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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祸乱朱颜谋未央

震元帝三年,四国征战方歇,南川黎民尚未来得及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便被“护国左将兵变失事”的消息震惊。就在市井街头,人人心怀忐忑地暗议国政之时,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再次发生在南川,由此,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四海天下风云变幻的序幕……

天华帝都。

天龙殿。

凌睿王单膝叩地,玉面含光,不动声色地竖耳倾听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主祭天,德蒙天佛神佑,仙昭圣彰,借海市蜃楼之景,现海外仙山,灵女朱颜。为敬天地神佛,参玄机天道,特命凌睿王携金童玉女各三千,不日起航,前往海外寻觅仙灵圣女,以佑苍生。钦此。”

此言方歇,朝堂之上,百官哗然。

凌睿王青眉微蹙,垂首沉思,尚未来得及回话,早有按捺不住的老臣义愤填膺,进言直谏:“启禀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想我南川久经灾难,天灾人祸不断。如今天下方定,我南川百姓承蒙圣上隆恩,方得以享三载安然。若是此时强行征召童幼,远赴那莫须有的海外仙山,怕是会引起民愤,动摇国本啊,皇上。”

话音刚落,早有体恤民生的朝臣出言附和。

震元帝扫了一眼,天龙殿顿时鸦雀无声,旋即悄然起身,方步缓踱,悠悠走下龙椅。

“睿王叔,不知你对这海外求仙一事,有何看法?”

一直不声不响的凌睿王闻得此言,登时扬唇一笑,朗声禀复道:“我阆邪轩素来不懂朝政,却知道这海外求仙,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开天辟地之举。”

震元帝微微一笑,对着凌睿王虚扶一把:“皇叔请起。”

凌睿王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对震元帝嬉笑道:“皇上能把这稀奇好玩之事交给微臣来办,当真是投微臣所好,微臣在此谢过了!”

“如此说来,皇叔是同意了?”

凌睿王夸张地躬身叩首,拉长了声调说道:“领旨,谢恩。”

“好!”震元帝甚是欣慰地一掌拍在凌睿王的肩头,“那就有劳皇叔亲自募集金童玉女,替朕去那海外仙山走一趟。”

“阆邪轩荣幸之至。”凌睿王夸张的语气中听起来满是喜悦和兴奋,可须臾,似是想起了什么,登时紧蹙双眉,煞有介事地踌躇道,“只不过……”

震元帝剑眉一挑:“皇叔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只是这灵仙圣女……”凌睿王欲言又止。

震元帝背负双手,威声道:“直言无妨。”

“那日圣上祭天,青空白日陡现海市蜃楼,但一切神幻之境皆在片刻便消失无踪,是以这灵仙圣女的尊容,微臣当真是没看清楚,所以……”

“无碍。”凌睿王的话尚未说完,震元帝便朗声一笑打断了他的话,甚是欣喜地言道,“当日,凰贵妃陪同朕一道祭天,也曾亲眼目睹那如仙幻境。凰贵妃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尤擅丹青,是以得知朕有心求见灵仙圣女,一早便将那圣女的样貌画了下来。”

震元帝话音刚落,那执事的太监便不失时机地呈上一幅丹青。

“睿王叔,有此画在手,你可切莫让朕失望。”

凌睿王手握丹青,含笑躬身:“臣,一定鞠躬尽瘁。”

待文武百官秉礼而退,独立天龙殿的震元帝才冷冷地回转身,威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凤凰一身华贵,款款而来。

“凌睿王素来深藏不露,要揭穿他,不能急于一时片刻。”

“何以见得?”

“那夜凌睿王假借皇威,打着‘督导臣妾审判逆贼’的幌子,偏偏在臣妾就要问出那‘凤氏族谱’之时,横插竖挡,放走了那乱臣贼女,想来若非他们早已暗中勾结,也定然是为了某些私利狼狈为奸,成了一丘之貉。皇上,为了您的江山社稷,您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震元帝死死盯着面前的一袭华贵,片刻之后,双眸半眯,幽幽问道:“这么说,凌睿王已然知道那‘凤氏族谱’的玄机?”

凤凰缓缓摇头:“臣妾不敢妄言,但臣妾断定,凌睿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而且,凌睿王与凤家的渊源,怕是由来已久。”

“此话怎讲?”

“凤羽的女子身份,凌睿王早就知晓。”

“你怎么知道?”

