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挖煤的人老实,你就放开打
这天一大早,护士长红芸走到医院门口,一个老矿工模样的人向她打听普外科病房在哪儿。红芸觉得他很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说:“我就是普外科病房的护士,你跟我走吧。”
站在电梯里,老矿工显得有些局促,红芸问:“你是哪个矿的?”老矿工回答:“金山矿。”红芸心中一震,再仔细端详了老矿工一会儿,记忆的闸门终于被打开了。
十年前,还是卫校学生的红芸去了金山矿医院实习。她从小就特别胆小,在矿医院实习了很久,还不敢给病人打针。指导老师章大姐对她说:“当护士不打针怎么行,今天一定要让你给病人打一针,只要打过一回,下回就敢了。”章大姐挑了十来个病人,最后选中了一个叫薛永贵的井下工人,那人壮得像头牛,一脸憨厚。章大姐对红芸说:“挖煤的人老实,你就放开打。”薛永贵大概是刚上井,还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满脸煤屑。
薛永贵趴在床上准备好了,红芸哆哆嗦嗦把针扎下去,随即又惊叫着把针拔了出来。章大姐一边安慰薛永贵,一边给红芸使眼色,让她重打。红芸只好一闭眼睛又把针扎了下去,她药也没往里推,又惊叫着把针拔了出来。病人的屁股上渗出血来,红芸不愿打了,没想到趴在病床上的薛永贵说:“不要紧,你就接着练吧,俺不怕疼,谁都有手生的时候呢。”
红芸感动极了,鼓足勇气继续打针,这次终于成功了。尽管屁股青了一大片,薛永贵还是一声都没吭。实习结束后,红芸被分配到了煤矿总医院,也经常下矿,可再也没见过薛永贵。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碰面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老实,只是不再高大健壮,背驼了,头发也白了。
二、这回说啥也要帮帮他
想起往事,红芸不禁有些脸红,她见薛永贵已认不出自己,也没好意思提起。到了病房,红芸才知道他是来住院的,薛永贵有严重的胃溃疡,需要动手术。
金山矿本来真是座金山,现在已经被挖空了,矿井面临破产,矿工们有时连工资也发不出来。薛永贵退休金少得可怜,他早就得了胃病,一直硬撑着,舍不得看,直到病得不行了,才在老伴的催促下,拿出家里仅有的五千块钱来做手术。
红芸知道这些情况后,心想冲着十年前他对自己的帮助,这回说啥也要帮帮他。她利用职务便利给薛永贵安排了一个好床位,还想给他找个最好的医生做手术。凑巧,医院副院长肖一平被评为省优秀科技工作者,电视台要给他做一个专题片,需要选个病人做手术。肖一平人称肖一刀,手术做得干净利落。
肖一平来病房挑选病人时,红芸向他推荐了薛永贵。薛永贵和老伴听说是副院长亲自主刀,还有电视台录制节目,非常感激红芸。
手术那天,除了电视台的,还来了好多报社的记者。红芸亲自把薛永贵送进手术室。手术很成功,节目录制得也很好,一出手术室,肖一平便被众人簇拥着走了。
手术后,红芸每天都要去看薛永贵,询问他的病情。按说根据薛永贵的手术情况,应该恢复得很快,可病人却一直高烧不断,出现了并发症。肖一平手术后忙于各种采访和宣传,一直没来过,床位医生也查不出病人高烧的原因,红芸急坏了,把病人的情况向肖一平作了汇报。肖一平给病人检查了半天,也没找到原因,只好嘱咐红芸好好看护,有情况及时告诉他。
三、手术留下块血纱布
这天红芸来到病房,见薛永贵正在大口大口地呕吐,一团带血的东西被吐了出来。红芸端着痰盂走出病房,用棉签一挑那团呕吐物,顿时愣住了,竟然是一块纱布。
红芸立刻明白了,肯定是医生在手术过程中,把纱布遗留在了病人胃里,引起感染才高烧不退的。红芸万万没想到肖副院长竟会出这种差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把事情说出去,病人家属一闹,肖副院长可就难看了,宣传他的专题片也就成了反面教材。红芸最终还是决定把事情瞒下来,不过她把那块带血的纱布装进一个塑料袋,藏在了自己的更衣柜里。
下班的时候,红芸刚好碰到肖副院长,便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肖副院长脸色大变,紧张地问:“这事其他人知道吗?”红芸摇摇头,肖副院长感激地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千万保密。纱布吐出来就好,高烧一退,病人很快就能康复。”
果然,薛永贵的高烧渐渐退了,病情也一天天好转,但要完全康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本来正常情况下,术后二十天就可以出院,现在却拖了一个多月,薛永贵住院时带来的钱早就用光了,还欠了两千多块,住院部又来催交住院费了,不然就要撵他出院。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薛永贵和老伴商量回家养病。
老两口正在收拾东西,红芸来了,她生气地说:“这怎么行,你还要打针吃药呢,要是回去病情反复了怎么办?”薛永贵说:“医院催几回了,实在不好意思再住下去,回家慢慢养吧,反正也做了手术。”老伴在一旁叹口气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昨儿个俺回去又借了两千块钱,也只够还医院的欠款,要不俺怎么会叫他回去。”说完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红芸心中一酸,对他们说:“你们先别走,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去了副院长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了肖副院长,恳求道:“肖副院长,你能不能出面为这个老矿工减免一些费用,让他把病彻底看好了再回家。”肖一平听后有些为难:“院里有规定,任何人不得拖欠减免手术费,我出面违反不好吧?现在院里的经费也紧张,照顾了一个,别人也要照顾怎么办,医院的钱从哪儿来?医院毕竟不是慈善机构。再说医院里的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好在这个病人也没什么大碍了,出院就出院吧,别去管了。”最后肖一平又表现出与红芸很近乎的样子,说,“红芸,我知道你心肠好,可看不起病的人太多了,你管得了吗?”
