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很小心,尽量不将具体信息落到实处。她读过大学吗?青衣脑子里跳出几个三流艺术学院的候选名单,但怕自己日后忘了,不如干脆就让她高中辍学,混乱生活的时间再增加两年。她来滨城干吗?最好是什么都干,群众演员,街头卖唱,酒吧献艺,广告野模,没人知道她如何谋生。不管怎么说,她是神出鬼没、过非常态生活的堕落少女,言行举止理应溢出常规。含混其词的“艺术”最终落实成摇滚,因为这是青衣唯一似乎有丁点了解的艺术门类(她小时候学过钢琴,能说出几个Sweet side和Blackboard Jungle一类的名词),而且跟堕落的关系密切。毕竟很难想象交响乐队的第一提琴手或芭蕾舞演员会买情调内衣。
有一次,垂华问到表妹的名字,这是一个必须应声回答的问题。青衣心里一慌,目光闪烁,忙握着嘴咳了几声。其时车正被堵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前方大厦楼面上,“清华紫光”的广告牌夺目逼人,便被急中生智地借用了。童垂华的思路顺着“青衣”,把她的发音理解成“青花”,还问了句“是青花瓷的青花?”青衣还在惊魂中,管它青花、青华、亲华、侵华还是清华,只管胡乱点头。至少,青花这个名字还挺好记的。两人都没细想,又不是父亲这边的亲戚,血缘那么远的表亲,姓都不同,名字怎么倒排上班辈了?青衣后来想到这个问题,预先备下“改名”、“艺名”、“户籍民警登记失误”、“家乡常用字”、“凑巧扣上了”等好几个解释,不知哪个更自然合理。不过垂华倒也从来没问过。
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物什是谣言和谎言,心里话和真理跟寒带松树一样,吭吭哧哧的忙活一百年也不见长高一寸,谎言和谣言已经蹿成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虽然质地松散轻薄,但架不住蓬蓬勃勃的,态势惊人。妹妹就是这样,在青衣和垂华之间见光疯长,直显出通天架势来。青衣本是老实人,不善于撒谎,见势不妙,日日紧缩银根,对垂华的大多数询问,都用“不清楚”、“谁知道”含混过去,以此掩饰层出不穷的漏洞和矛盾。含混不了又编不圆的谎,只能统统转化为自己对青花的不熟悉,不熟悉又归结为青花的荒诞不着调。可是,语涉不屑、言人是非,相当不符合传统女子敦厚温良的价值观,为了增加这态度的合法性,只得加上家里其他诸多亲戚的共同态度,以示“吾道不孤”。
含混和贬损多了,累计出鲜明的意味来:她深以青花为耻,不愿谈及。这一效果的坏处是,垂华开始同情不被家族接受的青花,偶尔还无端辩护两句。青衣自然要摧毁他的辩护,为此不惜编织更多生动的谎言,强化青花的斑斑劣迹,或变本加厉地表现淡漠和贬低,结果她的轻慢和不屑更起反作用。
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性循环和恶性竞争中,唯一的赢家是青花。“妹妹”本是一个名词,为替罪而生,对青衣来说,还是一次性消费品。但日子绵绵不断、前后相继,青花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被反复描摹、加工、细化,一次一次闲谈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抽象的“妹妹”被一点一点地加上各种属性,一天一天的真实灵动起来。终于长成了真实具体的存在,青衣也渐渐习惯了生活中多出这么一个人来,青花不断成长催生的焦虑困扰也越来越少,反倒生出亲切和狎昵来,有时还能派上用场,想拒绝垂华又不方便明说时,青花便是一个现成的借口。
新的、真正的苦恼,是垂华提出来要见青花。青衣说:“今天恐怕不行,青花非要拉我去逛街。”垂华就会说:“那我给你们姐妹俩当车夫吧,晚上正好请你们俩吃饭。”每逢这时候,青衣就恨死了青花,也恨死了垂华。