“那日,皇上一纸休书,将臣妾未娶先休,臣妾痛不欲生,那凤羽借机规劝臣妾,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臣妾就是那时得知凌睿王其实早就知道凤羽的真实身份。”

震元帝不解:“凤羽为何要女扮男装?”

“凤麟望子心切,却一生未能如愿。只因他唯一的妻子在生下凤羽后便魂归西天。不愿再娶的凤麟不甘一生无子,便对外谎称凤羽是男儿身,并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凤羽续命化劫,按照高僧的指点,寻找并收养了与凤羽的命格相生相补的我。”

“凤羽长大后,无论从性格心绪还是言行举止都像极了男人,而且又颇喜以男子身份出入世俗。是以我虽然和凤羽同府相处二十年,却也是直到那夜圣上寿辰行刺事发,才知道,她,是女子。”

“如今想来,想必凌睿王与凤氏一族,定然是早有联系。”

“凌睿王一事,朕心中自有盘算。不过眼下,凤羽已死,凤氏族谱一事,还要有劳凰贵妃多多费心。”

“臣妾一定竭尽全力。”

鸟语声声,花香沁人,声声海浪轻拂过礁石,水痕方过,便有缕缕柔光轻巧地跳了上去,滴水流光,不急不缓地弹奏出声声叮咚的乐音。

海岸边,竹楼中。

轻纱素帐内,一名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夫人,你醒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玲珑丫鬟陡然映入眼帘。

“你……你是谁?”

“夫人,你怎么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您的贴身丫鬟雪儿啊。都怪奴婢不好,要不是我一时走神,也不会把夫人弄丢,这样夫人就不会投海自尽,害得自己经受这番折磨……”

“投海自尽……”她轻声呢喃着雪儿的话,脑海中却顷刻间浮现出往昔的种种不堪。凤凰的笑里藏刀、凌睿王的龌龊嚣张,第一时间浮现在她的脑海。

大婚之夜,血嫁未竟,素来温柔的养姐顷刻间成了催命阎魔。九重塔上,凤凰一袭嫁衣笑得邪媚,口口声声的关切还响在耳边,周身上下却已然被她亲手摧残得体无完肤。还有他,那个张狂自傲的纨绔皇胄,那个落井下石,在她奄奄一息的垂危时刻,毁了她此生贞洁,毁她一世幸福的混世魔王……

她一惊,径直挺身坐了起来,满腔的愤恨随着她急促的呼吸登时汹涌如潮,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不已。

“夫人……”雪儿惊魂未定,手足无措地望着激愤不已的她。

“卿蕊夫人,岛主来看你了。”一声低沉沧桑响在竹屋门外。

凤羽脊背僵直,愈发紧张地握紧了双手,周遭一切的陌生伴着她刻骨的恨,让她再也找不回那个阳光开朗的自己。恍若惊弓之鸟的她,用本能的警惕和强撑起来的坚强,将自己全副武装。

直到,一副银光闪闪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映入眼帘。

“醒了就好。”银甲面具下,一声略带嘶哑的低沉之声响在耳侧。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洱云岛,我是这里的岛主。几天前,卿蕊夫人投海自尽,被云谷神医发现及时救下。我们只想救你,别无他图。”

她冷冷地回过头:“你们救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卿蕊夫人。”

“那,你是谁?”银甲男子不急不缓,轻轻坐在竹窗前。

“我……”凤羽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想说的话。岛主见状,挥了挥手,雪儿垂泪退下。

竹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你只能是卿蕊夫人。”银甲面具下的一声威严,让凤羽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张了起来。

凤羽惊眸相望:“我为什么要是她?”

“因为,只有是她,你才有机会报仇。”

时间如白驹过隙,凤羽只觉得似转眼之间,秋枫红叶便替代了满岛的绿荫。

不远处,银甲寒衣静然而立,一动不动地将融情入景的她,一番端详。

三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从起初的排斥,到最后的认同,凤羽终究不再纠结“凤羽”与“卿蕊夫人”的渊源。她知道,一开始,岛主所谓的复仇理论,其实不过是想让她好好活下去的激将之词,而凤羽却随着心头之恨的日积月累,愈发想要利用这一身皮囊,来完成自己的复仇大计。

心绪一阵激昂,手下的琴弦陡然间“砰”的一声,靡软在指下。

岛主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叹一声,缓步上前。

“如果只是为了报仇,我可以帮你,你没有必要,非要入宫。”

“不,我一定要手刃仇人。”凤羽倔强地起身,一脸决绝。

岛主沉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

“你可喜欢这洱云岛?”

