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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看来你还没有见识过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愚蠢的顽抗分子,告诉你,我的时间宝贵得很,我的耐心也有限,不要考验我。你长得很漂亮,最好别让我们用刑,用了刑你的漂亮就会大打折扣了。”

说着,陆所长拉开抽屉,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上把玩着。突然,匕首凌空而飞,从汪女郎眼前飞过,噌的一声,直直地钉在门框上,吓得汪女郎顿时青灰了脸,如见了厉鬼恶魔。

一个出生于贫民区的下贱妓女,身上能有几两骨头?一惊一吓,就魂飞魄散了,一五一十,大大小小,毫无保留地交代了出来。光交代不行,还要配合这边做事,拨开云雾,搞清楚这个美国佬到底想干什么。这也没问题,“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我保证。”汪女郎小心地看着陆所长,诺诺地说,“现在你们可以放我走了吧,他在等我回音的。”

“他在哪里等你?”

“重庆饭店二楼咖啡厅。”

“他平时经常去重庆饭店?”

“嗯。他很好色,经常在那儿。”

因为对汪女郎的真实身份不了解,至少还不足以肯定,陆所长一直没有向她公开对萨根可能是日方间谍的怀疑——万一他们是同党,岂不是打草惊蛇了?所以,直到此时汪女郎还是没有把萨根往间谍上想,在她看来,萨根做这些事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占有惠子。“他专门把惠子姐安排在重庆饭店工作,我敢说他的鬼心眼就是想……那个……我早看出来了,他喜欢惠子姐。”

所长反驳她:“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他干吗让你去问,自己不去?”

汪女郎脱口而出,“因为他是外国人,不方便嘛。”

狗眼看人低,鸡眼看自己,牛眼看天吓破胆。在汪女郎眼里,全是些男男女女、情乱色迷的事,照她说来萨根谋算的就是些鸡鸣狗盗的事情。虽然所长并没有因此相信汪女郎的说法,但心里多少生出了一个新念头,一份期待: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萨根仅仅是一个色鬼。

是色鬼还是恶魔?

陆所长陷入了沉思。

午后的渝字楼很是沉闷,中午的客人走了,晚上的客人还没有来,门前冷清清的。突然,巷子的那边,冒出一辆风尘仆仆的小车,浑身泥浆,像刚从飞沙走石的战场上驰骋归来。

车子喇叭声声,驱赶着行人和流浪的猫狗,穿出巷子,驶过大街,最后停在重庆饭店楼下。黑明威披着满身尘土和一脸倦意,从车门里钻出来,恰好被正在二楼咖啡厅里坐等汪女郎的萨根看见。

巧!

黑明威下了车,拎挎着大包小箱,进门,上楼,直奔301房间。当他摸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发现门居然没有上锁,虚掩着,有若隐若现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室内似乎有人。他轻轻推开门,蹑着手脚进去,萨根冷不丁从卫生间里闪出来,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黑明威瞪着萨根,疲劳使他目中无光。

“你走了这里就成了我免费的午餐。”萨根笑道,“这饭店的老板指望我把他儿子弄去美国呢,进你的房间还不是小菜一碟。”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萨根关切地问,“怎么才回来?”

黑明威没好气地说:“能回来就不错了,一路上都在塌方,到处都危险。”

萨根很关心大箱小包里的东西,黑明威一一翻腾出萨根要的东西:一只小纸箱里装着发报机的配件,两只空酒瓶里装着密件资料。最后,黑明威还从大纸箱里端出一只小木桶来,打开,里面竟装满了红苕。

萨根不屑地说:“你带这个干吗?还怕我饿死啊?饿死我也不吃这猪食。”

黑明威不说话,三下两下捡出红苕,桶底竟露出了一把手枪和几盒子弹。

萨根一惊,瞪着他说:“我没让你带这些东西啊,多危险,万一被查了呢?”

黑明威说:“我喜欢,我花钱向他们买的。”

萨根指责他:“少老大不是已给过你一支枪,你要这么多枪干什么?”

