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峰机伶伶一阵哆嗦,心里有种被凌迟的感觉,可他不明白,这痛苦的人到底是自己还是赵默。倏忽间,飘萍转蓬,已是千年。
呵……
心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恍惚。忽然一块石头打在脑门上,赵登峰闷哼一声,失去知觉。
恍惚中飞光逐电,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置身何处,生生死死,悲悲欢欢,天地并而神明往,乾坤覆而万物生,也许真实也许虚幻。平生纵横成梦,千年世事走马。
无数的混沌混乱混浊之中,他什么也抓不住,只是不能忘记脑中一个念头,那么固执,可过了太久的时间与空间,他甚至快要想不起来到底在执著什么……
一双温柔的手不住给他轻轻擦汗,那么熟悉亲切那么细腻辗转,迷糊中他忽然失声说:“翔!”
是了,他的白国他的妻子他的公主!
赵登峰出了一头的冷汗,猛然大大睁开眼睛,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了那手。
“好痛。”白翦翦低声抱怨一句,亮晶晶的眼中却浮动着喜色,忍不住笑了:“混蛋家伙,还有这蛮劲,看来你很快可以恢复啦。”
“翦翦……”赵登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高空中阳光普照,门外传来青草和泥土的芳香,原来他躺在蒙古包里。梦中那种揪心断肠的感觉慢慢淡去,可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闹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
随即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从后面冒出来,飞快说出一大串鸟语,赵登峰一句话也听不懂,昏头昏脑瞧着这狗熊般高大厚重的大胡子男人发呆,眼见他穿着蒙古人的皮袍,也看不出是什么人物,半天说:“翦翦,我们这是穿越了……还是没穿呢?”
白翦翦瞪他一眼,却又噗哧一笑,敲了他一记:“穿你的大头。这位安德烈先生是俄罗斯远东社科院的专家,他们在蒙古有个俄蒙联合考古队,在青托罗盖一带寻找匈奴文化的残留物,风暴的时侯也在附近避险,事后搜救同伴,正好把我们也一起救了。”
赵登峰这才明白,想必这俄罗斯仁兄为了入乡随俗弄成这德行,倒把他给蒙迷糊了。他捂着激辣辣作痛的脑袋,赶紧给这位大胡子恩人道谢。却见大胡子只是看着他傻笑,赵登峰忽然想起,大胡子多半不懂中文,自己说啥都白说,正打算打手势致谢,不料大胡子忽然清清楚楚冒出一句中文。
“不客气,你们中国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恩公为快乐之本……所以……”
“嘎?”赵登峰听得一愣,差点傻了,想不到这俄国人还是会点中文的,不愧是远东社科院出来的主儿,不过怎么越听越搞笑呢?白翦翦怕他让安德烈尴尬,轻咳一声,连忙岔开话题:“赵登峰,你知道你晕了多久吗?足足两天!我都又写了一节金匣书的译稿啦。”
赵登峰一喜,随即有些诧异。因为金匣书后面部分语言复杂,又缺乏史料和实物佐证,基本上两人早就不抱直接破译的希望了。白翦翦这部分译稿倒是怎么弄出来的?
白翦翦似乎看出他的困惑,有些神秘地一笑:“我亲眼看到的。”
赵登峰吃了一惊,忽然想起那巨大的“敖包电影”,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好一阵惆怅迷惘。难道,风暴中出现的幻影真的是千年前的赵默和白见翔一行么?难道,两人真的亲眼看到了自己前生旧事?
生生死死,如烟如梦啊。
安德烈听到两人交谈,结结巴巴地补充:“我听白小姐说过了,可以解释。有磁石,地磁变异后,重现,对,重现场景——”
白翦翦双目闪亮,见安德烈说中文实在费劲,便顺着他的意思讲了下去。
赵登峰听了,慢慢明白过来。原来这敖包的构成主要是磁石和铁矿石,可能无意地记录了信息,地磁异常的天气被引起磁石和铁矿的异动,就好像老式录像机的信息又被激发重放了出来。
白翦翦还说,之前两人躲避风暴的那个小沟,怎么走都好像走回了原地,那还真没弄错。其实那道小沟正好构成包围铁石敖包的一个圆形,两人自然怎么走都是大兜圈子。
赵登峰听得暗自称奇,围绕敖包的圆形沟道,这应该是人工开挖的东西吧?也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用的,会不会也和赵默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咬咬牙,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低声说:“翦翦,扶我去看看那敖包和沟道。”
几个人一出来,考察队别的人也从其他帐篷钻出来了,看到赵白二人,纷纷友好地微笑招呼。还好俄蒙联合考察队的帐篷距离大敖包只有几百米,白翦翦搀扶着赵登峰,没费多少劲儿就过去了。
一问起安德烈才知道,这一带也有丰富的匈奴文化残留,甚至还有远在匈奴之前的草原文明遗迹,是个历史积淀异常丰富的地方,所以俄蒙联合考察队已经在这一带驻扎大半年了,挖出来不少有趣的东西。安德烈磕巴着说到后面,甚至兴奋得手舞足蹈,看得出也是个远东史学的狂热分子。
白翦翦心里一动,问他们有没有挖到过白朝文物。安德烈面色微变,瞧了白翦翦一眼,结结巴巴说:“白朝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一说,白翦翦就算明知道对方装傻,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心里可有些嘀咕:白朝在中国历史上占据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也不算短命王朝了。如果安德烈醉心于远东历史,没可能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隐瞒呢?
