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鉊师傅的剃头挑子搁在我家歪脖子桃树下之前同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看到他的剃头挑子时,正值凉爽宜人的初夏,是会从桃树上掉毛毛虫的季节。而且,那也应当是在分田到户之前。
对集体生产的模糊印象
熟知农事,并领略到其中的艰辛,是在分田到户之后。
分田到户之前,我们兄妹年龄都小,不曾跟着父母出工,只因贪恋那大场面的热闹,才偶尔跟在后面玩,因而对集体生产得来一些片断的、模糊的印象。
印象中开会的次数似乎比劳动要多。一开会,队屋院坪里就聚满了人。妇女们或纳鞋底,或喂奶,叽叽喳喳讲笑不停。各家的孩子都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大的叫,小的哭,闹得从来不知台上人在讲什么。父亲给我们讲过许多有关开会的有趣故事,其中最有趣的是福伯的故事。
父亲说那是“批林批孔”那几年,他们正在田间劳动,队长忽然吹哨子将他们集合起来,扎上稻草人立在田中央,就地“批林批孔”,要求每个人上前去对那个稻草人进行一番批斗。队里福伯没有文化,他不知“林”是什么,也不知“孔老二”是什么人,自然更不知为何要批斗他们,队长教的那些照本宣科的话他又记不住。轮到他上场,他结结巴巴,对着稻草人戳一棍,骂一句:“这是个坏家伙,这个家伙就真的坏,他就真的是个坏家伙……”他不知那个稻草人到底为什么坏,讲不出,急得青筋凸起,一头汗,好似受批斗的反是他自己,惹得众人笑得要死。
天旱时,就需要用水车车水。从南湖延伸过来的溪沟里,并排摆有几辆木制长龙骨水车,每台水车上坐两个男人,他们双肘搁在车架上,双脚不停地轮换踩着轮子,嘴里“哟嗬哟嗬”有节奏地唱着喊着,溪沟里清亮的水便被水车轮子引进车槽,汩汩流入高处水田。有时候,一条溪上会架几辆水车同时车水。男人们好斗,有时就会“哟嗬哟嗬”地踩踏得格外欢快,引得水田里插秧的女人们大笑,远处田中的水鸟也被惊得嘎地飞起,扇动翅膀往南湖飞去。父亲力大,好性情,又会匀净使力照顾同伴,因此车水时队里男人都争着要同他搭伙。我则光看那水车叶子翻水就可看上半日,看得把世界都忘了。
割谷和收麦时,我们一帮小孩子也跟在大生产的队伍后头捡拾稻穗麦穗,捡得的粮食也要交公。我有一回捡了一小捆麦穗后糊里糊涂将其抱回了家,奶奶将其藏到水缸后头,说等会儿给我们磨粑粑吃。不料收工之后,队长却领着一小支队伍寻到我家里来了,说我家里藏了粮食。母亲说没有。可是队长却全不费力就从水缸后头寻了那捆麦穗出来,笑笑地抱起走了。也许因为是小孩子所为,又因为我父母向来为人正派持重,队长倒没说什么重话为难我父母。母亲也只是尴尬地笑笑,并没有出言责备我。我心里却愤愤地,因为粑粑吃不成了。
我家院子前的那条黄土路是直通队屋的。村里稻谷收割回来之后,都整理干净的堆在队屋仓库里。父亲拿灰斗于谷堆四围盖上白石灰印,锁门走人。他同另一个保管员一人保管钥匙,一人保管灰斗。次日来查,只要灰印不动,便可证明谷无人偷。我小的时候,确实从未听说过有偷盗稻谷的事情发生。收割回来的稻草,就一垛垛码在队屋场院里。夏日月下,队屋场的稻草垛,是如何清香四溢,蚱蜢乱跳,成为我们一群孩子的乐园,不可尽述。
秋天,妇女们全都腰上系包袱到高岗上棉地里摘棉花。阳光高远,蓝天明澈,高岗上红的紫的野浆果都被太阳晒得软熟,各种草木也都被太阳晒出一种温暖的馨香。我们在高岗上玩累了,回到队里场院中。场院里条凳上搁竹帘,连片晒的全是妇女们摘回来的棉花。棉花里有许多肥白肉虫,太阳一晒全爬出来了。我同妹妹、珍兰、阿秀等一帮孩子一边在竹帘旁漫不经心地笑闹玩耍,一边将棉花里爬出来的肉虫一个个拣出来扔到地上,引附近许多鸡来啄食。
大食堂
分田到户之前,吃的是集体食堂。阿秀一家是负责食堂煮饭的。阿秀只有两个哥哥,没有姊妹,又是离我家最近的邻居,因此常常跑到我家来找我们玩。可是当我们姐妹仨抬着竹篮去食堂领饭时,她忽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似的,态度变得恶劣而倨傲起来,无缘无故就会开口骂人。可是她来找我们玩时,我们却又会忘了她的恶劣,照样同她玩。
有一回,我同姐姐刚提着领饭的竹篮走到食堂门口,阿秀正双手吊在门框上玩耍,见我走到,顺势对我一脚踢过来,恰巧将我脖子上一个灌脓的大疱踢破了,脓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将衣服全都弄污了,我大哭起来。姐姐是个温顺的女孩子,可要有人欺负她的妹妹,她也能跳起来同人拼命。阿秀见闯了祸,又见我姐姐真发了怒,害怕了,吓得跳下门框朝新堰一路逃开了。姐姐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返身过来拉起我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安慰我,悄悄同我说:“其实她把你的疱踢破了还好些,脓流出来了疱就好了。不然你老是怕疼,护起不让姆妈帮你挤,所以老不得好。”姐姐这么一说,我仔细一想,好像阿秀踢破我的脓疱时,我确实一点也不疼。既然一点也不疼,我又哭些什么呢?所以走到三英婶子的屋后头时,我的抽泣声就渐渐止住了。
