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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劫后余生

那一夜,真长。除了两个女人,马家寨的好汉们厮杀半宿,终于筋疲力尽,在血泊中酣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东方开启了一线鱼肚白的天眼,似乎不忍见下界的凄惨,惊恐地眨了一下,又昏黑了,只留下天边一颗孤星,明明灭灭,凄凄迷迷,昏昏暗暗,惨不忍睹般,照着马家寨残破的山门。

门洞大开,入口处,泥浆与肉浆混凝,铺出一条血路,又被马蹄戳得坑坑洼洼,一直通向门楼。城楼不宽,被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间或露出半块青石板,却被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只有石头缝里还有残血,血水浸染着杂草,一些淡红的细流慢慢往下洇染。

万籁俱寂,鸟不啼、虫不鸣,连风声也收敛了行迹,只有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如屠宰场一样熏人气味,在破晓的清冽氤氲中弥漫,挥之不去,随着地气的上升令人旋晕,令人窒息,令人心悸……

突然,一个孩子的哭声响起,打破了坟场般的寂静,那是婴儿的啼哭,开始如猫鸣,逐渐由微弱到强劲,拔高为尖利而悲怆的嚎咷:“哇,哇,哇——”哭声穿云破雾,响彻城楼,响彻山寨,声飘四野,既带来了生机,又加深了恐怖。

这天,是公元一二五九年(宋开庆元年,元宪宗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在死人堆中,马青苗醒来了,全身都被湿漉漉的血污包裹着,粘稠而腥臭,从头摸到脚,没有伤痕,只有下体绷裂开似的疼痛。这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混沌中挣扎着坐起,她一甩头,听见了婴儿的哭声,震撼着女人天生的母性意识。顺着哭声摸去,撩起浸在血水中的裙子,捧起胯中肉团,一个小人儿在她手中挣扎。她恍惚了:孩子?我的?是啊,凤儿不是说我怀孩子了吗?不是说我要当妈妈了吗?

想到这里,她呼喊起来:“凤儿——凤儿——”

没人应答,只有城楼外一棵大树上的乌鸦被唤醒,“哇——”地一声大叫,从她头上掠过,带起一丝风,激起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啊,怀孕的事一直瞒着父亲,怎能让他知道女儿当妈妈了?她赶紧把孩子望胸前抱。

搂近身边,她摸到婴儿的腿间,藕节一般的交接处,一个小小的肉蒂,她惊喜地喊出了声:“儿子?我有儿子了!”

“儿子了——儿子了——”回应她的,是群山旷野的回音,拖声绵绵、空空荡荡。

“安节,你当父亲了……”她刚喊出口又禁声了,如果父亲知道孩子是谁的,他不把钓鱼城抄了才怪!可是,父亲虽然疼女儿,不是一直遗憾她不是男孩吗?我的肚子争气,这不给他生了一个?!虽隔一辈,也是血脉相承啊,他会高兴的。

“爹爹,你有小外孙了——”青苗的喊声压倒了孩子的啼哭声,终于唤醒了黎明,朦胧天光中,她看见四周躺着的都是尸体。

她忽然清醒了,想起半夜发生的事。

那时,她睡不着,正在床上翻来覆去,肚子越来越大,怎么掩饰?父亲发现怎么办?突然外面响起咚咚敲门声,只有父亲敢这样来半夜敲门,不得了!她扯起被子盖住身子,对门外喊:“睡觉了,有话明天说!”

是父亲,声音发抖:“青苗,敌人杀来了,快进山洞!千万别出来……”

她不信,也不怕,翻身脸朝里,凤儿一把掀了被子:“你爸的话也不听?”

“怕死你滚洞里去!”青苗又将被子扯过来,“谁要敢杀进来,老子做了他!”

“马寨主从没这样惊慌过,情况一定紧急。”凤儿又劝小姐,“就是你能抵挡敌人,孩子怎么办?”

“死了才好,免得挺个大肚子不敢见人!”

丫环比主子懂事:“娃娃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安节将军的种!”

青苗更生气了,翻身坐起道:“他个鬼东西,把累赘种给我了,他妈的到快活!”

“他哪晓得你怀孕了?”

“他不晓得你晓得,你就知道让老子装病,叫你去找他,几个月都没找到,没用的奴才!”青苗边说边下了地。

拉开门,一道闪电劈来,炸雷跟着响起,门板摇晃了,跟着大雨倾盆,哗啦啦如天河决口。凤儿顶着大风关上门,推开橱子,拉手一抄,架起小姐两支胳膊,反背着她进了橱柜后的小门。

里面,过去是青苗母亲的佛堂,供桌上有她的牌位,下面是个地洞,洞里是山寨的珍藏。放好橱柜,关了洞门,连风雨声也听不见,两人累了,在一堆绫缎上躺倒。

父亲怎么总不来?青苗肚子渐渐疼了,推凤儿起来,要她出洞看看。青苗等得火上起火星了,凤儿还没回来,她火冒三丈,捂住肚子出了房间。风停了,雨止了,伸手不见五指,院子里漆黑一团,静得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她的心揪成一团,天天在肚子里踢打的孩子,莫非被吓着了?怎么一动不动?