赵登峰分明也有疑问,还没开口就被白翦翦一个眼色按下去。他只好摇摇头,自顾查看那圆形沟道,看了还嫌不够,又自己跳下去摸索,忽然微微惊呼一声。
白翦翦看出不对,忙问怎么了。一边安德烈也好奇地凑了过来。赵登峰用手扒了几下子沙土,指着沟底低声说:“下面是石板,果然是人工挖掘的——”
安德烈一听,也来了干劲。他从来随身带着工具包,于是也跳下来,取出小刷子和锉刀小心翼翼刷勒了一阵子,石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慢慢浮现出一朵莲花的轮廓。刀工用的是罕见的阳刻刀法,这种刻法因为所刻物质突出表面,容易被风沙腐蚀,在中国北方非常罕见,用于这朔草劲风的蒙古大草原更是意想不到。更幸运的是,莲花印轮廓清晰可辨,居然没怎么残损。大概是处于沟道里面,被风沙湮没保护的缘故。
三人瞪大眼看着越来越清晰的莲花印,轻轻抽了口寒气。安德烈忽然来了精神,大声说:“一定不止一块吧?会不会整个沟道布满了莲花?”
白翦翦心里一动,点点头,忽然眼中闪闪生辉:“再挖下去,如果是五十三块缀连的莲花印的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起来。
赵登峰狐疑地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挠挠头:“那又怎么?”
白翦翦挥挥胳膊:“总之赶紧挖。恐怕我们要找到有趣的东西啦……”安德烈连忙招呼同伴过来帮忙,考察队员们看到那莲花印,都十分惊讶,有人干脆吹了一声口哨。
人多力量大,没多会众人就把整个沟道清理了出来,果然是一共五十三块缀连的莲花印,共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
赵登峰赞赏地对白翦翦一竖拇指,笑嘻嘻问:“别卖关子了,下一步怎么办,你一定知道——”
白翦翦盯着围成圆形的莲花石印,目光闪耀,颤声说:“据说佛祖出生的时侯,下地就可走路,步步生莲花。莲花因为和佛教关系密切,常见于佛教建筑。这里一共是五十三朵莲花印,正好印证了佛教‘五十三参’之说。比如洛阳齐云塔就有类似的设置。齐云塔建于金代,和白朝时间比较接近。阳刻莲花的刀法,又正好是白朝建筑的风格……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大敖包以前其实不是敖包!”
赵登峰如梦方醒,大声说:“是佛塔!”
安德烈居然也听明白了白翦翦的意思,眼睛一亮,低声补充一句:“是佛塔的塔基。”
几个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兴奋了。如果这是一座古塔的残骸,而且时间和白朝对应……会不会是当年赵默与白见翔的手笔?古时候的佛塔多有地宫,就算塔身毁掉,只要塔基还在,地宫中多有发现,比如近年法门寺地宫就起出了大量文物。
这个大敖包底下,会有什么?
安德烈操着俄语和众人一解释,顿时全体人都沸腾了。赵登峰看在眼中,暗叫可惜。如果有发现,这些都是白朝文物,被考察队先弄出来就没法送交回国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两人也没有在异国他乡挖出老祖宗遗物的能力,这事还只能便宜了安德烈,只求能看看塔中的地宫就已经不错。
考古队忙着找工具、准备吊车、推车对付大敖包去了,赵登峰眼看自己也帮不上忙,当然也不乐意走,就赖在现场,垫了块石头坐着,慢慢研究白翦翦新写的翻译稿。安德烈几次想暗示赵白两人避开发掘现场,白翦翦总是找个理由混赖下来,倒把安德烈噎得不好再说什么。
还没看几行,考古队那边传来惊呼。赵登峰本来就心里火烧火燎的,一听都叫起来了,哪里还忍得住,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急吼吼冲过去。白翦翦一看他都抢先冲了,暗骂一声沉不住气的家伙,于是不慌不忙也凑上去。
扒开人群一看,赵登峰不由得瞪大眼睛。搬开大量石块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块平整的地面,中心也是一个巨大的莲花印,看得出是几十块石头镶嵌而成。莲花印中心有个徽标模样的精致图案,赵登峰凝神看了半天,忽然跳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九转龙纹印!”
