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征远恳切地说道:“这不是你我的决定,也不是团里领导的决定,这是上级指挥所的决定。这样重要的任务,我能不去呀?而且去车站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事。去也不过就是见见面,说几句话,让别的同志转达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在过去的战争情况里,来来去去带个口信或者捎张字条的生活不是常有的事吗?我们这些早已过惯了这种生活的人,怎么又反倒不习惯了呢?”
听了政委的话,姚凯也找不到什么理由辩驳。不过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政委自己去,说不定真只说几句话就分开了,现在请别的同志去,就坚决把她请到机场来玩一两天。那时候人来了,政委也就没有办法了。姚凯暗暗打定了主意,便向祁征远问道:
“政委,你已经给小苏交代了吗?”
祁征远道:“交代过了。她跟谭燕很熟,她们也一定有好多话要讲的。她吃过饭刚回保伞室去联系车辆,过一会就要到我这里来的。”
姚凯说道:“好吧。你一定给小苏交代一下,请谭医生到我们机场来住两天,介绍一点前线老大哥部队的战斗情况,对我们部队也是很大的教育和鼓舞嘛!”
看到政委答应后,姚凯才走出来。不过他还不放心,经过保伞室的时候,他又亲自找到苏秀云,问了她一些情况。又当面向苏秀云交代,一定要把谭燕请到机场来玩一两天,就说这是团首长的意思。如果跟她一起的还有别的同志,也请他们一起到机场来。苏秀云高兴地向团长保证,一定尽量完成任务;她也多么希望谭燕能到机场来看一看啊,重叙那些战斗岁月里的深厚感情。
团长走后,苏秀云就赶到祁征远的宿舍,向他报告她就要出发到车站去,看政委还有什么事情交代。祁征远对要她到车站去代劳表示感谢。一面叮嘱她见了谭燕要说些什么话,哪些可以说,哪些可以不说,总之,不要增加她的负担和牵念。苏秀云都一一含笑点头,她知道政委的意思。祁征远又把昨天晚上就预备好的一个小包裹交给她,让她带给谭燕。这个包袱皮就是上次在那个火车站上她扔下车给小黄的。现在,里边除了一封信,政委还包了几个祖国人民慰劳的罐头、两斤糖。苏秀云不觉玩笑地说道:“政委,这点东西你都舍不得吃,都要带给谭医生呀?”
祁征远笑着说道:“他们在前线,生活条件比这里艰苦。现在交通运输线经常受到轰炸,从后方运点东西上去很不容易。上次她还来信说,有时伤员想吃点甜的东西都很不容易弄到。”他看了看小包裹,充满感情地说道:“这点东西当然少得可怜,可是拿到他们那里总还能起点作用。”
因为马上要去开会,祁征远也没有来得及同苏秀云多说什么;临走又叮嘱她一句,要她碰见别的团首长不要说她是到车站去见谭燕同志的;免得他们为这事操心。
后来他打电话给汽车班派一辆吉普车把苏秀云送到车站去。
吉普车开出机场之后,沿着两旁积雪的公路向火车站驶去。到底是开春时节了,积雪融化得真快,路上到处是一洼一洼的黑泥水。天气似乎开始变好,满天是正在移动飘散的铅灰色的云块,按照节气,该是春雨季节了。春雨过后,万物发青,一切都要蓬勃而茁壮地生长起来了。天空上,有一队大雁飞过,排成人字形,那样轻快而欢乐。吉普车前进着,苏秀云的心里一直在想着即将见面的谭燕同志;她想象着火车怎样到站,她怎样地找到她,她们又怎样兴奋地谈着别后的景况,还有那些老战友们,有谁参加志愿军到了前线?部队的面貌又有了什么变化?是啊,她多么希望能知道这一切啊!
真巧,开车的司机仍然是那个活跃而多话的老赵。他跟苏秀云已经很熟识了。
经过了上一次在敌机追赶下的共同战斗的遭遇,见了面似乎格外亲热,他的话也就越发的多起来,他还不知道开车送苏秀云到车站上去做什么的,问她是不是又从后方运来了什么东西,还是她要到后方去出差。苏秀云看已经出了机场了,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老赵听着,惊讶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呆了一会,连连埋怨地说道:“嘿,这个政委!嘿,这个政委!”他明明是为政委不到车站去看一看路过的妻子感到无法理解,只是惋惜地连连摇头。苏秀云给他解释原因,他也想不通,还是摇头道:“再忙吧,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嘛!嘿,政委样样我都佩服,可就是这一样做的太那个了。”
苏秀云知道他的脾气,你再给他讲多少他现在也是想不通的。便跟他把话头拉到别的事情上来,问他这些时的工作忙不忙,最近到火车站去过没有,又接来和送走了些什么人,等等。果然,老赵的兴致立刻高起来,他讲起最近发生的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大的呢,例如这几天他送政委到师部开会,政委向他谈到许多关系部队战斗的问题,还征求他的意见;他又接过哪几个从后方来的人带来了许多祖国建设的新消息;还听说祖国的慰问团快要到这里来了。小的呢,例如哪个单位最近受到团长的表扬,俱乐部广播室里最近又添了不少刚从后方带来的新唱片等等。他似乎对全团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后来,他忽然又谈到了高骏涛,声音变得更加热烈兴奋起来:“你听说老高了吧?那天一下他就干掉了两架!嘿,格老子,真过瘾!一架还是带黄杠的王牌。你看他,硬是厉害!我早说过嘛,他说打就打得下来的!美国佬有啥子了不起的?不过就是鼻子高点嘛,格老子,可鼻子高在天上也帮不上忙的!”
