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种过水稻的人,一定不知道稗子草是多么顽强和神奇的东西。插秧的时候,明明田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秧里也并没有一株稗子草。可是秧插下去过十多天后再过来看,禾田里就有许多稗子草了。稗子草同水稻就像一对孪生姐妹,颜色样子都极像,只是稗子草长得更妖娆,爱出风头,外行分不出,我们却从小就能从满田的秧苗中一眼将其分辨出。下田一株株将稗子草拔出来,扔在田埂上。明明拔干净了,过些天再来看,田里又长出许多来。真是不明白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再连根拔出来,连着一坨坨泥巴“啪嗒”扔在田埂上晒着。到了谷黄的时候,田中居然还是会有稗子草,高高的,结着黄色细小如粟米的稗子。扔在田埂上晒着的那些也因那坨泥巴佑它不死,还保持当初扔在田埂上时歪斜的姿势,也强仰着头结一串黄小如粟米的稗子。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母亲说:“稗子这样肯长,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就种稗子呢?”母亲也笑,说稗子倒也能吃,可惜它产量不高。
栋舅给母亲敷上草药之后也回去“双抢”了。因母亲是被正午时分的毒蛇咬伤,情况凶险,栋舅临走时嘱她病情若有反复,要立即喊他来。栋舅走后第二天,母亲渐感喉头水肿,声音嘶哑,食粥困难,但母亲虑及栋舅“双抢”忙,便强忍着未去喊他。再到次日清晨,奶奶端给她的米汤水她都觉得难以下咽,这才着了慌,吩咐我同姐姐去喊栋舅来。到栋舅家时,栋舅正从田里挑谷回来,他闻言撂下担子,赤着两片大脚板一路小跑往我家赶,头也不回,也不顾我同姐姐在后面是否跟得上。经过我家子耳曲附近的田坎时,见他在坎边扯了一截不知什么植物的黄根,约小指头般粗细长短,就手在水田里洗了洗,一到家就塞到我母亲嘴里,吩咐她嚼,嚼出的汁水吞下去。很快,母亲喉头便松解。栋舅至此才长舒一口气,说:“谢天谢地,若再迟得两个钟头,你就连这个药根的汁水也吞不下去了,那时就连神仙都救不得你了。”他于是又再出去另寻草药来,在石上捶烂了摘丝瓜叶包住替母亲敷上。这时,我们全家人才知后怕。
夏蝉一大早就开始在屋前高树上嘶鸣,母亲坐在大门口,望着屋外白得刺眼的阳光,想着十亩水田的稻谷都黄在田里,她却不能下田去收割,心里焦急万分。父亲忧心忡忡,一个人默默下田割稻。父亲力大,刚脱粒的湿稻谷,一担有二百多斤,他能挑着从没及小腿的泥田中一脚蹬上干岸,在干干的田埂上就更是健步如飞了。他刚割了两天稻之后,因焦灼分神,居然挑担时一个不慎把腰给扭伤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母亲长吁短叹,父亲黯然不语。
