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话说,民间最缺德的生意人有两种,一是妓院老鸨,二是当铺老板。老鸨风光张扬,当铺老板阴险寂落。这是旧时的旧话。但旧话中的旧意识多少残留并弥漫着。如今的风月场就不提了,核心从未变过,当铺却在不断变化。解放后,私人当铺灭绝,典当生意被国家经营,名字起得也好听,叫寄卖商店。改革开放,政策开闸,私人做典当被禁了若干年后,重回市面,避开了“當”字招牌,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旧物商行。古长风觉得旧物商行不伦不类,思前想后沿用了国有时的寄卖,就把自己的典当行起名“古嘉寄卖商行”,那个大大的“當”字,作为提示和装饰,贴在了窗上。不过,老话说的寂落却没什么改变。当铺要像风月场那样门庭若市,这生意也该寿终就寝了吧?
没放鞭炮,没请鼓队,甚至没有宾客,古嘉寄卖商行,在古长风出狱三个月后,在府后街7号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古长风决定把当铺开在府后街,曾遭到马光的激烈反对。马光想说古长风被监狱关傻了,脑袋积水了,但碍于面子没说出口。马光说府后街兔子不拉屎,他已经给物色好了一个地方,在北经街老寄卖商店附近,说生意要聚堆。古长风摇头,给马光算了一笔账,四五十平米的门市房少说一年也得四五万房租。马光大方地说,我给你十万启动资金。古长风再次摇头,说这生意现在还是不见阳光好,酒香不怕巷子深。马光理解了“不见阳光”之说,哈哈笑了。
府后街多为私产房,开门脸受城管限制,办门市房照更是不可能。马光亲自出马,凭借自己的关系,开门脸、办门市房照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并借给古长风十万启动资金,声言不要利息,赔了不用还。古长风深受感动,一再表示,赔了也要还,假如有了可观的收益,不但照付利息,外加分红。马光更是雷厉风行,古嘉寄卖商行尚未正式开业,就领人送来二十吨钢材的提货单,说是他的一个朋友要账要来的,货在金属公司院里存着,一时无法出手,要古长风先付三万块急用,期限为十天。十天后,那人没来赎,马光告诉古长风,二十吨钢材归他了。接着,古长风亲自出马跑钢材市场,转眼以五万八千块出手,得利二万八。也就是说,古嘉寄卖商行尚未正式开业,就做了一票“绝当”,一票非中规中矩的“典当”生意,即半典当半对缝的生意,为古嘉寄卖商行正式开业垫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底儿。
听说府后街7号挂上古嘉寄卖商行的招牌,拉面馆老板郭老三不请自到,说是贺喜。郭老三说:“哎呦,你做这个生意呀,想不到。”那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拉面馆潜在的顾客资源,还想到了监狱里出来的古长风也就能做点歪门邪道的生意,玩玩骗人的勾当。“你胆儿也太大了,敢跑这地方做生意,不怕赔呀!”
古长风说:“我这种人,有地方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嗳,我开业大吉,你别咒我!”郭老三说:“哪敢哪敢,我这嘴就爱说实话。我的拉面馆,房子要不是自己的,早就黄铺啦。”古长风随口说:“你可别黄铺,我来客人上哪去吃饭呀!”郭老三说:“我不指望你的客人。你自己偶尔不愿动手,接个短,品品我的拉面,换换口味就可以了。”古长风开玩笑说:“你要不干了,先告诉我一声,不行我来干。”郭老三笑笑说:“那好,那好。”
中午,古长风给了郭老三面子,领马光和马光带来的两个哥们,光顾了拉面馆。正是饭口时间,古长风估算一下,有三十碗面足也。一碗四块,三四一百二,除去成本费用,净挣四五十,再算上晚上的吃客,一个月下来,也就两三千块钱的挣头。如果再把房租和工钱摊进去,净挣不过千,小利而已。
半年后,拉面馆真的黄铺了。郭老三看见古长风,借以前的话题说:“你来干吧,我干不下去了。”古长风说:“我可没那本事。”
话是这样说,古长风心里倒有了盘算,有朝一日,把自己的寄卖商行挪到郭老三的拉面馆,其位置可是府后街的龙头。他把这个想法说给马光听,马光说:“大哥,你别总打府后街的主意好不好。”古长风不以为然:“那是龙头,吸钱的龙头。”马光实在看不惯古长风的小家子气,开始教导这个脑子不转弯的大哥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就和你说实话吧,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进钱的?从前几年开始,我用贷款,买了四处门市房,全部出租,每年的租金除去偿还贷款,余下的钱赶上我的工资了。不然,我能开上车吗?挣钱要有窍门,要动脑子。你的眼光总在府后街转悠,能挣到大钱吗?这么做生意,可是要赔大了!”
