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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家难回

世道不太平,百姓多磨难。宗玉萍浑然不觉,既没感觉到天翻地覆,也没感觉到血雨腥风,她依然养尊处优,过着太平日子。仅靠有钱的父亲不行,还靠着博学多才的哥哥,那可是大汗侄儿的老师。

当初,被藩王忽必烈幕府刘秉忠推荐的时候,连父母都吓了一跳:自学成才的汉家薄儒,怎么当得蒙古贵族的老师?

女儿胸有成竹,反而劝二老,说哥哥16岁就到蒙古丰州任监酒吏员了,有时间就向先生和老年人请教,不仅学得一口流利的蒙语蒙文,而且抄录了当时找得到的所见书籍,晚上秉烛读诵通宵达旦,学富五车,不仅教得了忽必烈的儿子,教蒙哥大汗也不在话下,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德辉马上站起,对妹妹深深作揖:“知我者,贤妹也。”

玉萍抿嘴一笑:“学生当然知道老师啊。”

哥哥正色道:“若说当今大汗蒙哥,始终接受的是蒙古文化,教他汉文化容易,他却未必愿学。而他弟弟忽必烈,从宪宗即位就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一直想大有为于天下,深知统治广袤中华大地不易,于是开始热心学习汉文化,任用汉人儒士整饬邢州吏治,问以儒学治道,他身边多的是当今汉家大儒啊。”

妹妹肃然起敬:“这个藩王,将来可是中华大地的统治者!”

“女孩子家家,不能乱说!”母亲训斥女儿,“蒙哥还当着大汗哩。”

玉萍翘起小嘴:“赵家主政,一个个昏庸无能,宋朝早晚要灭在蒙古人手里。要统治汉人,不懂汉语怎么行?他们哥哥早晚要将汗位传给弟弟的。”

“妹妹真有见识,不过只能在家里说……”李德辉赞扬道。

“还不多亏哥哥教育有方!”

兄妹相互恭维,父亲暗暗点头,这个儿子是现任妻子带来的,尽管不是亲生,但文韬武略,才学了得。女儿自幼就得哥哥调教,本事也不差,只可惜是女儿身,叹了一口气:“萍儿博古通今,能诗善画,蒙文会说会写,算得上是个才女了,她当先生也是当得的。”

当母亲的,更看重女儿的花容月貌,对儿子说:“你日日在外,认识的人多,妹妹已到二八花季,给她物色个才貌双全的郎君吧。”

“妹妹婚姻大事,哥哥自然应当关心,不知妹妹要找什么样的人?”

听哥哥问她,妹妹扭捏了一番说:“就要找哥哥这样的人。”

宗父吓了一跳:“什么话?他虽与你不同父亲,却同一母亲啊。”

“玉萍只说嫁她哥哥那样的人,又没说要嫁给哥哥,大惊小怪!”母亲生气地说。

李德辉也说:“妹妹厚爱了,哥哥乃一穷酸,至今没有大作为。妹妹秀外慧中,胆识过人,将来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中凤,择偶岂能以哥哥为准绳?”

父母听了喜笑颜开,以为儿子在藩王身边,说不定真有本事将女儿嫁给皇亲国戚,全家的荣华富贵更有保障,于是就视女儿为王妃一般看待,益发娇宠起来。

待到蒙哥大汗率兵征讨四川时,李德辉凭借学识渊博,干练稳健,已经颇有声誉了,忽必烈见他教子有功,提拔一下,调他到西安封邑,管理从宜府财赋。

一去半年,四过家门没入,全家都想念他。玉萍来到哥哥书房,人去屋空,没他侃侃而谈的声音,没他伟岸挺拔的身姿,玉萍真有些寂寞,就在哥哥的书桌上铺开宣纸,洗了歙砚,磨了徽墨,提起湖笔,细描慢勾,画出一个身穿盔甲的将军,正要按照哥哥的眉眼画人点睛,春痕进来告诉她,公子回来了。

玉萍放下笔就要迎出去,哥哥已经跨进书房,进门就给妹妹道喜。

“哥哥回家,全家团聚,这就是头等大喜事。”妹妹尽管高兴,说话也很得体。

德辉却对她作一长揖:“参见汗妃……”

“汗妃?”玉萍莫名其妙。

“是啊,我已经学那汉代李延年,唱出荐妹歌了。”

玉萍有七窍玲珑心,立即明白了:“啊,那个歌呀,我知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是吗?”

“妹妹真是博闻强记。”德辉这才坐下,“大汗已经首肯,妹妹也跟李延年妹妹李夫人有得一比了。”

玉萍一惊,连连摇头,喃喃道:“莫比莫比,娼家之女,阉人之妹,李家全家被诛杀,那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呐!”

哥哥正色道:“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当今大汗,岂是南宋昏君可比的?”