对于这玩意,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河南大建村发掘出的白朝崇文公主墓里面就有这样的标志,赵登峰甚至怀疑这就是白氏皇朝的象征。无论如何,看到这个九转龙纹印,证明敖包下的东西的确和白朝很有关系。看来白翦翦这家伙果然是料事如神了一把。
忽然一个诡异念头飘过脑海:白翦翦虽然是专业中的强人选手、精英中的灭绝师太,可这么一猜一个准的本事,似乎只限于对金匣书的研究,否则这女人早该破格提升副教授了。现在的情形,倒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人在指引着他们,一定要把这个研究进行到底似的……
他胆大包天,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茫然了一下,随即用力摇摇头,甩开这怪念头。
考古队员们小心翼翼,一块一块弄开地上的莲花镶嵌,挪走的地方出现一块精铜盖板,众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盖板弄起来,随着一阵霉味飘过,现出地下一个黑黝黝的方形洞口,并有石梯延展而下。
安德烈一看,激动得都直打哆嗦了,忽然捞起白翦翦就热情洋溢地亲了起来,还没口子大叫:“幸运女神!你是我的幸运女神!”
白翦翦被这俄国大胡子吓一大跳,用力也甩不开。赵登峰一看,赶紧把白翦翦抢救出来,大声说:“咱们中国不作兴这套,让开让开!”差点就想动拳头了。
安德烈回过神来,赦然一笑,挥挥手,自顾对付那坑洞去了。等洞中霉味去尽,众人鱼贯而入。借着手电的光亮,赵登峰慢慢看清四壁,不禁失望地摇摇头。里面居然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搞不懂为何要弄得这么神秘作紧。
考古队员们没想到辛苦一场,进入地基却一无所获,也都失望地交头接耳。
白翦翦忽然手一抖,指着散放在路口的九转龙纹石印颤声说:“快看这个——”
却见九转龙纹印的背面照映着天光,现出隐隐约约的高低图形。赵登峰心里一紧,忽然明白过来,很可能这个白朝古塔遗址的真正秘密就在塔基上的九转龙纹印!
安德烈第一个上去,小心翼翼拾起那九转龙纹印,试着用小刷子一点点弄掉上面的泥土,等龙纹印下方的纹路现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一行弯弯曲曲的文字。安德烈还在眯着眼睛辨认,白翦翦却已看了个明白,不禁困惑地摇摇头。
赵登峰见状忙问怎么了,白翦翦轻叹一声:“怪不得塔基下面空无一物,完全不合历来佛塔建制的常规。这里已经有人光顾过了,便有东西也早就被人起了出来。而且这位捷足先登的仁兄,来头可不小。”
这时候另一个蒙古国的考古队员也惊叹了一句:“怎么会是他?巴布扎布到此一游?”
赵登峰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忽然醒悟过来,龙纹印下面的文字是蒙古文,所以这考古队员才会一下子看出人名。既然在历时千年的佛塔地基下出现蒙古文字,只能说这里早就遭过贼手了。他心里沮丧,一屁股坐在地上,咒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巴布扎布又是什么人,偷了东西不说还留下字号,可真嚣张得很。”
白翦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又糊涂了,近代史一定早就忘给老师啦。这家伙不就是当年蒙古‘勤王复国军’的老大么?出了名的死硬派民族分裂分子啊。川岛芳子就是他儿媳妇。这老匪头儿颇有些本事,又得了日本人支持,要恢复满清,当年差点打到张家口,在近代史上也算很有些臭名的人物。想不到他也打过白朝遗物的主意,难道这佛塔下面本来藏着大量财宝,被他起做军费了?”
赵登峰这才想起来,是有巴布扎布这号人物。此人当年支持外蒙独立,又组织匪军侵扰内蒙,一度打到了张家口。后来兵变被杀,余部溃败,退回外蒙。以后,他的残余势力仍然多次窜扰内蒙古,对中国边境居民颇有荼毒。这些在历史书上都教过,不过赵登峰从来以不学无术为最大技术,所以早就忘记得差不多了。
他暗叫一声惭愧,心里窝火,顺手把九转龙纹印扔到地上,想想还不解气,就想踹那九转龙纹印一脚。
安德烈也是失望无比,眼看赵登峰窝火,倒笑着宽慰:“得,别踹。这石头我留个纪念算了。”反正也是个没用的废物,也没人表示反对,安德烈擦干净九转龙纹印上面的泥土,顺手就往背包里面塞。
白翦翦忽然也笑起来:“安德烈先生,巴布扎布这老土匪也挺有意思的,不如把这石头送给我玩吧,成不成?”
安德烈目光一闪,操着磕磕巴巴的汉语说:“不瞒你说,我,我一直在做巴布扎布的专题研究。对不起,不,不能给——”
白翦翦很失望的样子,叹口气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