走出院子,心中一沉:城楼上没有一点亮光,火把灯笼从来彻夜通明的,也被大雨浇灭了吗?即使都追赶敌人去了,也该留人把守啊,老头子糊涂了?!肚子疼痛加巨,她发起小姐脾气来:“人死光了吗?喘气的出来一个!”

一片死寂,只有心跳如鼓。她慌了,顺着城堞摸过去,被人绊倒,跌在地上,孩子像在肚子里翻跟头,掏肝摘心地折腾,她疼得要打滚。强忍着疼痛摸去,是具尸体,没头,尸身胸脯没毛。她再往前爬,在冷冰冰的肉身上爬过,身上湿漉了,是沾的泥水还是鲜血?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冷,彻骨之寒,冻僵了四肢,冷得爬动的力量也没了,可是,要找父亲,她忘了恐惧,忘了疼痛……

终于,摸到一把浓密的大胡子,是父亲的头!冷如岩石,还长在脖子上,她有了希望,喊叫着爸爸,伸手扶他,身子下半截空的!只有一堆软绵绵、烂乎乎的东西,青苗毛发竖立,一股凉气从丹田上升,直冲天灵盖。她不敢哭,怕又一次昏过去,想把父亲的五脏六腑都装进腔子里去,可是肠子滑溜溜的,抓不住,装进去又滑出来……

忙乱中,天渐渐亮了,终于看见死去的父亲:四方的腮帮子,显现出铁的棱角,兜腮胡子根根乍立,簇拥着大张的嘴,是继续喊着杀声,还是在呼唤唯一的女儿?那双死不暝目的眼睛更可怕——眼球突出,眼白充血,是不是临死还想见青苗一面?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女儿了,不是他不想见,是女儿不敢见他,是女儿不愿见他。这,都因为怀上了孩子啊!

头脑仿佛炸开,腹部一阵绞痛,眼前金星四射:“爸爸——”她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叫后,昏死过去。

青苗在孩子的哭声中醒来,生的欣喜,死的悲痛,如苦辣酸甜的怪味豆,嚼不烂、吞不下、吐不出。她抱着孩子,跪在父亲身边哭诉:“爸爸啊,女儿不孝,背着你怀了孩子。莫怪我,你不是总恨没儿子吗?现在有孙子了……将来,我让他给你报仇!孩子小,他的父亲不小了,是钓鱼城里的小将,要不给你报仇,我就劈了他!……”

天越来越亮,她越来越冷,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低头一看,小肚子中间拖着根长长的肉带子,下面一团什么皮,她抽出短剑,把脐带割断,连同短剑放地上,解开外裙,裹住孩子,再看父亲,两截身子血肉模糊、双目圆睁,张着大嘴,似乎对她高喊着:“还不快带着娃娃走!”

马青苗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爹——”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雨刚过,天已大亮,敌人大胜,都在营房睡觉。

凤儿顺着山脚绕了半圈,爬上山坡,来到新东门前,不敢呼喊,捡起石头猛砸铁门,见有值日士兵探头下望,这才喊:“官人——叛军进马家寨了——”

安节正当值,听说马家寨失守,大惊,那可是没有宋军的前哨啊!跑至跺口往下看,大吃一惊:“马家寨?你们小姐呢?”

凤儿留了个心眼,说:“我是她丫鬟凤儿,再不去,她两条命都没了!”

怎么她有两条命?安节没来得及细想,擅自作主,召集一队士兵,开了城门,又给凤儿一匹马:“快,带路,去马家寨!”

血腥味越来越近,顺着血路进门,担心踩着尸体,他们只有下马前进。一道阳光已经射进城洞,正照着石墙上三行赭红发黑的字,每个字比巴掌还大:

“今晨平了马家寨,明日攻克钓鱼城!汪德臣”。

地下,扔着一团沾血的衣服,分明是那家伙蘸着人血写字的“笔”!

“狗日的——”凤儿骂了一声,问安节:“小将军,姓汪的什么人?”

“蒙古大汗的先锋元帅,一条狗!”安节咬牙切齿,“他一家都死心踏为虎作伥,入川占领了大获、水门、运山、青居、大粱……所占之处,都要留下他血写的名字,好向他的主子邀功请赏……”

“小将军,宰了他呀!”凤儿哭叫着说。

“只怕我们来迟了!”安节叹息道,命令手下人驻守寨子,四处搜寻,看是否还有活着的人。他穿过城门边的死人堆,跟着凤儿上下寻找青苗,最后上了城楼,如登上人类最后的祭台——铺满的尸体像是陈列的牺牲品,身经百战的小将军,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他最关心的人儿却不见了,凤儿也边喊边找:“小姐——小姐——”

“青苗——青苗——”两人一漫山遍野地找着。

“这里,这里!”凤儿突然大叫起来。

以为找到青苗了,安节冲过去,看见个被腰斩的大胡子男人:袒露的胸脯下被拦腰砍成两半了,破碎的内脏涌出肉体,又被大雨冲洗得一干二净,白是白,红是红,像一堆杂碎。这个过去专与宋军作对,后来专与蒙军为敌的人,自己尽管没见过,但马寨主名声早已威镇四野。

“他……是青苗爸爸……”凤儿怯怯地说。

出乎意料,安节直直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朗朗地说:“爹,孩儿不孝,来迟了,定要找到青苗,定要杀死叛军头目,给您老人家报仇!”

