被,就是个很舒服的夏季客房。
第二天中午,婧然如期而至。小半年不见,她已经完全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遮耳短发称得鹅蛋脸庞异常秀美,皮肤凝脂般泛着光华。她穿着显露腰肢的红色短袖衬衫,长裤包裹出线条修长的双腿,裤脚却肥肥大大地遮住露脚趾的塑料凉鞋。她果然带回了两个女同学,都是穿着连衣裙,一人背一个墨绿色的大画架,长得也都亭亭玉立。接风宴是少不了的,席间陈爱华看到婧然的打扮,皱起了眉头,婧然拱在母亲怀里撒娇:“这叫喇叭裤,北京刚流行。我还给嫂子带了一条呢!”
正在埋头喝汤的思存满脸通红,摇头道:“我可不要。”
婧然拉过她的两个女同学,介绍道:“她们是我的好朋友,北医大的江娉婷和中央美院的徐兰。我们是在首都大学生联系会上认识的。她们都是北京人,这次趁着放假来我们这里写生。”
墨池不禁对着江娉婷问道:“医学系也写生?”
江娉婷微笑道:“我从小喜欢画画,学医是父母之命。”
婧然插嘴道:“娉婷的志向可是当画家呢!”
墨池不置可否地点头,手上却是一直忙活着给思存夹菜。他曾笑话思存是个典型的“窝里横”,在他面前天不怕、地不怕,一遇到长辈或者不熟悉的人,就害羞得直想把自己藏起来。
今天围桌而坐的,不是长辈就是生人,她的筷子又不敢往远处伸了。要是不紧着给她多夹点儿菜,保不齐饭后这个“窝里横”又要冲他喊饿。看到思存吃得差不多,小夫妻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墨池架起双拐起身,对她们说:“你们慢慢吃,我去上班。”思存马上贴到他身侧,轻声说:“我送你出门。”
江娉婷扭头看着他们相互扶持的背影,发起了呆。
饭后,思存带江娉婷和徐兰去客房换东西。聪明的婧然挤着眼睛,惊喜地说:“嫂子,你和我哥,你们……?”她做了一个对大拇指的动作。思存害羞地推了她一把,脸腾地红了。
婧然高兴得有蹦又跳,对她的两个朋友说:“别看我嫂子比咱们岁数都小,她可厉害呢,复习两个月就考上了重点大学。不过,我哥帮她复习,功不可没,是吧,嫂子?”
思存被她一口一声嫂子臊得羞回了屋。不一会儿,婧然尾随而至。看到思存自然而然地坐在墨池的床上,她拍手笑道:“怎么样,我早就说你和哥会相爱的,我没说错吧?”
思存害羞地扭过头去。婧然把一条崭新的裤子捧到她面前,“送你的。”
思存展开一看,和婧然穿的那条喇叭裤一色一样。她说:“我不要,我有裤子穿。”
婧然塞在她手里,笑道:“这可是刚从广州流行到北京的,全X市也没有几条。你一穿上,保证轰动全校!”
她可不想轰动了!上次跳舞,她就已经够轰动的了。苏红梅有一条窄腿裤,老师就看着很不顺眼,旁敲侧击地说了好几次。上次她们跳舞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苏红梅那条窄腿裤也被批评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要是喇叭裤一登场,思存也少不得被学校树成反面典型。
婧然冰雪聪明,一眼就看穿思存的心思,“嫂子,北大也在组织舞会。你们学校的老师太古板了,我哥在信里还骂那些老古董呢。你放心,不出两年,学校肯定给你平反。”
“啊?墨池都告诉你啦?”思存觉得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婧然一笑,“我和哥每周都通信……不过,他可没告诉我,你们已经圆房啦!”
“什么圆房,难听死了!”思存作势要扯婧然的嘴,姑嫂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闹够了,婧然说:“下午我带娉婷她们写生去,你也去吧。”
思存说:“我不出去,我在家练书法,等墨池下班。”
婧然一做鬼脸,“明白了,你和我哥柔情蜜意,如胶似漆,我保证把我同学领得远远的,决不打扰你们!”
