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刘海粟一生中所带的惟一的中国画硕士研究生，完全出于偶然。
1977年中国恢复大学全国统考。1978年恢复招收研究生。1979年全国招收第二届研究生时，我正在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进修。这是一个10人进修班，由国家文化部出编制和经费，委托浙江美院为华东六省一市培养美术创作骨干的。结业前，正赶上研究生招生，我在方增先、吴山明几位老师的鼓励下，报考了浙江美院的中国画研究生。
离考试已经没有几天了，午后看书看得困倦，我跑到院招生办公室，翻阅全国艺术院校的研究生招生简章消遣。我在南京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中看到，该院一级教授刘海粟招收中国画三年制硕士学位研究生一名。这时，我对刘海粟的情况并不熟悉，隐约知道这是一个资格很老，而且在中国近代美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老画家。我思量，我在浙江美院已经学了三个学期，对浙派的一套东西大概已经了解了，继续学下去，除了多拿一个研究生的资格，实质的意义并不是很大，不如去跟刘海粟学习一些崭新的东西。
我想到就做了，立刻跑去邮电局给南京艺术学院打电话，要求转考。对方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当即研究，由负责招生的教务处长王秉舟拍板决定接受我转考，但要求我带来浙江美院的准考证和浙江美院招生办同意转考的公函。
我匆匆赶回浙江美院，找到教务处长兼招生办公室主任王德威。在浙江美院，王德威对我是最关心的。除了有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主席鲍加的推荐，也因为他对我做事的执著劲头很赞赏。两年前，我在合肥参加浙江美院进修班的招生考试时，因为父亲食物中毒而临时退考，失去了被录取的资格。此后，我拿着安徽省文化厅和美协的介绍信，四下杭州一上北京走访，最后国家文化部为我下了“文教办字（1978）2号”文件，要求浙江美院为我补考。这样我又第五次去杭州通过补考，比别的学生晚了一个学期才进到浙江美院进修的。这件事当时曾在安徽和浙江美院引起过不小的震动。
王德威很支持我去考刘海粟的研究生。他说刘海粟本身就是一部活的中国近代美术史，跟他读研究生，学到的将不是简单的几笔笔墨。王德威分析，刘海粟虽然门生无数，但却从未带过研究生，以他84岁的高龄，不久前刚被平反，马上就为他招研究生，而且只招一名，政策上的象征意义很大。也就是说，很可能仅此一次再无下回。而考浙江美院，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王德威立刻为我办妥了转考公函。当天夜里，我就坐火车去了南京。
五天之后，我在南京参加了考试，有18名对手，我胡碰乱撞考了第一名。
到我秋天入学的时候，刘海粟已经被任命为南京艺术学院的院长。所有的南艺人都以刘海粟为荣，在这里，我很容易就知道了刘海粟。刘海粟早在1912年17岁时，就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名为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他第一个在中国提倡课堂裸体模特儿写生和旅行写生，第一个实行男女同校，第一个创办专业性杂志《美术》。中国许多第一流的大画家如徐悲鸿、林风眠、朱屺瞻、李可染等等，都出自他的门下。康有为是他的老师，蔡元培是他的忘年至交，徐志摩、郁达夫、胡适之、郭沫若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是中国新美术运动和艺术教育的奠基人，是中国画坛泰斗级的人物。由于政治原因，解放以后，刘海粟被赶下了中国的社会和艺术舞台。1952年，上海美专并入华东艺术专科学校。1958年，华东艺专由无锡迁到南京，改名为南京艺术学院。“反右”时，刘海粟被划成“右派”，撤除了华东艺专校长的职务，一级教授降为四级。“文革”中，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1976年“四人帮”倒台，中国的政治环境开始发生重大变化。1979年1月，刘海粟的反革命罪被平反；4月，“右派”被改正，恢复一级教授；6月，被任命为南京艺术学院院长。