要站起时,身子一偏,阳光射到地上,反射出几点星光,是从地上一柄剑的三颗金星射出的,他捡起来,眼睛也闪光了:“青苗的剑!”

凤儿却发现,放剑的地方有弯曲细长的肉带,惊异地叫出来:“娃娃跻带?小姐在这里生孩子了……”

“生谁的孩子?”安节把短剑插进腰间,身子一挺蹦了起来。

凤儿来气了:“谁的?当然是你的!你们俩做好事后,不久她月事就不来了,身子也重了,肚子也大了……”

他有点不信:“就那一次……你们怎么不通告我?”

“我要能找到你啊!”凤儿为她的小姐抱屈,“两个月后,蒙古士兵就驻石子山了,离你们钓鱼城只有几里地呀,他们今日攻一字门,明日打奇胜门,不见你们出来,我们也进不了城,气得天天骂鞑子哩。”

是这么回事,安节连连点头,心里更沉重了,迫切要找青苗:“你们寨主……青苗她父亲知道吗?”

凤儿跟着他边走边回答:“哪敢让他知道?小姐只有成天装病,郎中来看病,我都打招呼不准说。你不晓得,当强盗的,睡过多少女人也记不清了,可是,自从抢来石台的苗小姐,寨主就再也不亲近别的女人。因为这女人最漂亮,最文雅,最有学问,而且给他生下唯一的骨血,又聪明又美丽,成了他的掌上明珠……”

安节捡起一张薄被,惊异地回头问:“我岳母是千金小姐?”

“就是嘛。父亲教女儿骑马舞刀,弯弓射箭;小姐出生的母亲教女儿识文断句,吟诗作对,所以,小姐才文武双全,要不你怎么会看上她?”

难怪,青苗既有那么娇艳的容颜和聪慧的天性,又有强健的体魄和刚烈的本性,安节点头,又抄起墙边一床席子,这才往回走:“她,我,我岳父既然疼女儿,怎么就没给她说个人家?”

凤儿是被抢来的农家孩子,跟随青苗长大,两人有感情,对寨主的死却无动于衷,又跟着他回到遗体边,见他把薄被铺开,把死者上半身抱进去,又把下半身拼到一处,把那孩子的胞衣也放入,裹起尸身,心想,他真是个仁义之人啊。

于是,帮着把席子裹在外面,一边说:“唉,小姐什么都能向父亲要,就是不敢向他要男人,他要让女儿守他一辈子吧?一次进城,一个少爷对她说了几句轻薄话,寨主横手一刀,马上给那家伙放了血。一天,山寨一个头目撞了小姐胸部一下,当晚上就没脑袋吃饭了……”

“他,会同意把女儿嫁给钓鱼城里的人吗?”

凤儿想都不想便说:“当然不会!自古以来,官匪誓不两立,打了那么多年,现在一起杀敌了,你们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家小姐就不怕……我岳父惩罚?”

“小姐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担心你,说不愿意让心上人做刀下鬼,她父亲要晓得,不把你撕吃了不姓马,连累钓鱼城也不得安宁,还有心思打敌人吗?”

“你,你家小姐真这么说的?”

听到他的唏嘘声,凤儿回头,看见安节泪流满面:“小将军,你哭了?”

“我,……快快找她去……”

安节叫来士兵,让他们找棺木装了马寨主去埋葬,把其余的尸体集体掩埋,再把山寨一把火烧了。

凤儿忙说:“使不得,烧了我们就没家了。”

“还能回来住?不烧,鞑子就要占领。”安节泪水干了,面孔如石头一般有棱有角,凤儿不敢再多嘴,想洞里的财产是烧不到的,以后还可以回来再取,马上住到钓鱼城里去,那可是个热闹地方,什么东西没有?一路上,安节掏出短剑端详,又一次想起与青苗相遇的日子。

那天,是执行斩叛将晋国宝的日子,校场上人山人海,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被捆绑成粽子一样,瘫倒在台前。安节是执行官,举着大刀站在台边,主帅王坚宣布:“军民们,我们决战的时刻到了——蒙古的皇帝叫蒙哥大汗,他现在亲自领兵来攻打我们钓鱼城了!大家害怕吗?”

“不怕——”“我们要报仇!”

台下喧哗起来,大家七长八短地叫喊着,谁也忘记不了,28年前托雷血洗合州的惨状,而今,他的儿子当了蒙古皇帝,亲自带领人来攻打钓鱼城,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王坚继续说:“台下这个家伙,就是叛将晋国宝,他本汉人,竟为蒙主充当说客,肆意劝降,并来窥探城防,如若放虎归山,必留后患。今日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等——等一下——”一匹高头大马驮个女子飞驰而来。

台左边的张珏厉声喝道:“来者何事?”

女子已到近前,勒马停住,笑嘻嘻地说:“何事?和尚做道士。忙着把坏蛋头砍了,本姑娘来迟,不就看不到了吗?”

