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长风窃笑。古月娟急于说出房子价值问题,说明古月娟想的是钱。银行出身的古长风,知道钱的事比亲情的事要好办。古长风闭一下眼说:“姐,你既然对爸的遗嘱不是很确定,那也好说,你是姐姐,我是弟弟,公理公道,房子咱姐弟俩一人一半,我按市场价给你一半的钱,或多一点,三万行不?我是这么想的,房子给我,咱也别和外人谈钱的事,就算你让给我这个弟弟,街坊邻居和亲戚,也都会说姐姐够意思。”古月娟的脸开始露红了,或是羞于提钱,或是后悔把钱数说少了,喃喃地说:“我也不想要你的钱……”
不想要和坚决不要,有天壤之别。古长风打断她的话:“姐,你别说了,说多了,姐弟情谊就说没了。就这么定了。先让小丹想办法找房子,我想办法筹点钱。”古月娟加上一句:“你上哪去弄钱呀。”
古长风知道古月娟喜欢他的方案,同时也说明,养父一定有遗嘱,并且遗嘱对自己有利。古长风说:“就这么定了,我去借钱。你放心。”
让古月娟放心,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弄到一笔钱。谁能借这笔钱?古长风思来想去,想到了行长季卫良。
四
为慎重起见,古长风决定先见见当年的同事马光,了解一下季卫良的情况,以便选择见面的最佳时间和地点。
马光是当年财贸中专分配来的毕业生,他像崇拜明星偶像一样,崇拜业务拔尖潇洒倜傥的储蓄所所长古长风。古长风被宣判那天,很多同事寻找各种借口不愿参加旁听,唯有马光不畏他人阻挠和冷眼,请假前去法院。当法庭结束宣判把古长风押出法庭那一刻,马光神情悲伤地向他挥了一下手。
这个镜头令古长风终生难忘。其实古长风不知道,正是马光这个毫不做作的表现,被有些人理解为重情重义,事后不但没人指责他,反而都赞扬他,说他够义气,说交朋友就交这样的人。一年后,马光从储蓄所调到行里,三年后,出任办公室主任,现任助理行长兼办公室主任。
马光走出银行大楼,正准备拉开本田轿车的车门,闻听有人喊“小马”!于是回头张望,不远处,一位皮肤呈病态白的清瘦男人,对他若有若无地浅浅地微笑,女人般的妩媚。马光霎时想起,这是古长风特有的微笑。正是这个标志性的微笑,令当年刚刚参加工作的马光有了亲切感,比起那些冷脸训人的老同事,温暖铭记。
“古……”马光试探性地发出声音。古长风点点头。马光没有立刻走上前,或握手或拥抱,而是用余光左右扫了扫,向古长风招个回摆手,同时拉开车门。待古长风拱进车内,马光才伸手与他握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古长风说:“昨天。冒昧找你,不介意吧?”马光说:“哪的话呀!”
马光启动车,问:“想吃点什么?”古长风说:“随便。”马光干脆说:“去翡翠阁吧。”古长风说:“我老外了,你说上哪就上哪。”
马光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亮开嗓子说:“我是马光,给我留个小间……两个人……胡说……男的。拜。”接着又挂一个电话,声音寡淡地说:“我不回去啦,给朋友接风……你废话你!”说完甩手扣了手机。
马光言行洒脱武断,古长风仿佛看到七年前的自己。古长风问:“行里配的车?”马光摇头:“还轮不到给我配专车。自己买的。”
一顿翡翠阁,两人竟然花了八百多。古长风暗自感叹,短短七年,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不但出手阔绰,还开上了自己的车!这可是他七年前所追求的呀!接下来,马光又请古长风去温情宫洗桑拿,说哪能光接风不洗尘呀。当马光要给他找陪浴小姐时,他断然谢绝。七年监狱生活,积存的生理欲望已经变异,渴望的同时无形中添加了一道谨慎的锁。他摇摇头说:“来日方长。”马光说:“没事的。”古长风笑笑再次说:“来日方长。”
一顿暴洗,把七年缩紧的筋骨像海参一样泡得发涨了。古长风真的想到了女人,不过,理智战胜欲望,何必像饿狼一样去宣泄性欲呢?或准确地说,面对这个世界他很陌生,甚至胆怯,此刻尚未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浴后,两人来到休闲间,马光要了一壶红糖姜水,躺在躺椅上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古长风叹口气,摇头,说:“希望老弟指点。”
马光说:“客气。这样吧,做典当感不感兴趣?”古长风眨眨眼:“感兴趣,有个狱友干这个,知道点皮毛。”马光哈哈笑道:“也算专业对口了。”
古长风自嘲说:“其实,我早把自己典当了!”