三英婶子看到我,说:“你妈怎么这么小气,衬衣都烂成这样了还给你穿。我送一件给你。”我的衬衣究竟烂成怎样了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小时候的确没有属于自己的衣服,一直都是拣哥哥姐姐缀满补丁的旧衣服穿。得到一件三英婶子给的没有打补丁的花衬衣,我非常高兴,完全盖过了脓疱被踢破的那一点委屈。可是回到家里,母亲对我脓疱被踢破的事情根本不予理会,觉得那不值一提,而对于三英婶子给的花衬衣,似乎还有些不高兴,神情很冷淡。我隐隐觉得,应当是三英婶子的话让母亲不高兴了。但是母亲既没有叫我去退掉花衬衣,也没有对三英婶子表示感谢。那是一件小事,但存在我心里很多年,因为我在穿那件花衬衣时,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感情,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欢喜,还是应当感到委屈。
“双抢”时,食堂中午会煮一些粥送到田间去。我同妹妹很想能为父母做点什么让他们高兴,于是想出了一个主意,把斗笠翻了过来,将粥碗搁在斗笠的头套里,抬着斗笠给父母送粥去。一路上,我同妹妹很自豪,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走到半路的时候,我同妹妹手软了,抬不起了,就将斗笠平放在路上休息。可斗笠顶是比较尖的,放不平,斗笠一歪,一碗热粥全泼洒在路上了。这一下,我同妹妹觉得闯了大祸了,望着那碗粥大哭起来。母亲听到我们的哭声,从田里赶过来一看,气得大骂:“哪个要你们两个送粥了?烫到了还得了?还不快点回去!两个老的在屋里,连个伢儿都看不住啊?”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冲着随后赶来的父亲说的。父亲蹲下身子,摸摸我同妹妹的头,轻声说:“粥泼了不要紧的,不哭了啊。食堂里会专门有人给我们来送粥。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做了,快玩去啊。”
父亲的慈和,让我心里好受了很多。
母亲责怪奶奶没有看好我同妹妹,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我同妹妹满世界飞,奶奶哪里看得住呢。妹妹一学会走路,奶奶就已经看不住她了。那年,妹妹才两岁,刚刚能把步子走得稳当,奶奶去菜园子里栽辣椒苗,妹妹也跟在后头去玩,可是过了一会儿,奶奶想起妹妹来,一回头,却发现妹妹不见了。奶奶急了,将母亲从田里喊回来。母亲喊着妹妹的乳名,各个房间的床上,柜子里,门旮旯,屋前屋后全都找遍了,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找到。母亲的焦急引得一队人都围拢来,帮母亲寻找。母亲认为妹妹一定是跌入离菜园子不远的小水塘里了,父亲同村子里的男人们就都下到齐腰深的水塘里,拿着长竹耙打捞。水塘很小,只有一分田大小,男人们来来回回,将水塘一寸不漏耙遍了,一塘的水都搅成了黄泥水,也没有打捞到妹妹,他们坚称妹妹一定不在水塘里。可母亲认为妹妹一定是跌入水塘淹死了,伤心绝望得想要死掉,踉跄走到房里,一头扑倒在床上。可她一头扑下去时,却忽然发现妹妹横卧在枕头后面睡得正香呢。母亲惊喜得尖叫起来,差点疯掉。这个故事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了很多回。她说她检查过床铺,还把棉被都翻动检查过,可实在没想到妹妹那么小,一个靠墙的枕头就把她掩住了。为这件事,母亲总说妹妹一定是有大福气的人,一生产队的人闹得天都翻了,她还能睡得那样香。
母亲每次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都很感动,觉得母亲是爱我们的。所以我同妹妹把粥泼了,母亲骂我们时,我也知道母亲其实还是爱我们的。只是我更喜欢父亲温和的方式。
大鉊师傅