安节见她粉面通红却神色自如,心想,钓鱼城中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啊,谁家的?

王坚不理来人,扔下竹签,高喊着:“时辰已到,行刑!”

晋国宝挣扎着跪起,声嘶力竭地大喊:“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我是奉命行事的使者,既已放行,为何又要杀我?”

“先放的是蒙古使臣,现杀的是宋朝叛贼,罗嗦什么?!”安节义正词严地斥责。

女子已经站在马背上了,大声喝彩:“说得好!”

这似乎给他加油,安节扬起鬼头刀,一道闪电似的银光后,晋国宝的人头沉重地砸到地上,如破碎的西瓜裂出红瓤,小伙子敏捷地闪过,身上居然一点血都没沾上。

“好!”女子拍手称快,尖声高叫起来,“砍得利索!”

看完杀人,众人这才回头,一旁的史炤粗着嗓子吼了声:“哪来的野丫头?把砍头当乐子哩。”

安节扬头,姑娘见他望来,好不得意,两手一抄,居高临下地问:“嘿,刽子手,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哄笑:“小将军,人家姑娘看上你了!”

安节好友王立大声逗他:“安节,她长得可不赖……”

安节红了脸,抬起脚,在鞋底上宕了宕刀,俯身拣起人头复命去了。

女子好生没趣,两腿落磴,坐上马背,一边策马一边对周围人说:“笑你妈骷颅头——”一扬鞭,冲出了人群。

处理好后事,安节下山,来到嘉陵江洗澡。他把大刀插在岸上,脱去衣服,挂在刀上,跃入水中。江水碧绿,清凉宜人,他高兴起来,裸着脊背,贴着水面狗趴一阵,喊起歌来:“太阳落坡坡背岩,妹到山沟哥就来……”

妹妹真就来了——悄没声息地爬大黄角树,捂着嘴坏笑了一下,掏出条带勾的绳子甩下去,勾住衣服,拽到树上。

安节洗澡好了,趟水上岸,发现只剩下刀,大惊:“哎,衣服呢?出鬼了……”

见他光着屁股团团转,姑娘憋不住了,咯咯笑出声来。安节闻声抬头,发现站在树上有人,大惊失色:“哇——”地大叫一声,转身跳进水里。

姑娘更乐:“喂,姓安的小子!来拿衣服啊……”

哪有这样少廉寡耻的女子?安节站在水里,只露出脑袋:“你,你把衣服给我,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还把姑奶奶吃了?”姑娘抓着衣服挥动。

安节结巴了:“要,要不然,被被被,被人看见不好。我,我我是宋军头目,赤身裸体,有,有军军规……你,你你你是民女……千金贵体……败坏你,你的名声……”

她不闹了,就要往树下跳:“姑奶奶给你送下!”

安节从水中伸出手来摇摆:“别,别过来,给我扔下来……”

她不听,腾地跳下来了,走向水边。安节吓得赶紧往水深处游,姑娘笑着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没出息的东西,看你个熊样儿!”

见她走了,安节赶紧穿好衣服,这才坐到河边磨刀。那心再也安稳不了,随着刀的进退,似乎要从胸膛跳出来:那女子好勇敢,好大方,从哪来的?到哪去了?还会再见到吗?

正想着,一股兰花香味从身后袭来:“钓鱼城里十几个池塘,九十多口井,为什么你要下山来洗,莫不是在此等本姑娘?”

“你才笨哩!塘水给人喝的,怎能染贼人腥气?!我等鬼也不等你呀!”安节赶紧磨开身子,埋头磨刀。

姑娘还欠着身子找话说:“哟,这刀是木头做的?才砍个把人就钝了?”

“钝了?伸头来试试,看我砍不砍得掉?”安节举刀吓她。

直面一看愣住了,这丫头真俊啊:眉毛上挑,凤眼灵动,似乎会说话一般,比大家闺秀活泼,比小家碧玉大方,飒爽英姿,花木兰就这模样吧?他迷糊了,举起的刀定在半空中。

女子欠着身子说:“你砍呀,只要动我一根毫毛,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安节撇了撇嘴:“我怕过谁?”

她两手一抄:“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你是钟馗妹子?你是阎王女儿?我没生兔子胆,还能被你吓倒?”

女子突然挺身,拔出短剑向他刺去:“哇呀呀——变着法儿骂我是丑八怪?姑奶奶岂能绕你?接招吧!”

安节举起大刀拦截了一下,转身就跑:“女人动口不动手!”

“姑奶奶的短剑从来不吃素!”她追过去。

俩人绕着黄角树跑了几圈,安节捡起马缰绳,身子一旋,跳上马背,嘴龇得像朵绽开的荷花:“本将军公务繁忙,借你马回营去了!”