玉萍这才知道,哥哥说的可是真的了,眼泪簌簌地滚下来:“哥哥……我不愿当汗妃……”

“哈,蒙哥已经有皇后了,你只能当汗妃呀。”哥哥玩笑道。

“妹妹也不愿意当汗后。”说着,趴在画案上哭泣起来。

“可惜可惜,你的眼泪把画浸湿了……”

他抬起玉萍的胳膊,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不仅心动,伸出巴掌,就去为她拭泪,对方两臂柔若无骨如两条软玉,立即缠绕到他脖子上:“哥哥吔,妹妹不愿意嫁给异族人……”

玉萍比德辉小十多岁,过去是被哥哥抱大的,从小就滋长了恋兄情结。她不觉得,哥哥却有所防备,哆嗦了一下,拉下她的手臂,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还叫丫鬟来给她搽脸,使了个眼色,让春痕去请老妇人。

这边,他还要转移妹妹的念头,走过去,牵起画了一半的人物画像,说:“我知道,妹妹想嫁个南宋大将军,就像你画的这人一样:白色的盔甲,英武的相貌……要让我们找得到啊。不是南宋不出人才,而是,像模像样的将军要么战死了,要么投降了,哪个你看得中?现在,国将不国,家将不家,都在异族人统治之下,要想过好日子,不嫁蒙古人嫁谁?当了汗妃,你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哥哥也……”

“你就能爬得更高了是不是?”玉萍立即瞪了他一眼。

德辉见她怒目圆瞪,赶紧为自己开脱:“你是说,哥哥用妹妹的青春美貌来换取官位?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至今没有嫁人,我不也高官厚禄了?何来以妹换官之说?”

妹妹冰雪聪明,早在哥哥的信中看出他为官的艰难,即使他此时委屈的模样,也欺骗不了她。难怪他早就教自己学蒙语、写蒙文、掌握蒙古习俗。当初只觉得学着好玩,他也说将来是蒙古人的天下,学会了不吃亏,现在看起来,他是早有预谋的,要把妹妹当成敲门砖啊。

正要挖苦几句,母亲来了,进门就夸好女儿,说是给宗家长脸了。

哥哥不是依靠了,玉萍转而扑到母亲怀里大哭。母亲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儿呀,家里苦事从来没对你说过,你姓宗,你哥哥为什么姓李?”

女儿抽抽搭搭地说:“不就是同父不同母嘛?”

“是啊,你哥哥小时候可没你享福,就因为他的父亲只是看犯人的小官,他从小就拾柴割草,没过一天好日子。”

“我父亲有钱,你们生活就好了?”

“是啊,我嫁给你父亲,他是大商人,有钱,日子才好起来,你哥哥能重新读书,你也能锦衣玉食……女人就是一颗种子,肥地禾苗就壮实,瘦地只能出弱苗,到时候连种子都收获不了。”

母亲粗俗,话糙理不糙,但是,与异族人通婚,她想都没想过的,到蛮荒之地的北方草原生活怎么办?即使嫁个大汗又如何?王昭君和番那是悲剧,吃的苦,受的罪,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得出来,怎么能在自己身上重演?

哥哥见她不语,又过来劝说:“如妹妹这样精通蒙文、才貌双全的汉家女子,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只有……”

他的话没说完,宗一冲进书房来了:“大人……他他他……”

宗一在府上也是老资格的仆人了,怎么这样没规没矩的?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个蒙古大汉就冲进来叽里呱啦乱嚷,李德辉赶紧上前与他对话。来人听他说出的蒙语,似乎更有气了,上前揪住他的衣服前襟,扑头盖脑就是老拳相加。

母亲急了,又听不懂他说出的什么,哭哭啼啼去护卫儿子,被那蒙古男人一巴掌推开,老人趔趄一下,眼看要跌倒,已经躲在帷幕后面的宗玉萍不得不出来扶住母亲。

突然冒出个女子,穿得漂亮,长得更漂亮,蒙古大汉眼睛都直了,甩开李德辉,张开双臂来搂她,嘴里还喊着:“我的美人——你怎么这样美呀?快跟我玩玩!”

正面看他,这家伙更可怕,面孔漆黑,嘴唇通红,上翘的下巴上长颗黑痣,黑痣上又长几根毛,笑起来也令人恐怖。哥哥在地上还没爬起来,下人傻了眼,母亲才站稳,宗玉萍只有自己应付了:“哪来的大胆狂徒?怎敢到官府人家撒野?”

那男人没想到,一个汉家女子说出这样流利的蒙古话,脚跟定住了似的,下巴上的一撮毛也随着嘴唇的颤动抖擞,不知道这女子什么来头,问:“你,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先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蒙哥大汗御前先锋,泸州守将熊耳!”

“管你的御前去吧,凭什么到我们家打人?”宗玉萍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熊耳却喜笑颜开,一把扯起李德辉说:“好好好,你老婆归我了!”

李德辉刚站稳,身子一晃又要跌倒,忙扶住案子说:“不可不可,她是下官的妹妹……”

“妹妹?更好!你的粮草没及时供应我的军队,延误军情,本要找你算账的,你妹妹给我,就不治你罪了!”这个叫熊耳的狞笑着,上前一步来拉玉萍。

玉萍敏捷地绕到桌子那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是汗妃!你敢无理?!”

