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初译稿 No.6 译者:白翦翦 2005/5/12
我和白见翔新婚不到半年,京师传来消息,东关王急起大军突袭白国,以降将严昊为前锋,一个月内连下二十余城,就这么势如破竹攻到了上京城下。白铁绎无奈,急召各路兵马星夜勤王。小固城自然也在征召之列。
我没想到对方前锋居然是下落不明的严昊,一时间十分意外。细问那传令兵才知道原委。
当年,严昊与监军意见不一,军法不畅,竟然以十万大军败于东关王之手,令白铁绎龙颜大怒,下令诛灭严昊九族。严昊被俘后本来绝食待死,得知合族被杀之后,怨恨无比,发誓以血还血,就此投降东关。这次攻打白国,他竟是比东关人还来得拼命了。本来,若是东关换个前锋,未必打得如此顺利。严昊本是白国大将,对我方军务十分精熟,又存心死战,竟然无人能挡。
我听了震惊之余,不禁感叹白铁绎用人着实不妥。他当初错用严昊已是一错,用了严昊却又派监军束缚,造成出河店大败又是大错,兵败后斩严昊九族,断他后路,激得严昊拼死反扑,更是错上加错。这一连串的事情,与当初他用我出使东关,事后又不肯相信我忠诚、将我下狱之举何其相似……
皇帝陛下神武英锐,又有振兴龙庭之心,本该是一代英主。奈何他对人永远如此严苛,永远不能信任大臣的忠心。为人臣者,纵有一颗赤胆热心,也会被慢慢浇灭的。严昊固然对不起我,这件事上面,若不是白铁绎一意孤行,他对白国的忠诚只怕是至死不变。
严昊九族诛灭,死心的不止一个严昊,还有其他白国大臣。士气低落才是速败的最重要原因吧?这个错误,就算白铁绎再诛杀更多的人,也无法挽回了。
以陛下的性格,处罚越严厉、杀人越多,只怕局势越糟。前路似乎是一片浓重的灰黑色,我看不到一点光亮……难道,我真要让所有人给皇帝陛下陪葬,希望渺茫地熬到最后吗?
我不介意为白见翔陪葬,但白铁绎凭什么要整个白国为他陪葬?泰州那些人,就该白死么?白国的老百姓,就该殉主么?
或者,我出兵勤王,让白见翔赶紧派人迎接最靠近的宗室亲王到小固城,一旦有变——另立君王?起码,我可以挑选一个比较好合作的亲王,一起对抗东关王。
册封于镇州的齐王才十六岁,是和皇帝血缘最近的宗室之一。那是一个开朗温和的少年,我也是见过的。而且齐王的封地离这里很近,一日可以迎到。不如……
另立君王!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窜出,我不禁握紧了拳头。
不管我会不会这么做,既然考虑过另立新君,昔日对白铁绎的忠诚,算是土崩瓦解了。
白见翔得知这消息,面色惨白得可怕,静静听完,过一会示意那传信兵下去。她这才低声说:“赵郎,咱们几时出发?”
我知道这时候的决定关系白朝生死存亡,一时间心意踌躇,良久才咬着牙慢慢说:“照严昊攻击的速度,我们赶到京师时,只怕陛下已经……反倒连小固城也守不住了。如何应对,需好生计较。”
白见翔眼神有些迷乱,静静看着我,活像第一次看清楚我似的,手簌簌地抖,忽然掩口轻咳一声。
我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一阵心惊,问:“翔?”
她垂头不作声,只是摇摇头,示意没事。可我知道她最能忍耐,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对,便把她搂入怀中,小心地掰开她的手,顿时心寒,手不禁一抖。
——素袖上是殷红的血渍。
“翔。”我心里一软,紧紧抱着她,不住亲吻她带血的嘴唇。可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我知道,她心里大概很恨我……
深深叹息一声,我竭力搂紧了她,迫她不得转头,不让她疏离的眼神逃避我,柔声说:“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带兵勤王。但你要赶紧派人去镇州迎接齐王到小固城。一旦京师有变……马上立齐王为君!”
