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伯其实就是老钱。
老钱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可以一点不夸张地说,陈家鹄进黑室有共产党人的诸多功劳,他因李政动员而回国,因老钱和小狄舍命相救才留下性命,包括最后在陈家鹄与陆从骏僵局难破之际,天上星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主动劝他加入黑室,难堪的僵局才得以松动、缓和。但是现在陈家鹄一走,杳无音讯,这可也不是个事。风筝放出去,要收得回来。天上星决定把他放给黑室,不是说把他放弃了,而是请黑室暂时“养”着他,等待时机成熟时,再“另谋出路”。
既是如此,怎能“杳无音讯”?
必须找到他!只有知道他人在哪里,联系得上,才有可能作进一步努力,去潜移默化他。完成这个任务——找到他,非李政莫属。于是乎,李政时常以“莫须有”的理由,隔三岔五地出现在陈家庭园里,饭桌上,棋局上……老爷子以前其实不会下棋(象棋),是李政生生地把他教会了,惹他上了瘾,给自己固定了一个可以常来常往的理由。惠子第一次收到陈家鹄信的当天傍晚,李政又来蹭饭了,沉浸在刚收到信喜悦中的惠子见了李政,忍不住悄悄告诉他:家鹄来信了。
“是吗?难怪我看你脸上像停了一只花喜鹊。”李政喜形于色。他想,真是巧啊,下午天上星还专门召他去见面,一是问他有没有陈家鹄的消息,二是布置他一个新任务(争取惠子)。现在两件事已经有一件落实,陈家鹄终于有消息了。“怎么样,他都好吧?”李政问惠子。
“嗯。”惠子点头,问,“他给你去信了吗?”
“他哪有时间给我写信哦,”李政笑声连连,妙趣横生,“他宁愿给你写十封也不愿给我写一封,虽然我早你二十几年认识他。因此说,这不仅仅是个时间问题,更主要是个心情的问题。”
“哪里,”惠子脸红红地说,“你是家鹄最好的朋友。”
“能好过你吗?自从有了你,惠子,我就是西山之落日,残阳啊,只剩薄薄的余晖。”幽默是为了让气氛更加轻松,以便自然而然地探知黑室地址。“有一种人就是这样,重色轻友啊。”李政似乎有点求胜心切,幽默有失分寸。惠子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她腼腆,害羞,玩笑开过头了反而会让局面尴尬。他意识到这点后,一时心乱,问了一句刚问过的话,“怎么样,他都好吧?”话音未落他想起才刚问过,又马上转换话题:“那个……在哪里呢他单位?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这终于算是切入正题了。
惠子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政笑道:“你也不知道?那信是从天上飞来的。”
惠子解释,“真的,只有一个信箱。”
以李政的口才和心计,从惠子嘴里掏个“多少号信箱”易于反掌。李政知道了,老钱当然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老钱对“166信箱”那么敏感,原因就在这里。
再说,天上星还布置给李政的另一个任务是,希望他做做惠子的工作,让惠子去他们那儿供个职,这样便于他们将来跟陈家鹄作进一步的沟通。惠子在他们这儿工作,陈家鹄就是他们单位的家属了。
李政知道,这事归根到底决定权在两位老人身上,所以李政有意选择在饭桌上说:“嗳,惠子,家鹄不在家,要不你也去找个工作做做吧。”
果不其然,惠子不表态,抬头看着二老,“我听爸爸妈妈的。”
李政对二老说:“我看行,你们觉得呢?”