“汗妃?”熊耳愣住了。

“是的是的。”李德辉作揖不停,“宗王已将我妹妹送给大汗了,下官就是回来接妹妹去泸州的。”

“汗妃……”熊耳踌躇不前了,但转念一想,大大咧咧地坐下,把双腿翘到桌子上一蹬,玉萍精心绘画的人物立即揉成一团,他也不管,色厉内荏地问,“军粮至今没到,让我吃了败仗,怎么交待?”

“下官调动盐商积极运粮,利用江河漕运输,将军所需军粮不日即可到达泸州,请容些时日,绝对不会耽误……”李德辉说着跪下磕头。

看着哥哥卑躬屈膝的模样,玉萍又是心疼又是悲哀,看来,要躲过一劫,只有答应做汗妃了,到那时再找这家伙算账!

安节捧着短剑,心里隐隐作疼,对不起青苗啊,真没想到,那回虽然是她挑逗的,可是自己心甘情愿上当的,居然让她怀上孩子了。

当时,两人第一次吃禁果,慌乱中带着新鲜与甜蜜,肉体半天才分开。安节摘去她头上的草叶,女子偎着他,玩起他脖子上的虎形玉:“这东西在我脸上一荡一荡的,把我鼻子都打扁了。男人戴这干吗?送给我。”

“是我妈给我避邪的,你要救送给你。”安节爽快地取下,挂到她脖子上,顺手抽出她的短剑,“哪有女人佩剑的?硌人。信物交换。”

她一把夺回:“不,虎玉避邪,短剑防身,两样我都要!”

“你真是马王爷三只眼,吃不得半点亏。”

“我不是马王爷,我是马青苗,马寨主的大千金!”

“马家寨的?”安节倒抽一口冷气,兀地站起来。

青苗被他突然推开,以为他害怕自己父亲:“怎么样?惹不起吧?”

马家寨人一直是朝廷反贼、宋军对头,我与他们私通就是谋反,那可是大罪!安节怕了,不是怕马家,而是怕军规、怕家规:我怎么跟个强盗之女好上了?

见他发呆,青苗爬起来,歪到他身上:“怕什么?你怕我老子,我老子怕我,还不如你怕我哩。哈哈哈……”

难怪那么野蛮,难怪那么肆无忌惮,强盗窝里长大的女子,岂不也是半个强人!以后日子怎么过?我还有以后吗?安节笑不出来,心里乱麻一般,恨不得抽自己几下:我怎么能与强盗之女野合?我怎么能当强盗的女婿……赶紧走人!一把推开她,整整衣服,低声说了句:“要回营了——”

胳膊却被扯住:“拔屌不认人?把我当婊子?”

女人啊,怎么能说这些脏话?但她说得在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这么一走了之,还是个男人吗?一时心思大乱,不如回去理个头绪。他回身拍拍她的背:“信物不都给你了吗?你是我的人了!敌人攻城正紧,我得回去,以后再说!”

说完拔腿就跑,上马后疾跑回城,天天忐忑不安,既想那女子,又怕犯事,想得难受,怕得惶恐,可哪敢再找青苗去?平时城门紧闭,外人也进不来,敌人天天攻城,他也出不去,两人一隔几个月,孕育了一个生命也不知情……

而今,她家破人亡,又生下我的娃娃,只有我才是她的依靠,我又是孩子的爸爸,怎么能不负起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们,她一定想进城去找我,趁现在敌人躲开了,赶紧找人吧。

青苗刚生产,又抱着孩子,行路格外艰难。走得快要瘫痪了,拨开树丛,才看见新东门屹立在前方,陡然生了力气,跌跌撞撞加快了脚步。

安节骑马赶来了,前面的人影不是青苗是谁?他大喜,却不敢露面,也不敢叫喊,栓好马匹,抄小路过去,藏在巨石后面,等她走到,闪身冲去,将她娘儿两个搂住,再往地下一倒。青苗吓了一跳,正要叫喊,嘴被堵住,一个尽管遥远了却还熟悉的声音响起:“青苗,我是安节。别做声!”

她回头一看,真是安节!气愤、劳累、委屈交织,双腿一软,瘫在他怀里。安节两手一抄,托起青苗,连孩子一起抱起就往回跑。青苗张嘴要喊,却被安节的嘴堵住了,脚下如飞,还要吻手上的女人,他好大的力气呀。

等青苗清醒过来,进了一个山洞,看不见洞口,顶上却有一个筛子大的斜口,太阳正射进来,透亮。安节放下母子:“青苗,生的儿子还是女儿?我看看!”

青苗一言不发,泪如雨滴,待他伸手来抱孩子时,低头一口咬去,男人手背上立即冒出几粒血星。安节眉头只皱了一下,仍然咧着嘴乐:“对老公这样凶?!我是他老子,怎么不给我看?”

青苗泼口大骂:“安节,你个孬种!不尽丈夫之责,不尽父亲之责,不尽女婿之责,还配当个男人?撒泡尿淹死自己算了!”

