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山下有条七八里长的山沟,山沟里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于,夫妻俩加个闺女,当家男人叫于大木;一户姓尚,兄弟俩加个瞎眼老妈,管家的老大叫尚坤子。
多年来,于家和尚家一直客客气气,相安无事,不想这天却出了一个大祸。
事情出在于大木身上。于大木其实并不木,四十开外,瘦高个子,长得像根黑炭条儿,尤其是那两条腿,爬坡上岭疾步如飞。这天,大木上山进林子狩猎,走不多久便发现有野猪的踪迹,他追着东一个西一个的蹄花儿来到阴司崖下,听见前边有“呼哧呼哧”的响声,立刻收住脚步循声搜索。只见数十步外的洋桃架里,有头野猪正撅着腚,头扎在藤萝里,一定是在找落地的洋桃吃呢。大木惊喜万分,迅速端起枪瞄个准,只听“叭”的一声,那野猪立刻应声倒地。大木不放心,又补了一枪,看看真没了动静,便三步两步冲上去。
可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打中的不是野猪,却是尚家的老二尚哑巴。大木吓得腿都软了,一边拼命叫哑巴,一边把他抱起在怀里。可是哑巴只“咕噜咕噜”吐了两口鲜血,便头一歪没了气。大木一看,哑巴手里还捏着几个落地的洋桃,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裳,正像一张野猪皮。
大木吓坏了,今儿个失手,闯下了人命大祸,可怎么办呀?大木思来想去,决定先把哑巴背回家再说。
按山里规矩,人死在外面是不能进家门的,所以大木便把尸体放在尚家屋檐下,用一块塑料布盖住,然后再进去报讯。
尚坤子和他娘闻听噩耗顿时就惊呆了,待得醒悟过来,简直哭得天昏地暗,大木自然陪着一块儿掉泪。哭累了,大木轻声问:“坤子,你说说,这事可咋办呀!”
尚坤子说:“人命关天,还用说吗?”
大木心里觉得委屈,说:“我和哑巴兄弟素来没怨没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尚坤子可不这么想。自己也算五尺高一条男子汉了,弟弟是个哑巴,自己可不是哑巴,弟弟被人当野猪打死了,难道自己却去装哑巴?咋对得起一奶吊大的亲兄弟?尚坤子对大木亮了牌:“俗话说:雪地埋不住死尸,这人命关天的大事,谁也别想包得住!你自己看着办吧!”
大木想想也对,自己犯下人命案,只有拿命偿命了。他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大木前脚走,尚坤子后脚就动身去柿子坪派出所报案。谁想尚坤子走出没多久,天就开始下起雨来,待他翻过轱辘岭,雨竟越下越大,尚坤子只得钻进路边的神仙洞避雨。巧了,沟外村里的药贩子梁发子,也淋了一身雨,此刻正在洞里烧了一堆火,在烤衣服。梁发子常年在山沟里蹿来蹿去收购中草药,所以尚坤子与他很熟。
梁发子问尚坤子:“这么大的雨,要到哪里去?”
尚坤子眼泪汪汪地把事情说了。梁发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了事情的根根由由之后,听说尚坤子要去报案,两只绿豆眼眯起足有半分钟,然后连连摇头:“坤子呀,遇事要三思而后行,千万别着急,你再想想。”
尚坤子脖子一拧:“这事还有啥弯儿?不依靠政府,咱咋去把大木敲了,给哑巴偿命?”
梁发子歪着头问:“你想叫公家把大木抓去崩了?咱把话说回来,就算把大木横倒了,你哑巴兄弟就能活过来?”他不住地晃着脑袋,“坤子呀,依我看,把大木崩了,不如不崩;把大木告了,不如不告。”
梁发子说的什么屁话!尚坤子火儿冒了:当哥哥的不能为弟弟报仇,还算个人吗?尚坤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身子一倔,扭头就走。梁发子追到洞口大声喊:“乡里书记你认识?”
尚坤子摇摇头:“不认识。”
“乡长你俩是亲戚?”
“哪能呢!”
“那你和派出所哪个头头脑脑有关系?”
“你损我还是咋的?”