古长风听呆了。常言道,智者借力而行。马光利用低息贷款购置门市房出租,再用租金偿还贷款的借力生财之道,如同一支吗啡注入古长风的肌体,醍醐灌顶……
八
古嘉寄卖商行运行半年多,不温不火。古长风找了三方面原因,一是人们对古长风或古嘉寄卖商行不了解,出货人手里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怕陷在里面。二是一些贵重物品,比如名人字画,古长风缺少专业知识不敢轻易接受,怕上当受骗。第三,现在的典当生意,说白了,就是借物放贷,内中的猫腻和风险,要求典当行老板必须有后台,这个后台包括财力、权力和不怕死的追债人。所以,古长风开始有些困惑了,对古嘉寄卖商行的前景也就不那么看好了,甚至在考虑转行。尽管马光已成为商行股东,可为了他自己的公职,他只能做地下股东。所以说,马光算不上是真正的后台。
古长风又一次想到季卫良。政府官员这根线不能断。
古长风原想给季卫良挂电话,又怕季卫良找个借口拒绝见面,便决定去清水轩茶楼,以不期而遇的方式拜见。
拜见,是古长风目前最真实的意愿,与上次见面所产生的阴暗想法截然相反。可连续三天,不见季卫良的影子。不过,倒结识了那位叫阿玲的茶小姐。一次一百元的小费,把阿玲的心笼了过来。阿玲偷偷告诉他,他们老板在开发区又开了家新茶馆,叫仙人居,那里有季卫良的专用包间,包房的名字叫“风雅”。她还告诉古长风,那里不公开对外营业,必须有会员卡才能入内。她让古长风不要走正门,直接从后面暗门上二楼,那个暗门只供他们老板和重要人物出入。
古长风谢了阿玲,找到仙人居。按照阿玲的指点,顺利进入。他没有直接上二楼,而是去了前厅。发现这里的确有仙人意境:小桥流水,花草鱼虫,曲径通幽,如同迷宫。
季卫良果然驾到。他正想迈上楼梯,突然发现了坐在楼梯口旁的古长风,不由一愣。古长风站起身,给了他一个夸张似的微笑。古长风没呼他的官职,直接问道:“上面要是没有重要约会,先在这坐一会儿?”季卫良特意眯一下眼,故作惊讶地说:“小古?是你!你怎么进来的?”古长风微笑不语。季卫良环视一周说:“来,咱到那个耳间。”
上次见面,古长风畏缩谨慎,这次再见古长风,夸张似的微笑,让季卫良无法判断古长风找他的目的。一个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其行为走向总是令人琢磨不透。季卫良把古长风带到厅角的小包间,表情急促地对茶小姐说:“楼上客人来了吗?”小姐点点头。季卫良说:“这边我自己来,你先把上边的客人照顾好。”
小姐出去后,古长风马上说:“我就几句话,不会耽误你的时间。”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捆银行原包未启封的钱。“这是十万,还你的。”季卫良似乎不相信,眼睛盯着纸包,失语半天。古长风说:“当初就是想借,我古长风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季卫良冷而僵的脸面豁然放晴:“你这是干什么!”整个身架随后松弛下来,斜倚在沙发上。接着,又马上站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古长风点燃一根烟,爽爽地吸了一口。几分钟后,季卫良满面春风回来了,脱掉外衣,亲自泡茶,说:“来来,我让你尝尝陈年普洱。”
不到一年的狱外生活,给了古长风一个重要启示,城市的面貌变了,但社会风气并没有太多变化,社会在风和日丽进步的同时,腐败也在以新的形式继续着。仅从季卫良的升迁和活动行为上可窥一斑。说实在话,当初拿到季卫良那六万元时,他已嗅出了季卫良的心虚和蜡硬。心虚,他可以乘虚而入,适当的机会,咬他一口。蜡硬,他完全不当回事,这年月,叫花子不怕有钱的,光屁股的不怕穿裤衩的。何况自己有“进过监狱”的标签。目前虽然穿上了裤衩,汗衫也穿得有模有样,但要想穿上西装,季卫良这条大鱼万万不可弃,不放弃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把鱼饵备足。
古长风的仗义之举,彻底消除了吊在季卫良心口的病。从古长风浑厚的声音里,季卫良品出了古长风蕴藏着不可限量的底气。于是,在听了古长风利用府后街的小房,典当拼杀,生意尚可且自得其乐时,随口说了一句:“好好守着府后街吧,说不定几年后你就发了。”
古长风问:“从何说起?”季卫良说:“我前几天看过规划局起草的未来二十年城市发展规划,当然是一份正在起草的尚无定论的规划,要能实现的话,府后街是重点改造区。也可能成为中心区。”
古长风的眼睛无法控制地一亮。季卫良捕捉到了,马上改口说:“不要当真,还是马歇尔计划,你小子要当真,后果我可不负。”古长风不是莽汉,也不是傻瓜。事后他通过朋友打探,规划局的确有一份这样的规划图。朋友还说,这类规划图多了,闲着没事就做呗,形势需要哪个,哪个就是正本。古长风从中嗅出,府后街终归是一个城市改造挂号地区,从城市建设的发展眼光看,以后不是商业区,也得进行棚户区改造,那时的利益所得……就看你有没有耐性有没有定力有没有头脑了!
古长风本想和季卫良唠唠生意惨淡的现状,指望季卫良给点实质性的点拨,或帮点什么忙。听了季卫良的话,他马上改变主意。说生意惨淡,是实话,也说明自己无能。这年月,你若无能,谁还愿意搭理你?
古长风站了起来:“你楼上还有事,不打扰了。”季卫良看看桌子上的钱:“这个……”古长风笑道:“这是还你的。”
季卫良意味深长地拍拍古长风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