马光说:“这个生意我想了几年了,可我目前的身份,张罗不了。好了,你好好干,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古长风想了想说:“把季卫良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在两人吃饭时,古长风已经得知,季卫良已经离开银行,现任市政府秘书长,兼任财政局局长。马光同时告诉他,他和季卫良私交甚密。
马光想了想说:“不给你吧,好像我不够朋友,其实不给你,你也会查到。我只想提醒你,对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的根很深。我和你说过了,我有今天,得益于他的偏爱。所以,我不希望你找他的麻烦。”古长风说:“我说话你别不愿听,他要是你爹,我什么话都不说。我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些,错误是我犯的,但其中的一些细节问题,不能不说我是被他坑了,不然也不会妻离子散。”
马光的确听说过,当年古长风因炒股挪用了近七十万公款,挪用之初,据说把自己的计划偷偷告诉过行长季卫良,并同时给了季卫良若干好处。事情露馅之初,季卫良甚至面授应采取的补救手段,当事情被人公开揭发后,季卫良还找他谈话,说马上借款堵上窟窿,内部处理一下就了事。谁知古长风举债还上后,季卫良还是报了案。同情古长风的人说,季卫良完全有能力在内部消化古长风的问题,为什么任其发展,不得而知。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季卫良报案前,明确告诉古长风,要保古长风,内部有人不会善罢甘休,那样他将丢掉行长位子,也无助于古长风。报案是无奈。季卫良承诺,他会想办法,刑期不会超过四年。尽管最终被判七年,古长风还是认了。一是古长风一直认为罪源在自己,四年或七年的牢狱之灾躲是躲不过去的。二是在挪用过程中,他曾给过季卫良十万好处费,他个人认为,拿了十万的季卫良不会见死不救,救不了,实在是权力有限,无力左右。那么,留着季卫良,想必也会为自己的未来留一条路。
古长风拍拍马光的肩膀说:“放心,和季卫良的事,与你无关。你古大哥会做人。”
五
“古呀,我一直惦记你。”季卫良电话里十分客气,“自私点说,迫于身份,不好和你联系,请理解吧,都说理解万岁么!”之后,不容古长风再说话,把见面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七点,地点,清水轩茶楼。
清水轩茶楼,装饰古朴典雅,日式木格风格,仅设施和环境而言,比五星级饭店有过之而无不及。身穿缎面旗袍的茶小姐问了古长风的姓名后,把他领到二楼包间,问:“古先生,喝什么茶?”古长风说:“随便。”
一句随便,换来茶小姐轻微的翻眼和浅笑。古长风感觉到了,就说:“我不懂茶,随便上一点吧。”茶小姐说:“季哥一般都喝极品铁观音。”古长风不解:“季哥?”话一出口,猛然悟到,季哥就是季卫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姑娘,称五十多岁的季卫良为哥,对古长风来说挺新鲜。古长风说:“那就铁观音。”
古长风曾去过南方,对属于市井文化的茶楼或茶摊并不陌生,人们坐在遍布街头巷尾的茶楼或茶摊里,聊天歇息,惬意和自然。可到了北方,所谓的茶文化变了味,成了贵族文化的象征,成为高雅和高消费的代名词。哪里是在喝茶闲逸,完全成了显富显贵的高端产物。当然,这是和季卫良见面后的感悟。
茶小姐文雅地跪在茶台前,为古长风烧水,温杯,泡茶,倒茶,其繁琐已让古长风心焦不已,他说:“你去忙吧,我自己来。”茶小姐不客气地说:“我看你不会用茶具。”古长风说:“会会。热水泡茶,谁不会呀。你去吧你去吧。”
七点,季卫良准时出现。四目相对,同时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一个苍白纤弱,一个红光富态。没握手,也没寒暄,古长风刚想站起来,季卫良伸伸手说:“坐吧坐吧。”他发现茶具摆放不规范,朝门外喊:“阿玲,你怎么能让客人这样喝茶?快过来,重沏一壶。”古长风自嘲说:“我不懂喝茶,随便喝喝。”
阿玲笑眯眯进来说:“这位先生喜欢一个人,我怕打扰他。”季卫良说:“你呀,知道什么叫客人吗?客人就是客气之人。人家客气,你不能客气呀。”阿玲撒娇道:“季哥,好不给面子呀。”季卫良嘿嘿一笑,说:“好了,给你面子。你上次说的事,我问了,等消息,没有问题。”阿玲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季哥。”季卫良说:“好了,剩下的我来,你忙去吧。”阿玲婉然给了季卫良一个媚眼,飘出包房。