青衣其实能理解垂华对青花的感觉,就像她当初对自动弹出广告的感觉一样,新奇、冒险,一点点私密的刺激,奇怪的难以言喻的兴奋。那天,她一打开购物网页,画面携带音乐就跳了出来,看起来真的很情调,节制的性感,低调的挑逗,私密的冒险,大特价,积分还算双倍,为什么不试试?好玩而已。虽然一看到货她就后悔了,太……下流了。
就是下流。不管是青衣的父母还是老师,都会用这个词来评价那些衣服,和那些衣服代表的生活。而青衣除了父母老师的评价外,对世界从来没有其他评价。她性情温顺,质地柔软,自小听话惯了,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都没什么想法,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读书时一直是品学兼优的乖乖女,老师的宠儿,同学的公敌。所有的家长批评孩子时都说,你看看人家青衣。不过,青衣也是所有同学的护身符,任何晚归的孩子只要说“我跟青衣在一起……”家长都不听后面的动词是“写作业”还是“玩了一会儿”,或者别的,脸上马上亮起pass绿灯。
叛逆的青春期不是没有,但仅限于偷偷地多照几眼镜子,悲落叶于金秋,喜柔条于芳春,为秋雨春风落过泪,又因为在月下发愣,少背了几课英语单词——也都在第二天早读课上补回来了。就这样平淡顺利地读完大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考公务员,只要是青衣参加的考试,没有不过的。成绩不低,关系没有,毕业后云淡风轻地进了国资委,做个低级文职人员。忙完这一切,安顿下来,青衣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快三十岁,到了青春的末梢,直压最佳婚配年龄的上限。当时就慌了。此时的青衣,再没有作业和考试,没有工作压力,工资级别都是排着队的,不出意外,这辈子已经坦荡荡尽收眼底了。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对象,几次相亲失败,让她备受打击,自信心已岌岌可危,她不可能不珍惜各方面犹如天赐的垂华,也就不可能不认真对待垂华的要求。可是,他要什么不行?非要见她妹妹!
恨完了青花和垂华,最恨的还是自己,吃饱了没事干,好端端的买什么情调内衣。虽然情知这件事实在属于“是祸躲不过”,不在梅边就在柳边,不是今天就是明朝,总之是迟早的事。
这么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人生也有涯,生命苦短,依次完成父母、老师和上司的要求,就足以占用全部生命了。但即使青衣这样乖到骨髓里、一乖一辈子的人,也不会将全部人生都交出去,所以间或会突破自己,爆发一下,疯狂一会。这个“间或”的频率大约是两三年一次。
大学时的疯狂是跟同室姐妹去看了场通宵电影,凌晨回校,横着走在马路中间,高声说笑,狂乱地对早起的环卫工人和晨练老人招手说“hi!”可怜的,就一声“hi!”就很有堕落的快感。
最近的一次间歇性发作是在拥挤的地铁里,一个男子的手碰上她的臀部。从若有若无到确切无疑。不知为什么,这一次青衣不但没有嫌厌和躲避,反而回过头去,挑逗或挑衅地乜斜了他一眼,是个下巴发青的小伙子,年轻人不经世故,当时就被她乜得全身冒出火焰来。青衣有那么一点儿享受半个臀部被手掌整个儿包住的感觉,还有强劲的手在腰肢上的扶植。十分钟后,青衣在最大的换乘站下车,融化于汹涌滔滔的人流,流入三千万人口的都市,消失于无痕。
然后就是那次网购了,跟容忍性骚扰相比,网购似乎更主动些,但说到底还是无辜。谁一生中没有一两次“不计后果过把瘾”的冲动?何况青衣真的远没到“不计后果”的境地,(地铁疯狂之后,总有一个月,她没敢再坐地铁。)她只是“没计到后果”。早知道情调内衣会带来问题妹妹,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涉险的。
世事无常,人间梦幻。一个人做一件事时,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