安节憨笑变成苦笑了:“大敌当前,军纪如山,出不了城。幸亏今日在城上值日,凤儿来报信,不是马上领兵出城了吗?……”

青苗怒道:“只知道为你的城,可把我放在心上?有儿子了都不晓得!娃娃命苦啊,生下来就有娘没爹……”

安节的确为当初的冲动后悔莫及,但没有一天不思念青苗,听说她有难,自己没来得及请示就带人马出城了,回城一定会受处罚的。但,有儿子的喜讯把犯规的担心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欣喜若狂,还是抢过孩子,一看是个带把的,大喜:“真是儿子!他怎么没爹?我就是他爹。”

青苗站起身就要走:“好,你承认是他爹就行,娃娃交给你了。”

安节扯住她:“到哪去?”

“回娘家,到马家寨去。”

安节低头叹道:“人,被汪德臣斩尽杀绝了;房子,被我烧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家烧了?”

“马家寨于钓鱼城门户,不能让敌人安营扎寨。”

“那,我父亲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

“你父亲……不,我岳父已经掩埋好了,找到副棺材——”

青苗嚎啕大哭,跪倒在地上:“爹爹呀,你怎么死得这样早啊?你的女儿命苦啊,有丈夫了,父亲又撇下了她,有了儿子,自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母子无依无靠,我有好沉重的担子啊,安节跪下发誓:“岳父大人您放心,我会善待青苗的,我若负她,天打雷劈!”

青苗哭声在洞里发出巨大的回声,孩子被吵醒,哭声震天,安节抱着不知所措:“是不是饿了?是不是要吃奶?”

“吃你妈的个头!”青苗的母爱天性被激活,心疼孩子,一把夺过,止住了哭泣。

凤儿正好找来,听到哭声进洞,跑来接过孩子,用裙子兜住,摇着晃着,大喜道:“还是个男娃娃吔,恭喜官人,恭喜小姐!”

孩子居然不哭了,安节有了调解人,也松了口气:“凤儿来得好,快给我们当证人。”

凤儿莫名其妙地抬头:“证什么人?”

“不是证人是证婚。”安节说。

“结婚?”青苗一怔。

“有儿子了还不结婚?”安节把大刀插在一边,拉起青苗,对着洞顶的阳光磕头,“我们一拜天地——”

青苗哭着跪下来:“什么鬼天地哟,血雨腥风的天地呀!”

安节站起,又拉其她对另外洞口方向磕头:“二拜高堂——”

青苗泣不成声:“父母都死了,还拜什么?”

安节不依:“我父母还健在啊,一个在钓鱼城里,一个在合州城中。”

“那应该到城里拜!”

“先拜了再说——”安节心有隐衷,暂时不说,拉了她依然磕头。

凤儿嘻嘻笑道:“下面是夫妻对拜——”

安节先弯了腰,青苗不哭了,扭捏起来,勉强道了万福。

他直起腰,又多揖了一下:“贤妻,委屈你了。”

青苗盼了多少日子,终于等来了这天:“快带我们进城吧,一家人才好过日子。”

安节摇头说:“不,你们暂时住这里,待我秉过元帅,再搬进钓鱼城。”

“就住这山洞?”

“你……我……”

见他吞吞吐吐,青苗更有气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安节两手抱头蹲下:“现在,就是进城,我们,也不能住一起,你,不能说是我老婆,儿子,也不能说是我的儿子……”

青苗陡然变色:“你,有家有室?”

“不不不,”安节站起,从凤儿裙兜里抱起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的家室,就是你们。”

“就是进城,为何也不能与我们同住?”青苗愤愤不平。

男人再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青苗,我是违抗军令,瞒着父亲与你相好的。如今大敌当前,临阵招亲,砍头的罪呀!”

凤儿也恍然大悟:“难怪,小将军不敢出城与小姐相会啊……”

青苗可不管钓鱼城的规矩:泼口大骂:“他妈的,老子又没挖你祖坟,打到我们山拐拐里来做啥子……”

安节知道她骂的敌人,想到了回城的托词,苦笑道:“入侵者又听不见,骂有何益?!非常时期,将士家属都住合州城……我只能说,马家寨被汪德臣血洗,你是英烈遗孤,等我先进城安排,元帅同意了才能进去。”

“汪德臣是谁?”青苗出城没看城洞口。

“一个投降蒙古的汉臣,现为大汗入蜀先锋,干过坏事都留姓名,马家寨城洞口墙上,他粘着汉人的血写下了他的臭名!”

“千刀万剐的东西!老子非要他小命不可!”青苗咬牙切齿说完,蓦然回首,把矛头指向他:“那你结什么婚?结你妈的头发昏!滚,哪来的滚到哪去!老子不进城了!”

安节抱着孩子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同意进城,孩子不给你,有个闪失,谁接我们香烟?谁给你父亲报仇?”

“那你就带他吧!”青苗说完转身就走。

“你,你不要儿子,我还要你哩!”一句话,说得青苗心旌神摇,停住了脚步。

安节赶紧说:“只要进城,虽不能朝夕相处,我也能偷偷去看你们,如果能将功赎罪,请求父亲认同,说不定我们有团圆的那天。”

青苗回头问:“万一连累你掉脑袋,不后悔?”

