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开阔的乡野显得巨大而绚丽。这是季冬一生魂牵梦绕的大平原。盛夏的晚风带着即将成熟的稻花香气,吹拂在季冬忧伤和无奈的心田。再过一些日子,稻谷就该灌浆了,喜人的收获不到一个月就要到来。赶回乡间的季冬,下车就被父亲叫着陪他上坟。季冬走在父亲身后,感到父亲身体还很硬朗,声音洪亮,走路有力,一点都不像患了绝症。
田边一条水沟里这时站起一头耕牛。在夕阳照耀下,那头浑身都是泥巴的耕牛,让季冬想起摆放在书架上的唐三彩。他想起一件事情,于是故意落后几步,掏出手机,给还没下班的妻子打电话。季冬小声说:“你下班回家后,把壁橱上那个唐三彩,敲碎扔掉。”妻子在电话里问:“那么漂亮的唐三彩,为什么要敲碎扔掉?”季冬压低声音说:“我想起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说过,家里摆放地下挖出的东西,不吉利。”妻子感到怀疑,她历来不信鬼神,所以问:“那些玩古董的怎么办?这种鬼话你也信?季冬,你爸爸的病究竟怎样啊?”季冬回答说:“明天再来省城确诊一次吧。你给我听着,回家一定把那个东西,砸了扔掉!”妻子无奈地说声好,但她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挂机。
季冬跟在父亲身后走,第一次感到儿子跟在父亲身后,确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反过来想,此时父亲是否也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呢?季冬放眼望去,袅袅炊烟正在村子上空缓缓升腾慢慢消散,与天边巨大的夕阳遥相呼应,再以大片绿油油的稻田为衬托,大平原美丽的田园风光充盈在季冬的视线。季家祖坟要经过一片宽阔的田地,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流向那里。在河边的小路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像守候丰收的老人弯腰站立着。而在夕阳的光辉里,无垠开阔的大平原,既有壮丽之美,也有沧桑之美。
在接近祖坟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看见一根横卧的树桩,伸手摸了摸,看看手心不脏,坐下后,仰头对季冬说:“老大,你过来挨我坐坐。”季冬从没听过父亲喊他老大,也从未听见父亲说话这样柔软,心里突然一阵疼痛,就像有颗钉子猛地锥在了心上。
父亲问:“身上有烟吗?”季冬说有,连忙给父亲一支。父亲点燃香烟,吸烟的样子显得外行。父亲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记得吗?是在你考上大学的那天起,我戒烟的,二十多年了呢,你还记得吗?”季冬点头说:“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您因为我上大学戒烟,文章得过奖呢。”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季冬的脑袋,说:“老大,你也老了呢,头发染过吧?不要染,有毒的。”季冬嗯了一声,看一眼父亲的头发,说:“您要是把头发不变白的遗传给我多好。”父亲说:“全家只有老三的头发像我,你们都像妈妈白得早,不过,你外公身体好,活到九十岁了呢。”季冬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接受了妈妈的遗传,也许能像外公那样活到更大年纪。
看一眼祖坟方向,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去年腊月廿四,我梦见你奶奶到处找我,喊我的名字。找到我了,带我到祖坟这里,叫我睡在她坟边。我睡下去了,她又吼我,说不准挨她太近,再找个位置睡。我晓得这个梦不好,就跟你妈妈说。你妈妈说梦都是反的,要过年了,这是老人要钱,大年初一上坟再去烧纸。过小年那天,是打算去县城打货,我想到那个怪梦了,就不去,你妈妈说,一年到头,就指望过年这几天赚几个钱,不能拖了。听她的我去打货,刚把打的货装到车上,下车少下了一节,从梯子上掉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不能动。那次摔跤,把骨头上的病,一下子摔出来了。”
这事让季冬听了害怕。他盯着祖坟的方向,第一次对季家祖坟产生不好的感觉。父亲接着说:“你奶奶的灵屋还没除,老二的儿子今年冬季当兵,还有,你的儿子明年考大学,还有两个孙女,明年都要考高中,你三叔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成人……”季冬听出父亲舍不得离开人世,说:“爸爸您不要担心,保证都会看到的。”
到了季家祖坟,父亲燃香,烧纸,叩头。几十年来,季冬第一次看见父亲祭拜的神情这样严肃和认真。父亲扭头看着季冬:“你说话啊。”季冬于是跪在爷爷奶奶墓前,说:“爷爷奶奶,你们要保佑爸爸。你们生前,我那样孝敬,你们就保佑爸爸快些病好。”季冬跪下叩头,想哭,但忍住了。
他们动身回去吃晚饭的路上,夕阳已从地平线消失,所有云朵都被晚霞染红。远处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低空盘旋,绿树掩映的村庄如一幅幅水墨画。季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季家祖坟,心想:如果父亲确实不治,死后绝不葬在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