X市是有着百年历史的旅游城市,街道干净整齐。城东是解放前著名的别墅区,曲径通幽,绿树成荫,红顶白墙的欧式别墅林立,颇具欧洲小城风情。城北则是浓墨重彩的中国古镇,四方城墙,古砖青瓦,城门高耸,壮怀激烈。远郊风景秀丽,湖光山色,空气宜人。热爱美术的江娉婷和徐兰灵感迸发,每天一早就背着画架子出门写生,傍晚才踏着夜色尽兴归来。
北京的女孩性格更加开朗率真,晚饭后,总是拉着墨市长和陈爱华,给两位长辈展示她们写生的成果,速写、水彩、油画都有,五花八门,五彩斑斓。徐兰还突发奇想给陈爱华画了幅肖像,把她哄得开心不已。
墨池和思存没有加入他们,每日晚饭后必到书房消磨半个晚上。那里才是他们的乐土。象棋、国际象棋、军旗,墨池是棋类高手,让思存十步还会杀得她落花流水。
思存却乐此不疲,只要他们在一起,怎么玩都开心。思存白天在家写大字,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大摞的成果。墨池边点评边奚落,她也不生气,嘿嘿笑着,能听进去的就听,听不进去的就忘,一段时间下来,也小有进步。
这周,思存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寄了回来,她考得出人意料的好,平均九十一分,连最弱的英语都拿了八十五。他们十分满意,有了这张漂亮的成绩单,思存在墨池面前也有了底气,别管你说我有多笨,我成绩好你奈我何?墨池心里自然为她高兴得紧,说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肯定很快就会被撤销处分。思存撇撇嘴,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不能认真夸夸她?
墨池每天架着双拐走路上下班,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他已经能熟练驾驭拐杖,只是走久了腿还是很疼。他以为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有走路,缺乏锻炼,也不以为意。学医的江娉婷却从他日渐僵硬的步态上看出问题。这天晚饭后,墨池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江娉婷突然大声说:“墨池哥哥,我能帮你看看腿吗?”
一家人都是一惊!墨池不喜欢别人关注他的腿,不管是残缺的左腿还是僵硬的右腿,都是他心中的忌讳。就连思存,他几乎对她毫无保留,却偏不愿给她看到这双残废的腿。果然,墨池脸色刷白,双手用力握紧拐杖。他不想给客人难堪,努力调整情绪,微笑道:“我的腿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好看的?”
江娉婷说:“如果我没看错,你的右腿应该有严重的关节炎和骨刺,而且最近你的腿病应该加重了。”
“怎么会?”婧然紧张了,“我哥以前只能坐轮椅,现在都能站起来了,应该是好转,怎么会加重?”
思存担忧地看着墨池,重又扶他坐下,下意识地揉着他的膝盖,“你是不是又逞强了?让她帮你看看吧。”凡是学医的,她就当人家是大夫,怀着三分敬畏。
陈爱华也说:“让小江帮你看看,万一真重了,你就马上去医院。”
“我自己的腿我知道,没事。”墨池不高兴了,架起拐杖欲走,谁知使了两次力,腿却动也没动。
思存急了,求助地对着江娉婷说:“你帮他看看吧。”
江娉婷走到墨池身边,蹲下,柔声说:“墨池哥哥,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骨科医生,耳濡目染,加上大学学习,我多少懂一点儿。我帮你看一下。”说罢,不等墨池答话,已经帮他卷起裤脚。
墨池穿的是宽松的运动裤,江娉婷很轻松地将裤脚卷到膝上。墨池苍白的膝盖暴露出来,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冷气。那只膝盖已经肿成了半透明状,而且变形扭曲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包。江娉婷轻按下去,立刻出现一个深坑。墨池疼得冷汗直落。
江娉婷说:“墨池哥哥,你的膝关节积水严重,最近最好不要走路,让腿休息一下,让积水自然吸收。”
“不行。”墨池打断她,“不行,我每天都要上班,不能休息。”
江娉婷握住他虚弱的小腿,轻轻拉伸,帮他活动膝盖,每动一次,关节出都会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甚是刺耳。“你自己的腿自己清楚,每走一步,骨刺都会摩擦你的关节和肌肉,造成炎症不断加剧。如果你觉得走一步痛一下值得的话,你至少应该马上去医院,抽出积液和脓水。”
墨池生气地扭过头,这个江娉婷,只是他妹妹的同学,凭什么对他的腿指手画脚?