安节头一昂:“何悔之有?有了女人,是个男子汉了;有了儿子,后继有人了。你看,多乖的儿子,宽脸盘,大脑门,长得像我,取什么名字?”

儿女情长是和风细雨,滋润了强悍的土壤,姑娘的骄横顿时化成妇人的柔顺,青苗回转身来,和他共同端详儿子:“真像你。七月孩子鬼投胎,叫他七月吧……”

安节另一只手搂住妻子:“七月?行!青苗,你真是个好老婆,文武双全,有才有貌,一下子就给我生个儿子……”

凤儿勤快,马上作洞里安身准备了,到洞口搂柴时,听见了号角声,回来告诉主子。

安节到洞口听了一下,反身将儿子递给青苗:“敌人又围城了!我得回去。”

凤儿抄起双手,往洞门一站:“一没吃的,二没喝的,三没铺的,四没盖的,钓鱼城不能进,马家寨不能回,产妇婴儿怎么过?”

安节折回来,脱下衣服给孩子盖上,脱下头盔,掏出火镰交给凤儿:“烧东西给你小姐吃。今晚天黑时,你到飞檐洞下来,我丢点东西给你们。”

“飞檐洞在哪里?”凤儿不知道。

安节蹲在地上,给她画图:“那是我们出城的暗中通道,护国门下,西边,朝着江边有个山洞裂口……”

青苗踢了他一脚:“快走吧,别进不了城!快进城给我们安排去。”

“真是深明大义的好妻子!往洞里去,里面有干草有水……”安节回身,深情地抱起青苗脑袋,亲了一下,又亲了下孩子,脚一跺出了山洞。才走几步,惊动了一只野兔,掷出短剑,草丛里的小东西立即身首异处,好运气!他捡起来,笑嘻嘻地提进洞里。

进洞后他的笑容僵住了:儿子盖着自己衣服睡在草上,妻子蜷缩在石头一侧呻吟,他慌了,手足无措地蹲下来:“青苗,青苗,你生病了?”

凤儿过来,搂起干草给青苗垫身子,没好气地说:“男人只图自己快活,哪晓得女人受罪?生回孩子,等于到阎王那里走一遭,你以为是老母鸡下蛋啊?”

“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青苗欠身喝斥道,“没用的东西,也不能给我找点吃的喝的来……”

“兔子汤可是大补!凤儿快烧吧。”安节把死兔子扔给她,又把青苗的短剑递过去,关切地问妻子,“你怎么办?”

青苗急忙坐起:“没事,我没事,坐月子嘛,我不是坐着嘛?”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安节长叹一口气。

“再不回去,军棍就要打屁股了。走吧,多杀几个敌人,给我父亲报仇。”青苗强颜欢笑。

安节再看了妻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洞一看,山下杂树林间,密密麻麻蠕动着人马,爬坡上坎地朝钓鱼城涌来。他赶紧抄小路奔到新东门城楼外,正要喊门,就听楼上的喝令:“弓箭手放箭——”

跟着是好友王立的哀求:“元帅!使不得!他是你的……”

“他是我的部下,就该严守纪律!”城楼上,是元帅王坚冷冷的声音,“速速给我射杀来人!”

城上人七零八落的应声:“……是……是……”

然后,一个个士兵弯弓搭箭,有气无力地射出箭枝,纷纷撒撒,但都有气无力,并没有伤着安节,他赶紧靠近城门凹处躲避,趁机高声疾呼:“元帅——我是安节——”

“你不是安节,我还不这么严厉!”

安节心惊胆跳,莫非与青苗之事暴露了?他心存侥幸,仰脸问道:“元帅,为何杀我?”

他的身子紧贴在城门,已经看不见楼上人了,传来的声音依然威严,似乎笔直从城墙石头里穿透而来:“看你丢盔卸甲、丧魂落魄,赶在敌人即将到来之前抵城,定是被俘虏后放回打前站的!”

安节大叫:“元帅,末将冤枉啊。我是为……为马寨主来迟的……”

王坚一愣:“他,怎么啦?”

“汪德臣血洗马家寨,马寨主被腰斩,为埋葬他,所以……回迟了。”

身边火炮教头王立进言道:“一个强盗首领,如此精忠报国,也算死得其所了。”

元帅沉吟了,尽管双方势不两立,但马寨主对外敌斗争英勇顽强,真算得上是条汉子,将衣帽给他下葬说得过去。

安节赶紧补充道:“大敌当前,他已经归顺朝廷,与我们共同御敌,而今为国捐躯,应该礼遇呀!”

王坚一时无语,望着楼下沉默。王立与安节情同手足,见敌人已经爬上坡来,大惊失色:“元帅,再不开门,安节危险啊!”

王坚这才点头。王立赶紧放吊篮,打头的几个敌人已近城边,喊叫着向安节扑来。他转身抵御来犯,没看见城楼上已经启动了绞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冲着楼上喊道:“元帅——您一定要让母亲为我收尸啊!”