听他从高骏涛说到美国人的鼻子上去了,苏秀云忍不住好笑起来。老赵可还是挺认真的,一面看着前面的道路,一面继续说道:“你听他说的那个话,多有劲:要打,就打它个开花冒烟的!可不是,我听他们说,那两架飞机都是打得它在空中当场爆炸的,都碎成一片一片的掉下来了。就凭老高这个功夫,他美国鬼子还能逞啥子凶嘛!”老赵骄傲地说着,似乎他自己也跟着到过天空,打过美国鬼子似的。
苏秀云是了解他的这种心情的。在没调来空军的时候,老赵在前方开车;那时候真是叫那些美国鬼子的飞机欺负够了,他们驾着飞机就敢贴着你的头顶上飞,一批过了一批又来,轮番轰炸扫射;在下面的人连飞机里美国飞行员的凶狠骄横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人们气得咬牙切齿,可就是没法把劲使上去。而现在,我们的空军才上去几天啊,就把他们的威风给杀下来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也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你还记得那回送老高到车站去的事吧?”老赵兴致勃勃地提起往事来说,“那一回你看叫美国鬼子撵得多气人!那时,老高身上要有翅膀,他真敢冲上去,拿拳头跟那个龟孙子干啊!你说当时,谁不替他难过?像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回走呢?幸好就碰见政委啦,嘿,我说政委可真是有眼力哩!”
吉普车在泥泞的公路上开行着。老赵的话又把苏秀云的思想引到了几天前她同高骏涛一起到车站去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虽然只是几天的工夫,可苏秀云似乎觉得就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了。她又想起了那天被敌机追击时的高骏涛那刚毅而坚定的脸,想起他在车站月台上时因痛苦而一动不动的身影;她就为他现在的胜利感到欣慰。
这时,吉普车已经快要接近他们那天遭到空袭时引走敌机的那一段山谷。苏秀云向山坡上总是站着防空哨兵的那棵大松树底下望去:在那伪装网下面,在先前看到朴信子的地方,今天站着另一位朝鲜人民军女战士。她也和朴信子一样,身穿绿色军装,头戴有伪装网的军帽,身上也披着绿色伪装网,胸前挂着转盘冲锋枪,显得格外英姿飒爽。她的身材比信子略胖一些,脸也稍圆一些。
这时,老赵从苏秀云的眼神上看出来她的心情,便说道:“你找信子姑娘吧?她大概下岗回去了,听说今天要特地请她去参加我们部队的诉苦大会哩。”
苏秀云也听到过通知,部队为了进行阶级教育和国际主义教育,要在战斗的间隙时间里召开诉苦大会,听说还要请朝鲜战友的代表参加。这时不禁惊喜地问道:“信子也要参加我们的大会啊?”
“哎呀!”老赵突然大叫一声,兴奋地看看苏秀云道,“你看我说了这样多废话,连最重要的情况都忘了告诉你;信子爸爸的情况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苏秀云感到喜悦地问,“是谁弄清楚的?”
老赵谦虚地笑了笑道:“这里头,我还起了点小作用。当然,主要的作用是人家小江同志起的。”
“小江?”苏秀云不懂地望着老赵。
“就是一大队高中队长的僚机江文玉同志嘛!”老赵兴奋地伤叙述道:“他的爸爸就是和信子的爸爸一起进行斗争,一起在敌人监狱里英勇牺牲的”
“啊?”苏秀云不由惊喜地说道,“果真有这样的巧事啊?”
“当然,生活里哪样巧事没有啊!”老赵认真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叙述道:“信子的爸爸牺牲的时候,留下一封遗书,还有一张照片小江一直很珍贵地保存着,这回也带到了前线。那天我接你们从车站到机场,小江在这里看见信子,就觉得蛮面熟。
他一直放在心里,总想问一问,可是又不知道怎么问好。后来他们中队的同志帮助提醒了他,就找到我的头上来了。”于是,如此这般,老赵又热烈兴奋地把他怎样去找信子姑娘了解情况,事情真相大白以后他又怎样回去告诉江文玉的经过,向苏秀云叙述了一遍。
苏秀云听完,不觉也感到又兴奋又激动:兴奋的是信子姑娘终于知道了她父亲英勇战斗,为革命献身的光荣历史;激动的是听到中朝两国革命先烈并肩战斗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使她又受到了一次深刻而现实的国际主义教育。她不禁感动地说道:“真是太巧了。信子打听了几年也没打听到,可没想在这里这么巧就碰上了!”
“是啊,世界上该有多少巧事情。”老赵发表感慨道,“我们工厂里也有过这样的事:弟兄两个失散几十年,解放后写信到处打听联系,都没有消息;可是在诉苦大会上诉苦的时候,两个人越说越说到一起了,后来一下子互相认出来,他们就是失散几十年的亲兄弟。都在一个厂子里工作,可就谁也没想到过会在一起。你说这样事巧不巧?要是信子不在这里担任防空哨,小江没有参加抗美援朝到前线来,恐怕他们也不容易碰到一起吧?”沉默了一会,他们仿佛都在思索着;老赵又突然开口道:“不过你说巧,也并不巧。因为我们中朝两国人民,真是血肉相连,生死相依呀!我们一直在一起战斗,亲得就像一家人一样。你说还有什么样的巧事不能碰到一起呢?”
老赵说到这里,望着苏秀云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苏秀云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已经远远地望见了火车站,他们车子的速度也更加快了。