梁发子冷冷一笑:“一道门坎也摸不着,还想告状哩,你去告吧,告吧!”梁发子别转身,回进洞里抽起了闷烟。
尚坤子被镇住了。想想自己一个乡巴佬,还真不懂告状的路数呢,犹豫了一会儿,只好折回神仙洞,向梁发子求教。
梁发子推心置腹地说:“坤子呀,大木与你们家无怨无仇,他只不过是一时眼花,把哑巴当野猪打了,这事,你告到天边也稀溜松,赔副棺材顶天了。可退一步想,如果你们不告他,不要他的命,大木家自然对你们感恩不尽,然后,你们再喊多么高的价,总没有他那条命值钱吧,什么条件他保准都会答应你。”
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尚坤子的心终于被说活了。于是,梁发子自告奋勇承揽下当说客的任务,立马就往大木家赶。
谁知梁发子紧赶慢赶赶到大木家,大木已经投案自首去了,大木女人正哭得昏天黑地。大木女人听梁发子说这事尚坤子愿意私了,好像黑沉沉的天空“嘭”地炸了条缝儿,拔腿便去追赶大木。只要大木一腿踏进派出所的门坎,说什么都晚了呵!
云彩山到柿子坪派出所有三十多里路,中间要翻三座山,五条河,大木是晌午饭以后扛着个被卷走的,凭他利索的脚步,天黑就能赶到柿子坪了。大木女人心里那个急呀,脚下像生了风似的,拼命往前赶。手中的雨伞被风拽翻了个儿,她索性把伞甩了;脚下的鞋子被泥巴吸住,她干脆把鞋扔了。此时此刻,大木女人已经顾不上风刮雨淋,感觉不到石棱子的刀割锥刺了,为了走小道,抄近路,她翻石坡岈,穿一线天,爬阎王砭,黑水河,待赶到柿子坪时,已经是人家闩门闭户看《焦点访谈》的时候了。
大木女人记得大木走的时候自己再三嘱咐,叫他到了柿子坪先进餐馆饱吃一顿,以后坐了监,只能等时辰了,想吃什么也晚了。所以,她赶到柿子坪以后,便挨个儿到餐馆去寻大木,但是东西两条街,十几家饭馆都找遍了,也没见个影儿。大木女人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坐在路边,泪水“哗哗”流了下来:晚了,晚了!唉,当初怎么就没想到私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漆黑一片,只有街边昏黄的路灯闪着微弱的亮光。大木女人突然一个激灵:大木走时脚上还穿着葛麻拍子,这种鞋只有山里人爬坡上岭防滑穿,镇上人有的恐怕连见也未必见过,大木如果进了派出所,那门口地上一定会留下那粗粗的葛麻鞋印儿。想到这里,她忽地一跃而起,从一家门洞里讨到了一盒火柴,随后跑了两条街来到派出所门口,装着寻找失物,趴在地上,划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寻找葛麻拍脚印儿。
一盒火柴划完了,大木女人看清了大门外出出进进几十双鞋印儿,皮鞋、胶鞋、高跟鞋、塑料鞋,就是没有一只葛麻拍印儿。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大木女人只觉得自己身子骨都活络了,暗自庆幸:他还没进去呵!
可是这个时候,大木会在哪儿呆着呢?他带着被卷,会不会先在哪个避风挡寒的地方躲着呢?大木女人四下里一看,发现街口打麦场上堆着几十个草垛,便一路寻过去,“大木——大木——”她轻轻地叫唤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想快快找到大木,悄悄回家,才能把事儿包在山肚子里,不露气儿。可是,大木一点回应都没有。
这时候,一辆汽车从街口驶出,借着车灯,大木女人看见不远处一块菜地中间有一个窝棚,大约是给看菜人住的。大木女人走进去,还没开口,只听里面一声问:“谁?”是大木的声音!夫妻俩此时此刻相见,抱头痛哭。
哭罢,女人把梁发子的话对大木说了,谁知大木听了,却闷闷不语。大木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你想,法律是根钢条子,梁发子就是再有本事,难道能把它弯成圈儿?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政府迟早会知道,现在不去伏法,只怕到时候罪上加罪呀!
女人见大木不说话,重重敲着大木的脊背,说:“你好狠心呀,自己一了百了,撇下俺娘儿两个靠谁去呀!”女人一边说一边哭,越说越凄凉,越哭越伤心。男人就怕女人哭,大木原本头脑蛮冷静,可是被女人眼泪水一泡,心就软了,返回了云彩山。
梁发子还在大木家等着,见大木两口子进门,眼睛都亮了。大木听他“呱呱呱”摆了一谱经,犹疑着问:“人命关天,你真能把这事儿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