红芸没想到自己平时挺尊敬的副院长,竟会变得如此无情,她很失望,那些局里的头头没病跑来住院疗养,不都是记个账就行了吗!
红芸愤愤地回到病房,薛永贵同老伴已收拾好东西,正等着向她告别呢。两个老人谢过红芸,步履蹒跚着向病房外走去。红芸从后面望着老矿工佝偻羸弱的身子,心里一阵内疚,当年如果不是老矿工,她也许当不了护士,而自己不但没有帮上他的忙,反而还害了他,让老人家白白受了那么多苦。不行,这样对老矿工太不公平了!红芸一冲动,突然转身跑进更衣室,从柜子里拿出那个装有血纱布的塑料袋,追了出去。
红芸追到楼下,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薛永贵夫妇。她把塑料袋交给薛永贵,说:“你们去找肖副院长,把这块纱布给他看,他一定会让你们免费住院治疗的,这是严重的医疗事故,医院要负全责的。”
红芸回到病房,坐立不安,等待着薛永贵回来住院,也等待着肖副院长来找她。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下岗,或是自己离开医院。
她一等再等,始终不见两个老人回来,直到快下班的时候,肖副院长打来了电话,叫她去一趟。
红芸进了副院长办公室,肖一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丢在桌上,满脸愠色地问:“这是你交给他们的?”红芸看到塑料袋里装着的就是那块血纱布,本来惴惴不安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她点点头。“红芸,我一直很器重你,你也答应替这件事保密,想不到你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肖一平用指头点着桌子。
“我只想老矿工彻底把病治好,医院有责任就应该承担。”
“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拿这个要挟我?”一向温文尔雅的肖一平突然大发雷霆。“要知道你这样做不光是丢我的丑,更是给我们医院抹黑,是在败坏医院的声誉,我可以叫你离开这里。”肖一平气急败坏地说完,拿出打火机,点燃了血纱布,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红芸转身跑了出去,她到了住院部,才知道两个老人已结清欠款,离开了。
四、矿工有颗金子般的心
第二天下午,红芸接到通知,调她去传染病房,不再担任护士长。她知道这是肖一平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如果她再不知趣,还会有更严厉的惩罚。事到如今,红芸也不怕了,现在,她只想弄清楚肖一平是如何欺瞒老矿工的,另外也很担心薛永贵的身体。休班的时候,她去了金山矿。
红芸来到矿医院,要章大姐陪她去薛永贵家。薛永贵没想到红芸会来看他,激动万分。红芸了解了一下他的身体情况后,又问他们那天找副院长是咋说的。薛永贵说他和老伴到了副院长办公室门口,正要进去,突然想到,自己要是这样贸然去找副院长,不就把红芸给害了吗?你想啊,你把副院长的丑事说出来,他还不恨你,给你小鞋穿!再说电视台还录了像,这事要捅了出去,医院不就难看了?弄不好红芸还会吃不了兜着走。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咱可不能让人家下岗。
“姑娘你别费心了,俺们挖煤的人没有那么娇贵,在家养养就慢慢好了,欠的钱也是矿上兄弟的,他们不会催我的,我们慢慢还就是。”原来是这样,红芸被老矿工的善良深深感动了。“那块纱布呢?”红芸不明白纱布怎么会到了肖一平手里。“让他丢到门口的垃圾桶里了,他说反正纱布也吐出来了,病也无大碍了,就回家慢慢养吧。”老伴在一旁说。
红芸明白了,一定是肖一平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看见了两个老人,发现了那块纱布。红芸没有说出后面发生的事,她怕他们为自己担心。
红芸把自己带来的药放在桌上,嘱咐他们有事就去找章大姐。两个老人擦着泪,感激得不知说啥好。红芸在心里不由感叹:对人付出再多也不在意,受人一点好处就感恩戴德,这就是矿工。
这时院子里突然拥进来很多人,原来是邻居们听说城里来了个医生,都来看红芸。他们把屋里挤得满满的,都夸红芸,说她心肠真好,瞧得起矿工,还给老薛请了副院长做手术,还请电视台录像,要不好得咋那快。有个大婶说:“老薛说十年前红芸医生来咱矿上实习,头一回打针就是给他打的。”
红芸愣住了,问薛永贵:“原来你还记得我?”薛永贵只是“嘿嘿”地笑,他老伴说:“他咋不记得,有一回他去你那大医院看病,见着你了,回来就跟俺说了,俺说你咋不招呼人家,看病也有个熟人,他说看你不认得他了,也没好意思招呼你。这回住院,他就是不叫俺跟你套近乎,怕给你添麻烦……”红芸嗓子有些发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离开的时候,一大帮人都要去送红芸,一直把红芸送上了汽车。
汽车开动了,那一大帮矿工还站在路边,久久不愿离去。红芸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透过车窗玻璃,望着金山矿,望着那座被矿工用双手从地底深处搬上来的矸石山,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把煤称作乌金,因为挖煤的矿工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