黑明威取出枪,装上消音器,在手里把玩着,“嘿,德国货,好枪哪。当间谍没一支好枪像什么样?我喜欢这把枪,杀人于无声之中。”

萨根从他手上夺过枪,嘲笑他,“你杀过人吗,好像杀过很多人似的。武器越高级,说明杀人越容易,任务更好完成。以后我给你找个机会吧,让你尝尝杀人的滋味。”

黑明威不理睬他,小心翼翼地把红苕一个个分类,像有标志似的,分出一批相对比较大的,放在一边。萨根问他在干吗,他依然不理睬,专心致志又如数家珍地把一堆大红苕数了一遍。随后,抓起一个大红苕,双手使力一掰,红苕裂开,露出一个黄黄的像鸡蛋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萨根好奇地问。

“眼睛。夜幕下的眼睛。”黑明威神秘地说。

“你少废话,”萨根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照明弹。”黑明威不屑地说,“你连这都没见过?我都见过。”

“我们要它干吗?”萨根问。

“我也不知道。”黑明威指指刚从酒瓶子里掏出来的信件资料,“这些都是给少老大的,你也无须知道。”

萨根放下手枪,拿起一枚照明弹端详着。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服务员在外面说,有黑明威的信和电报。黑明威想去开门,被萨根拦住。萨根在他耳边轻语一句,黑明威便说他在洗澡,请服务员从门缝下把信和电报塞进来。

服务员就从门缝下将信和电报塞了进来。等服务员的脚步声走远,黑明威捡起信和电报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抬头对萨根说:“对不起了,我得暂时和你说再见了。”

“怎么了?”

“呶,你看,”黑明威把电报递给萨根,“社里给我安排了任务,要我马上去河南采访。蒋总统以水伐兵,炸开黄河,想用黄河水阻挡日本人的进攻,结果把他的臣民也害惨了,现在都已经在人吃人啦。这是个特大新闻,我们报纸肯定要大做文章。”

黑明威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等他回来时,重庆已经不再是他熟悉和想象的那个城市,他的“大本营”粮店已荡然不存,少老大、桂花、幺拐子等多名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命不守身,尸骨成泥化土。更有无数他不认识的黎民百姓、无辜者、不幸者,被他千里迢迢从成都带回来的命令和设备搞得粉身碎骨,魂断天际。

黑明威,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痛苦的孩子,一个自我的异己者。他在新德里市郊的一栋杏黄色的花园楼房里长大。父亲是个信奉佛陀的虔诚苦行僧,长年浪迹天涯,托钵为生,诵经为业。母亲却是个交际花,经常呼朋唤友,在家里举行烛光晚会,节日派对。在门背后,在花丛中,在楼梯口,在假山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明亮的月光下……他幼小的眼睛曾无数次地亲眼目睹母亲和一个个陌生男人相拥相亲。他不知道这些男人哪一个是他的父亲,更不知道这些儿时觉得很新奇好玩的记忆,长大了会令他羞愧万分,时常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青春是从向往死亡开始的,生命不可贵,爱情是卑鄙的通行证,故乡是逃亡的起点,家是豪华的废墟,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同学老师都是可以忘却的陌路人……父亲在佛陀的虚幻世界里摆脱了现世的罪苦,找到了极乐,卸下的罪苦却都让他名下的儿子全部担当了。从成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当,担当,永无止境。这是一个自小被孤独和羞耻吞噬、压垮的可怜虫,他渴望告别,渴望冒险,渴望剌激,渴望赴汤蹈火,在危难中燃烧生命的火焰。

有一天,美联社满足了他的期待,因为可以告别故乡,可以离别亲朋,可以远走高飞,可以四海为家。有一天,萨根又秘密地满足了他的期待,因为他渴望燃烧,渴望强大,渴望有一支枪,渴望迎接一场生死之战。他行动,他付出,他冒险,却从来不跟萨根讨价还价。