正如王德威说的，为刘海粟招收研究生，是党送给刘海粟的一份政策礼物。但是，刘海粟对这份礼物并不稀罕。沉沦了二十多年，到了八十多岁才复出，刘海粟已经太老了，他有太多自己的事情要抓紧办，他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过问我这个连面也没有见过的研究生。他1月被平反，2月就去北京，6月又去，10月再去，出席全国政协、全国文联会议，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解放以来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会晤国务院副总理谷牧、文化部长黄镇等人。
入学两个多月，我没有见过刘海粟。我开始感受到失落，发现所谓的“刘海粟一生中所带的惟一研究生”，不过是一个虚的名义。
我终于见到刘海粟，是11月7日在江苏省美术馆“刘海粟绘画展览”的开幕式上。他当天刚从北京赶到南京，被密密麻麻的人围拥得严严实实。我被隔阻在人群的外面，欠着脚遥望他的宽大额头。
也是在这次画展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刘海粟的画。而当我离开美术馆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了他的画。
刘海粟的画，有一股不容分说便呼呼啦啦直向你扑过来的“气”，苍莽、混沌、博大、凝重。我被强烈地震撼了。在此之前我所知道的中国画，包括在各种画展上看到的，安徽师范大学美术系和浙江美院的老师们教我的，都是用笔要一波三折，用墨要浓淡干湿，直线边上要配横线，浓墨后面要衬淡墨，每一笔每一墨，都是要用心经营的。但是刘海粟的画完全不一样，他在你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笔和墨的时候，就已经把你震撼得目眩心跳。他才不管你什么直线配横线或是横线配直线，放开了一支秃笔呼呼啦啦地就是这么一个劲地勾。他也不管你什么浓墨衬淡墨还是淡墨衬浓墨，很多地方干脆就把水和着墨汁倾盂倾盘地倒在宣纸上，任其自然地驰骋渗化。
从画展回来，教务处通知我第二天上午去莫愁湖的烟雨阁，与刘海粟见面。
第二天下着小雨，我很早就到了莫愁湖，先找到烟雨阁。烟雨阁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古式的阁楼造型，高高的挑檐，红木镂雕的门窗，有一大半建筑在湖面上。烟雨阁的左侧有几株遒劲的老松，在烟雨中枝干虚实显得层次很多。从这里望向湖的对岸，有一长排垂柳，被雨染得很虚很远。入学以来一直见不到自己的指导教授，我本来在心里已经对刘海粟产生了排斥，但是看了他的画展之后我改变了。我由衷地觉得他伟大，觉得做他的研究生即便只是一种虚的名义，也是荣耀。在这种情况下来见他，我心中的惶恐是甚过兴奋的。
靠近十一点钟，两辆轿车一黑一灰缓缓地顺着小路开进来，停泊在烟雨阁前。随车的女服务员从黑色轿车里扶出刘海粟和他的夫人夏伊乔。刘海粟的脑门全秃了，只在脑后还有一点稀疏的白发。他给我的感觉是什么都“大”：块头大，脑门大，嘴巴大，声音大，气派也大。昨天在刘海粟的画展上，我也见到过夏伊乔，也是在人山人海之中远远地看到她的头，看到她总是仰着脸呵呵呵地笑。夏伊乔的面容很和善，虽然上了年纪，但仍看得出年轻时的绝代姿色。这会儿她下了车，拉拉衣襟，东看看西望望，仰起脸呵呵呵地一阵子笑，对从后面车下来的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谢海燕说：“嗯，蛮好的，这个地方蛮好的！”
跟谢海燕同车的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陈大羽抢着说：“是啊，南京就是这里最有情调！谢老跟我说，刘校长这一段时间太辛苦，要找一个地方让刘校长好好地放松一天。我就找了这个地方。”陈大羽因早年在上海美专读过书，所以仍习惯地称刘海粟为“刘校长”。陈大羽很胖，肚子挺得很高，哈哈大笑着对刘海粟说，“刘校长，这场雨下得好啊！这种情调，正适合吟诗作画！你看这几棵松树长得多好，很像你画的黄山松！”
从烟雨阁里忙不迭地迎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像是负责人，殷勤地握住刘海粟的手，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没有人招呼我，我也没有主动上去招呼，当他们一伙人簇拥着刘海粟走进烟雨阁的时候，我就自己跟在最后进去。