爷爷年岁已高,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常年医药不断,已不可能再下田干活。奶奶虽健壮力大,但她小脚,年岁又高,也不可能做田间活儿,而且本来家务活儿已经够她忙碌了,何况又多了两个病人要照顾。剩我们这四个鼻涕孩子没人领头,更不可能做得成什么事了。十亩水田的稻谷,眼看要烂在田里了。见此情景,先是我万家坡幺舅带了二舅家的沙表哥等一帮人来,来了即找割谷刀同扁担,抬了打稻机便下田割稻。我们四兄妹也跟着下田。其间我母亲一个鳏孤的堂叔叔也来帮忙,他爱说爱笑,把田间收割气氛鼓动得极为热闹,引得我哥哥好兴致,拔起一蔸蔸谷桩子往我同妹妹身上砸,砸得我同妹妹满身泥巴。我同妹妹哭着回了家。幺舅摇头叹息不已。
回到家之后,我同妹妹觉得舅舅他们放下自己田里的谷不割,跑这么远来给我们家帮忙,而我们俩却闲着,多不好意思,于是念头一转,抬起家里的大瓷壶去水码头抬水回家给奶奶烧茶。沙表哥挑谷回家,恰好见到这一幕,他说我同妹妹那么稚气可爱,又那么懂事,因此极力赞扬。次日插秧,他便极耐心地细细指点我同妹妹如何分秧,如何插秧,对我同妹妹爱怜不尽。沙表哥做事最肯舍力吃苦,又极重情义,后来我父亲因患出血热在津市涔澹农场医院住院,他没有车钱,步行三十多里路去医院看我父亲,走时却塞了二十块钱在我父亲枕头下。
再然后是我姑父姑母们也带着表哥表姐们来帮忙割稻插秧了。其中有大姑母家的寿兵哥。寿兵哥比我哥哥其实大不多少,也不过十三四岁吧。他在婴孩时,因姑父姑母出去干活,他在摇篮里醒来后哭得太久无人知道,哭出了汗,捂出肺病,后转成肺痨。因寿兵哥身体孱弱,苍白高瘦,我哥哥给他取了个诨名“细腰蜂”,他也只笑,并不恼。寿兵哥虽力不及他兄弟们,又常常咳喘,但他与兄弟们一起玩笑打闹,一起上学,各样事情也一起做,并不偷懒。后来我家修屋,请人做瓦做砖,他也都同他兄弟一起来帮忙。他人白净,五官清秀俊美,说话谈吐比其他表兄们更文雅,我父亲极喜爱他。痨病是富贵病,要有好营养,好休息,这两样他都得不到,长到二十多岁时,病情愈益严重,终于住进了镇卫生院。母亲带我同妹妹去病房看他时,他已不复少年时的意气和兴致,神情郁郁,从床头柜里拿出仅剩的一个干瘪苹果削了,剖成两半分给我同妹妹。不久之后,他就死在了镇卫生院。我母亲大恸。
在亲戚们自发的,无私的帮助下,我们十亩水田的稻谷并没有烂在稻田里。“双抢”未完,父亲就已好转,能带领我们下田插秧了。母亲度过危险之后,一不小心又崴了脚,还不能下田,但她心里着急,也到田边来看我们插秧。我不再同插早秧时那样,只光打边索插场线了,我开始学着同姐姐一样插正场头。一场七行,我总是无法成行成列地直线对好,全是斜着的。母亲在岸上看着大笑,温言教我如何摆正身子。那些彻夜鼓噪的青蛙白天安静多了,却也总有几只在水田里跳来跳去,鼓起腮帮子望着我们呱呱叫,惹人发笑。
一块稻田的时光
一块稻田的时光是没有尽头的,只是翻来覆去的稻谷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年复一年,我们姊妹就跟着父母在那十亩责任田里栽了又割,割了又栽。劳动带给我们的最初的新鲜感已经失去,逐渐变成了肉体的沉重苦役。尤其是每一年的“双抢”,整个村庄似乎都在烈日的炙烤下经历着地狱般的劫难。在那场劫难里,可以听见的只有打稻声、流水声同夏蝉不知疲倦的嘶鸣声,而那些散落在田畴上的躬曲的劳动的影子则全是无声的,整个村庄似乎都是无声的。