他不信仰钱,他信仰自己,信仰剌激。

这一点在萨根想来,似乎总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文弱,那么英俊,那么有知识,家里又是那么有钱。事实上,当初萨根跟他接近就是看他出手阔绰,花天酒地,像个富家子弟。他接近他,本是想花他钱的,没想到他愿意拿出生命来让他“花”。

山不会走近山,一个人也无法走近另一个人。

陆从骏走出了沉思。

是驴是骡子,要走着瞧。不要相信想到的,要相信看到的,这是陆从骏反特经验的又一条。他决定亲自去重庆饭店会一下这个美国佬,而且必须尽快,去迟了,汪女郎说什么都容易引起他多疑。现在首先要稳住他,要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汪女郎及时向他去汇报情况。汇报什么呢?当然要编个说法,巧妙的,能进能退的。说法编好了,还要给汪女郎排演。刚才他和老孙一直在给她排演,现在已经进入彩排阶段。

“都记住了?”陆所长问。

“记住了。”汪女郎答。

“重复一遍,回去该怎么跟萨根说?”

“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见了一个人……”

“是一个你以前接待过的客人。”

“嗯,是一个我过去的客人……他就在邮局工作,一个老色鬼,见了我非把我拉去隔壁旅馆……”

“所以你才回来。”

“嗯,所以我才回来。听这个老色鬼说,我才知道这是个……保密单位,地址是有一个人专门管的,他也不知道。但他答应帮我忙,给我打听打听,知道了会告诉我的……”

“他一定能打听到。”

“嗯,他说管地址的那个人跟他关系很好,可惜今天不在单位上,明天他一定给我打听到。”

“萨根要是问起这个人的情况,你怎么说?”

“就照我见过的那个人说……是个大胡子,五十来岁,在楼上第二间办公室上班。”

“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他就想占我便宜,今天都没给钱。”

“还有,你还怀疑他。”

“对,我怀疑他说的……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单位是骗我的,他就想让我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

“我们还交给你什么任务?”

“搞清楚他有什么同伙,还有,他……找陈先生到底想干什么……”

“嗯,不错,记住了,但我看你还是有些紧张,这不行的。来,喝口水,再来一次。”

汪女郎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反而安慰起陆所长来:“长官你放心,在他面前我不会紧张的,我现在紧张是因为你,你刚才好凶嘛。”回头看看那把插在门框上的匕首,心有余悸。

所长上前把匕首拔下来,放回抽屉,一边对她说道:“千万不要紧张,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你紧张了,他怀疑你跟我们有关系,你反而有危险了,知道吗?”

“知道了。”

“如果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多少?”

经过又一次排演,三人分头出发了,老孙在先,汪女郎居中,所长押尾,前后间隔三分钟。从渝字楼到重庆饭店,正常的速度步行不需三分钟,近得像在同一个院子。这一天所长走了四分钟,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人生许多东西,期待,担忧,惧怕,赌博,迷宫,孤独,心跳,拉长的时间,错综复杂的思绪,下午的时光,混乱的市声,想象中一个女人堕落的过程……这一切都使他百感交集。他以为,等他进了咖啡厅,便会看到那个期待一见的美国人,然后一切都会结束。

可他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喝了两杯咖啡,抽了七支香烟,下午的天空变成傍晚的,又将变成夜晚,萨根就是没有露面。汪女郎一直孤独地坐在那儿,没被人领走或留下,像一个已经被岁月淘汰的老妓女。当天彻底黑暗下来时,他毅然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心情糟透了,凭借着黑暗的包裹,他甚至默默地骂起了大街——

贱货!

婊子!

该死的!

狗娘养的!

你瞎了眼!

骂人骂己,操爹日娘,像一个去寻欢不成、被羞辱赶出来的嫖客,一点腥味儿没沾到,却被刮了个净身。他恨恨地想,今天真他妈的倒霉,对已经降临的巨大喜悦毫无觉察。事实上,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因为此时另一个美国人,让·海塞斯,已经替他破译了第一部密码,整栋破译楼里的人,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抖地等着他快快回去分享那份从天而降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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