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游
罗隐、韦庄、杜荀鹤三人离开成都后,取道渝州,乘小舟沿江而下。一路上,赏景谈赋,吟诗唱和,倒也怡然自得。行至江陵,三人弃舟登岸,四处游览山水名胜。荆南节度使郭禹久闻三人贤名,一听说三人来到了江陵,连忙令掌书记郑准、巡官李珽前往三人寓居的旅店,延请他们入府相见。
李珽是不久前才入郭禹幕府的。李珽出身于敦煌望族,中和初年登进士第,僖宗播迁凤翔、兴元之时,正逢其父李榖病逝,他只得与其弟李琪冒着寒雪扶柩回故乡敦煌。丁忧期间,李珽哀痛过甚,差一点就死在敦煌的茅庐之中,因而为时人所敬叹。僖宗闻其孝名,曾经召其为御史,李珽因为病重,没能应召。病愈之后,兄弟二人这才离家东行,准备去洛阳投靠族亲李谿。行至长安,正遇见郭禹使者,说是特意来聘请李珽前往江陵的。李珽久闻郭禹之名,此人占据荆州之初,因巨盗肆虐,境内只有一十七户人家,但他励精图治,招抚流散,通商训农,短短两年即使境内大治,百姓增至数万户,因而贤名远播,与华州之韩建并称“南郭北韩”。当此乱世之下,能有如此心系百姓之人,李珽自然十分仰慕,于是,他带着刚满十五岁的李琪来到了江陵,郭禹遂以李珽为节度巡官。
罗隐三人也知道郭禹之名,听罢郑、李二人的来意,欣然应邀入府。郭禹大为高兴,亲自设宴款待。三人见郭禹虽是武将出身,但性格很温和,丝毫不显倨傲,说话也较斯文,因此,言语甚是投机。酒酣之际,郭禹对三人透露道:“郭某原本并不姓郭。”三人甚觉奇怪,罗隐道:“这其中定有些缘故了,不知郭公可否给我等讲述一下。”郭禹稍一沉吟,便讲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
郭禹本姓成,名汭,淮西人,年轻时自恃勇猛,好打抱不平,一次酒醉后失手杀了一个当地恶少,遂为仇家所追杀,无奈之下他只好改姓名为郭禹,先是落发为僧,后来又应征进入高骈军中,渐升为淮南将张瑰的牙将。再后来,张瑰为躲避吕用之的迫害,领本部兵逃出扬州,占据了荆南,自称刺史。
张瑰心胸狭隘,忌妒成汭勇猛,多次欲加害成汭。成汭无奈,只得逃进了秭归山中。
成汭道:“不瞒诸位,当时,我差一点就死在了山里。有一天夜晚,我被一条巨蟒给缠上了,而且越缠越紧,眼看着就要丧命了,我便挣扎着对上天说道:‘成汭如若此生庸碌,就这样死了也就算了!如若能有一番作为,恳请上苍救我一命。’奇怪的是,我说完此话后,巨蟒竟然真的放开我离去了!自此之后,我心中就有了成就一番功业的念头。”
逃出秭归山后,成汭即召集了一千多名绿林和流亡散勇,乘虚袭占了归州。接着又沿江而下,攻占了江陵,将张瑰擒杀,遂自称荆南留后。因成汭治州有方,朝廷一再予以封赏,终于被正式授为荆南节度使、检校太尉。
罗隐听罢,叹道:“没想到成公竟有如此曲折的经历!荆南百姓能有成公为主,也算有幸了。”
成汭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能这么说,荆南周遭强敌环伺,北有秦宗权大将赵德迁盘踞襄州,东有鄂州节度使杜洪,南有朗州节度使雷满,因而,经常刀兵四起、战火不断。尤其是这雷满,屡屡侵扰,令人防不胜防。”
韦庄问道:“这雷满是何许人也?”
郑准接道:“嗨,这雷满简直难称人类!”
