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师父年轻时曾在加拿大留学,回港工作了几年后,又拿到奖学金去英国深造。杰师父念书成绩非常好,学成回港后便在医院里服务。她对病人很有爱心,全家经济又因她出来工作而得到改善,因此家人都以她为荣,大家的关系非常密切。
谁知过了几年,她竟然说要出家。当时她的妈妈已不在人世,爸爸对女儿的决定非常支持,还亲自到大屿山出席剃度仪式,大部分兄姐都尊重她的决定,只有大哥很不高兴,甚至对她的选择十分反感,自此不再跟她说话,也不接她的电话。
我和杰师父出家后第二年,大哥全家要移民温哥华,一家人就相约去吃一顿斋菜,算是给他们送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哥,他真的很有性格,虽然坐在我们对面,却连一眼也不看这个出了家的妹妹,反而很有礼貌地望着我说话,即使杰师父有话要跟他说,大哥也只是望着我回应。
碰巧,第二年恩师就派我和杰师父去温哥华办新的寺院。虽然杰师父和大哥都在温哥华,但兄妹俩却没有联络。直至多年后有一天,杰师父接到老爸的电话,说大哥很不舒服,一直发高烧,看了医生吃了药都没用,听得出老人家很担心。当杰师父再接到电话时,大哥已被送到医院去了。医生为大哥做了八九次很详细的检查也无法找出病因,一家都非常着急和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便打电话给曾在医院工作的杰师父,看看应该怎么办。
后来医生终于发现大哥患的是食道癌,因为癌细胞生长的位置贴近气管,所以很难发现,而凑巧食道又穿了一个小孔,令吃下的食物漏进了肺部,引起肺炎,所以才会发高烧。
医生判断大哥的病情不宜做手术,只能靠药物治疗,但吃西药的效果不理想,大哥很想知道有哪位中医可以帮他。凑巧当时我也是个病人,肝病很严重,一位很好的老中医正给我治疗,于是我就介绍了这位老中医给大哥。
老中医治疗过后,大哥的精神、情绪和癌指数都有极大改善。本来医生说,以大哥的病情是没有办法接受电疗、化疗的,但现在见他很有起色,说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试试化疗。这消息带给全家人很大的希望。
在大哥生病的时候,杰师父常常前往探望问好,跟大哥天南地北地聊天,大哥、大嫂感到杰师父真诚的关怀,双方关系慢慢变得密切,大家都有“重拾旧欢”的感觉。可惜大哥在完成化疗之后,情况竟然出乎意料地比之前差了很多,整个人气力差了、精神差了、胃口差了,体重也直线下降。大家对此变化都很愕然,因为一家人一直以为大哥做完化疗之后会有好转。
大哥在这段日子所受的折磨实在很大,我们看着他在短期内突然好像衰老了二十年,不再是从前那个高大健硕的中年人。但他的求生意志很强,很努力地听从医生的吩咐,叫他不要吃什么,不要做什么,他都会听从,唯独不能控制脾气。这也难怪,几十年来,大哥嗜烟好酒,个性又比较大男人,加上他事业有成,管惯下属,所以生病的时候,医生这也不让,那也不让,还要事事求人,样样要人照顾,自己连走几步路或做点小事也无能为力,心情自然不好,时时骂人,但一动气,病情又差了。
那段时间,大嫂虽然对大哥悉心照顾,时加劝慰,事事亲力亲为,但无论她怎样做,大哥都不能安心养病,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差,总的来说就是无法接受现实,令大嫂倍感吃力。
有一日,大哥又因小事大发脾气。发过脾气之后,竟然突然昏迷了。大嫂立即电召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原来大哥因为情绪太激动,整个肺都塌了下去。急症室医生为了抓紧时间抢救,连麻醉药也来不及用,就直接在肺部开洞,插喉放水,大哥痛得醒过来,大叫:“南无阿弥陀,痛苦远离我!”事后大哥跟我们说,那种苦没法形容,那种痛也无法以语言表达。经过这次以后,大哥再不敢乱发脾气了,遇到不顺心的事,顶多是拉长了脸。当杰师父见到他这个模样时,就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有时候我也跟他说几句轻松话替他舒缓一下情绪。
大哥对我们的僧服很有兴趣,说我们穿得真好看。有一次,也不知他是否借题发挥,居然跟我说:“杰师父出家很好啊,想不到原来可以帮那么多人,而且是帮人改变心态,人心最难改啊,我竟然是首先受惠的一个。”
我按捺不住好奇,问大哥:“那你当初为什么会反对杰师父出家呢?”
