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孟哲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熬不过这个冬天。
十二月初。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年了。过年。这个国人纠结了N千年的日子,穷也它,富也它的日子。生命更以这个日子为出发点,为终结点。熬不过这个日子的人,会比在平常的日子死去显得更加的悲哀和苦痛和苦命。
孟哲。
她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看到儿子宽厚的肩膀晃动。这个儿子。杂乱的记忆仿佛越走越远如一缕缕烟雾,氤氲迷蒙。烟雾中孟哲就来到从前的家,在沈阳的家。最打眼的是屋子里的木质地板,地板,暗红色的。那样的住房在那样的年代其实也算是比较奢侈的,有壁柜壁橱,每个房间都是暗红色的木质地板。那个时候自然还没有流行个人买商品房。那其实是伪满的时候日本专家住的楼。屋子里铺着木质地板,那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东北的冬天里,外边寒风凛冽,进了家里,脚踩在地板上,寒气瞬间就消失了。温暖亲和的木质地板,两个孩子光着脚在地板上玩,大人们从来也不担心孩子会着凉。老二刚会爬那阵子,掉在地上咧咧几声没人搭理的时候,自己就睡着了。也不担心会感冒。孟哲游走的思绪里,越发的想知道,这日子怎么过着过着越回旋了甚至不如从前了呢?
这屋子的地,只能叫做地或者地上了。不是地砖铺的。更不是木质地板。说是水泥地面,老早也不见水泥的影子,地面上只是如同麻子一样的坑坑洼洼的。小碎石子自然是凸起来的,结实着呢,你别想起它出来。这样的地面,就是洒上水而滑到那也真是个奇迹,即便孟哲年事已高。但是,她,孟哲,就在这个冬天的屋子里,有暖气的屋子里滑倒了。
120来了。在医院里的检查,没费什么事,结果就出来了。脑溢血导致身体大面积栓塞。人已经半身不遂,丧失了语言功能。个人意志?这个时候都不能用这个词了。医生自然建议住院抢救或者治疗了,征求家属的意见时,孟哲的一对好儿女同声说,妈妈有话,不抢救。
医生愣了愣,没出声。眼神往这对貌似也将进入老年的儿女看了一眼。医院里什么事没有呢?作为医生,早就练就了一副经得起软磨硬泡也经得起暴风骤雨的神经系统。
120又一次来到孟哲家的楼下。把孟哲从医院送回来。冬天积雪很厚,温度很低,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枝嘎枝的声响;室外没什么人,孟哲似乎也听不到人声。一副担架把孟哲抬到楼上的。逼仄的楼道,连盏昏暗的灯也没有。因着年代久而缺少维修,台阶的楞角渐趋光秃,不小心真的会跌倒。这样的房子,孟哲他们家住了有二十多年。这是省会城市的一角,真正的贫民窟又是啥样的呢?
不抢救?孟哲什么时候说的呢?他俩说这个话的时候,竟然也不怕另外的两个妹妹问起?
现在孟哲她仰着脸躺在床上,除了眼睛还可以随着出入的人的走动而转动,自己还可以伸出尚能动弹的左手,不停的伸开五指,又闭合。此时,她应该是清醒的。
大女儿拿了牛奶,是纸盒包装的蒙牛。她把牛奶搁在微波炉里加热,然后用吸管喂给孟哲。
然后她问:哥,要给苏珊打电话让她回来吧?
她哥说,打吧。
她没问给不给远在海岛当军官的侄子,她哥的儿子,孟哲的孙子打电话。
父亲去世的时候,那个军官也没回来。
军官四岁上死了亲娘,是奶奶孟哲爷爷苏东带大的。哄着、捧着养大了。高中毕业考上了军校。
其实,打电话之前,孟哲大女儿苏敏不确定苏珊会不会回来。苏珊她离家将近二十多年,父亲病重病危的时候,苏珊是知道的,只是她刚调入一个新单位,单位里又忙着申报国家项目,需要人手,苏珊抹不开脸请假。结果没能和父亲见最后一面。是不是这个理由家人也不确定。只是苏珊后来每次提及父亲都潸然泪下,内疚和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苏敏潜意识里,其实是有着一点念头,看你这次还怎么说。
02
苏珊下了飞机,不等拿到行李,就在出口人群里看到苏敏的丈夫。她叫了声姐夫,然后去等行李。
C城早已失去了二十年前的那种娴雅温馨的氛围。由于撒了很多的防滑剂,路面上黑乎乎的显得异常的脏。苏珊无意中看了看姐夫脚上的鞋子,已经不知道什么颜色的鞋子,单薄不保暖的样子,她在想着日子依然过的还是那么穷酸。苏珊想着有空帮他买一双或者给姐点钱让她自己买。
九十年代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父亲还在。那次是苏珊带着孩子回来的。本来是想好好的住着一个暑假的,但是几次与在家上班的丈夫电话,早晨八点多了他居然还在家里,苏珊觉得纳闷的。那个时候,家里住着苏珊的叔伯妹妹,是准备在广州找工作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丈夫也不该八点多了还在家里呆着吧?