杜荀鹤笑道:“没想到,谦谦如郑先生,也会粗语骂人。”
李珽道:“这也不能怪郑书记,雷满行事确非人类。”接着,便说起雷满的所作所为来。
雷满原为武陵洞蛮,不但长相粗陋,而且为人凶悍狡勇。广明年间,湖南大饥,雷满趁机聚集了数千蛮人,在大泽之中以狩猎为生,雷满自称军帅,其众则号称“土围军”。没过多久,他便投靠了高骈,高骈移任淮南时,雷满也率众跟从,但行至扬州后,他又擅自逃了回去,并袭占了朗州,自称朗州节度使。自此,大江两岸经常受其暴掠,他成为一方巨患。朝廷盼望息兵,只好以其部众为武贞军,正式授雷满为朗州武贞军节度使。不料,雷满不但未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经常四处侵掠,尤其是荆南,深受其苦。
雷满在节度使衙的庭院之中,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水潭,并特意在水潭之上建了一座大亭子。一有朝廷或诸侯使者到来,雷满必在亭内设宴,并对使者说:“这下面是水府,里边有蛟龙,长得甚是奇怪,而且姿态百变,别人进去,休想活着出来,只有雷某能在其中畅游。”酒酣之际,他便把桌上的酒具宝器乱扔于水潭之中,然后就脱得一丝不挂,露出满身花花绿绿的刺青来,跳入潭水之中,潜入水底,将酒具宝器一一捞起,又叫又嚷,丑态百出,直到把酒具宝器全部捞出,方才穿衣入座。
罗隐、韦庄、杜荀鹤直听得张口愕然。
宴席过后,罗隐劝成汭道:“成公已贵为一方诸侯,何不上表朝廷,复还本来姓名。难道,成公此时还惧怕少时仇人吗?”
成汭道:“我也久有此意!”
郑准道:“既是如此,郑某现在就起草表章。”
笔墨奉上后,郑准想也不想,挥笔而就。罗隐三人捧表览阅,只见其上字字珠玑,文采莹然,不禁念出声来:
臣门非冠盖,家本军戎。亲朋之内,盱睢为人报怨;昆弟之间,点染无处求生。背故国以狐疑,望邻封而鼠窜。名非霸越,乘舟难效于陶朱;志切投秦,出境遂称于张禄……成为本姓,郭乃冒称。本避犯禁之辜,敢归司寇;别族受封之典,诚愧诸侯。伏乞圣慈,许归本姓。
三人连称:“绝妙!”
之后几天,成汭多次挽留罗隐三人,欲邀他们入江陵幕府,但三人各有心事,又见他幕府中有李珽、郑准这样的人物,故而一再婉言谢绝。成汭大为失望,三人也没太在意。不想,就在三人离开江陵的头一天晚上,李珽突然来到他们寓居的驿馆,神色甚为慌张,一见面就说道:“你们赶快走,成公要杀你们!”
三人初时不信,李珽却不由分说,拉着三人就离开驿馆,躲到了李珽的府中。次日一早,罗隐等就听到了消息:昨夜驿馆失火了,不但驿馆被夷为平地,而且烧死了七位旅人!
三人这才知道,成汭确实是要加害他们,皆相顾愕然。韦庄叹道:“真是人心难测啊!没想到成汭看似温雅大度,心胸却如此狭窄!此等为人,安能长久?”
罗隐、韦庄、杜荀鹤在李珽的帮助下终于逃出了江陵,继续乘舟东游。行至钟陵,罗隐对韦、杜二人道:“此地有一妓院,名曰‘钟陵月庐’,甚为有趣。十年前我路过此地,曾认识一艺伎,名叫云英,只不知如今尚在否?”
韦、杜二人一听,不禁兴趣盎然,皆笑道:“没想到,丑陋如老罗者,也能有如此艳遇!”
罗隐自嘲道:“就许你等俊美后生玩火,不许我丑陋老者点烛了?”
三人说笑着来到钟陵月庐,云英果然还在,韦、杜二人见她相貌平平,不禁大失所望。云英一见罗隐,当时就认出来了,抚掌大笑道:“罗秀才还是白身呀?”
罗隐丑脸一红,回道:“云英姑娘也仍操旧业呀?”
云英倒是大方,朗声说道:“不干这个,我还能干什么!”罗隐大为感慨,笑吟道: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众人大笑。
三人在钟陵月庐尽欢一夜,次日便离开了,直奔九华山——一为游山,二为访旧。
九华山上,有一所闻名天下的“九华书院”,罗隐、杜荀鹤都曾在此求学,二人此来自然是访旧了,但韦庄是第一次来,他万没想到,九华山不仅景色奇秀,九华书院竟也如此浩大,单是求学者就有近两千人之多。从罗、杜二人口中,韦庄才知道,当时许多名士,如张乔、许棠、章碣、张傧、周繇、王希羽、顾云、张曙、崔昭纬、段文圭、吴融等都曾在此求学。
罗隐、杜荀鹤拜望了恩师、故旧,在山上游访了十多天,方才下山。三人一路东行,不久就到了金陵。
金陵毕竟是六朝古都,胜迹颇多,三人流连忘返,诗涌如潮。玄武湖畔,有一处遗址,名叫台城,相传梁武帝就是在这里饿死的。韦庄至此,诗兴大发,咏道: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秦淮河边,韦庄又有佳思,一首《菩萨蛮》立时就被世人谱曲传唱,词曰: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很快地,韦庄的诗词就传遍了金陵,一时间,名声大噪。
不久,三人听到僖宗又逃离京城、播迁兴元及襄王篡位的消息。韦庄欲往兴元,一来此时天子跟前正是用人之际,二来想借机拜望秦韬玉,打问徐氏姐妹的消息;杜荀鹤欲回池州老家;罗隐却欲取道苏州探望陆龟蒙,然后回临安。韦庄临别,赠诗一首: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罗隐、杜荀鹤送走韦庄后,心中不觉有些怅惘。罗隐道:“端己心系朝廷社稷,实乃忠义之士。可惜,如此大才,却不能为朝廷所用。”
杜荀鹤道:“我看端己是重美人过于江山,此次西行,我看他更多的还是为了徐氏二女。”
“端己确是个雅人!”罗隐笑道,“你看他的诗作,真正是美词如潮,佳句繁花,实在令人赞叹啊!”