说完挥刀跳出城楼门洞,正要向前,就听到楼上王立的声音:“安节!快进吊篮!”

吊篮从天而降,刚撞到脑袋就落他脚下了,他一步跨入,吊篮立即升空。敌人本来要抓活的,现在见此人要进城了,全都停止前进,开始放箭。向上的箭本来力度减弱,安节挥刀如转轮,拨开飞箭上升。王坚下令放炮,王立跑向炮台,指挥炮手发射炮弹,在隆隆炮声中,弯弓搭箭者连滚带爬到坡下。

安节走出吊篮还没站稳,就听到元帅的命令:“跪下禀报!”

他惶恐地跪了下说:“昨夜袭击马家寨的,是蒙哥先锋元帅汪德臣。他们乘大雨偷袭后打开城门,杀得寨中鸡犬不留。得到马寨主使女凤儿的报信,下官来不及请示,来不及禀报,就带着人马赶去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紧急情况,自然可以立即出击,但是,你还是将汪德臣放跑了!”

安节低头道:“我们去迟了,汪德臣也太狡猾……”

王坚打断他的话:“不必再说,贻误战机,放跑敌首,又回令太迟,罚你驻守镇西门半月,不得下城楼!”

“不得下城楼?”安节听令,心中暗叫不好,见元帅双手抄背后踱步走了,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可是马寨主他的……”

王坚转身拧眉问:“人死了,安葬了,还有什么事?”

“王元帅——”城楼的跑道上一匹战马奔来。

安节还没来得及提青苗的事,张珏将军来了,没下马就说:“军使来报,钦差大臣来下旨,从护国门下的水军码头登岸了,我们要赶快下山迎接。”

元帅大吃一惊:“王令从来不能直达钓鱼城,皇帝怎会降旨来?”

“这里已经是抗蒙前线,想是令我们严加防守吧。”张珏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

“敌人重重围困,我们怎么接人上山?”

张珏胸有成竹:“重庆制置使与大军护送的,沿嘉陵江至钓鱼山北的,从水军码头达一字城,可能现在已进出奇门了,元帅,快走吧。”

副手办事周密,行动果敢,王坚赞许地点头,跑到侧面的石头栏杆外已经准备好马匹,士兵牵上来,王坚上去,策马就朝北跑去。张珏落后一步,见安节跪在一边,冲他挤挤眼睛:“钦差从北边上山,新东门这边要诱敌深入,暂缓放炮。安节速去传令,各处严防死守,保证朝廷命官安全!”

“是,末将遵命!”安节就势起身,一溜小跑去找伙伴。

王立还在指挥放炮,安节走去命令道:“副帅说,节省炮弹,停止吧!炮手一旁休息去。”

王立不服气:“该休息的是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别忙走。”见两个炮手离开,安节扯了他一把,坐在垛口边,背靠条石,小声说:“老弟,帮我一把。”

王立一向乖巧,见他脸色有异,马上蹲过去:“我俩谁对谁呀,什么事?小弟愿为大哥两肋插刀!”

“元帅罚我驻守镇西门,半月不准回家。”

“鬼不生蛋的地方!等于让你去坐牢啊。”

“找我的家人,把棉被、棉衣都拿来……”

“在城楼上过冬?”

“少废话!”安节拍他一掌,“再给我要点好吃的来……”

“好,大哥寂寞,小弟陪你喝酒!”

“稀罕你陪!”安节瞪他一眼,正色说,“把这些东西包好,天刚擦黑时,带到飞檐洞,从山缝扔下去。”

“给谁?”王立陡然站起。

安节又把他拉下来,四周望望,轻声说:“给马寨主的女儿——马青苗。”

王立笑了:“啊,站马背上看杀晋国宝的姑娘?后来我一打听,原来是马寨主的娇娇女,小姐落难了,要你救济……”

安节吞吞吐吐地说:“她……生病……没吃没喝的……”

“是要帮她一把,好歹也是烈士遗孤,又长那么漂亮……”

安节变脸了:“正经点!”

王立认真起来:“我妈厉害,要知道我救济强盗之女,不扒我一层皮……”

“你是帮我忙!就说给我送饭,直接找张厨子,腊肉、咸蛋、锅巴……多搞点,她还有丫环,凤儿……”

王立做了个鬼脸:“我可以偷吃点吗?”

安节捣了他一下:“别馋,以后请你喝酒。”

王立嬉皮笑脸地问:“喝喜酒吧?!”

“喝你尿去吧!”安节变脸,甩开他要走,又被对方拉住。

“我帮你,我得什么好处?”

“给你说门亲事。”

“真的?”见安节一本正经的样子,王立问:“哪里的?”