“还我的马——”见他扬鞭自去,姑娘急得双脚乱跳,纵身上了块大石头,再跳上大树,跃上山坡。

安节哪里知道,策马上山,步履慢了,身子一颤,背后多了个人——她竟然从天而降,落到马上,搂住安节的腰。他大吃一惊,猛回头,两人脸对脸了。姑娘胆大包天,就势亲他一口,发出咯咯的笑声。安节心慌意乱,松了缰绳,突然转身蹁腿,抱起她跳下马来,俩人滚进了草丛,做成了一团……

林容正陪儿子习字,家人引进军使来,自称到钓鱼城汇报合州防守的,张将军请他捎带一条鱼来,还有一张便条。果然是丈夫的字,张珏身为钓鱼城副帅,长年累月驻守山上,合州城里家中老小,都靠夫人林容照顾。她刚看完,强儿跳起来抢了纸条去。

军使笑问:“小公子,看得懂吗?”

“我都能写出来了,怎么看不懂?”他仰起小圆脸说完,拿着找爷爷奶奶去了。

林容笑着说:“孩子不仅能看懂,也会写字了,你看……”

军使一看,孩子临摹的《龙藏寺碑》秀朗细挺,还真有架势,夸张家是将门虎子,小公子将来一定能成大气,当母亲的笑成一朵花。

孩子领着爷爷奶奶来了,半年没见儿子了,看了孙子送的来信,就想见见带信的人,问问儿子近况。军使自然全挑好的说,说张将军身强力壮,足智多谋,反击了敌人多次进攻。跟着又长叹一口气:“但是朝廷抵抗不力,敌军势如破竹,降将越来越多,连大获城的杨大渊也投降了?”

“杨大渊?”林容忍不住插嘴,“听我家将军说过,他可是条汉子,连劝降的叛将也射杀的,怎么叛变了?”

张父瞪眼了:“叛变可是千古大罪。”

张母毫不犹豫地说:“就是,如果儿子要投降,我们就决不认他!”

“张将军怎么会投降?钓鱼城里有田有地,有水有粮,敌人是怎么也攻不破的。”军使提起一条大鱼,“就是为让你们放心,张将军特意让我带条大鱼来,就是山上养的。”

大鱼尾巴还在甩动,老两口争论有多重,还要媳妇当裁判,真是老小孩。林容干脆拿称称了,居然五斤七两。公公婆婆看着合不拢嘴,都说钓鱼城风水好,能养出这么大的鱼,山上人自然有吃有喝,叫媳妇红烧,留军使喝酒。

军使说不必,还要回合州府交令。林容送他出门,喊儿子给叔叔道别,强儿不见了。家人说,外面有人喊,说宋军来了,强儿说要去接爹爹,就跑出去了。

“啊?钓鱼城来人了?”林容很惊奇。

军使摇头:“我才下山的,王元帅已经派兵,由史炤将军领兵,他们要明天早上来合州。”

“重庆来人了?”

“探子报,杨大渊近日将袭击合州,重庆府派战舰逆流而上,正要来合州援助,被蒙哥丞相史天泽在北碚阻截了……”军使突然跺脚,“不好!杨大渊来了!”

林容吃惊地问:“他来干什么?”

“在下正是上山求援的,张夫人,告辞!”军使手一拱,转身要走之时又回身说,“合州危在旦夕,张夫人速将家人转移!”

林容一惊,如果叛将来袭,强儿遭遇怎么得了?她火速回身,对公婆说:“可能叛将来犯,你们赶快往乡下跑,我找强儿去!”

说着跑出大门,就见大街小巷全是往城外狂奔的人,米铺的张掌柜认识,大叫:“张夫人,叛军来了,见人就杀,快跑吧!”

儿子,儿子!她什么话也听不进,逆着人流往城里跑。不久就听见人喧马嘶,一队人马冲过来,都是宋军打扮,却没有一个熟面孔,凶神恶煞如鬼魅,不容分说,老的小的通通杀死,青壮年统统往回赶。顿时,哭声、叫声、骂声不绝于耳,尸横大街,又阻挡了人行,有的人被绊倒,立即被叛军的马踏烂,甚至来不及哭喊……

这惨状触目惊心,别人踌躇不前,林容却拉散头发往人中钻,立刻被士兵裹挟前行。她一边走一边在尸体边找,在人群里寻,发现被杀死的都是更小的孩子,强儿年纪不大个子不矮,穿件红衣服好认,可是渐渐天暗下来,月色昏黄,火把明亮,夹杂着鬼头刀烁烁的冷光,组成一条地狱的通道,儿子是张家的命根子,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衣服颜色模糊了,她只有以浑厚的女中音不停地呼唤:“强儿,强儿……”

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一双小手牵起她的衣襟:“妈妈——”

猛回头,一个便衣汉子拉着强儿,另一只手捂住孩子的嘴,轻轻说:“张夫人,我把小公子找到了。”

“军使?”林容把儿子往自己身边拉,“怎不到军中杀敌?保护全城百姓比找我儿子更重要!”

军使肃然起敬,趁敌人正盘查一个壮汉,他赶紧告诉林容,“叛军就是杨大渊的部队,他们突然袭击,打着重庆援军的旗号,蒙骗了合州驻军……等我潜回,已经晚了……”

“那边,两人嘀咕什么?”一叛军头目指着他们说。

这时已到小南门,河坎上把守得更严密,火把一直伸延到江上,照着江上一条条大船,叛军驱赶人们上船。疯狂地杀戮老小,凶狠地驱赶青壮年。跳板边有逆贼牵马守着,凡是没马背高的孩子,都要被踢下河去。走到跟前,军使一把揪住强儿衣领,孩子赶紧踮起脚。

见他们顺利上船,林容上前一步,守渡口的头目举着火把照来,伸手扯开头发看她年纪。林容拨开黑爪,头一甩,如云开日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修眉明目,端庄的美丽震慑住要发火的头目:“大美人啊!”