陈父说:“那要看什么工作,惠子合不合适。”
陈母说:“能去你那儿工作我看是可以的,反正惠子呆在家里也没事。”
李政说:“我那边都是现役军人,不合适的,昨天我碰到一个八路军办事处的老朋友,听说他们正想找一个懂日语的人做翻译工作,我倒觉得惠子去挺合适的,上班也不远,坐电车就两站路。”
“这不合适。”陈父当即反对,口气坚决,“这像什么话,家鹄在国民党这边供职,惠子去共产党那边,明摆的给人说闲话。”
李政笑道:“这有什么嘛,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
陈父摇头,“有些事你不能光看表面,国共两家总的说是一对冤家,别看今天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哪天说不定又闹腾上了。”老人家这天心情不错,话多,像站在了讲台上,“李政,棋盘上你是我的处长,离开棋盘你只能做我的学生,中国的事情复杂着哪,尤其是政治上,光凭两只眼睛是看不到东西的,要有第三只眼。李政,你的见识太短了,我看也就是这筷子这么长。什么叫见多识广?到了我这年龄就见多识广了,你现在还嫩。”
陈母有些不解地望着李政,“小李子,你怎么有共产党那边的朋友呢?”
李政哈哈一笑,接着老爷子的话说:“伯父,会不会是因为我缺少一只眼交错了朋友呢?”不等回音又径自说,“不过我这个位置啊,就是要跟什么人都打交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国共两党以兄弟相称,我那个朋友,老朋友了,以前两党掐架时我们也没什么来往,现在好了我们的来往也多了。”
“我看还是少往来的好。”陈父干脆地说道。
“是啊,小李子我听说共产党……”陈母想说什么,却被老伴打断了。陈父不客气地说:“你就整天信那些道听途说,好好的报纸不看。”陈母生气了,“道听途说怎么了,我整天呆在家里给你当保姆,有道听途说还不是你传播的。”说得满桌子的人都开心发笑。
家燕喷出一口饭,惊得满桌子的人或埋首趴下,或起身逃逸,乱作一团。李政恰好坐在家燕对面,属于重灾区,重创者,胸前全是“弹眼”。不过也好,帮了李政一忙,好让他借故提前离开(否则饭后还要陪老爷子过棋瘾呢),回去汇报情况:既有好消息,又有遗憾。
天上星听完李政的汇报后,沉吟道:“看来老两口对我党还是不太了解。”
“当然哦,也不能怪他们。”李政说,“他们长期生活在国统区,对我党很难有正确的认识和了解,有偏见很正常。”
一旁的老钱开玩笑说:“这说明李政同志的工作做得不好嘛。”
李政知道他是开玩笑,没有生气,但装着生气,脖子一伸,作抗议状:“这也不能怪我啊,你要让我脱了这身军装,我就可以大鸣大放地去做,现在是戴着镣铐跳舞,难啊。”
“这你就错了,李政。”天上星对他摆摆手,认真地道,“你现在的身份才是最好帮我党说话的,如果你脱了这身军装去说反而成了王婆卖瓜,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了。没事,慢慢来,尤其是对老人家更不能急,要循序渐进,日积月累。现在当务之急要弄清楚这166号信箱的具体地址。我们连它的具体地方都不知道,万一有事,无法与陈家鹄取得联络,到时就被动了。”
适时,正在办公桌那边草拟电文的童秘书插话进来:“这不难的,邮局的人总该知道吧,这儿邮政局局长是我的同乡,我们关系不错的,我可以找他打问打问。”
“不行。”天上星没有迟疑,迅速否决,“你的身份去问这个太贸然,容易节外生枝。但你说的情况倒是提醒了我,邮局是个信息中心,那里一直没有我们的同志,老钱现在身份没有公开,我觉得你可以找那个老乡做做工作,如果能把老钱安进去是最好的。”
童秘书信心满满地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他,应该没问题。”
老钱并不乐观,“现在重庆哪个单位都是人满为患,要给你找问题有的是。”
童秘书说:“他敢!”信誓旦旦,板上钉钉,“他欠我情呢。”原来他这个老乡是个贪官,上个月有人告他状,有证有据,文官处很重视,派人下去查他,把他吓坏了。“是我给他摆平的,找人给杨森打了电话又送礼,杨森才网开一面,把人叫了回去。”
难怪他如此理直气壮,恩重如山呢。
后来老钱就这么进了邮局。以为进了邮局就可以探寻到黑室地址,其实哪有这么简单。到现在为止,老钱只知道,凡是三位数信箱的信件往来,是由专人负责的。邮局现有三十一名投递员,专人为谁?是男为女?是老为少?是一人还是多人?现在老钱都还不知道呢。
七