大哥这时才吐出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我当时以为她抛下这个家,走上悲观消极、不切实际的路,所以生气得不得了。”经大哥解释,我才恍然大悟,也庆幸他现在能理解杰师父出家的决定。
大哥的病情一直在走下坡路,最后医生提议他接受善终服务,我们就知道他的情况不乐观。
有一天,大哥问我们:“如果我信了基督,你们以后会不会再来看我?”
我反问他:“如果你信了基督,以后会不会让我们来看你?”
大哥哈哈大笑:“我当然希望你们能继续来看望我啦,我知道如果我信基督,你们一定也会继续来的!”
我被大哥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哥,你真的很有智慧!”
杰师父对大哥说:“大哥,如果你决定信基督,记着要相信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三种精神:原谅、感恩和慈悲。原谅一切人的无知,感恩可以回到天父的怀抱,但要有真正的慈悲,才可以有之前那两种心。”
大哥听得非常入神,看得出他很认同、很接受杰师父这一番话。
有段时间大哥的精神很差,说晚上睡觉时见到很多已去世的人,他不安地跟大嫂说:“莫非他们想带我走?”这样一想,就害怕起来。大嫂发现大哥睡得很不安宁,有时整个人会惊醒过来,有时会浑身发抖,有时眼珠会不停地转动,面露很恐惧的神情。当大嫂叫醒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大哥就说被人追,或见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由于晚上睡不好,大哥的身体愈来愈差,精神就更差。有一晚,杰师父特意留在医院陪伴他。第二天大哥轻松地说,昨晚一夜无梦,没有任何干扰。于是杰师父晚上便常去陪他,自此之后,大哥果然每一晚都睡得很香。
有一次,大哥痛得很厉害,又大叫:“南无阿弥陀,痛苦远离我!”
待病情稳定后,我去探望他,并问:“大哥,你已经是基督徒了,怎么可以叫‘南无阿弥陀’呢?”
大哥理所当然地说:“那一刻实在痛得厉害,什么都忘记了,心里只有这一句。”之后他还将自己创作的这句金句抄下来,放在床边的小柜上,叫我们哭笑不得。
纵然不舍,但我们都有心理准备,大哥随时会走。
大哥和我之间有一个默契,就是当时我俩都是患了重病的人,谁先走也不知道。我们时常互相鼓励,握着拳头,屈起前臂,用力一振,叫一声“Yeah”,表示我们会不断给自己力量和支持,即使死亡马上来临,我们也会无畏无惧,直到生命最后一分钟。
每一次分手的时候,我们都会做这个动作。
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提醒大哥:“你记着要去天堂啊。”
大哥反问我:“那你会去哪里?”
“我当然是去极乐世界啦。”
“那我们岂不是从此无法相见?”
“不会的,天堂和极乐世界其实很近,一个地铁站就到啦!”
大哥被我逗笑了,“那么到时候我去探望你好了。”
一天傍晚六时许,我接到大嫂的电话,她语气沉重地说,大哥在看报纸的时候突然昏迷,医生说他快不行了。那天杰师父刚巧出了远门,虽然那天我整日在吐血,但仍立即请师弟开车送我去医院。大哥当时已陷入深度昏迷,全部亲人都围在他身边,无论大家怎样叫他,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当晚牧师也来了,但大嫂极力要求我留在大哥身边,陪伴大哥走最后一程,我答应留下来。
凌晨时分,大家怕我身体受不了,就一同要求我稍事休息。这时,昏迷了几个小时的大哥,突然张开双眼,很清醒、眼神很明亮地望了大家一眼,我马上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大哥,你要记着耶稣基督,记着要去天堂侍奉主。”大哥望了望我们,用力做了一个“Yeah”的动作,合上眼,很安详地走了。
最后的“Yeah”之后,我按着大哥已静止的脉搏,感受到生命的生灭。
大哥能够把握一切机会,尽心尽力到最后一分钟,为自己划出一道耀眼的生命轨迹,我为他感到非常欣慰。
当一个人从内心感恩的时候,心里便会充满爱、知足、宽恕。
对曾经相逢、相聚的人感恩,这一生彼此不善的缘就会了结,善的缘就会提升,人我之间付出的价值就得到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