林容恨不得甩他一耳光,但见强儿在船头惊恐地睁着大眼睛,忍住怒火上了船。后面又上来些人。军使领着娘儿俩走到船间,在船舷边蹲下来,船头船尾的火把亮光被周围人挡住了,船上嘈杂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低语。

“合州驻军今早去北碚支援重庆来人,敌人趁合州兵少将寡时,杨大渊亲自率兵偷袭而来。看样子,他们要将年富力强的掠走……”军使蹲在旁边轻声说。

林容见他已经换上便装,轻蔑地问:“你也与我等百姓一起去作俘虏?”

“不,在下要到钓鱼城送信,见小公子闯进敌群中,想救他出去,带到张将军那里,打个招呼,是免您牵挂。”

母子前途莫测,这人身手矫健,把儿子交给他,说不定还有一线出路……啊,不!林容兀自摇头,否决了自己的动摇。军情如火,城里那么些百姓等待搭救,即使凫水能到钓鱼山下,城外还有敌人围攻,要把情报送上山,也实在艰难哩,林容绝望了:“拖个孩子恐怕不行……”

军使低头想办法,“张夫人会水吗?”

“我只会爬山,不会划水。”

“那,我带小公子出去吧!”

“不,你上山报警事大,”林容果断地说,“孩子哪有国事重要?!”

“张夫人深明大义,您装扮成男人吧,在下只有自己走了。”说完,他取下头巾,脱下外衣,塞给林容,翻过船帮。

尽管他下水尽量轻捷,船头船尾的叛军还是被惊动了,大声问谁跳江的?林容粗声大气地吼道:“有人掉河里去了!”

船上人惊叫:“快救人啊!”

“救什么救?死了活该!”军士挥动大刀威胁大家,“都给我老老实实蹲下,谁冒头就砍他的头!”

一个青年受到军使下水的鼓舞,弓着身子爬上船舷,只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砍下河,林容搂住孩子,希望这只是个噩梦。

船行一夜又是半个白天,解押他们的士兵有饭团、锅巴吃,其余人被饥饿、疲惫、气愤、悲伤与恐惧缠绕,已经无声无息,听天由命地坐以待毙。一船人只有强儿最小,他偎依在母亲怀里,小声喊饿。

昨晚,林容趁黑换上军使便衣,束缚了长发,脸上抹了灰,装扮成男人一样,让儿子叫她叔叔。白天,见船靠江边行走,她眼睛盯住河底,猛然伸手,抓起一个河蚌,搬开来,掏出里面粘糊糊的东西,往儿子嘴里塞。强儿被散发腥臭的东西吓坏了,连连摇头,双手把嘴巴捂得紧紧的。林容也不做声,示范一般,将蚌肉放入嘴里,强行咽下,又捧起河水喝了几口。这才轻声对儿子说,要想活命就要吃东西,否则再也见不着爹娘了。

强儿听话,也强忍着恶心,吞下了小蚌肉,虽然太难吃,但比饿肚子强。船上人也效法他们,捞出河里的螺丝、水蚌充饥。林容还教他们把大蚌壳留着,说可以舀水喝。果然以后派上了用场,因为,更艰难的日子还在上岸以后,认识路的男人说,叛军把他们往泸州带,那可是山高水远的地方。

上岸后,林容牵着儿子被挟裹着前行,身后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一个男人狂笑着:“小美人,你还是跟我骑马吧!”。原来,那女子走不动了,被叛军扯着头发活生生地拉上马背的。

一天只有一顿稀饭,连碗筷也没有。幸亏有大蚌壳作碗,每天能舀到一点热饭吃,但没有一个人能吃饱的。林容说自己姓林,父亲是大夫,从小学了些医术,教大家用蚌壳作碗,识别无毒的野菜,一路还采摘草药为人防病治病,都亲切地喊她“林大哥”。她声音浑厚,男装打扮,平时深居简出,谁还认得她是张夫人?

一路上啼饥号寒、风餐露宿,渴死的人就有数百。好不容易盼来了雨,却是要淹没他们的祸水呀!滚滚雷霆,震天动地,狂风怒嚎,闪电如银蛇发出万丈碧焰,像要趁火打劫似的,疯狂地撕裂着密布的浓云。跟着大雨如注,倾盆似地倒下来,崇山峻岭都仿佛成为浪尖上的船,一片旷野全混成黑黝黝的沼泽,似乎要把所有的行人都陷进泥里去。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虽都是青壮年男女和半大的孩子,可一个个蓬头跣足,衣衫褴褛,面无人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茫茫原野上无遮无拦地走着,任凭风雨雷电的蹂躏。

还是死了好!有人实在走不动了,跪在泥水中仰面乞告:雨啊,把我们冲到大河里去淹死吧!风啊,把我们吹入泥淖中埋掉吧!雷电啊,把我们劈死算了……活着为人奴役,受尽折磨,不如死去啊!