妈妈孟哲呢最忌讳妹妹住在姐姐家里。俗话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条腿,话既难听又暧昧。她经常说有多少姐姐是被妹妹害的。所以当苏珊迟疑的时候,她善解人意的说,你赶紧回去吧。我和你爸爸都挺好的,你也看见了吧?回去吧。
苏珊那时觉得自己活的真憋屈。临了与家人告别,爸爸是站在楼下路口那里看着苏珊的。那一幕苏珊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想上前去亲亲爸爸,像小时候爸爸送她去幼儿园那样,但是她不好意思,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她还想抱抱爸爸,谁知道这次离别不是永别呢?但是她依然没敢。
后来多少次苏珊想起这一幕无不落泪。看外国的小说和电影,人家亲吻自己的父母拥抱自己的父母,多幸福哦。恨自己是中国人,从小都没有和谁拥抱过,与父母分开的时候,连手都不握的。
曾几何时?七十多岁的时候孟哲还神气的骑着自行车,甚至还单手打手势,让苏珊佩服不已。而此时,母老虎打盹了,岂止是打盹?她现在恐怕都不认识苏珊了。
苏珊捧住妈妈的脸,妈,我回来了。我是苏珊。
孟哲的眼睛盯着苏珊。这是她二女儿。她知道么?
看到苏敏只给妈妈喝牛奶,苏珊觉得诧异。她去厨房煮粥,把姜丝和肉糜放到滚热的锅里。狭窄的居室里有了点滴温热的气息。苏珊用小碗盛粥,小心的喂妈妈吃。妈妈居然吃完了。妈妈还能吃粥!
苏珊自然很开心。无论老少,即使病了,但是可以吃饭吃东西哪还有什么让人担心的呢?所以,第二天的早晨,苏珊兴致冲冲的和苏敏一起去沃尔玛采购。米糊,菜汤,面条,尿不湿,甚至还买了炖盅,豆浆机,连炉具都买了。苏珊内心里觉得妈妈起码还能活几年。哪怕就在床上躺着呢,回到家里,可以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曾经那么结实那么开朗活泼的老太太,怎么就会离开孩子们呢?她真应该是与死是没关系的。
还买了枕头和被子床单。昨晚看到妈妈的床,苏珊羞愧万分。多少年了,妈妈的床还铺着硬邦邦的床垫,沉重的枕头和被子。而自己家里,三口之家,被套床上用品二三十套是有的,苏珊有个毛病,就是喜欢买床上用品。潜意思里,自己是爱家的吧?
是的。苏珊给妈妈汇钱的。在她最早去南方的那一年,她年收入才一万多,但是明里暗里给妈妈的将近一半工资。
她甚至鼓励侄子考高中,如果他考上了,就奖励他一部山地车。
侄子还真的考上了高中。山地车并没有兑现。因为苏珊买了房子,需要供楼。
那时候,妈妈耿耿于怀。对侄子说,你二姑掉链子了。
呵呵。其实苏珊也并没有计算过究竟给了母亲多少钱。但是那些钱,所有的那些,买几部山地车绰绰有余了。
山地车没有买。孟哲儿子家里彩电、冰箱,不是冰箱是雪柜,那么大的雪柜,一个从四十岁就不干活的男人凭什么买呢?买雪柜本来是打算冰冻打来的鱼然后去卖的。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卖了几条鱼。
苏珊不想说。只是她想起自己供楼的时光里,惨淡的面容,耳鸣的难以忍受诸如此类毛病都找上门来。除了日常的工作,还要到别的大学和电大里客座,讲授中国和外国文学课程,每个月可多出来几千元。
孟哲用手抚摸被子。床单换下来了。枕头也软软的。苏珊相信妈妈能感知这些。内心稍微安慰些。不能触及爸爸去世自己不在场的往事。
她给妈妈抹身。洗头。妈妈身底下铺着尿不湿,其实已经打湿了后背。背部异常的白皙和松软,失去了弹力。脚干净的却不敢让人相信,也是白皙,竟然没有老皮角质什么,让苏珊怀疑这真的是母亲的脚么?那年回来的时候,孟哲亲口对苏珊说,她半年没洗澡了。那个时候,妈妈能走能撂的呢。给妈妈洗脚的时候,她看到妈妈腿弯那里结痂了,用指甲去刮,家里也不是没有女儿和媳妇。苏珊嗅嗅,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粪便。脚指甲长的要命,指甲缝里黑黑的。苏珊记得自己是一边洗一边落泪的,心痛不已。
早年的南下,虽然说是为了工作,内心里有没有一种逃避?对做子女责任和义务的逃避?苏珊问自己。
苏珊。初潮那年,整整一年,她每次都要呕吐。
大学的时候,每次来月经,她几乎都是要卧床。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面对呕吐、粪便、尿液,尤其是别人的,哪怕是父母的。