凤羽闻言,心头不觉一阵隐隐作痛。这里,她何尝不喜欢。

虽说来这里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可她终是有幸体验了一番世外桃源的生活。

洱云岛,恍若与世隔绝的世外仙山。岛上,一派和谐安宁。无论男女老少,莫不安居乐业,各享天伦,似是每日里都在用淳朴、真诚和善良,演绎着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

“若是从前,我定会义无反顾,终生留在这如仙似幻的梦境中,可现下,我背负一身家仇,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谈是否喜欢。”

“你可以。”他有些激动,嗓音一时间竟有些清朗,凤羽登时有些恍惚。

其实,他的心迹她已然猜透了几分。琴棋书画,这些她素来不屑一顾的“附庸风雅”,而今已然成了她筹谋复仇的工具。于是,三个月来,她夜以继日,虔诚地跟着满腹才情的他学习。

日复一日的接触,她惊叹他的静水流深、深藏不露。而他,也渐渐被她的秀外慧中、坚韧不拔所打动。

她看得清楚,当她转眸对上他引以为傲的诗词,他眼中的赞叹澄澈明朗如青天烈日一般灼灼。

“我不配留在这里。这里的美好,只应该属于像你一样的天人,而我早已是堕入泥塘的落英。我自有我该去的地方。”

“你若愿意,这里,永远都会是你的家。”他的语气有几分急切,凤羽听着又是一番心痛。

“不,我不愿意。”凤羽含泪,“此生大仇不报,凤羽无以为人。你不用再劝我了。”

岛主的眸中生出几分落寞,两人各不言语,又是一番沉默。

“三天后,凌睿王的求仙船会路过此地,你若愿意,我便送你一程。”

他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去,凤羽垂泪合眸,强行阻断那肆意蔓延的心痛。

再睁开眼,她已然冷艳如冰……

夜雾弥散,三更寒。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官船浩荡。

阆邪轩墨发披肩,胸衫大敞,迎风而立的他,高举龙颈壶,肆意畅饮。

突然间,面前浓雾一阵飘忽,不过须臾,银箭破空,借着那浓浓海雾的遮掩,朝着浩荡的求仙船射来。

箭羽一入甲板,顷刻间火焰顿起。不过须臾,数十艘官船,一瞬间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数十条黑影自空中翻飞而落,身手矫健地将阆邪轩团团围住。

阆邪轩方步飞转,若无其事地斜坐栏杆,一边玩弄着手中的箭羽,一边昂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蒙面黑衣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凝眉疑惑。

“不好。我们上当了。所有的官船,全是空船,那些护卫,都是纸人。”黑衣人回过了神,但显然为时已晚,因为阆邪轩冷然不羁的威严之声,已然响在耳侧。

“说出你们的幕后指使,本王既往不咎。”

“哼,就凭你?”为首的黑衣人见阆邪轩并无侍卫在身侧,一时间甚是嚣张,丝毫不理会阆邪轩的警告,径直命令道,“杀。”

黑衣人一拥而上,阆邪轩冷笑一声,飞身而起,一把将手中的龙颈壶掷了出去。

裂玉声方歇,只听官船之下,陡然间水声哗然。黑衣人尚未回过神,但见一众早已潜伏在水下的侍卫径直飞身出水,不需片刻,齐齐落定在阆邪轩周围,不由分说与那一众黑衣人恶战在了一起。

黑衣人寡不敌众,正要撤离,阆邪轩冷然一笑:“既然来了,何必这么着急走?”

话音刚落,就见一面金丝天网陡然间从天而降,径直将黑衣人全部网罗。

“说,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相顾一视,随即猛然间齐齐咬舌,不过须臾,便一命呜呼。

“王爷,怎么办?”贴身护卫单威持剑凝眉,疑声而问。

“搜身。”阆邪轩肃声命令,众人一番搜查。

阆邪轩凝眉负手,方步稳踱,将一众黑衣人细细打量。突然间,为首黑衣人左手上的黑纱引起了阆邪轩的注意。阆邪轩缓缓俯身,一把将那黑纱扯了下来,下一刻径直将那黑衣人的左手抬起一番端详。