烟雨阁大厅的四周摆满了各式的盆景，一个高脚的红木盆架上燃着一炉香。香烟在大厅里缓缓地飘拂着。大厅的中间，有一张很大的画案。请了座，上了茶，众人围着刘海粟说笑了一会，谢海燕把我招呼过去，带到刘海粟的面前，对我说：“这就是刘院长，你的指导教授。”
我恭敬地向刘海粟鞠躬，说：“刘院长好。”
刘海粟缓缓地抬起眼，瞟瞟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谢海燕对刘海粟说：“刘院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的研究生，叫简繁，27岁，安徽人，是临时从浙江美院转过来考的……”
夏伊乔对谢海燕说：“哎呀，知道咧，总归是你们给老人指派了一个研究生就是了。”
谢海燕谦和地微笑着说：“不是我们，是组织。从省委、省高教局到学校，对刘院长招研究生这件事都非常重视，专门成立了一个班子，由我和大羽、教务处的王秉舟几个人负责。报考的人很多，我们经过严格筛选、全面考核……”
刘海粟紧皱着眉头撇拉着嘴，不屑地斜了我一眼。
夏伊乔笑呵呵地招呼我说：“好咧，你不要站在那里了，回去坐下吧。”然后，她像似自言自语，但实际上是对刘海粟说，“哎呀，是的，是的，他们也是想着法子让我们高兴嘛。”
主人凑到刘海粟跟前，讨好地说：“昨天大羽老师通知我们，今天刘大师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上上下下都万分激动啊！我们特意准备了活鱼活虾活螃蟹，还专门请了一位国家一级厨师亲自烹饪。”
刘海粟笑了。
陈大羽说：“我特别告诉他们，刘校长喜欢吃活的！”
夏伊乔笑呵呵地说：“哎，这倒是的。”
陈大羽讨好夏伊乔说：“从前刘校长中风的时候，师母为了给他买一条活鱼，常常要跑很远的路，有时候跑到郊区的农村，都还买不到呢。”
主人嬉笑着问陈大羽：“现在离吃饭还有一会。纸铺好了，是不是请刘大师随便抹几笔，给我们留一点墨宝？”
刘海粟不等陈大羽说话，把手伸给边上的服务员叫拉他起来。走到画案前，刘海粟拣了一支长锋羊毫，漫不经心地往水盂里探了一探，并不将毛笔浸透，又往墨海里蘸了一点墨，然后在画盘的边沿上轻轻地打了一打，再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一旁支撑住笔杆，就像写大篆一样地直笔勾画起来。刘海粟画了一枝枯松，从右往左凌空伸展。画完了，放下毛笔，刘海粟对谢海燕说：“谢老，你接着画，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在一起合作画了吧？”
谢海燕说：“是的，我们是有二十多年没有在一起合作过画了。”
“整整22年！”刘海粟突然声音提得很高，“噢——荒唐！1957年他们打我是‘大右派’，敌我矛盾！说我办美专是开‘刘家店’！”他把手一指谢海燕，“我是‘刘家店’的黑老板，谢老你就是黑管家。很奇怪，他们不打你‘右派’，反倒让你和大羽统统入了党！噢——这种事情荒唐啊！”
谢海燕说：“我是1935年离开郑午昌的汉文正楷印书局，到上海美专任教务长的。后来你去南洋，信任我，把学校交给我，让我代理校长。一晃，都44年了！这几十年，中国的社会历经战乱和政治变迁，大家都经历了不少的坎坷曲折。后来批黑画，姚文元还点了大羽的名。”
陈大羽大笑着说：“说我画的公鸡是斗春，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的进攻！”
谢海燕说：“好在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又可以在一起画画了。”
谢海燕选了一支中号的狼毫京斗，放在水盂里面浸透了，再用手把笔里的水捋掉一些，蘸上一点墨，在画盘里调匀了，然后看着刘海粟留下的空间想了一会，又把笔放下，小心翼翼地用手在宣纸上比划了一番，这才又拿起毛笔，一笔一画慢慢地画起来。谢海燕画了一株柏树，由下而上与刘海粟的枯松穿插相接。
谢海燕画完了，刘海粟叫陈大羽画。
陈大羽走到画案前，大大咧咧地叉拉开双腿站稳当，胖嘟嘟的两只手交叉放在高高鼓起的大肚子上，吧嗒吧嗒一个劲地弹。陈大羽对着画面想了好一会，顺手拣起刚才刘海粟用过的那支长锋羊毫，往墨海里一捣，噼里啪啦就画起来。他画了一丛梅。然后从颜色盒里挑出一支朱砂和一支大红，撕开锡管的屁股，呼啦一下把颜色全都挤在画盘里。他拿过刚才谢海燕用过的狼毫京斗，也不洗，在朱砂里捣一下，又在大红里捣一下，浓浓地就填在梅花的瓣子里。