子耳曲淤泥极深,一田金黄的稻谷都已被我们放倒在田里了。
小溪周围的灌木都被烈日晒得蔫蔫的,无精打采。父亲母亲费力地踩踏人力打稻机,转动的齿轮带动谷筒中一个硕大有铁齿的滚筒。父亲母亲将一把把稻谷喂到飞转的滚筒上去脱粒。我同妹妹负责将放倒在地上的谷把子抱起递给父亲母亲,一人负责一边。
不远处的坳田里,阿秀一家,毛伯一家也都同我们一样,大人小孩都如同溪边晒蔫的灌木,无精打采地默默劳动着。
稻谷割断放倒之后,把寄宿在谷田中的小蜘蛛、臭屁虫、绿色蚱蜢、红色小甲虫等许多小生物的家园都给毁了。它们慌慌张张,四处乱爬乱蹦。当我同妹妹从地上抱起谷把子时,那些小蜘蛛小虫子就在惊慌中爬到我们脸上、脖子上,甚至爬进衣领里去,弄得浑身痒痒的,一巴掌拍下去,总能拍死一只。将谷把子递给父亲母亲时,那一扫而过的稻叶,锋利如薄刀片,也常能在我们臂上留下道道血痕。
就在那田中的淤泥里,在烈日的暴晒下,我已经不记得来来回回往返了多少回,不记得工作了多长时间,只知道所有不舒适的刺激竟都逐渐地不被知觉了。新鲜稻谷的芬芳,臭屁虫刺鼻的气味,父母踩踏打稻机的声响同谷穗在铁滚筒上弹动拍打如风雨的声音也都渐渐退隐了。我仿佛是被施了催眠术的人,意识已经逐渐淡去。然而意识究竟是被哪一种声音,哪一种气味或是哪一种刺激挟裹而去的,我不太清楚。
灵魂的出走是没有方向的,在那个时刻,我已经完全迷失在自己想象出的虚幻世界里。我常常是随着谷物间的一只蝴蝶,一只蜻蜓飞走了,又或是变成了一只蚱蜢,或是变成了浮动于水沟里的一株水草,我在想象中经历着它们的经历,快乐着它们的快乐,完全忘我。有时候,我又变成了嘉山脚下的孟姜女,一个人走到长城脚下放声痛哭,哭得城墙稀里哗啦地往下倒,我就在一群役夫诧异的目光下呆呆地止住了声。一会儿,我又变成了龙宫里神气活现的东海龙王,同一大群虾兵蟹将把盏大宴。再过一会儿,我又变成了有风火轮乾坤圈的红孩儿哪吒,或者变成了神通广大的葫芦娃。再有很多时候,我会变成一个完全是我虚构出的人物,为我虚构出的人物编织各种离奇鲜活的故事,我就在那些故事里闯荡、冒险、惊惧和痴醉。
其实在那个时候,除了那具机械往返的肉体,还有什么能够证明我不是一只蝴蝶,不是一只虫子,不是我想象出的某个人物呢?那个时候,我明明是活在它们的灵魂里。我是常常在那样痴醉的想象中一个人笑出声来,自己吓自己一跳,美梦便被打断了。又或是哥哥的一声呼唤,将我从沉醉中拉回来,我的意识才又回到肉体中,重新变成了一个正在抱谷把子的小女孩。田中的各种气味还在,各种声音还在,一只小蜘蛛又爬进我的脖子,腾出手来一巴掌将它拍死。然而不久之后,这一切的一切又渐渐再次退隐下去。
我想,上帝赋予人类如此瑰丽自由的想象力,本意就是让人用来对抗生活的苦难的吧。哥哥有一次同母亲感叹说:“你别小看幺妹小妹呢,她们俩那小短腿,一天在这泥巴中来来回回走的路程,少说些也有三四十里吧。”如果不具备这种灵魂自我放逐的本能,不具备这种自由想象的能力,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还能凭借什么来承担如此枯燥繁重的劳动呢?