“无耻蛊奴,原来是你。”阆邪轩诡异一笑,幽然起身。

单威不解,正要询问什么,忽然间只见不远处海面上的一叶孤舟,急急划了过来。

“王爷,不好了。那些海盗不知为何出尔反尔,非但没有将金童玉女送往仙山,反而强行押着求仙船仓皇而去了。”

夜雾消,劲风起,狂浪掀。

暗夜汪洋之中,数十艘海盗船,颠簸疾行。

海盗船迎风破浪,桅杆顶端赫然挂着一个个锈色铜葫芦。银丝穿过铜葫芦,径直将那些葫芦在空中贯穿在一起,诡异地悬在夜空,随着海盗船的颠簸,不时地发出声声骇人的声响,闻之仿若地狱冥府的夺命催魂铃。

“海老大,你收了凌睿王的钱,却出尔反尔,非但没有替王爷保驾护航,反而趁火打劫,我问你,你要把这些孩子送到哪儿?”

独目虬髯的海盗头目恶声一笑:“二当家,事到如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早知道你是那凌睿王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之所以不揭穿你,就是为了找机会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看在你快死的份儿上,我也不瞒你,我海老大与那凌睿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如今老天开眼,将这贼子送上门来,我又怎么会错失这大好的良机。”

“海老大,我原以为你虽为海寇,却还没有丧尽天良,真想不到,你表面上答应护驾凌睿王海外求仙,暗地里却盘算着这场阴谋。你若是条汉子,有本事就跟王爷明刀明枪地打一场,何苦要害了这数千孩童的性命?你若造下这十恶不赦的罪孽,就不怕来日下地狱?”

“少跟老子这儿假慈悲。哼,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哪里有什么仙山灵女?凌睿王打着去寻找什么狗屁仙山的幌子,强征童幼,早就搞得南川各地怨声载道,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自己逍遥快活。横竖这些瓜娃子都是个死,老子就做回好人,一并让他们殉葬在这汪洋里,权当是我海老大送给他凌睿王的陪葬品。”

“你……”那壮年义愤填膺,正要起身,却被身侧两名海盗死死压住。

“海老大,你好大的口气。”一声威严穿透疾风劲浪,陡然响在半空。

那壮年闻得此声,心中一喜,惊声道:“王爷。”

“来得正好。兄弟们,给我上!”海老大恶狠狠地命令道。

一时间一众海盗一拥而上,将阆邪轩团团围住。阆邪轩暗运真力,遣风借浪,一掌出击,身侧四面八方的海盗登时跌落狂涛。不远处的海盗,见到这般光景,登时吓得顿足不前。

“王爷,属下办事不力,害得王爷涉险……”

“淳天,救孩子。”阆邪轩威声打断他的话,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海老大怒火冲天,一把拔出钢刀,叫嚣道:“他娘的,给老子杀。明年今日,就是你凌睿王的忌日。”阆邪轩临危不惧,径直迎上那暴怒的海老大。又是一阵狂风怒浪,单威已然带着侍卫冲了过来。一时间,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官兵海盗劈风破浪,恶战正酣。

阆邪轩正要上前结果了那海老大的性命,突然间只觉脚下一阵剧烈的颠簸摇晃。阆邪轩凝眉顿足,运力稳住身躯,但见周身四下,海风骤然怒狂,两个硕大的怒浪漩涡正一前一后飞速逼近海盗船。

海老大仰天大笑:“哈哈哈,凌睿王,你的死期到了。今天我海老大就跟你同归于尽。”

言罢,飞起钢刀,径直拍向那桅杆顶上的铜葫芦。

“浪火雷?”单威惊呼一声,来不及多想,奋力提足飞身,一剑斩断了贯穿铜葫芦的悬空银丝。

江湖传言,浪火惊雷,银丝为媒,可于惊涛怒浪之中,一雷惊天,株连万千。

铜葫芦受力,“啪”的一声,应声而炸。四散的火雷,顷刻间点燃了船舱上的炸药桶。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方歇,但见海老大咬牙切齿地飞身而起,径直扑向了阆邪轩。