“山上的——”安节边说边朝镇西门走去。

几块石头架起头盔,里面煮着兔子肉,热气氤氲,山洞苦寒中涌现几丝温暖气息,青苗却吃不下睡不着,火光照着她憔悴的面孔,似乎老了十岁。

凤儿从山洞外面进来,捧着一堆东西,绿不绿,黄不黄的,见小姐疑虑地望着她,依然如故的天真:“我摸到庄稼地,掰了几个嫩玉米来,烤着好吃哩。”

青苗也不说话,看她烤熟玉米递过来,摇摇头,见她吃饱了,这才有气无力地说:“外面有敌人,你还是凫水到护国门西吧,哪里有个山洞巨隙,洞口朝着大江,晚上有蝙蝠出入的……”

凤儿的嘴巴被烤焦的玉米涂黑了,却兴奋地笑道:“有通山上的洞?不能从那里进城吗?”

“洞口好高好高的,上面人下得来,下面人上不去。”

“小将军不能自己把东西送下来?”

青苗的大眼睛闪着迷茫的光:“他一定身不由己,再说,即使下得来,可能回去也不容易……”

凤儿问:“靠得住吗?凫水有点冷,万一等不到……”

青苗火了:“等不到你别回来!老子要有半两力气要你去?!”

“我去我去,在马家寨那些嫂子里混大的,什么不晓得?你产门开着,不能进冷水……”凤儿一边唠叨一边抓起一个烤熟的玉米出去了。

新东门果然有敌人围困,啃完玉米,已近黄昏,她找个没人的地方下水,绕着嘉陵江游到水军码头,估计不远了,敌人防守更严。再游一阵,发现石壁高耸,有一条深色的裂口细细长长、曲曲折折,估计就是什么飞檐洞了。

上了岸,就到石壁下,只有两尺多宽的泥土,上面杂草丛生,没人看守,上面也没什么动静。太阳下山了,冷起来,凤儿浑身水淋淋的,两手抱肩,蹦着跳着取暖,不时捡起石子往上砸去,一粒粒蹦在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鬼不生蛋的地方,即使敌人发现,跳下江也找不着人,她不怕。

终于,有声音传下来:“别砸别砸,来了来了。”

凤儿大喜:“啊,姑爷,总算把你等到了。”

男人的声音在上面响起:“姑爷?哈,你是凤儿?”

凤儿说:“是啊,小姐让我来接东西,她和娃娃都冷。”

上面有低低的笑声:“安节当爸爸了?”

凤儿心里一冷:“你不是安节?他人呢?”

“他被软禁了,我是他兄弟,王立。”上面人说,“他让我来送东西。”

“咚”的一声,大包袱丢下来,哪接得住?她来不及和上面人打招呼,跟着包袱跳进河里,总算捞到了。再扛着湿漉漉的被盖卷回山洞,打开来,拧去水,再把食物摊开来,煮鸡蛋虽破了壳,还可以马上吃。

听她说了经过,青苗勉强吞咽着鸡蛋,叹了口气:“傻丫头,我们秘密都告诉人家了。”

凤儿毫不在意:“既然是他兄弟,肯定不外,知道有什么关系?”

青苗白了她一眼:“安节说,只有他与父亲在山上,母亲与弟弟妹妹都在合州,哪来的兄弟?”

凤儿这才想起:“啊,他说他叫王立。”

“一个姓安,一个姓王,怎么是两兄弟?”

“安节被禁闭了,他不找人,怎么送来?”

“难道,真像他说的那么严重?”青苗担忧了。

“说也说了,怕也没用。”凤儿满不在乎,“岸边窄得只有马背宽,扔下的东西都掉进河里了,不是大被子包着还不好捞……”

见她在脱衣服,青苗的小姐脾气又犯了:“今晚我们还是没被子盖!”

凤儿听话,把潮湿被子铺到石头上,移了点火去,这才脱下衣服,光着身子烤,青苗斜眼一看,没有发育好的胸脯,只微微隆起两个小红点,但她的生活能力却比自己强多了,现在只有靠她,声音和缓下来:“飞檐洞不能去了,危险。”

“不去也没啥,有我哩!饿不死……”凤儿说着说着,靠在石头上打呼噜了。

两人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天亮,孩子的哇哇大哭把她们惊醒,凤儿起来,穿起半干的衣服说去找吃的,让她把短剑带着。开始,她只在洞边的周围转,一会在地下捡起几个毛栗子,一会爬树上摸出几个鸟蛋,一会在草里挖出几个野地瓜……拿回来,青苗说少盐没油的,不好吃,凤儿脑瓜子一转,想到一个主意,第三天,她悄悄向马家寨走去。

王立倒霉了。

他那晚听见被盖卷掉河里了,接东西的人也跳进河里,还不知找到没有,于是去对安节说了。对方将他骂了一顿,说他愚蠢,怎么不用绳子吊?吩咐他再要点吃的送去。东西好要,怎么能让下面人接住?就在家里找个篮子装食品,又找来一条长绳子,可是,一连三天都没人接,莫非人淹死了?他不敢对安节说,天天回家太迟,睡觉太少,第二天精神不济,但朋友之托,又牵涉三个人的安危,他没有怨言。

又等了一个晚上,王立半夜才回家,翻墙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生怕惊动了母亲。回到自己房间才点灯,打火石掉下来,砸了脚,抬起头,吓坏了——母亲坐在他的桌子边,神情威严,面孔发黑,她就这样静静地在黑夜等了半宿?他既心疼又胆寒,腿软了:“母亲……”

“把工具拿进来。”母亲平静地说。

他只好从堂屋提进篮子,放地上,吊篮旁,绳子蛇一样地盘了一圈。

“拿它干什么的?说实话!”