林容没跪,也不祈祷上苍,她半蹲下来,像护雏的母鸡,把儿子搂在怀里,让宽厚的脊背为他遮风挡雨,擦拭着小儿脸上泪水与雨水,她心底流血,希望噩梦有醒来的时候。

押解他们的官兵骑马走得快,都想找避雨的地方,哪容被掠人延误时间?用刀背砍,用马鞭抽,要大家快快赶路。

“妈妈——我走不动了。”强儿全身发软,抱着林容的腿说。

她狠心抽了他一耳光:“怎么又忘记了?”

“是,叔叔,不能等雨停了再走吗?”他的泪水和雨水流成一片,小脸被冲刷得惨白。

“要想见你父亲,就得拼命地走下去。”凡是被背的人,也都被解押他们的叛军杀了,说那是他们的累赘,她只有扯起儿子,一步一滑地往前挪动。身边,一个瘦弱的女人又滑倒了,被马鞭催着赶路,赤脚早已被磨破,又在泥水中泡烂,她干脆坐到泥中抱着脚哭。

林容正要去拉,两个骑马的驰来了,她连忙拉儿子避开,就听到男人刺耳的狂笑:“你不走就在这里洗澡吧!”跟着扯起女人,褪鸡毛一般将她剥光衣服,四仰八叉地扔在泥里,女子想挣扎起来,身子被稀泥粘住了,手脚在空中乱划,像狂风中光秃秃的麻杆。

后面挑夫赶上来了,一见妻子遭殃,扔了挑担扑过去,扭头泼口大骂:“一群畜生!你们不是娘养的吗?天雷怎么不把你们劈死——”话未说完,两个禽兽二话不说,勒马回身,就从泥中的夫妻身上踏去,几个来回,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骂都销声匿迹,大雨哗哗的响声中,夹杂着几声炸雷,像是代替苦难的合州人发出不平。

林容眼见众人疲劳不堪,再走下去都将倒毙,一腔悲愤淤积于胸压抑不住,脱口唱出:

“雨哗哗,地滑滑,

湿了衣裳湿鞋袜,湿鞋袜。

滞后遭毒打,

不走被残杀,

遥望家乡在天涯,

何时能还家?”

歌声苍凉悲壮,儿子唱了,周围人也应和,一传十,十传百,听到歌的人传唱,大家驻步不前,任大雨浇,任泥水泡,树桩一样立着,歌声盖过了雨声,雷声不响了,闪电不亮了,只有歌声如雷鸣,众人目光如巨电,让马背上的凶手也有些胆寒。

叛军首领杨大渊经过,从车里探出头来:“为何不赶路?”

应答他的只有悲歌。

“谁在唱反歌?”

叛军齐声重复首领的问话,声震如雷。没人回答,全坐到泥水中了。几个军士挥起大刀就要砍人,杨大渊止住了,擒贼当擒首,令手下人去抓孩子。果然,孩子们被带到坡上,歌声停了,大哭小叫声停了,连风雨也收敛了。

杨大渊走下车来,发出狞笑:“反歌谁编的?我数三下,没人回答,就把这些小娃娃全杀了……”

没等他数出二来,林容直奔出群:“我编唱的,杀我吧!”

几个士卒一拥而上,强儿吓得惊叫:“妈妈——”

众人一愣,望着跑出人群的“大哥”发呆。杨大渊吃惊地打量着跑上坡来的人:雨冲洗了脸上的灰垢,露出她凝脂般的皮肤;全身淋湿了,衣服紧贴肉体,硕长的身躯乳线高耸,好一个健美的女人,像是大汗身边的蒙古美女,一个主意涌上心头,制止了下人的行动:“你是个女人?”

意外的惊叫暴露了“叔叔”女人身份,强儿后悔地用拳头塞住嘴。量他们来不及发现谁是她的儿子,为了那群孩子豁出去了。她扯下透湿的包布,一头青丝披齐腰际,如黑缎似地发着乌光,镇静地说:“与你是汉人同样千真万确。”

被无形的软针刺了一下,扬大渊却不动声色问:“一个女人也会编歌?”

“粗通文墨,喜欢唱歌。”

“你想回乡?”

“不是卖国卖家乡的人,谁不想家?”只求救出所有孩子,林容说话毫无顾忌。

杨大渊心中恼怒,却被自己的打算兴奋着,反而和颜悦色地问:“你知道为何要带你们背井离乡?”

“因为你的主子无能。”

反了!杨的部下不懂,将军为什么要为这女人耽误时间,又听她出言不逊,几个人都要拔刀上前,他摇摇头,饶有兴趣地问:“此话怎讲?”