画完了，三个人都说好。
我看，的确是好。就画境而言，刘海粟的枯松居高临下，有一股凛冽的傲世之气；谢海燕的柏树沉稳持重，对高高在上的枯松恭谦迎合；陈大羽的红梅则穿插在松柏之间，左右逢源。不知道是默契还是巧合，三个人画的题材和所在的位置，跟三个人的性格和身份都非常吻合。
放下毛笔，陈大羽把双手又交叉架在肚子上，吧嗒吧嗒地弹，笑哈哈地对刘海粟说：“刘校长，你题个字吧。”
刘海粟好像早已经想好了句子，拿起毛笔就写：
松柏与梅称三友，风霜雨雪贯岁寒。
只恐人情易翻覆，故教写入画图看。
刘海粟的字写得比画更好，老辣凝重，不可一世。
刘海粟指着他的字说：“我今天题这几句话，老实说，是有很特别的用意的！松、柏、梅是岁寒三友，它们在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磨难！风啊，雨啊，雪啊，霜啊，噢——岁寒，很冰冷，但是它们从来不会改变的！这一点非常了不起！做人也是一样，要像松、柏、梅经受得住考验啊，不好随随便便变来变去的！我今天这个句子题得好极了！很重要！我同谢老、大羽的关系，同这个松、柏、梅是一样的，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不过光是说了还不行，说了还要算数！所以我说，故教写入画图看！让大家一起来给我们做见证！”
夏伊乔一旁打岔说：“哎呀，你写好了没有啊？写好了，好让别人画啦！”
主人借着夏伊乔的话，赶紧让服务员把完成的画拿到一边的地上去晾，迅速又铺上一张六尺的宣纸，哈着腰，嬉笑着，对刘海粟说：“刘大师，下面是不是请你老人家画一幅泼墨泼彩的黄山？”
刘海粟没有理睬他，把眼斜着瞅我，毫无表情地说：“你画。”
我完全没有想到刘海粟会让我画，一下子紧张得汗都冒出来了。主人比我还意外，他看看谢海燕和陈大羽，好像是希望他们出面劝阻刘海粟。
谢海燕对我说：“刘院长这一生最爱的就是人才。今天这个机会很难得，你要好好把握，大胆画，画不好，刘院长会教你的。”
刘海粟斜着身子，用眼角冷冷地瞅我。
我知道赖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画。我画了几枝墨梅，是吴昌硕风格的。我在浙江美院进修时，曾经临摹过两百多张吴昌硕的画，可以说，吴昌硕的很多作品我都是烂熟于心的。但是这一会，在刘海粟冰冷冷的眼光盯视下，我的心是慌的，手是抖的，汗水顺着额头直往下滴。我画得很不好。画完了，我抖抖索索放下毛笔，也不敢擦汗，呆呆地站在画案旁边等待刘海粟宣判。心里想，这一下子完蛋了，第一次见面就给刘海粟留下一个坏印象。
刘海粟一句话也没有说，依然是斜着身子侧着眼，一副冰冷冷的表情。
见刘海粟不说话，主人叫人把我的画拿到墙角去，迅速又铺上一张六尺宣纸。刘海粟还是没有理睬他，对我说：“你再画。”
我正在为刚才自己的慌乱懊恼，没想到刘海粟会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我看看谢海燕和陈大羽。谢海燕微笑着鼓励我说：“大胆画，不要害怕。”
这一回，我比较沉住气了，面对宣纸先在心里比划妥当了，才挑了一支长锋羊毫京斗，学着刘海粟的方法，不把它浸透，再去墨海里挑起一点墨，在画盘的边上轻轻打一打，也不把墨调熟，然后挺直了身子屏住了气，像摹写吴昌硕的石鼓文那样笔笔中锋地写画起来，同时试着把刚才从刘海粟那里得到的感受糅和了进去。我画的还是墨梅，心里想，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画完了，我刚放下毛笔，陈大羽就说：“这次画得好多了，嗯，小伙子悟性不错！”
刘海粟的表情和缓了一些，对夏伊乔说：“你给他随便题几个字好了。”
夏伊乔笑呵呵地走到画案前，问谢海燕：“人是你带来的，你说给他写一句什么样的话好？”
谢海燕说：“我看就题‘没有一夜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吧。”他交代我，“刘院长叫师母给你的画题字，是对你的鼓励，今后跟着刘院长要好好用功，不要让刘院长失望。”
夏伊乔仰起脸笑，说：“是的，是的。我看这个小孩子，人倒是蛮聪明的。”
我本以为，刘海粟叫夏伊乔为我的画题字，无非是让她参与进来凑凑热闹，同时也鼓励了我，没有想到，一个和善慈祥的老太太，竟然写一笔风骨十足苍劲有力的好字！