烈火顿起,偌大的海盗船顷刻间烧成了一片火海。

“王爷……”身后的海盗船上,单威一声惊呼方歇,只见阆邪轩身下的海盗船陡然间爆裂四散。

“王爷,不好了,所有的孩童都被海老大灌了蒙汗药,全部昏睡不醒。王爷……”身负重伤的淳天刚一跑出船舱,便被眼前的景况震惊。

冲天的火光,借风张狂,就在那肆虐的火焰正要触及单威和淳天之际,先前飞速形成的怒浪漩涡陡然间逼近,不由分说将那颠簸不已的海盗船一口吞噬在恶浪激流之中……

暗夜惊魂,仇未央。

凤羽满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往昔的一幕幕不堪,魔怔一般再次将心中汹涌的情绪推波助澜。

突然间,惊雷破空,一道闪电撕裂苍穹,凤羽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似是在一瞬间也跟着颤抖起来。

两扇竹门,砰然而开。凤羽惊坐起身,只见暗夜之中,云谷神医仿若勾魂引渡者一般,身着一袭白衣,飘然而入。不待凤羽张口,那须发皆白的神医,便陡然间扬手,径直将肩上的什么物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凤羽屏息前行,待看清那幽暗烛光下的一尊容颜,一时间,头皮发麻,周身寒战,两排牙齿因心中愈发汹涌的恨,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

是他,凌睿王,阆邪轩,这个狂妄至极的纨绔子弟,这个玷污她一生清白的浪荡子,这个化成灰她都能辨认清楚的罪魁祸首。

“岛主要我问问姑娘,此人,是杀,还是救?”

凤羽咬牙切齿,一把拔出云谷神医的匕首,径直抵在了昏死的阆邪轩的心口。

“也好,杀了他,姑娘便可忘却前尘,自此留在洱云岛,与岛主双宿双栖,岂不完美?”

云谷神医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幽幽响在夜空。

凤羽狠狠咬着朱唇,愤恨的泪水随着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滴滴坠落。

下一刻,“当”的一声,匕首坠落在地。凤羽掩面而泣,转身疯一般飞奔在大雨中。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一如那不堪回首的断魂之夜,凤羽一个踉跄跌落在地,终是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秋风送爽,丽日高悬。

静海岸,竹窗旁,玉人正梳妆。

阆邪轩拨开面前蓬发,凝眉举目而望,但见一名女子,墨发披肩,端坐镜台。清风送爽,淡淡清雅的香气刚一入鼻端,便是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

阆邪轩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可是姑娘救了我?”

女子缓缓起身,一袭洁白的衣衫随着她的优雅转身,在一瞬间迎风而舞,飘摇仿若谪仙。

阆邪轩惊眸而望,但见她玉面朱颜之上,一双明眸好似清波碧潭。朱唇微张,素手半悬,虽不施粉黛,不挂珠钗,但从里到外透露出的清雅脱俗,让人望之一眼便心生敬慕。

“你是……灵仙圣女?”阆邪轩怔言,这般容颜神情,与那日朝堂所得丹青之上的画中如出一辙。

“你是南川人?”女子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略一蹙眉,发出一声疑问。

“姑娘认得我?”

女子淡然一笑,微微摇头:“你的衣着打扮,像极了前朝官贵。”

阆邪轩一惊,略一沉吟,疑声道:“前朝官贵?莫非你是……”

女子淡然抬眸,一字一句道:“末世遗妃,卿蕊夫人。”

史书有云:震元帝三年,中秋时节。凌睿王求仙凯旋,震元帝亲率百官,恭迎灵仙圣女临朝。凌睿王因不世之功,得赏良田千亩,金银无数,并亲承隆恩,以“宫楼帝府”之规格,于范阳城重建睿王府。

然,宫廷内,皇家权贵极尽奢华;宫廷外,数万苍生痛不欲生。夜夜更深露重,却总有寻子哭号之声……

暗夜已深,帝都皇宫内的“谪仙楼”里,却依旧灯火辉煌。

宝石琉璃,金银奇玉,如意玛瑙,翡翠珊瑚,无以计数的珍宝,赫然昭彰着震元帝无以复加的欣喜。

“皇上口谕,得蒙圣女眷顾南川,圣上甚感欣慰。特钦赐至宝,聊表诚意,还请圣女笑纳。”

传旨的太监一脸媚笑,凤羽淡然垂眸,朱唇之间便吐出一声清冷:“你们分了吧。”

宣旨的太监一怔,下一刻唯唯诺诺地赔笑规劝道:“奴才谢娘娘赏赐!奴才知道,这皇宫里的宝贝便是再好,定是比不了那仙山灵物。但这些毕竟是圣上用心亲自为圣女娘娘您挑选的礼物,娘娘若是这般处置,莫不是太过草率?万一圣上追究起来,奴才们也不好交差不是?”