杜荀鹤道:“是呀,哪像你老罗,俗字连连,什么‘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罗隐道:“你小杜也别说我,你不也满筐俗语吗?什么‘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还有‘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
杜荀鹤笑道:“也强过你的‘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罗隐道:“也好过你的‘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还有‘乍可百年无称意,难教一日不吟诗’。”
杜荀鹤道:“那你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呢?简直就是大白话!”
罗隐道:“你的‘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莫道无金空有寿,有金无寿欲何如’;‘世间多少能诗客,谁是无愁得睡人’;‘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全是俗话,俗不可耐!”
杜荀鹤听罢,脸上故作生气状,内心却暗自得意——罗隐这鼎鼎大名的一代诗杰,竟对自己的诗作如此知深!嘴上却说道:“你也别笑话我,且听听你的‘能销造化几多力,不受阳和一点恩’;‘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明年更有新条在,绕乱春风卒未休’……”
罗隐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你也别笑我,我也不笑你,你是一个俗人,我是俗人一个,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经此一论,二人更为投缘。
次日一早,杜荀鹤与罗隐握手言别,也赠诗一首: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
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
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
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俗人
罗隐与杜荀鹤分手离开金陵后,不几日,就到了苏州。说来也巧,正赶上陆龟蒙六十寿诞,陆府虽然宾客不多,但都是一时俊彦、天下名士。令罗隐倍觉意外的是,在这里,他竟见到了传说已死于黄巢乱军之中的皮日休。二人自杭州一别,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自然分外亲切。皮日休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先是让罗隐看他的得意之作《正新乐府》,后又拿出他新近修正的《皮子文薮》,最后又介绍一少年书生与他认识:此人姓皮,名光业,是皮日休的侄子,眼下就职于杭州防御使钱镠的幕府。
陆龟蒙也久闻罗隐之名,便介绍他与曹松、聂夷中等名士相见。次日,群贤陪同皮、陆二老游览吴王宫遗址。其实,所谓的吴王宫遗址看上去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满目都是茂草野花、碧水修竹,只是在密密的荆棘丛中,偶尔露出的一两角断垣、三四处残壁,能勾起人们对当年吴王宫辉煌的联想。众人不禁感慨万千,纷纷吟诗唱颂,只有陆龟蒙微笑不语。
皮日休道:“鲁望公,今日高贤齐至,风采荟萃,您怎忍心不留一字?”
众人也同声附和。陆龟蒙手捋长髯,微笑道:“好吧,老夫就献丑了!”说罢,边踱步,边吟道:
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
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
众人哄然叫好。罗隐道:“皮老曾在汴州有诗赞隋炀帝功比大禹,陆翁说吴亡非关西施,怪不得世人合称二老为‘皮陆’,看来,二老确实是一时瑜亮啊!”
陆龟蒙道:“昭谏只管说人,自己却惜字如金。今日你若不留一诗,看老夫如何放过你!”
众人久闻罗隐诗名,自然也极力附和。罗隐道:“不是罗隐小气,实在是在大家面前,不敢露乖!”
陆龟蒙道:“贤侄如此,老夫可就要倚老卖老,给你出题了!”说着,即左右环顾,恰好看见一群蜜蜂正在花间飞来飞去,便指着蜂群道:“就以这小东西为题吧!”
罗隐知道此时不能再推托了,便道:“小可怎敢不遵陆翁之命。”略一思索,即张口吟道: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众贤初始并未感觉怎样,但越琢磨越有味,随即喝彩声不断。
陆龟蒙道:“全诗不置一词修饰,却字字生采,所谓深入浅出,真水无香,此诗正是写照啊!”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皮日休见曹松暗自不语,说道:“要说写实,曹君才是大家,何不也赐一首!”曹松也不推托,高声吟道: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罗隐拍掌赞道:“好个‘一将功成万骨枯!’曹君冷眼看如今乱世,实乃千古绝唱,令人钦服。”
皮日休道:“只此一句,足可令古今英雄汗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