她生了孩子以后,孩子吃剩下的饭菜她是不吃的。
现在,她面对妈妈的身体,不是那么干净的身体,尿不湿很重的尿未,她没有觉得肮脏,只觉得妈妈可怜。
她想妈妈好起来。所以买了那么多的东西,只要能使得妈妈好起来,花多少钱她都不在意。
是啊,那些食品用具呢?除了炉具被举的高高的放在衣柜上边了,还有那个炖盅放在桌子上,其余的都被苏敏放在小屋里了。
03
可以说苏珊年纪不轻了,但是依然是没什么生活经验的人。第三天的中午,给妈妈换褯子的时候,妈妈好像没什么知觉。和苏敏抬起来放下去的,妈妈身体已经有点僵硬了。
苏珊一直是坐在床边,拉着妈妈的手。手还是热的。
有点累。她就趴在妈妈床边打盹。姐夫走到床前,低头看看妈妈。看他的神情知道妈妈可能是不行了。一口口的出气,吐气。最后没了声息。
如同一条鱼。所有的褶皱都打开了。嘴闭合了。眼睛没合上。孟哲的儿子上前用手摩挲着,眼睛就闭上了。
一切都轻车熟路。打120。后来打殡仪馆。电话方便快捷。一切胸有成竹。
苏珊哭不出声儿来。只是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她内心稍有安慰的是自己在11日早晨,给妈妈洗了头。一盆水放在凳子上,把妈妈的身体稍微往床边挪了挪。水温和舒服,看得出来妈妈是有几分享受的样子。苏珊想起来,自己是第一次给妈妈洗头。却也是最后一次。
洗头的时候,妈妈的脖子还能转动。
眼睛还会盯着她看。
这两天,妈妈喝了苏珊炖的肉粥。
吃了橘子。
昨天妈妈还能仰着脸往电视的方向看。
生命脆弱无可倚靠。哪怕你有几个儿女和孙辈。
丈夫十三年前去世。孟哲多活了十三年。当时一切孟哲做主,未经所有儿女商量,把丈夫苏东的骨灰抛洒在那个著名的松花江上。那是当年九月份的事。
现在轮到孟哲自己。
当晚,孟哲的遗体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她儿子、女儿苏敏、苏珊,还有孟哲娘家的侄子一起送她。
小女儿苏小小还在火车上。
苏珊看到她妈妈的装老衣服,藏青色的袄裤,脸色也没有那种吓人的煞白。倒是如文学书里的一个词,安详。
从殡仪馆回来,孟哲的儿子坐在椅子上干嚎。苏珊打开衣柜,想找出两件妈妈的衣物自己留着,给以后的日子留点念想。她瞅瞅她哥哥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实在腻烦的要命。她轻声地说,哭什么呀?该死的这不死了么?
苏敏见她掏衣柜,也上前来往外拽那些衣物。找几件明天烧了,剩下的都扔了吧。
苏珊问,往哪儿扔?
装在编织袋里。扔在街口的垃圾车里。
衣柜瞬间被掏空。
床上地上,没有几件像样子的衣服。苏珊好歹找出来一件灰色的羊毛衫,还有一条她曾经给妈妈买的丝巾。
苏家老大说,得找人刷大白了。什么是刷大白?苏珊开始还不明白,有人给解释说粉刷墙壁。是的,粉刷墙壁。
一切都迫不及待的节奏。
04
东北的冬天委实寒冷。雪地上因撒了防滑剂的缘故,显得又黑又脏。苏珊一次次的想起防滑剂这个词。是的,防滑剂。家里的水泥地上如果能撒一点就好了,妈妈就不至于摔倒了。
一路上驶过不少的灵车,车上有着不同的标示,内行人一眼可看出死者的年龄。眼下这个季节,是收人的季节。冬天的美感只是在文学的书里,在南方人的好奇心里。北方的冬天里,年纪大的人,就是面临一道坎儿。活得过冬天,就赢得了一年,赢得了一岁。赢得了每日三餐,赢得了膝下承欢的快乐。
孟哲死得静悄悄。她的儿女们给予了她这样的结局。她躺在冰柜里,应该是被安放在冰柜里的。
只差一步未赶上的苏家老幺小小,哭着跪下去,妈妈妈妈的叫着。
苏珊此时相信,小小的哭是真诚的。是在痛着的。小小自结婚也未离家,直到丈夫跟她离婚,直到她姐苏珊把她也调入南方。
苏珊摸摸妈妈的脸。眼泪是不能滴落在妈妈脸上的,不然妈妈会一步三回头,不干不净,牵牵挂挂走的不安生。
一干人在等着拿骨灰。苏珊看殡仪馆大厅一排排摆放的骨灰盒,对她哥说,给妈买个什么样的骨灰盒呢?
买骨灰盒?我还想给她盖个楼呢。
苏珊终于明白。爸爸苏东也是这么走的。他养育了四个儿女。挣钱养大他们四个儿女。
不知是哪一家披麻戴孝的,已经在争吵起来。这群不孝子。苏珊忍不住鼻子哼了一声。那句话怎么说来的?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这样的场景里也能吵得起来,无非是你出少了我出多了你得多了我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