她明显地震动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半天,她疲倦地叹息一声:“你果然不是池中物,默儿。”
他们兄妹有时候的神情真是相似,这么温文冰冷的态度,是担心我废了白铁绎,另立君王,以便挟天子以令诸侯吧。她大概再不能当我是昔日的赵默了。
白见翔凝思一会,幽幽说:“默儿,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可这次我想求你……”她性格骄傲冷静,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就算我是她丈夫,对她大约也是很难堪的事情。
我知道她难过,柔声说:“翔,我为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只是这是国家大事,非你我两人小节……一个应对不妥,我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陪葬。翔,就算那是你哥哥,就算那是皇帝,比起整个天下——”
白见翔忽然机伶伶哆嗦了一下,颤声说:“可他不止是我哥哥啊!我……我已经很对不起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她嘴唇有些发抖,眼中闪耀着惨痛的神气。
“什么?”我猛然听出某种可怕的东西,吃惊地看着白见翔。
白见翔深深吸口气,有些疲倦地说:“算了,算了,你不需要知道。墨郎,我只盼你应昔日之约,不要违逆君臣伦常。”
可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再不想她岔开话题,沉声又问:“翔,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说完,说完。”明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我有点自虐似的,不追根究底就没法安宁。
白见翔面色越发苍白,迷茫良久,终于轻声说:“我不是武德皇太后的亲女儿,昔日端王战死沙场,武德后怜惜我孤弱,收做义女。”
我定定听着,心跳越来越急,某种可怕的答案悄悄迫近。我听母亲生前隐约提过一次白见翔的身世,但被她亲口说出来,忽然有种诡异不安的感觉。
白见翔明亮凄迷的眼波脉脉看着我,一咬牙,终于说完:“她的意思,本是要我长大嫁给皇兄的。可后来……后来……”
我眼前一黑,刚才可怕的预感居然不折不扣变成了事实。她竟然是皇帝的未婚妻,怪不得她从小那么崇拜白铁绎,那样的亲密,远非寻常兄妹可比……白铁绎至今没有立后,是因为白见翔吗?
可她为什么嫁给我……为什么……我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早已绝望,她给我一束光,为什么又要在这个节骨眼收回去?
世界全然是模糊的,我不晓得白见翔说了什么。胸口血潮翻涌,令我有窒息的错觉,可我不能让她知道……我不能在她面前软弱。
出神良久,我终于惨然一笑,一字字说:“你喜欢的人,是、是他吧?怎么就,嫁给我了——我,凭什么值得起这样的……美人计?”
“啪!”脸上刺痛,竟然是白见翔给我一记耳光。
她眼中水光闪烁,定定凝视着我,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真可笑,明明是我比较愚蠢,却是她露出这么痛苦的神情。
我实在费劲,只好大口大口吸气,顺手擦掉嘴角的血丝,笑笑:“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就这样,我把小固城一半兵马留给白见翔,急点两万人马勤王。为了时效,又在其中挑选三千精兵为前锋,由我亲自带领,立刻开赴上京。这消息迅速震动了整个小固城,几乎每个人都在为未知的命运而不安。
点兵之际,有惧战的将领大着胆子劝我按兵不发,观望局势,万一皇帝不能幸免于难,我不妨自立为帝。反正当今圣上不善统兵,白国在他手上早晚败给东关,还不如另起炉灶。而我文武兼修,就是最合适的人。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大惊之下,发现将士们脸上居然似乎有所动容,顿时惕然不已。
过了这么久,竟然是这样一个普通将领提醒我:我其实也流淌着帝王之血,如果白铁绎死了,最相近的血缘其实不是齐王,是我,叛王白震岳的儿子,和他的堂兄一样有资格身登大宝。
这是我一直苦心回避的事情,却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言道穿。一旦此话蔓延开来,不管我如何三军用命,在世人眼中也很难摆脱野心勃勃的猜测了,今后连带兵的威信也难以保证。
那将领见我不作声,满怀希望和紧张地看着我。他应该清楚,生死荣辱就在须臾之间。如果一个野心勃勃的宗室亲王听了这番话,只怕会顺手推舟,那么他就是第一功臣……
我和他沉默地对视一会,他忽然打了个哆嗦,就想逃开我的视线。
可他晚了一步,我手起刀落,一刀将他斩为两段。
那将领的半截身体被砍飞了出去,无头的尸身好一阵才缓缓倒下,鲜血染红我的战靴。我冷冷盯着他,低声说:“可惜,你看错了我。”
我纵然曾经有心拥立齐王,那是为了白国,可不是为了自己。既然白见翔如此见疑于我,又为了白铁绎如此伤心牵挂,我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得为她救回白铁绎。
众将倒吸一口寒气,一时间震慑不语。我双眉一扬,举刀振臂大喝:“谁再动摇军心,犹如此人!我赵默,此心可昭日月,愿诸位与我有志一同,共赴国难!”
众将无不震动,轰然跪下。
正要带领大军启程,远方传来清脆的马蹄声。风中远远有女子声音在呼唤,默儿,默儿。
我心里陡然一绞,那是白见翔的声音!
我和她为了如何应对局势,几乎不欢而散。白见翔的真实身世,更成了我心中极大的痛苦。这次带兵出发,我和她并没有话别,免得更多难堪。可是,她在这节骨眼上,怎地还是赶了出来?
