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发子嘴一撇,说:“你是犯了王法,可监狱里缺你一个于大木就关门了?你这事儿出在深山老沟,外人不知不晓,只要尚坤子舌头一打弯,说哑巴坠崖摔死了,毒蛇咬死了,犍牛抵死了……人一埋进土里,谁还会来替哑巴喊冤叫屈?只要拿票子把尚坤子的嘴巴塞住,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木还没表态,女人在一边早就沉不住气了,拿出一千元钱硬塞给梁发子,叫他先给尚坤子润润嘴探探深浅,看这事儿到底怎么个了法。
第二天,梁发子就转回来了,递给大木一张纸条,说是尚坤子写的保证书。大木展开一看,上面字迹歪歪扭扭的,不好认。梁发子说他给念念,于是拿过去就念了起来。保证书上这样写道:
于大哥:
哑巴弟弟已经死了,不管怎么死,也都是个死,只当跌下阎王砭摔死了,埋了算了。从今往后,咱们还是好邻居。
尚坤子亲笔
梁发子念完,颇有些得意地看了大木一眼,夫妻俩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忙问梁发子要多少钱。梁发子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没咬牙印,那就全看你们心意了。”
于大木只怕再出幺蛾子,就把自家两头大犍牛赶上,又带了三千元现金,去见尚坤子。尚家倒也爽快,二话不说,接了钱,拴了牛,就把哑巴装进他妈原先给自己备下的楸木棺材架起在当院,只等第二天入土。大木两口子抚着棺材痛哭一阵,也就回了家。这天晚上,他们深深感到破财消灾后的安乐,沾床就睡着了。
五更,夫妻俩被门外牛铃叮当声惊醒,同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大木一骨碌跳下床,开了门,只见送出去的两头大犍牛又回来了,梁发子坐在门外捶布石上抽烟。大木心里猛一抽紧,知道事儿又变卦了,忙把梁发子让进屋。
梁发子一言不发,从一边兜里掏出一千元,又从另一边兜里掏出三千元,放在桌子上,叫大木点点。大木哪有点钱的心思,急着问怎么回事,梁发子摆摆手:“别问了,别问了!”说罢抬脚就走。
明明昨天尚坤子一口唾沫砸地上,怎么过一夜又舔起来了?难道非要大木抵命不成?大木气得一扭头,又倒在床上睡了。女人拽他不动,只好自己哭着叫着一直追到石坡岈,才把梁发子追上。女人说:“梁大哥,你可不能把大木甩在半路,见死不救呀!”
梁发子瞪了她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们昨儿个去尚家送东西,尚坤子他妈正巧在后山忙活。尚坤子原打算不声不响地把兄弟埋了算了,哪知晚上要给棺材封口时,他瞎眼妈不答应了,她要拿哑巴一条命,给尚坤子换一个儿媳妇。”梁发子边说边摇头,“尚坤子三十多了,你家小花才十五,这事儿我实在张不开口。唉——我只好把牛呀钱呀再退给你。我要甩手啦。”
大木女人顿时就听呆了,愣怔了半天,心想:尚家要拿死人换活人,这不明摆着把自家闺女往绝路上逼吗!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奔回家把事儿给大木一说,大木“腾”的一下就跳起来了:“拿闺女给我换命,我不干!我现在就去自首。”说罢,头也不回,出门就走。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闺女小花从河沟淘菜回来,见娘扶着门帮号啕大哭,又见两头犍牛拉回来了,就猜到准是尚家的事情变了卦,问妈,妈哭得说不出话,后来才断断续续把尚家要她做儿媳妇的事说了出来。小花一听,拔腿就去追大木,边追连喊:“爹——你等等,爹——”
此刻大木已经一步一步爬上了轱辘岭。他走得很慢,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将同云彩山永别了,不由回头再留恋地看一眼自家的那座瓦房,那片竹林,那粗壮的白果树……泪水悄悄涌上了他的眼眶。突然,从远处传来小花撕心裂肺的喊声,紧紧揪住了他的心。小花爬上岭尖,哭着扑进大木怀里,浑身哆嗦着,喘不过气儿来。
大木轻轻抚着闺女的头,嘱咐说:“花呀,别上学了,你帮着娘把牛喂好,咱家有几十穴天麻,几十棵杜仲,年年都有收成,你们娘俩日子不会断顿的。熬上十年八年,你长大了,你娘也就熬出来了。爹给尚哑巴抵命,爹不害怕。你回去吧!”
小花哭着跪在地上,抱着大木的腿说:“爹,我给你换命,我情愿。”
大木摇摇头:“不行,花呀,你才十五呀!为给爹换条活命,去嫁给三十多岁的男人,爹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让爹去吧!”