谷粒脱完后,父母动手将散堆在田中的稻草一把把在稻穗处扎紧,扔在田中立着如一个个小斗篷,然后他们就到别的田中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了,一田的稻草把子都责成我们姐妹三个拖到田埂上立起晒干。子耳曲有二亩三分大,方方正正一块田。因方正,四围的田埂便都短小,且又一方当大路,一方是高坎,其余两方窄窄的田埂上又种满了黄豆,那满田的稻草把子真不知要往哪里拖啊。那个时候,每拖一把稻草把子都得思考,不可能再沉浸在某种美妙的想象中去了。我是常常站在淤泥里,一手拖着二把稻草,举目四望,疲惫至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拖去,哪个方向都是那么远,哪个方向的田埂上都没有立锥之地可以再放得进我们的稻草把子了,那感觉真是茫然无助,欲哭无泪啊。
奶奶知道我们田中“双抢”辛苦,总想各种办法犒赏我们。没有什么特别可以吃的东西,菜园里新鲜黄瓜正当应季,她会摘一篮子洗净,我们中午回来可以一人生吃几根。有时她去坟地里把绿豆荚摘回来,放到簸箕里晒裂,又从池塘里摘一片荷叶回来当锅盖,煮一锅绿豆荷叶粥给我们退暑。有时又把菜园里苞谷棒子摘下来煮一锅。南江土地极金贵,谁都舍不得种苞谷这种产量低又没有经济价值的农作物。奶奶菜园地垄边种有几根苞谷,没办法得到好的授粉,因此产量极低,且多是长不满米的癞子苞谷。若逢中午回家吃饭,有香香的苞谷端出来时,我们姊妹会比逢到什么喜事都高兴,围着奶奶欢喜惊呼,疲劳一扫而光。哥哥是独子又是长子,正值长身体,食量极大,半筲箕苞谷端出来,他要先抢几根金黄满米的棒子在手。妹妹那么小,也得尽着她挑几根满米的抱在怀里。姐姐疼我,在筲箕里剩下的苞谷中又尽量拣那些米多好看的给我。每回剩下给她的,就只有几根米粒极稀少又极丑陋的癞子苞谷了。她一个人躲在石磨边默默去啃那几根癞子苞谷时,神情总是有些郁郁不乐。
家里女人太多,晚间田里归来,一个个轮着去洗澡,也要很长时间。往往等不及,就一身泥水倒在院中稻草堆上睡着了。南江丘陵地方,多湖泽水沟,夜里蚊子极多,可以成把抓到,我们身上又沾满泥水倒在草堆上,它们更喜欢了,成群结队来攻击,翅膀扇动的嗡嗡声如同过飞机。可我们已经累极了,一沾到草堆就能睡着。等奶奶过来把我们从草堆上摇醒时,身上凡裸露处已满是蚊子咬出的红坨。
“双抢”时节,爷爷唯一的劳动任务是踢晒稻谷。他每隔两个小时,就从堂屋的阴凉处走到院坪的烈日下,反背着双手,躬着背,赤脚将院坪中晒着的稻谷踢行翻转。如果上一回将满坪的稻谷踢成的是一条条纵线,下一回他就会将其踢成一行行横线。那样,满坪的稻谷就能轮番享受到日照了。爷爷踢出的行线又直又匀称,好像靠过了尺一样。我哥哥在回家吃中午饭的时候也会偶尔去踢一回,他调皮地将满坪稻谷踢成一圈圈螺旋形的圆,一直旋到中心圆圈就缩小到没了。如果顺着他踢出的圆圈一圈圈看下去,会看得人头晕。我同妹妹偶尔也去踢,我们倒是规规矩矩踢纵横线,不过总踢不直,踢出的行线歪歪曲曲像蚯蚓,自己看了也惭愧。
“双抢”时节,家家的院坪里都晒满稻谷,整个村庄弥漫着新鲜稻谷浓郁的芬芳。就连树上的蝉都叫得格外有劲,地上绿色的蚱蜢也跳得分外欢快,鸡鸭鸟雀更是大摇大摆,在院坪里啄谷子啄虫子,把肚子吃得饱饱的。
“双抢”时节的村庄犹如一个新富起来的暴发户,如有鸡鸭鸟雀来院坪啄食稻谷,也基本不怎么驱赶。爷爷坐在大门口望着,也常常懒得挥动响棍。因为那么多的粮食,几只鸡鸭鸟雀如何吃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