谢海燕告诉我：“师母原来是一个很优秀的画家。40年前她就是因为跟刘老学画，才结下的终身之缘。”
夏伊乔说：“哎呀，不行啦，已经几十年没有画了，变成家庭妇女啦。当初为了当大画家拜了老人做老师，后来嫁给他了，反倒连拿毛笔的时间也没有了。这种事情倒也是很奇怪的。”
陈大羽说：“你是牺牲了自己，成就了刘校长。你看，刘校长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还是这样强健，都是你照顾的功劳啊！徐悲鸿五十多岁就死掉了，他就不能跟刘校长比了。师母你是功在国家，功在民族啊！”
说话间，主人已经叫人把我的画撤下去了，他又准备铺新的宣纸。谢海燕摆手阻止他，说：“算了，刘老累了，等吃完饭再说吧。”
主人说：“那也好，桌子上的东西就不动了，吃完饭接着画。”他哈着腰对刘海粟说，“刘大师，昨天一听说你要来，我们连夜派人去镇江弄了两坛子醉蟹回来。因为大羽老师告诉我们，刘大师最喜欢吃醉蟹。”
夏伊乔笑呵呵地说：“哎，你们弄的这些东西，倒都是老人喜欢吃的！”
主人叫服务员扶着刘海粟和夏伊乔上楼，然后招呼谢海燕和陈大羽，惟独不招呼我。谢海燕注意到了，悄悄问主人：“简繁是刘老的研究生，是不是留他下来一起吃饭？”主人做出很为难的样子，抖抖手，说：“不好办呐，没有准备他的呀。”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公园门口有卖小吃的摊子，我出钱，请他去那里委屈一顿吧。”谢海燕说：“那就不必了，就让他自己出去吃好了。”主人上楼招呼刘海粟去了。谢海燕对我说：“刘院长平时很忙，不容易见到，今天这个机会很难得。吃饭不重要，你就到大门口去随便吃一点，差不多两点半钟再过来，看看刘院长对你有什么交代的。”
其实，我宁愿去大门口的小吃摊上吃，反倒自在一些。想象中，与刘海粟坐在一起吃饭，我一定会手足无措吃不好的。
准两点半，我回到烟雨阁，大家已经坐在大厅里喝茶闲聊了。
谢海燕站起来，把我招呼到刘海粟的面前，对我说：“你看看有什么学习上不懂的问题，抓紧提出来请教刘院长。”
刚才吃完饭，我一个人在湖边闲荡，曾经想了很多，但惟独没有想到要向刘海粟提问题。谢海燕提示我说：“你可以问问刘院长，以后应该怎么画。”我一下子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问题，于是就照着问了。谁知刘海粟把茶杯往茶几上面一放，大声地把我给吼了回来：“应该怎么画，那是你自己的事！难道怎么画画也要我来教你吗？老实不客气讲，这种ABCD的东西我是不教的！”
夏伊乔走过来打圆场，对谢海燕说：“哎呀，真是的，你也不帮他想句老人爱听的话。好咧，好咧，都回去坐下吧。”
谢海燕回去坐了。我不敢，仍然站在刘海粟的面前。
刘海粟的眉头皱得很紧，瞪着眼睛看我，对我说：“本来学校告诉我，准备给我招一个研究生，老实告诉你，我没有说话。我根本不在乎招不招什么研究生！不过今天见了你，还算有基础。”语气刚和缓了一点，他又喊起来，“我不管你是谁派给我的！我要坦白告诉你，你现在这种画拼拼凑凑还没有你自己！你不是问我以后该怎么画吗？那么好，我告诉你一句话，去、画、你、自、己！”刘海粟狠狠地盯住我，看了好一会，问，“什么是你自己，懂吗？”“就是画画要有个性，要有自我……”
“这种话人人都会讲的呀！”刘海粟很不耐烦地打断我，“老实告诉你，很多人画了一辈子画，名气弄得很大，又做了院长啊什么教授的，这个问题也是没有弄清楚！你现在来跟我做研究生，如果不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怎么个研究法呢？难道要我帮你换尿布吗！”
“刘老认为什么是我自己？”我鼓足了勇气问。
“这个问题你怎么可以来问我？什么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知道！”刘海粟冷冷地说，“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你来跟我做研究生，你要自己多用功。我很忙，全国各地都邀请我去住，去画画，我不可能弄个小推车走动推着你。”他对我摆摆手，“好了，你回去坐吧。”
谢海燕对我说：“这是刘院长给你上的第一堂课，是非常重要的一课！回去要做笔记，把刘院长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你会一辈子受用无穷的。”
刘海粟没有再跟我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