小花把爹的腿杆抱得更紧:“爹呀,我不叫你走,你走了,我就成了没爹的可怜人儿啦!”
父女俩在轱辘岭上抱头痛哭,这时候,大木女人和梁发子也追了上来。
梁发子对大木说:“小花她妈让我来劝劝你们父女俩,咱们在这荒山野岭上说话,不怕野猪獾子偷听,也不怕树木林郎传话,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小花今儿个读几年级?”
大木说:“初中。”
梁发子点点头:“这就是了,小花再过五年才够结婚年龄,五年呀,这就跟贷款一样,五年以后才叫你偿还,你不敢去贷,就发不了财。”
“这——”大木一听,梁发子这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呀,再过五年,小花高中毕业了,到那时,下广州,去深圳,尚坤子还能把她拴住?夫妻俩一嘀咕,决定让梁发子去尚家回话,同意现在定下婚约文书,随后,一家三口就回了家。
夫妻俩刚喘下一口气,谁知梁发子已经转了回来,说是尚家要扳倒树干抓老鸹,先结婚后埋人。
大木一听就跺脚:“妈的,这不是憋死人了吗?我去认了算了,可不能屈死花呀!”
“哎呀,你这个死脑筋疙瘩!”梁发子一把拉住大木,“你先应了尚家,到时候政府的干部看小花年龄不够不会同意,尚坤子就没辙了,他能把婚姻法改了?”
“那有什么用?”大木说,“他婚结不成,这事儿还是没法了!”
“那可不一样!”梁发子若有所思,“小花跟他去登记,尽管年龄不到,但说明你们有诚意。退一步讲,就是他硬要结婚,小花到时候还可以跑,上广州、深圳去打工,现在十五六岁出去打工的有的是哩!这样做,至少可以让尚家先埋人。人一入了土,你们还怕什么!”
梁发子掏心掏肺一席话,终于说动了大木一家,于是十五岁的小花便跟着梁发子去尚家,约尚坤子去乡政府登记。
三个人自然一路无话。走进乡政府结婚登记室,只见两个干部正蹲在地上下象棋,“车马炮”正打得厉害呢,兴头上哪里顾得上细细查问,收钱盖章就是了。事情竟然办得如此顺利,尚坤子乐得喜笑颜开,不过这回他多了个心眼,他怕好事多磨,硬拽着小花一起回家,当场就想把婚事办了。小花没防着尚坤子来这么一手,一路上又急又怕。梁发子朝她眨眨眼,乘尚坤子不注意的时候,附着她耳朵轻轻嘱咐了几句,然后便对尚坤子说,要去给大木夫妻俩回个话,半道上走了。
且说尚坤子到了家,把小花关进房里,随后就把哑巴兄弟抬到野猪峡埋了,毕竟要办喜事了么,家里放个死人总是忌讳的事。转回来,他的瞎眼妈让他把门板上原先贴的火纸“噌噌”一撕,换上早已准备好了的大红“喜”字,又在门脑上挂了一扎大红花。本来,长年在深沟里住着,就和山下人没什么大往来,加上如今这么些个事儿,所以尚家也不准备叫什么客人,先把事情办了再说。
三十多岁的汉子第一次要同女人睡觉,尚坤子早已激动得浑身燥热,他痛痛快快洗了个澡,随后赤裸着身子推开房门。咦?没人!再看床上,被窝冰凉。不对!尚坤子赶紧奔出屋,门前院后地找,不见小花半个影。
“小花跑了,跑了!”尚坤子捶胸顿足,瞎眼妈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喊天哭地地嚷着:“我可怜的哑巴儿呀,你算是白死了!”
尚坤子埋怨老妈不该听信梁发子的话,本来可以好好拿一笔钱的,现在落得个人财两空。瞎眼妈说:“我一个瞎子又看不见他是啥样人,只听他一次次来给我出主意,说话挺入耳,可你怎么也看不出来呢?”
其实,小花是按梁发子半路上对她的嘱咐,伺机跳窗逃跑的。梁发子关照她逃出尚家后就沿着石坡岈走,他会在那儿接应她,送她出山打工,逃离虎口。可是,小花刚爬上石坡岈,突然有个大汉从岩石背后蹿出来,将她一把拖上一辆嘉陵摩托,飞向山外。这个大汉实际上是梁发子给叫来的!原来,梁发子竟是披着人皮的狼!
十五岁的小花一点也没提防,就被梁发子卖掉了。后来,柿子坪派出所得到消息全体出动,不出三天就把小花给追了回来,梁发子最终也没能逃过法律的制裁。可是,深山沟里的这两户人家,于大木和尚坤子,从此成了仇人。
(封光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