陈爱华倒是很信江娉婷那一套,立刻打电话嘱咐司机章伯,明天一早送墨池去医院。
墨池很无奈地请了假,被一群人簇拥到了医院,名师出马,望闻问切,拍片抓药。
一直给墨池看病的程院长五十出头,德高望重,头发眉毛都白了,偏偏是个大嗓门,性情也爽朗得很,他先是夸了墨池一番,“好小子,越长越精神了,恢复得不错,都能走路啦!”话题一转,吹胡子瞪眼睛道,“不过小子,你走路不觉得疼吗?积水这么严重才来找你程伯伯。”
墨池梗着脖子,倔犟地说:“我这腿啥时候感觉不到疼了,才应该来找您。”
陈爱华沉着脸说:“墨池!怎么跟你程伯伯说话呢!”
江娉婷插嘴道:“陈阿姨,墨池哥哥说的是实情。他这种骨刺是骨折的后遗症,动一下都会疼。要是不疼,就是没了知觉,可不就是恶化了?”
大嗓门程院长说:“这个姑娘不得了啊!对骨科很懂行呀!”
江娉婷笑着说:“伯伯,我也是医学世家出来的,我爷爷和您是同行。”
“哦?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呀?”程院长饶有兴趣地问。
“江庆林。”
“哟,你爷爷可是泰斗啊!我在朝鲜战场的时候跟着他老人家做过不少手术。回来后在军医大学进修,和你父母都是同学。江老还好哇?”程院长颇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他们都好。”江娉婷朗声道,“伯伯,我也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在北京医科大读书。”
“不简单啊!虎父无犬女。”程院长高兴地说,“你和墨池,你们俩……”显然,兴奋过度的老院长会错了意。
舌灿莲花的江娉婷竟然红了脸。被冷落已久的思存忍无可忍,这老头儿什么眼神儿,没看见一直是她扶着墨池的胳膊吗?顾不得害羞,她抢着说道:“院长,我才是墨池的爱人。”当年墨池的婚事低调处理,就算墨市长的老朋友、老战友也都不知道。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程院长见惯大世面,不觉得尴尬,反而朗声大笑道:“臭小子都结婚啦?新媳妇很漂亮呀!”
思存羞得低下头,死死地握着墨池的胳膊。墨池知道,她这是求救呢!墨池笑道:“这次来得匆忙,下次一定给程伯伯补上喜糖。”
“嘿,这小两口儿,还挺像那么回事。”程院长乐呵呵地对思存说,“小姑娘,你不会也是搞医的吧?”
思存乖巧地说:“伯伯,我学中文,北方大学一年级。”
“中文系,好啊!才女,和我们墨池正般配。我们墨池也是个才子呢!”直到把小两口儿都说脸红了,程院长才想起正经事,“你这腿得做个小手术,把积水抽出来。”
思存陪墨池一起进了手术室,抽积水是小手术,只有程院长和一个护士。墨池被扶在手术床上躺下,露出膝盖。护士为他消了毒,同时交给程院长一只极粗的针管。
“小伙子,有点儿疼,忍着点儿!”话没说完,针管吭哧一声扎进他的膝盖。
墨池疼得脸色煞白,腿猛地弓起!“按住他!”程院长嘱咐护士。小护士硬生生将墨池僵硬的腿掰平,粗暴的动作给让墨池全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牢牢抓紧思存的手。
思存被掐得生疼,她知道墨池忍受着更大的疼痛。她对小护士嚷道:“你不能轻点儿吗?病人很疼的!”
程院长笑呵呵地说:“知道护着自己男人,好!不过小姑娘,要是不压着他,针头伤了骨头碰了筋,你的墨池可要遭更大的罪啊!”
思存被这个顽童似的老院长说得面红耳赤。她低下头,帮墨池擦干满脸的汗水。
程院长从墨池的膝盖抽出一管又一管的积液。思存简直不能想象,墨池那么瘦弱的腿里,竟会有如此多的水。处理完毕,护士为他加压包扎。程院长给他开药,内服外敷的都有。“伤处要每天换药,尽量少走路,减轻关节负担。”程院长嘱咐道。
墨池的工作清闲,他却多一天假也不肯请,第二天就回去上班。傍晚,思存早早去他下班必经的第一个路口等他。墨池的腿上缠着纱布,走路更加吃力。他却死也不肯再坐轮椅,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他决不放弃。
思存告诉他,今天江娉婷没有出去写生,在婧然房间里弹了一天钢琴。墨池淡淡地“哦”了一声。思存说:“她很有才华啊,又会画画又会弹琴。”
墨池对这个话题不大感兴趣,随口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思存醋意横飞地说:“她很关心你哦!”