“既是赏赐与我,便是人间至宝,也该由我说了算。你们尽管拿去,圣上若是怪罪下来,自有我承担。”

话音刚落,早有按捺不住的贪财仆婢一拥而上,欣喜若狂地将一件件宝贝收入囊中。凤羽淡然一笑,心中却早已将这些人暗暗记在心里。

“下去吧。我要静心念佛,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可扰我清修。”言罢,双目微闭,径直盘起一串碧莹透亮的佛珠。

“是。”众人躬身施礼,一个个俯身垂首,鱼贯而退。

偌大的明堂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凤羽轻叹一声,缓缓拿出袖中一支玉簪,怔怔地端详起来。一时间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洱云岛离别之际,他的叮嘱与关怀。

“你执意入宫,我知道,便是拦也拦不住。既如此,今日一别,你我便各自珍重吧。记住,若是有一日,你倦了,累了,便回到这洱云岛来。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眼泪簌簌而下的一瞬间,她转身逃得仓皇,但每走一步心便不由自主地一阵抽搐。不愿再让他看见她的泪,一如她内心深处无法抹去的伤疤。

眼泪打湿了玉簪,凤羽回过神,正欲将玉簪贴身而藏,却无意中发现那原本乳白的簪体,在泪水滴落的瞬间,若有若无地透出隐隐墨痕。

凤羽凝眉,登时举起玉簪一番细细端详。

但见那簪头的玉兰花中,精雕细琢的花蕊上隐隐藏着两点金黄。凤羽下意识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孰料,指尖方一碰触那仿若微尘的金黄,整个簪体,便陡然间平剖而开。一条修长的锦带赫然躺在玉兰簪体之中。凤羽好奇地拿出那锦带,小心翼翼地展开,下一刻,径直惊怔。

“洱云之恩,家谱为报。一朝衔环,河清海晏。”

……

门外一阵嘈杂,凤羽回过神来飞快地收好锦带玉簪。正要起身,忽觉身后一阵冷风,下一刻,颈间一凉,一把匕首径直抵住了脖颈。

“别动。你若敢言语半声,我便一刀结果你的性命。”

那人手中的匕首却随着门外愈发杂乱的声响,不由得一阵颤抖。

凤羽转眸沉吟:“你在逃命?”

“少废话!”那人粗喘着的气息喷在凤羽的颈后,“你若敢喧哗求救,我定然先让你丧命。”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的侍卫陡然间急切地高声问道:“圣女娘娘,您没事吧?”

凤羽只觉身后之人一阵颤抖,登时微微一笑,朗声道:“便是天塌地陷,任何人不准扰我清修。”

“是。娘娘放心。”

门外的喧哗渐渐平复,凤羽淡然一笑:“更深露重,侠士若不嫌弃,不如与在下品茶参禅,如何?”

身后之人自不言语,只是悄然踱步,慢慢转到了凤羽的面前。

凤羽凝眸望去,但见面前之人,蓬头垢面,一身凌乱。一袭暗锦罗裙,虽已破烂,却依然隐隐透着几分身段的婀娜。

凤羽正凝眉揣测着女子的身份,但见那乱发下的一双眸子中,陡然间射出一道愤恨。

“是你?我杀了你!”那女子陡然间疯魔,径直扬起手中的匕首,发疯一般狠狠朝着凤羽刺去。凤羽惊眸而退,本能地躲闪,却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那女子一边咆哮,一边疯魔一般挥舞着匕首,刀刀狠辣地将凤羽逼至墙角。走投无路的凤羽,心中一阵惊慌,那女子却陡然间一下骑在凤羽身上,恶狠狠地高举匕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臭婊子,去死吧。”

凤羽本能地挣扎,拼尽周身气力,双手死命托住她的手腕,尚未来得及多想,只听房门陡然间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阵嘈杂急急响在耳侧。

片刻之后,那骑在自己身上的疯魔女子,陡然间松了匕首。寒光闪闪的匕首擦着凤羽的面颊,当的一声坠落在地,凤羽再一瞬目之际,身上的女子却陡然间凌空而起,径直向后飞去。

……

“圣女娘娘,对不住了。”一声清脆响在耳畔,凤羽立定,但见明堂之中,赫然站着一位手持长鞭的妙龄女子。

“珂玉郡主?”待看清那满脸英气的女子面容,凤羽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疑惑,“她怎么还没回西戎?”