王立跪下了,他是孝子,唯母亲之言是从,只有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王母发黑的面孔苍白了,声音颤抖着说:“书都读牛肚子了?私通强盗这是杀头的罪呀!”

王立咕噜着:“马寨主是强盗,他女儿不是,他女儿的儿子不是……”

“他女儿的儿子?哪来的?”

“安节的……”王立吞吞吐吐地说,以为母亲要大发雷霆,没有,传到他耳朵里是沉重的呼吸声,赶紧声辩,“母亲息怒,安节也老大不小了……”

“是啊,不是打仗,连你也该有儿子了……”王母叹一口气。

王立见母亲神色和缓,赶紧把喜事告诉她:“安节想给我说门亲,正要禀告母亲。”

“啊?谁家的?”母亲果然高兴,“站起来说。”

王立赶紧走过去给母亲捶背:“他只说是山上的……”

王母又回忆往日:“不是战争开始了,不是家毁了,不是你父亲被杀了,可能你都中状元了,哪个达官显贵的女儿不来巴结你?还要到深山老林来找小户人家的丫头?……”

“母亲,我们还算是衣食无忧,还有那么些家破人亡的……”

“不是元帅,我的骨头也能当鼓槌了!”王母知道感恩。

“现在,他的后代还住在山洞里生死未卜……”王立趁机说,“孩子可怜,好歹是王家的根,好歹是英烈之后……”

“也是的,作孽呀,山洞里怎么坐月子?比我当年还惨……说起来……元帅是我的恩人……他的后人,不能不管!”说到这里,王母站起来,突然说,“这事我管了!把她们接我家来!”

王立大出意料,捶背的手悬在半空:“接我们家?”

“我们家僻静,没好吃的,也有口热饭。孩子满月后,她们要走,可以送出去,要留,也是安节的事。”

王立赶紧跪下给母亲作揖:“母亲真是菩萨心肠啊。”

王母却正色对儿子吩咐:“你听着,我可以收留,但安节得自己去救。住我家时,他没对元帅说好不得来探视。去吧!”

王立把母亲送到她房间,憋了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到镇西门去了。

安节一见王立上楼,就从睡觉的门洞里跳出来:“找到她们了吗?”

“没有。”王立见他眼睛红着,又补充道,“已经三天了,昨晚,我多待了半个时辰,绳子下篮子荡了半天,也没人接。”

安节颓然地蹲下:“大概发现不是我,害怕了。也可能敌人封锁得紧,没办法到飞檐洞……”

“会不会回马家寨?”

“不会,那里已成一片焦土,回去住哪里?敌人也可能随时会去,她们懂得厉害。”

王立说:“到处是敌人,她们能到哪去?一定还在那山洞里。”

安节绝望地捶垛口:“没吃没喝,怎么活?”

“把她们接进来。”

他断然否决,“接来住哪里?”

王立胸口一拍:“住我家。”

安节摸摸他的头:“没发热吧?你妈是母老虎,能容纳她们?”

“正是我母亲主意。”

“你出卖我了?”

“被她发觉了。”

安节想把她们接进城,头都想炸了也没想出办法,现在王立家能收留,求之不得呀。可是,怎么接进城?他站起来搓着手来回走动:“我这坐牢一般,如何去救?”

王立袖手旁观:“扫地也是动土,打墙也是动土。”

安节站定,下了决心:“是的,我反正是个死,得让她们娘儿俩好好活下去。但是,进城不容易啊。”

“我有办法。”

“你小子,快说呀,买什么关子?”安节急得给他一拳头。

他抱着胳膊喊疼,哼哼唧唧说:“元帅令我今夜出飞檐洞偷袭敌人,我给她们带个信去,你就到洞口接她们上来。”

安节愁眉苦脸地说:“抱着娃儿,怎么爬得上悬崖峭壁?”

“让她们背着啊,那女子能干。”

“好,你去通知她们,她们躲在在地道的出口洞里。”

“老哥,胆大妄为呀!”王立给他一拳头,“暴露了洞口,危急满城百姓哩。”

“那地道好长时间没用了,”安节没还手,还给他作揖:“就怕哪天启动发现她们,所以着急!拜托拜托!”

王立这才答应:“我也拜托,元帅得知,你可要把罪名全揽过去!你都有儿子了,老弟连女人是啥滋味都没尝过……”

“那是自然。反正迟早要死,我不能连累兄弟。”安节把胸口拍得梆梆响,“没死前,一定给你保媒——赵裁缝家的翠翠如何?那姑娘不错……”

王立乐了:“我家穷哩,能看上我?”

“我要不行,叫我老子说去。”

俩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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