“小小的钓鱼城,还劳大大的蒙古国君亲自来打,大汗率精兵数万围攻几月,也没打下来,怎不恼羞成怒?于是,你们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把钓鱼城合州家属掠去作人质,以动摇山上的军心,来达到协降的目的,不是吗?”她边说边将散发拢起,盘到头上,更显出不俗的端丽。

“看来,你丈夫也在山城上?依你的非凡的见识,他是个首领吧。”。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谈不上什么见识,丈夫也只是个普通的爱国者。”只想让疲惫不堪的乡亲们多歇息一会,只想自己在临终前多看看儿子,她尽量延误时间。

雨已经停止了,杨大渊拂开为他遮雨的伞,对眼前的女人越来越感兴趣了,如此才貌双全、有胆有识的女人,可真与良将一样难求哩,用得着她!于是,心头主意渐渐明晰:“既然会唱歌,就唱唱钓鱼城吧。”

“城里只有守土保国的忠臣良将,他们只有杀声震天,没有闲情唱歌!”

义正词严,句句带刺,好果敢!好口才!他还有点难以置信:“歌是你编的?我不信。”

林容急了,担心不能代替孩子们去死:“怎么让你相信?”

“为钓鱼城编只歌。”

“城里事物万万千,编哪段?”

他去过钓鱼城,与诸将们讨论过联防问题,知道那是风景名胜地,古往今来,有名的景点被人都吟哦过了,不如出个难题,看她如何应对:“卧佛你知道吗?”

“知道,在护国寺前右方钓鱼台下,身长三丈六尺,身宽五尺九寸,就连双耳间的距离也有四尺七寸。”林容想,多说些话,百姓们就能多歇息一会。

“哦,既然如此熟悉,那就为他唱支歌吧。”

叛军们哈哈大笑,百姓们忧心忡忡,林容为难了:笑佛为不敬,礼佛又有些不甘。合州人民一年四节,谁不上山朝卧佛?烧香礼拜多少年,不就为求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吗?可是它一睡了之,何曾关心过人间疾苦?否则我们也不会遭此大难了。如果山上将士们也这样沉睡不起,山城早破了,蜀地早灭了,大宋早亡了,还敬它作什么?!

想到这里,一支通俗明了而又意味深长的歌脱口而出:

“卧佛啊——

你倒睡得好,

一睡万事了,

众人都去睡,

江山谁来保?”

她的声音浑厚、高亢,具有不可抗拒的磁力,穿透了茫茫原野,传送到每个人的心上,官兵们如被利箭穿心,失去了飞扬拔扈的活力;百姓们像被阳光普照,看到了光明与希望,想一死了之的人也打起了精神。

杨大渊的心中隐隐作疼,一个女人如此爱国,岂不让须眉男子羞愧而死?难怪钓鱼城固若金汤,连将士家属也深明大义,如果大获城有那样的地利人和,也不至于昧着良心叛国卖祖、为虎作伥了。

想当年,他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身高八尺,声如洪钟,依仗着大获城峭壁悬崖、江水环抱、墙高池深,奇险天成,蒙军攻它不下,派宋朝降将王仲城下劝降,被他当场射杀。惹得蒙哥大怒,让总帅汪德臣亲率重兵攻下外堡,又取了水门。杨大渊眼看城池难保,宋军又不救助,拟假降以作退路,没等到他内应义旗高举,宋军已把他在铜粱的一家老小杀得尽光,反让他死心踏地归随了蒙哥,被授侍郎。铜粱正属合州辖管,岂不是钓鱼城将帅所为?因此,他得到掠城的命令正好借此报仇。

而今,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面前,他自惭形秽,泯灭的良心复苏了,后悔杀了那样多的合州人,百姓何辜?!就拿这个才德兼备的女人来说,歌唱得真好,长得真美,那长相,那声音,真像蒙哥身边的史卑三汗妃,要是自己拥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可是,眼前是一群面无人色的合州人,无数双愤怒的眼睛提醒了他,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即使悬崖勒马也悔之甚晚,大丈夫为人做事无怨无悔,为了今后的前途,他要把她派更大的用场。于是赞道:“唱得不错,以后给我唱歌吧。”

当歌妓?哦,不如死吧。她偷偷望了望强儿一眼,小拳头仍然塞住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我一死了之,儿子还有活路吗?死前的疼痛他怎忍受得了?多次劝丈夫纳妾,让他在山上也有人照顾,他执意不听,还说:“我的夫人才貌双全,我的儿子聪明有为,我的高堂双亲健在,还能何求?”即使公公婆婆幸免于难,张家从此也要断后了。他会伤心到何等程度?一时忘情,她直盯盯地看着儿子,居然目不转睛。

杨大渊察颜观色,发现了强儿,使个眼色,手下人就拖了孩子出来:“为了的儿子,你是能够为人献歌的,是不是?”

林容大惊失色,心一横,干脆闭了眼睛:“如果为这所有的乡亲呢?”

大渊胜了,如果俘虏都死了,违背了主子的初衷,还不如在当地处理了省事。于是点头道:“那我们就说定了,孩子还给你吧!”

他顺手一推,强儿扑过去,林容赶紧接住,忘情地亲吻着,母子俩的泪水掺和到一起,杨大渊想起自己惨死的儿女,不禁为之动容,不耐烦地说:“赶路吧!”

林容含着眼泪,朗朗地说:“我可是献艺不献身的。”

那由不得你了。大渊心想,没说出来,只是含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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