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多次的噩梦必定是凶兆。这个早上,季冬醒来后仔细分析昨夜的梦:在停车场,季冬手握遥控钥匙,焦急地寻找他那辆黑色红旗牌轿车。听到车子被解锁的声音后,他满心欢喜奔跑过去,近看却不是自己的红旗车。那么,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吗?真的是他的红旗车?应该不是,因为车子买了保险就算被盗也不是失去。会不会是人呢?一个人?那个人会是谁?这个一再重复的噩梦,是否意味即将有死亡发生?
楼上那个有着一张猴子脸的老处女,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那样,正在大声教她那只聪明或者愚蠢的鹦鹉重复学舌“我爱你”。鹦鹉总不能准确念出“爱”字,仿佛就是要故意地把“爱”说成“要”。于是季冬居住的这个大院,每天早上都在老处女的“我爱你”和鹦鹉的“我要你”中,无可奈何醒来。更令人无奈的是,对面楼房有一个喜欢无缘无故骂街的大嗓门女人,今天恰好在季冬起床开窗那个瞬间,用最肮脏最龌龊的方言尖声叫骂。她骂人并没有具体指向,但是骂得惊天动地,使整个大院的空气里充斥着咆哮与愤怒。
这是一个晴天,闷热开始蔓延。今天应该是季冬近些年一个难得的快乐日子。隐忍多年的季冬重见天日一样被领导再次赏识:施主任让季冬策划一台大型文艺节目。季冬前去单位签约后,就能领取三万元预付稿酬。协议书此刻就在季冬的包里,是施主任亲自打电话叫他起草并打印好带到单位的。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季冬忽然想起了父亲。每当关键时候,季冬出于本能的害怕,总会忽然想到父亲。二十多年来,父亲总是在季冬的人生关键时刻,有意无意给他致命一击。也许在父亲看来那是关心与爱护,但在季冬的意识和境遇里,父亲所有那些关爱,差不多都在断送或改变了他的前途:季冬已经在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了,父亲却强迫他去复读参加高考,以致从此离开了简单朴素的乡村生活;大学毕业已经被分配到中央电视台了,父亲却急急忙忙赶到季冬寝室要他改掉分配去向,留在本省电视台以致多年被迫遭受压抑;强烈感到屈才和前途渺茫的季冬,决意辞掉公职自己去开一家广告公司,父亲却立即动员全部亲戚,分期分批来到省城,用人海战术威逼季冬,迫使季冬不得不放弃下海经商。总之,季冬内心对父亲充满了不敢直言的怨恨。今天,季冬一路上都在想,但愿今天别又出什么事情。
偏偏就有事情而且是噩耗等着可怜的季冬。到了单位,施主任看完季冬起草的协议书,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没有任何异议地签了字,然后把办公室主任老程叫来,吩咐他现在就去把稿酬拿来付给季冬。拿到稿酬后的季冬高兴地对施主任和老程说,中午我请客。那可真的是话音未落啊,季冬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三弟打来的。三弟说:“大哥,我和二哥带爸爸在县医院检查,看来问题严重。”季冬离开施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压低声音问:“检查出什么病了?”三弟说:“骨癌。”季冬惊呼:“骨癌?怎么可能?一定是误诊了吧?”三弟说:“是医生告诉我的。你现在就动身回来吧,我们赶紧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季冬挂机后感到天昏地暗。
站在季冬身边的老程此时眼睛圆睁,看着季冬,关心地问:“谁得了骨癌?”季冬眼神游离,大脑空空,感到身子陡然变得很轻,声音也很轻:“我父亲。”老程说:“哎哟!那就麻烦了哟!骨癌病人都是疼死的,是最难受、最难受的病,是没治的绝症。老季,我父亲也是骨癌,正在同济医院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时间。唉,没想到我们同病相怜,倒霉哟,怎么这样倒霉!”
季冬被他的话感染,想到自己现在急着要赶回乡下,没时间请他们吃饭了,就从包里捏出几张百元钞票,说:“程主任,不好意思,这几张钱,麻烦你帮我买条烟送给施主任,另外再买点营养品,送给你父亲……”老程拒收:“哎哟老季,你这是干吗呢?我父亲那是公费医疗,何况我们几个姊妹的家庭环境都还不错。你自己留着吧,你现在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啊……”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机猛然响起。老程一看号码,说:“一定是医院又来催支票了,真是要命,支票账一空,他们就停药!”接听电话后,老程的脸色突然铁青,然后他的眼泪像洪水决堤汹涌而出。季冬知道了,老程的父亲走了。
季冬把钱塞到程主任的口袋后,感到悲伤已经从心底升起。他伸手拍拍老程的肩膀,感到从老程的体内传给他颤抖着的悲恸,犹如一股青烟在空气中升腾弥散。下楼坐进车子后季冬心想:刚签订协议,刚拿到一笔稿酬,刚准备重振旗鼓好好作为一番,父亲就用患上绝症再给他一击,最后的一击。季冬无助地看看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有雨丝斜洒。季冬明白了:半年来那个寻找车子的噩梦,暗示的就是他将失去亲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