人在懵懂时期的记忆,如同远古的洪荒,大片大片都是黑暗,如偶尔有一团亮光照进脑海,便会像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一样,瞬间留下一个清晰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永不褪色。
大鉊师傅的剃头挑子搁在我家歪脖子桃树下之前同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看到他的剃头挑子时,正值凉爽宜人的初夏,是会从桃树上掉毛毛虫的季节。而且,那也应当是在分田到户之前。
我家的歪脖子桃树结一种歪嘴巴水蜜桃,当水蜜桃歪歪的小尖嘴开始变红的时候,摘一个下来吃,那真是清甜透心。我爷爷常常坐在桃树下歇凉。队里青年男女经过我家院坪时,会说:“幺嗲,你好福气哦,这桃树下好凉快呀。哎哟,树上的桃子都红了哟!”我爷爷就会说:“嗯,桃子好吃呢。摘个尝啊。”来人便会攀住桃枝,摘两个桃子下来,在衣服上擦一擦,边吃边走了。有时候,这些青年男女出工收工并不需经过我家院坪,可为了要吃我家桃子,却故意绕道从我家屋前过。
我母亲说大鉊师傅每出工到我们一生产队来剃头,必会落脚到我家,就是因为我爷爷的关系。我爷爷有支气管炎的毛病,懒得动,不乐意到别人家院子里去剃头,而且他喜欢全队的男人都围拢到我们院子里来闹嚷,尊敬地喊他“幺嗲”,赞他仁义。可我母亲却只要一看到大鉊师傅挑着他的剃头担子从芭茅岗一路逍遥过来,就要开始皱眉头,甚至满含怨意地剜我爷爷一眼。
南江村十四个生产队,只有一个大鉊师傅。“鉊”有“镰刀”和“用镰刀割”的意思。南江人称剃头匠为大鉊师傅,大约是觉得割头发亦如同割草吧。大鉊师傅剃头不算工钱,也同插秧割稻一样计工分。
到了约定剃头的那一日,队里男人会休工一日,全都汇拢到我家的歪脖子桃树下来剃头。我爷爷总会是第一个被剃的人。大鉊师傅技艺娴熟,他用一只脚将木椅踩成两脚着地的斜倒姿势,拉开架式给仰靠在木椅上的我爷爷刮胡子时,我爷爷会觉得分外享受,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的模样,连呼吸都会变得匀称,不那么咳嗽了。而我母亲则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帮着奶奶在厨房里大锅烧热水,一脸盆一脸盆端出来给众人用,并强笑着给大鉊师傅拧毛巾,递毛巾,为众人服务。
母亲之所以心怀不满,是因为等这些男人们散场之后,那毛巾打多少肥皂都洗不干净了,总有男人头上那股油腻腻的气味。洗脸毛巾在那时被称为“洋绒袱子”,价格很贵,母亲并没有钱多置一条来专用。大鉊师傅自己不带毛巾来,也是为了要节省。彼时乡下的生活用品多是自给自足的土产品,对工厂里生产的东西便多称为“洋”,已非专指海外进口物品了。比如火柴亦称“洋火”,煤油亦称“洋油”,铁器亦称“洋铁”。
我们姊妹自然还不能理会到母亲的难处,只觉得大鉊师傅来了,就有热闹可以瞧,开心得很。大鉊师傅常年挑着担子四处游走,见多识广,因此每到我们家桃树下落脚时,总会讲许多地方上的新闻同遥远处的奇闻故事,引队里男人们都兴致勃勃围着他。他一边舌绽莲花,一边不时地将剃头刀子在腰上系的一块形似围裙的黑铛铛片上铛几下。那铛铛片油黑发光,看上去像一块黑牛皮,刀子在上面铛几下之后就会变得很锋利了。我一直觉得那铛铛片很神奇,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
人说:“周大鉊,你也该带个徒弟了。”
于是,大鉊师傅就讲起他小时候学徒,是怎样跟着师傅在葫芦瓜上学剃头。他说从前有个傻小子,见师傅每剃完一个葫芦瓜收工时,顺手就将剃头刀插在葫芦瓜上,傻小子便也跟着学样,师傅也不甚在意。不料傻小子出师后给人剃光头,将人家脑袋剃得光光的像个葫芦瓜之后,收工时也习惯性地将剃头刀唰地插在人家脑瓜子上。大鉊师傅拿着刀子在他手下的男人头上那样一比划,我就心里一颤,真担心他也将刀子“唰”地插进人家脑袋里去。
人又说:“周大鉊,听说马上就要分田到户了,你们手艺人是怎么个搞法呢?”
周大鉊说:“到那个时候,你找我剃头,就得付我工钱了。这分田到户天天讲得火热,外头好多地方都分了,南江怎么还不见动静呀?”
阿秀父亲正仰面躺在大鉊师傅的剃头刀下,闻言忍不住急切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说:“分田到户有什么好,不出集体工了,哪还有这么热闹好玩呀!”他身子一扭动,吓得大鉊师傅猛地一收刀,才没在他脸上割出一道血口子。
桃树上一只鸟儿“叽”地叫了一声。突然,一坨鸟屎“啪”地落在阿秀父亲的头上。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说:“老陈,老陈,你要背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