当然,小童秘书的老乡——贪官局长——肯定是知道的。所以,老钱离开办公室,直奔局长办公室,向局长汇报了汪女郎的可疑行为。后者闻之,霍地从椅子弹起,唇肉肥厚的嘴巴如机关枪一般,朝老钱一阵连发:“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
老钱如实述之。
局长发号施令:“你先回去稳住她,别让她走,一定要想方设法拖住她,我立即派人来处理。”
老钱应命,顺便从局长书柜里借走一册厚厚的什么资料簿,磨磨蹭蹭地回到办公室,对汪女郎晃了晃,说:“我同事出去了,只找到一本。我先看看吧,也许你运气好,就在这一本上。”说着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翻看起来,一边翻着一边跟汪女郎东拉西扯,问了她个人的情况,又问她父母的情况;夸她衣服漂亮,又夸她天使般的美貌。为了拖延时间,老钱也乐意扮演一个色鬼,色迷迷地盯着她,抹她麻油。
“按说这不是我的事,可我愿意帮你这个忙,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因为你长得跟花一样。”
“是吗?啊哟,谢谢你夸奖,师傅。”
“这不是我夸奖,这是事实。你有镜子吗?”
“有。”
“要没有的话,我很愿意给你买一面。”
“谢谢,谢谢,师傅你真好。”
“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女人啊,漂亮就是福气啊,我想你这样漂亮的美人一定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啊。”
“我现在就想要我哥哥的地址。”
“好好好,马上给你找。嗳,是多少信箱?你看,你害得我心神不定的,刚刚还在眼前的东西说没就没了。”
“166号。”
就这么,老钱一边跟汪女郎插科打诨,一边翻着本子,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实在不好意思再翻了,只好借口说可能在另一本上。又出去磨蹭,怕她发觉异常,溜走,还不敢走远,只好守在楼梯口,望着窗外,等待来人。
汪女郎见老钱迟迟不回,有些无聊,从皮夹子里摸出一面小圆镜子,孤芳自赏,一边想起刚才老钱夸赞她的话,甜滋滋、乐陶陶的,对即将的下场毫无察觉。
终于,一辆军用吉普车飞驰而来,猛地停在那棵皂角树下。车上下来老孙,带着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邮局。老钱怕老孙认出他,不想跟他碰头,跑去通知局长。后者闻讯连忙出来迎接老孙他们,领他们带走了汪女郎。
审讯被安排在渝字楼地下室,当初马姑娘上吊自尽的地方。陆所长决定亲自上阵,这是他的老本行,自信一定比老孙干得好。老孙在马姑娘身上失了手,所长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他要给老孙做个样子看看。汪女郎是见过世面的,经常跟警察打交道,胆量练出来了,不会一见制服就腿软。刚才一路上,她已经骂骂咧咧,装疯卖傻,都表演过了。
“坐下。”所长发话。
“你是什么人?”
“我叫你坐下。”
“我干吗要听你的?”
“我请你坐,行吗?”
“我口渴,我要喝水。”
“你坐下,回答了我问题,我请你喝茶。”
老孙上前欲拉她入座,汪女郎推开他,“你干吗,我自己会坐,谁要你拉。”
所长看她坐下,单刀直入,“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去问那个地址的。”
“我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怎么着,你喜欢我是不?”
“放老实一点,别废话。”
“你别吓唬我,我胆小。”
“你胆子不小,但记性太差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要再装了,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不是什么陈家燕,你也没有一个叫陈家鹄的哥哥,老实坦白,你为什么要去找这个地址,你在帮谁干活。”
“谁说的……”汪女郎有点心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
“那好,你不说我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