笑容可掬的季卫良,其表情瞬间从季哥转换成市政府秘书长或财政局局长,他开口肃然道:“对不起,过一会儿我还有点事,私事,请你理解。咱们不说客气话,你回来就好,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就说,不必客气。请理解我的身不由己。”
见季卫良毫无铺垫,直奔帮忙主题,古长风只好顺势直说:“我想借点钱。”
季卫良一愣。季卫良和古长风之间曾经的经济交往和季卫良对古长风曾经的许诺,对季卫良来说,或许他的许诺太多,再或许他压根没把古长风放在心上,那个许诺早已淡忘。昨天接到古长风的电话,猛然触动了那根因淡忘而休眠的神经,警觉也油然而生。哪知古长风张口要借钱,而且那么直接,他不能不认为这是在威胁他讹诈他。
“借钱?借多少?”季卫良不悦地问。古长风说:“五万,我想把房子收拾收拾。”季卫良脸色突然转暖:“借什么借?我给六万,六六大顺,吉利数。”说完,不等古长风表态,掏出手机,几乎不见按号,直接说了:“你给我马上准备六万现金,送到清水轩。”说完扣了手机,默默喝茶。
古长风想再明确一下“借”字,可季卫良的“给”,打乱了他的正常思维。“给”的含义不言而喻,无非想表达一个观点,你仁我义,就此了断。果然,季卫良说:“身在官场不由己,古呀,咱们商量个事,算我自私了,以后没什么事情,我们少接触,我想你会把握分寸。”
古长风点头,低头继续喝茶。
很快,门被敲响。季卫良说:“进来。”
门开了,走进一位剃寸头的彪形汉子,一看就是武行中人。来人从手包取出钱,递给季卫良。季卫良对古长风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兄弟,干刑警的。”又对寸头汉子说:“这是我过去的小兄弟。好了,你忙去吧。”
寸头汉子望望古长风,点一下头,走了。
寸头汉子最后一抹眼神,意味深长。古长风稳住神,喝了一口茶,说:“有纸吗?我给你打个借条。”季卫良突然翻脸:“你骂我?”古长风只好作罢。
古长风把刚刚发生的情景看作是季卫良导演的一出戏,寸头加刑警,其警示作用同样不言而喻。不过,把“借”延伸到“给”的过程,也让古长风从中悟出季卫良的心虚,不由得暗自窃喜——另一扇门正悄然为他打开。
六
三沓崭新的人民币摆在古月娟面前。古月娟语不成句,说:“唉呀,也不是……给钱……其实按理,那房子……”
古长风摆手:“姐,别的不说了,把钱收好。”说着,又拿出一万,“爸去世时,我不在身边,当时花多少我就不管了,这一万算我后补,孝敬他老人家的,也算对你辛苦的表示吧。”古月娟的脸涨得红红的:“我不想要钱,我应该伺候,钱不要!”嘴上说不要,钱却捏在手里。
几天后,府后街7号腾了出来。古月娟亲自前来交接,把房照以及父亲留下的东西,能给古长风的都大大方方给了古长风。等古月娟走后,古长风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从参加工作算起,离开府后街整整二十年了,留给他的记忆不仅仅是陌生,还有一份伤感,好像自己这一生白白过了,一切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的路在哪里?窝有了,妻子女儿没了,家也无从谈起。尤其古月娟在房子问题的所作所为,使他对亲情的渴望骤然降温。他虽然从上小学起隐约知道了古福堂不是亲生父亲,但他的的确确没把古福堂当外人,因为古福堂也从没把他当外人,绝对尽到了父亲对儿子应尽的责任。
想到古福堂,古长风忽然发现有一样东西古月娟没给他——养父那个古香古色的小木箱子。从养父一生对其钟爱的程度上看,那里藏着养父一生的秘密。记得养父曾经和他说过:“等我死了,这个箱子给你。”古长风好奇地问:“里面有什么?”养父笑笑说:“到时打开就知道了。”想到这,小箱子留给古长风的想象空间无限放大,他想到了信物,关于自己身世的信物。
天刚亮,古长风借晨练路经古月娟家为名,敲开了古月娟家的门。古长风客气地说:“姐,昨晚我突然想起,爸有个小箱子,他多次和我说过,说他过世后,给我留个纪念,让我打开。我怎么没看到那个箱子?”古月娟神色慌张,说:“爸去世前就不知让他送给谁了。”
古长风当然不信:“我想爸不是随便说说的。姐,我希望我能看到这个箱子。不要因为这个箱子,坏了我们姐弟间的感情。”古月娟的脸色暗了下来,说:“你是说,我把箱子藏起来了?一个破箱子我要有什么用!”
这就算封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