转眼间白见翔到了面前,轻盈地跳下马。她累得有些气喘,苍白的脸上染了轻红,眼中犹如火光闪耀,倒有种罕见的凄艳凛冽之感。
我茫然瞧着她,一时间似已痴了。
她凝视我良久,缓缓说:“我已经修书西北兵马道方逸柳,要他派人保护好齐王。万一上京不幸,可便宜从事。小固城兵马,交副将带领。”
我心中一震,明白这句话可怕的份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见翔却已柔声又补一句:“至于我……默儿,我和你一起上京,死活我们都不分开,成不成。”
我脑门轰地一声,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嘴唇微微开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痴痴看着她。
她是觉得我此去必死无疑,情愿生死相随么?只是我不知道,让她如此不惜一切不惧生死的人,到底是我还是白铁绎……
深深看了她良久,我终于开口。
“公主,你留在小固城主持后方军政,其余诸事有我。至于齐王,他离小固城更近,更何况,宗室大事理当由公主亲自处置,不宜交方逸柳办理。”我勉强用镇定的口气说出我的安排。
白见翔面色微变,还想说什么,我摇摇头:“守护白国,是你我生死之约……留在小固城是你的责任,为国死战,是我之责。所以,不要说了。”
她似乎被这句“为国死战”触动了什么,脸色越发苍白如死,痉挛发白的手指扭绞在我的袖口,欲言又止。我深深吸口气,轻轻分开她的手指,命令侍卫护送公主回去。
明知道这时候任何一句温存言语都会动摇我的决心,摇摇头,我再不看白见翔一眼,高举战刀,喝令全军开拔。
京师局势的艰难危险,远远超过我的预期。
我们一路行军,遇到的都是神色仓皇的难民潮。问起前线情况,都是一边哆嗦一边摇头。原来,东关攻城甚烈,白铁绎亲临战阵,激励将士拼死力战,倒是把东关人打退了几十里。他决心固守京师到底,怕京中粮草不够使用,便强行赶出了一大批老百姓。这些人被东关杀死的极多,只有小部分因为东关王急于围攻京师,逃脱虎口。
我听得暗自叹息,白铁绎如此强硬固守,固然是气节十足、不堕大国威严之举,可是丝毫罔顾百姓性命,这可不是圣天子的作为。可我要急救京师危难,也没法带着这些人。无奈之下,我分出十来个精干士兵,留在当地整编难民,然后带往小固城方向暂避战乱。
不知道怎么的,一路上我心跳越来越急迫,有强烈的不妙之感。
待我军赶到上京京郊的时侯,只看到一片冲天烈火,巍峨的帝京在血色天幕下燃烧,隔了几十里路,还是能听到京师方向穿来的隐约呐喊哭叫和燃烧破裂之声。那真是,杀声震天,哀号动地。
陛下……怕是殉国了罢……
我心里陡然一阵冰凉,默默滚鞍下马,跪倒尘埃,对着京师磕了三个头。众将见状,无不变色,纷纷随我下马跪倒。
虽然我想过白铁绎的才具不能卫护国家,但他如此收场、如此收场……他是我的堂兄、君上啊!回想起童年和白家兄妹相处的光景,我心中百感交集。那时候他是我和白见翔最崇拜的人,我从小立志报效的皇帝,可惜世事总是如此难堪……
我无法保留对他最初的敬仰,但不能忘记童年的一切。现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护卫他留下的这个国家。
大约我的神情十分骇人,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开口。半响,有个将官大着胆子问我:“赵元帅,现在怎么办?”
我看着众人眼巴巴的神色,知道这时候决计不能心乱,定定神,先下令派探子火速查看京师战役动态,这才慢慢说:“现在我们要确定陛下的生死,才好决定如何行事。但这事不能毫无准备,先派人通知公主,速迎齐王到小固城,善加保护,并联兵西北兵马道方逸柳。一旦我们这边消息证实,陛下不幸……马上拥立齐王。”
那将官犹犹豫豫看了我一眼,吞吐着说:“元帅,其实你……”一见我眼神不善,他大约是想起之前被我一刀两段的那人,顿时不敢再提黄袍加身之议。这么一说,事情算是定了调。我立刻派亲信赶回小固城。
抬头一看,京师方向仍然烈火冲天,不知道多少人陷身火海,我心里犹如滚油在烫,眼角突突地跳。可这时候迎上去正对东关王锋芒,未必能讨好,我手里只有这点筹码,务必郑重。
我劳师远征,须要防着东关王的埋伏。不管看上京地形还是东关王来兵方向,他很可能伏兵西门等我去救急,所以我才会老远就看到火光熊熊。真的杀过去,不知道遇到什么埋伏。这事不能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