那日,天子寿诞,三国来贺。东楚璃洛的温文儒雅和这西戎郡主的嚣张跋扈,已然成了南川皇贵私下议论的不二话题。凤羽记得清楚,那日刺客突现,还是这珂玉郡主飞来一鞭,救了自己一命,如今想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与她在生死关头相交。

珂玉郡主见凤羽凝眉不语,甚是不屑地冷冷一笑,手中长鞭却兀自一紧,将那行刺凤羽的女子勒晕了过去。

“来人啊,抬下去。给本郡主看好了,若是再有丝毫差池,提头来见。”

“是。”话音刚落,一众身着西戎服饰的侍卫应声而上,正要将那女子抬下去,凤羽身侧的南川侍卫却陡然间拔剑相向:“不行。圣女娘娘受惊,怎能如此轻易放过这罪魁祸首。”

珂玉郡主闻言,登时柳眉倒竖,旋即陡然扬手,飞来一鞭,狠狠打在那侍卫的脸上。

“狗奴才。主子说话,哪里轮得着你插嘴。”

“你……”那侍卫正要辩白,凤羽却悄然扬手,那侍卫见状,登时忍辱退后。

珂玉郡主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言罢,猛然甩手,身后的西戎侍卫见状,登时抬着那昏迷的女子急急退了下去。

“侍女疯魔,迷路走错了宫室,我这就将她带回去好好管教。”

珂玉郡主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围着凤羽将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片刻之后,甚是嚣张地嘲讽道:“我当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世美女,哼,也不过如此。”

凤羽见她眸子里诡计丛生,一时间心生警惕。

“不过,既然是渊哥哥看上的人,想必是深藏不露。”言罢,眸中一紧,下一刻,径直甩出长鞭,顿将凤羽缠了个结结实实。

“娘娘……”众人惊骇,齐齐惊呼之际,凤羽已然被那珂玉一把拉至胸前。

“圣女娘娘,西戎灵山秀美,好水连天,比这南川的景色好上不止百倍,你不如就跟着本郡主一起回西戎,岂不甚好?”

侍卫见状,齐齐拔剑,径直将珂玉团团围住。

“谁敢轻举妄动,我掐死她。”珂玉杏目圆睁,狠狠掐住凤羽的脖子,“退下。”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但见凤羽的脸色刹那间一片青紫,不得不惊心相望,步步后退。

珂玉冷然邪笑:“圣女娘娘,得罪了。你……”

话未说完,忽觉头顶一阵剧痛,珂玉郡主定定转身,但见凌睿王双手举着一尊硕大的玉石佛龛,满脸无辜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珂玉郡主义愤填膺,但话未说完,眼前便一阵恍惚,紧接着扑通一声,应声倒地。

“哎呀呀,小玉儿,你也太不小心了,皇叔送给圣女娘娘的佛龛,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说撞就撞呢。”凌睿王佯装惊诧,甚是夸张地一番言辞,“皇叔早就告诉过你,不敬神佛不遵礼数,迟早是要吃亏的。唉,当真是年少轻狂啊。”

应声而来的西戎侍卫见状,正欲齐齐拔刀,南川侍卫早已抢先一步,径直将众人逼退。

凌睿王一手抱着佛龛,一手不紧不慢地替凤羽解开缠绕在身上的鞭子。

“圣女娘娘莫怪,我这侄女家教不良,让您见笑了。”

凤羽正要张口说什么,就听得谪仙楼的庭院里陡然间响起一声急切的通传。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

“真没想到,这半夜三更的,圣女娘娘的谪仙楼里竟然这么热闹。”

凤凰那久违而又刻骨的声音响在耳畔,凤羽一时间恨意悠悠,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幽幽站了起来。

“怎么,连睿王叔都惊动了?”凤凰绵里藏针,对着凌睿王略一躬身施礼,“见过睿王叔。”

阆邪轩完全无视那屈尊而拜的凤凰,而是径直跨过昏迷在地的珂玉的身体,一把抓住震元帝阆渊的手,煞有介事地出声悲叹道:“皇侄,小玉儿这丫头,真是太不像话了,连暗夜绑架圣女娘娘的事也干得出来,当真是逆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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