墨池不屑地说:“学医的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多管闲事,真让人受不了。”
思存旁敲侧击,“你说徐兰和江娉婷谁漂亮?”
墨池笑道:“我压根分不清她俩谁是谁。”
扑哧!思存乐了。
一路说笑,慢慢地走回家。夕阳下的墨家小楼琴声叮咚。思存按照医嘱帮墨池换药。刚拆开纱布,江娉婷敲门进来,微笑着说:“墨池哥哥,我帮你换药吧。”
思存一把将药布贴在墨池腿上,硬邦邦地说:“我帮他换就可以了。”
“你又不是学医的,还是我来吧。”江娉婷坐在墨池对面,拿过纱布。
“不用!”思存抢过纱布。墨池也道:“让思存帮我包吧。”
“墨池哥哥,你就别客气了,包扎这事,我比思存熟,你也能少受点儿罪。”江娉婷笑吟吟地说,又把纱布拿了回来。
“什么?难道我给他包就是受罪?”思存生气的工夫,江娉婷已经熟练地缠好纱布,还握着墨池的腿活动一下,试试松紧。“墨池哥哥,你这腿是陈年旧伤,一定要好好保养。”
墨池点头道:“我知道,谢谢你。我要换件衣服,一会儿下楼吃饭。”
江娉婷听出逐客的意味,很识趣地起身告辞。她一走,思存就不干了,背过身生闷气。
“怎么了?”墨池碰碰她的胳膊。
“你心里有数!”思存头也不回地说。
“吃醋啦?”墨池笑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比我包得好?为什么让她包不让我包?”
就知道她为这个生气!墨池道:“她是客人,我得给她点儿面子啊!”
“我是客人的时候你就没给过我面子,刚来第二天就赶我走!”一着急,思存翻出了陈年旧账。
墨池都快忘了这一出了。当时墨池死也不愿意让自己耽误她的一生,被逼无奈,想尽一切办法冷落她,骂她,不理她,轰走她。没想到这个新媳妇比他还倔,为了答应刘春红的一句誓言,竟在他身边“赖”了下来,更没想到,竟走到了今天的相知相爱。
想起往事,墨池也觉得当初的做法很过火,拉着思存的手说:“当初是我错了,我哪里想到你是这么可爱的姑娘!”
不料一句奉承又惹毛了思存,“那你今天对她客气,也是因为她可爱喽?”
墨池额角泛起青筋,这个思存,说她聪明,她连个数学都考不及格;说她笨,又是反应神速,牙尖嘴利。她的时而迷糊时而聪慧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可胡搅蛮缠起来着实让人头疼。
“我刚才跟你说的是娶媳妇的事,你跟我扯什么江娉婷,她又不是我媳妇。”
这句话果然噎住了思存。墨池还在抓着她的手,等她回过头来。谁知思存却甩掉墨池的手,跑到墙角,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墨池急了,拐杖也顾不得拿,单腿跳到思存身后,“好了,我错了,别哭。要不,我把纱布拆了,你重新包一遍?”
思存带着哭腔说:“你的腿都肿成那样了,都没给我看,还是她看出来的。”
原来她真正窝火的是这个!
墨池从背后抱住她,诚恳地说:“我左腿只有几厘米,右腿也是变形的,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我不愿意把最丑陋的部分暴露给最爱的人啊!”
思存的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块巨石,又闷又痛。听到那句“最爱的人”,那块巨石刹那分崩离析,心里又甜又暖。她转过身,把头埋在墨池胸前,“你是最好的,我不许你嫌弃我最好的东西!”
“可是,我是残废的。”墨池有些沉痛地说。
“残废的也是我的,以后不许给别人看,更不许摸。以后你哪里疼,都要告诉我,不许腿上肿那么大个包才去医院。”
墨池啪地敬了个军礼,“是,首长!”
思存蹲下身,抚摩他膝盖上的纱布,“还疼不疼?”
“一点儿也不疼。”墨池笑道。
思存吸吸鼻子,“才不信!我扶你到床上歇会儿。”
“你不生气了?”墨池小心翼翼地问。
思存摇摇头,笑了,又正色道:“你要离她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